以他的份量,他一说活,却谈的也不是要事,而说的也是花生——这令孙鱼大惑不解,越发觉得他要“学”的事的确还多得不可胜数。
“万里望是南洋群岛的一个小埠,离麻六甲王朝相当邻近,该地出产的花生,天下一绝,没想到居然在六分半堂品尝得到……”杨无邪还不忘补发了一句,谈这句话的时候还瞟了孙鱼一眼:
“恰好,我们楼子里的高手,也有名弃暗投明的,名字就叫万里望。”
孙鱼听话悚然一惊:军师竟然对他组里的分子名号都了如指掌!?
狄飞惊赞叹道:“吃这花生的人,都赞好味,但从不知万里望为何物?就算知有万里望,亦不知万里望为何地?就只先生,一语道破,万事皆通,博知强记,令人震佩,甘拜下风。”
杨无邪眨了眨眼睛,居然受之不疑,只问:“你佩服我,是因为花生?”
狄飞惊道:“小花生也有大学问。”
杨无邪忽道:“我也佩服你。”
狄飞惊微诧:“哦?”
杨无邪道:“我佩服你,也因为花生。”
狄飞惊不解:“何解?”
杨无邪:“因为你请我们来这儿,迄今一直谈花生、吃花生而不涉其他事儿,所以我更佩服你。”
狄飞惊笑了:“我们虽然都在京师,却难得相见,你们也来得不易,所以叙闲在先,公事不急。”
戚少商道:“因为来得不易,所以才急。如今,我们茶喝过了,花生,也吃过了,话,也该扯到正事上来了。”
狄飞惊居然立即就问:“戚楼主认为:方今京师的武林势力,除贵楼和敝堂外,还有谁最有实力?”
戚少商答:“有桥集团。”
狄飞惊再问:“十七年前呢?”戚少商道:“迷天盟。”
狄飞惊又问:“假设我堂和贵楼动干戈、相火拼,最大的得利者会是何方势力?”
戚少商想也不想:“有桥集团的方应看、米苍穹、沈耕云。”
近年,方应看又得强助,他义父方歌吟的的旧识沈耕云,前来襄助方应看,主掌大仅,“有桥集团”势力于是遽增。
狄飞惊问:“要是以前呢?”
戚少商即答:“当然是‘迷天盟’的关木旦。”
狄飞惊这次问得很缓、很慢、也很沉重:“那我们为何偏要让这些人得逞?”
戚少商反问:“我们楼子和你们堂口已互斗了数十年,你为何现在才问我这句话?”
狄飞惊道:“那是因为你们造成的。”
戚少商问:“那是因为我们最近常劫你们的红货?”
狄飞惊道:“以前我们是在斗,只在对垒,谁也没歼灭得了谁,谁也没得到全盘胜利。雷总堂主失手中伏身殁于贵楼,但贵楼苏楼主不久亦因叛乱而身亡。我们仍旗鼓相当。甚至贵楼在平息内乱的时候,我们也为苏楼主尽了点心力。不过,你们近来老劫我们运往京里的红货、银两,这样下去,等于断绝了我们活命的根源,定必势成水人,我们一定得要有个对决、了断,那么,岂不是便宜了有桥集团和迷天盟?”
戚少商道:“迷天盟?”
狄飞惊展颜一笑:“迷天盟近日东山复出,由一人到处奔走号召,使以前七圣盟里中坚干部如陈斩槐、厉蕉红等纷纷加盟,而以前背叛的圣主邓苍生、任鬼神等也全重新为迷天盟效力,都袜马厉兵,矢誓要候关七重出江湖,再争天下。难道戚楼主没听说过这件近日轰动江湖的大事?”
杨无邪忽把话锋接了过去:“戚楼主不只早已密切注意此事,还发觉那个独担大旗呼召各路旧部重振迷天盟的主将,好像就是当日贵堂的叛徒……”
狄飞惊微微一笑道:“不错,他就是雷滚。”
杨无邪故作微讶:“他现在好像已易名为雷念滚,而且还练成了一种杀伤力奇大的兵器。”
狄飞惊坦然道:“他确非当日吴下阿蒙,也不是当年敝堂里用‘水火双流星’的雷滚了。”
杨无邪有点感喟的道:“听说他本来是失意于六分半堂,有意退隐江湖,还成了个在京里倒夜香的汉子,但到底还是……舍弃不了这江湖。”
狄飞惊道:“一人江湖深似海。就算是大风大浪,大惊大险,是江湖人还是离不开这是非之地——那就像一名终生练剑的高手一样,一旦拿起了剑,剑就与之结下了不解缘了。”
杨无邪深以为然:“所以只要是江湖路就得行下去;剑始终是不能弃的。”
狄飞惊也道:“既然江湖子弟江湖老,行事也更该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杨无邪忽然峻然平视狄飞惊,一字一句的道:
“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要专打你们六分半堂红货银饷的主意。”
5.枪是应该抢的
狄飞惊神色不变:“愿闻高深。”
杨无邪叹了一声,道:“我们说起来都是同在一个地方的帮会,但我们有许多行事作风,都是很不一样的。”
狄飞惊补充道:“但在很多地方,我们却又是非常一致的。至少,我们部拒辽抗金,共同维持京师武林的治安、秩序,不让黑道、绿林上的弟兄胡来搞事滋扰良善,亦不似‘迷天盟’投靠金人,‘有桥集团’暗与辽人勾结。”
杨无邪惋惜地分析道:“可惜你们却与朝中六贱勾通,暗中支持蔡京、梁师成、朱励这等祸国殃民的权宫,欺正凌善。——‘有桥集团’话说是暗通辽人,其实是暗合当今圣上有心求和之意;至于‘迷天盟’附依金兵,那是在关七走火入魔、神志失常后他部属的私作主张卑鄙劣行,那当然不是‘迷天七圣盟’的原意。”
狄飞惊也娓娓道来:“据形察势,‘有桥集团’而今如同朝廷喉舌,武林一旦由他们纵控,哪还有江湖义烈之士说话之机、容身之处?‘迷天盟’七圣已零星落索,关木旦不但得了失心疯,而且又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谁也不知这部无头马车会驾到深渊险崖还是地狱天庭夫!——看来,还是我们一堂一楼之间,比较有个契合处。”
然后他充满期待的说:“所谓分则两失,合则两利,要是我们楼堂之间,互为联结,不要相待,实力元气对消,那该是多好的事!”
杨无邪完全赞同:“要是这样就好了:至少不致天下太平,也可以京师武林太平。”
狄飞惊马上反应热烈:“那有何难?只要你们金风细雨楼的人,不再来抢我们六分半堂的财物那便可以了!”
杨无邪也提出了热烈的反应:“那么,首先就得要六分半堂的人,不抢天下无辜可怜人的财物,那就真的太平无事了!”
狄飞惊脸色一沉:“此后怎说?”
杨无邪轻拍几案,好停为之跌足痛惜似的:“这想必就是问题的症结了,你们抢天下老百姓的财物来养活你们自己,我们就专抢夺你们的财物,一部分交回给贫寒无安者,一部分用以建设金风细雨楼,是谓:生财有道,道道不同;我们可是:君子发财,取之有道。——只不过取的方式跟你们有点不一样——难免占了你们一些便宜。”
狄飞惊却不动气:“我们布在江湖上的外系子弟,在外取财,难免有些不择手段,亦有行差踏错之处,但我们在京的子弟们.可从不犯这些事——再说,我们有的饷银,还是官家挂名,来路正当,也一样让你们劫了。这事对官家和己,都不好交待。”
杨无邪“哦”了一声,目光已隐带笑意,“似乎确有这等事。只不过,狄大堂主的所谓官饷,是不是指蔡元长要结纳江湖术士林灵素的饷银,或是东南王搜刮民脂民膏给京里梁师成的奉献,还是童贯领兵不打外寇去劫边地民财然后往京里权贵的进贡,抑或是王黼为方今圣上张罗‘花石纲’闹得天怒人怨的血汗捐献?……若然,江湖上的兄弟难免就得要看不过眼,我们也只好放手由他们劫夺了。”
狄飞惊仍不动气,却立刻岔开了话题,“那么,‘三宝镖局’的镖银,原是发付镇边军兵的粮饷,却让人给劫了,这又怎么说呢?‘含鄱钱庄’是个正规钱庄,但庄里银子也给人洗劫一空,这总谈不过去吧?”
杨无邪吃吃笑道:“说的是,‘三宝镖局’的确是押过粮饷,但这银恼,却劫自‘霹雳镖局’所托运给云贵送去的赈济灾银,你说的粮恫,明是军配,暗是给童贯用来与敌议和求饶用的馅敌钱吧?‘含鄱钱庄’的确是个亮着招牌的钱庄,不过它的前身就是‘黄岩赌场’,是收‘印子钱’起家的,现在它隔壁还有家‘马尾赌坊’,谁都知道它办得起钱庄。既然来路不正,道上的兄弟,难免眼红,借些银子花花,这点狄大堂主定能包涵则杨无邪笑笑又道:“我们楼子中、塔子里的弟兄没是什么个不好,有时就是老爱捡为富不仁、来路不正、歪路邪道的银子,既用作劫恶济善,又叫做黑吃黑,我也着实管他们不住。”
狄飞惊依然不动声色,只道:“那么从山东运来的二千支禁军备用的枪杆,以及打从江南运来的花石呢?那是捍卫京师的兵器,以及进奉圣上的贡品,也遭你们的兄弟截去了,这不叫白吃白吧?”
杨无邪似连眉毛都有了笑意的道:“当然不是,那些是劳民伤财、搜劫而来的贡物,光是运输,就耗费无尽,死伤无数,我们索性教它沉入湖底,以免再令万民涂炭,怨声载道,更不欲天子玩物丧志,沉迷自溺。至于枪枝……那是‘山东大口神枪会孙家’所制造的兵器,我们曾旋开活柄,看过里边,内容是啥,运到京里干什么,大家心里有数,狄大堂主恐怕已不需我明言了吧?这枪,恐怕还是该抢得很。”
狄飞惊又垂下了头。
他在品茶。
沉思。
杨无邪搔了搔白发,故作为难的道:“大堂主,您说哪,我们这两帮人马,从情字上去看是该合作的,从理字上去看是应联手的,从义字上去看绝对要同声并气的,但偏就有这些儿一差半隔。对不上一起,你说应当怎么办是好?”。他这个问题问得很绝。
但狄飞惊并没有给问倒。
他反而笑了。
笑得和很坦然。
“其实,也不是单方面的事,”狄飞惊开心见诚的道,“就举个例子吧.‘三宝镖局’是我们外系的人,他们所劫的‘霹雳镖局’,就是隶属你们‘神威镖局’的分支,我们铲平了它,等于也暗里捅了‘风雨楼’一刀。‘黄岩赌场’之所以垮倒,是因为曾干掉了三个不受贿赂的差官,这三人当中,听说至少有两名是‘发梦二党’的远戚和子弟,在这一点上,我们自然已结了仇,也难怪你们会报复、要报仇的。”
他一双优秀、优美、优郁的眸子又眨了眨,语重心长而苦口婆心地道:
“不过,眼前放着的,的确是:只要我们堂楼联手,二帮合并,我们便能成为天下第一大帮,而且还能即时拔除‘有桥集团’,又能防‘迷天盟’东山再起,你们甚至也能控制我们跟蔡太师过分紧密的合作,以及能顺利在绿林树立权威,而我们也可以分享你们在白道武林势力的建树,旦不必互争相伐、明争暗斗,相互抵消钱财实力,那就绝对是江湖之福,武林喜事了!”
他依然死心不息.没有放弃:
“我就知道难以说服杨先生的了,却不知戚楼主为了大局着想,是否考虑共同建立如此大好局面、万里江山呢?”
他问了这句话,就望定了戚少商。
他本来就很有说服力,而且人也长得漂亮。
可是,更漂亮的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恐怕要比他的语言更具说服力。
而今,这双眼睛就凝视戚少商,在等他答复。
世上有些人,他对你的要求,无论是什么佯的要求,都很难拒绝。
他也没有强迫你,更没有恳求你,但他要你做的,你还是会心甘情愿(甚至莫名其妙)的去做。
为他而做。
狄飞惊肯定就是这种人。
——而且是非常出色的一个。
6.用心良苦
戚少商静静地听。
他听得很用心。
他仿佛不止听得出对方的弦外之音,也听出狄飞惊的用心良苦。
直至狄飞惊讲完了,他也听完了,隔了一会,他才问:“你讲完了?”
狄飞惊道:“我的话下重要,重要的是戚楼主的一个决定。”
戚少商道:“你甘冒大不韪,也要我们干冒奇险的来三合楼,为的是告诉我们这番话?”
狄飞惊道:“只要平息干戈,团结一致,联手抗敌,共享太平,那什么险都是值得冒的。”
戚少商道:“很好。”
狄飞惊问道:“什么很好?”
戚少商道:“茶泡得很好。”
狄飞惊还没会过意来,戚少商已整衣祆,道:“茶已喝过了,我们就要走了。”
狄飞惊怔了一怔:“戚楼主一点也不考虑在下的建议么?”
戚少商反问:“你看我们这趟来,有没有诚意?”
狄飞惊吓了一跳,不知戚少商到底要借何题发挥:“戚楼主要是没有诚意,就不会冒风冒险的赶过来这三不管的边缘地带了。”
戚少商道:“你说大家来谈判,不是交战,以和为贵,咱们也下备战着来,你提出走上楼来的人不逾三人,咱也做到了,可是我确是信狄大堂主的活,才来跑这一趟的。”
狄飞惊有些惶恐:“是不是我们这儿不够诚意,让戚楼主生怨了?”
戚少商冷笑道:“你看我们这边来的是三个人,分别代表了我楼各方势力。但你们的人呢?”
他目光闪动,指了指几上对面席位上三对杯筷和三个软垫,道:“明明是来了,却不出见,诚意何在!”
这次狄飞惊还来不及答话,只听一个清丽的语音自厚重的屏风后莹莹地道。
“戚楼主好尖的眼力,是我们礼数不周,请戚楼主、杨先生和孙统领恕罪则个。”
屏风后出现一个挽高髻,清丽的倩影,向三人盈盈一福,然后端坐在狄飞惊身边。
戚少商抱拳还礼,只看了那丽人一限,心头如遭一拳重击,便不再看。
这女子很宁。
很定。
但在斯文之中,却另有一股销魂,宁谧之中,却令人心情澎湃。
像她这种美人,就算是在人间出现一次,在眼前只乍现一次,也是一次美丽的绝版。
美得教人心疼。
“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大概“春”就是指这种美丽的人儿吧?幸好减少商并不是色情狂,他只是识情狂。
他知情、识趣、也懂情趣,但重视的是:原则。
原则是他的信念。
他知道眼前的是一个江湖上引为奇谈,既捉摸不透但又拥有最大权力的女子。
雷纯。
他只没料到的是:
她似乎比传闻中更美。
更不可拒抗。
所以他马上抗拒:
“为什么人已来了,还在屏风后躲起来不见人呢?”
“因为狄大堂主的话完全能代表我们堂里的意思,他也完全能代表我们,所以,我出不出来完全没有分别。”
戚少商冷哼道:“有分别。”
雷纯轻曼的问:“诚意?”
戚少商悠然道:“总有别的原因吧?”
雷纯铃儿响叮当似的笑了起来:
“也许我怕。”
“怕什么?”
“就怕他,”她用尾指向孙鱼轻轻一指。孙鱼一时不明所指,只听她又自嫣笑流转为庄重的说:
“还有他手上带的武器。”
孙鱼本来背上来的大包袱,现在己小心平放在一旁,他压根儿没想到雷纯会忽然向他提到这一点。
杨无邪却兀地笑了起来:“怕?有什么好怕的!我看三合楼楼里楼外,楼上楼下,不都尽是六分半堂的人么!”
雷纯也笑了,笑得像朵迎风的兰,映得黑木的屏风发金,透纱的屏风愈发明,连那一玉琢的壶也分外清亮。
“六分半堂这些微布署又算得上啥?三合楼前的黄裤大道,楼后的绿中巷,乃至对面的蓝衫街,也莫不是你们的人……从这儿望过去,还看得着一团冲天的火呢!那大概是你的人正对敌人大肆烧杀吧?”
杨无邪笑得门牙发亮:“还是雷大小姐棋高一着,难侧高深。——不是先约好一方只能让三位代表上三楼来的吗?现在,我们确如约:走上楼来三人,但你们来的是三位,见我们的只一位,那,现在总算赏了面,再出现一位,但仍然有一位,躲在屏风后不肯见人,实在是千呼万唤不出来也!”
他笑到这里,脸色一整,道:“这样做,神秘是够神秘了,但诚意就未免欠奉了。”
他不笑的时候,脸上的皱纹好像一下子多了整整三十条。
雷纯却依然保持她的笑。
像她那样的一个女子,一定己知道她笑的时候很好看。
那是一张经霜更艳、遇雪尤清的脸,也是遇霜尤清、经雪更艳的笑,更是一种霜艳雪情的美。
美得无法言喻,也不可言喻。
但她的话却很奇特。
她不是先回敬杨无邪的揶揄,而是忽然一句:“你应该多笑笑。”
杨无邪一时也不明所指。
“哦?”
“因为你笑的时候很好看,也很年轻。”雷纯道,“笑得那么好看的人,不多笑笑,实在很可惜,我要是你,一定整天都笑。”
然后她才言归正题:“我们就是有诚意,所以才请你们上来。至于我刚才不出来,是因为我们都信任狄大堂主,他说的就是我们大家说的,他跟你们约定的,我们堂里无有不同意的——我是一个小女子,出不出面都一样。”
孙鱼忍不往道:“那你们的二堂主呢?雷二堂主难道在这么重要的场合里,也只躲在屏后不出来,不现身么!?”
雷纯笑了,细葛含风软、心共孤云远的那种轻笑的清笑:
“雷二堂主?”她笑盈盈的问:“你以为屏风后面的是雷动天?”
“不是他?”孙鱼反问:“除了他谁还可以和你们同代表六分半堂?”
“当然不是他。”雷纯答,“来的不是他,而且也不代表六分半堂。”
然后她缓缓的道:“但他却完全可以代表蔡大师。”
她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大家都注意到屏风后有个阴影。
原来大家部以为那只不过是个屏风上的阴影,直至这阴影在移动了,大家才知道他是个人。
而且这阴影一动,杀气立即升腾,充溢了起来。
——也就是说,这人坐着不动,就像是一个阴影,连杀气也凝聚成一团阴影,就像水凝结成冰一样。
但他一旦移动,杀气立即膨胀、充斥了整个三合楼,连四面大大小小的厚的薄的木的纱的帘捆串的席织的竹编的绢制的屏风都一起簌簌地在抖动——许是因为这人猛烈的杀气之故吧?
就连杨无邪也一直以为对方到席的“第三人”应该是雷动天。
但雷动天没有这种杀气。
而他也决不能代表蔡京。
——来的是谁?
来人又瘦,又高,又阴寒,但浑身予人一种不寒而惊的感觉,尤其是一双鬼目,像一对刮骨剂心的毒刃,投射到那里,就让人生起一种全身发了霉浑身生了锈的特异感受。
可是,尽管此人那么可怕,今人寒意陡生,但一看到他的脸,还是有点忍俊不住。
7.执迷不悔
这是一张森冷的脸。
脸很长,颧很尖,鼻子很大——
问题就出在鼻头上:
他的鼻尖还包着一块白布,显然是受伤未愈!
是以,这样看去,跟他漫身似散发出来的一股煞气和死亡的味道,很不调和,使人禁不住有点发噱——
但也只不过是有点而已:
谁始终都笑不出。
因为出现的人是——
天下第七。
看到了天下第七,杨无邪的瞳孔收缩,问:“这是六分半堂跟金风细雨楼的谈判.他为何要来?”
雷纯道:“我说过,他是代表了相爷。”
杨无邪冷笑道:“我也明白了,现在六分半堂其实是蔡京的了。”
雷纯道:“六分半堂受太师指导下,蒸蒸日上,朝气蓬勃,咱们堂口跟蔡相爷的关系实在是如鱼如水,难分难离。”
戚少商沉着脸,道:“那六分半堂就不能自立了。它至少比不上雷损在世时能独立于天下,独身于江湖。”
雷纯道:“那也不尽然。金风细雨楼明显也受诸葛先生引领,我可从来都不认为风雨楼不能自立自强。”
天下第七忽冷冷的道:“若不是诸葛小花,你今天能坐上金风细雨楼这位置?若非王小石让你一道、扶你一把,你今日能兼任‘象鼻塔’的塔主?嘿!”
戚少商又准备起身:“我没意思要与蔡京联盟,亦无意让更多兄弟为他所控。我想,别的事都不必谈下去了吧?”
雷纯道:“难道戚楼主就任由‘迷天盟’招兵买马,东山复起?”
戚少商道:“谅只要关七未出,光凭雷念滚等人之力。还未能搞了些啥名堂来,若关木旦复出,那便是谁也制他不住,只怕他自己也治不了自己。而且‘迷天盟’重组,尚无重大恶行,在这京华龙蛇混杂之地,每人都有生存方式,咱们何下放眼让他们也有个冒出头来的机会,何必赶尽杀绝?”
雷纯道:“但‘有桥集团’呢?眼看就要壮大强盛,吞并各派?!”
戚少商反问:“你想我们楼堂之间联手,先行歼灭这个集团?”
雷纯莹眸柔肠、困酣娇眼的一笑,道:“有桥集团里最可怕的人物已不算是米苍穹,而是方应看,他现在已公开易名为方拾舟,大有继承李沉舟昔日为天下第一大帮帮主之概。”
她眼儿媚如开似切的加了一句:“但我门却有收拾他的方法。”
杨无邪忽道:“你大概是请人请出方拾丹的长辈来节制他吧?”
雷纯嫣然一笑道:“先生与我,所见略同。我闻说先生也特别请能人通知了方歌吟,为的是邀他赶返京城,收拾方拾舟。”
威少商道:“尽管在对付‘有桥集团’一事上,咱们是一致的,但我们还是绝无法与奸臣纵控下的党羽合作,请恕不恭。”
雷纯瞟了狄飞惊一眼,狄飞惊忽然叹道:“戚楼主其实又何必着相呢!大家何不先行合作,各占甜头,待收拾了‘有桥集团’和‘迷天盟’,帕们再来商讨协议进一步的联盟,还是到时再定敌友。”
他仿佛眼观鼻、鼻观心、心放在鞋尖上的道:“何况,你们不跟我们合作,万一有桥集团还是迷天盟先找我们联手,一齐围剿风雨楼,那又何必、何苦呢!”
戚少商冷冷道:“谢谢提省。我们若与贵堂合作,那只怕江湖的好汉会说风雨楼是奸佞羽翼,不能相交,划清界线,莫不相弃了,如此,纵雄霸天下又有何用?我看今天议盟,因这位文先生驾临,已毋须多谈,亦不必再议下去了。”
天下第七文雪岸咬牙切齿地道:“戚少商,你这是执迷不悟!”
戚少商道:“我不是执迷不悟,我一早就悟了:我只是执迷不悔。”
雷纯也没动气,只用一双丽目睨着戚少商:“此事真无商量余地?”
戚少商道:“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之间,确然还有很多余地,但合作联盟,却全无基础,已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了。”
雷纯轻轻的问:“戚大楼主莫非是急于拂袖而去么?”
戚少商笑道:“要走,也是时候了。我叫戚少商,少商少商,就是少跟我商量的意思吧!我本来就是个不好商量的人。”
雷纯也不愠怒,只说:“戚寨主这就走了么?也不再吃一杯茶?”
她已把“楼主”改称为“寨主”,言下不无讽嘲之意。
戚少商也不以为忤,只说:“刚才已吃过了,茶里没毒,承蒙高抬贵手,而今肚里有气,不吃也罢,雷姑娘,有一句,可能你不喜欢听,可是我总觉得要说。”
雷纯道:“你说,我恭听。”
戚少商道:“以一个女子,能维持这样一个大堂口、大局面,这点确实容易,很值得我佩服。但是,做人最怕就是走错路,宁可孤身一人,自立于天下,也总好过受奸佞摆布。”
他盯了狄飞惊一眼,又道:“姑娘冰雪聪明,洁身自爱,希望能悬崖勒马,及早回头的好,这话虽不中听,却出自肺腑之音。”
雷纯只笑语盎盎的道:“这话是用心良苦,我都听得进去。我只希望戚大侠能成为我堂盟友,时时不忘给我们谆谆善诱。”
戚少商双眼望定雷纯,一点也不避嫌、惭秽:
“你还是不回头?”
雷纯盎然道:“我己在岸。”
戚少商怫然道:“我要走了。”
“不吃茶,也不吃李子吗?”雷纯殷勤地道:“这李子好吃,就叫做桃驳李,本来是桃子,但驳了李枝,便兼得桃甜李脆,余味无尽。”
戚少商洒然一笑:“它是驳得好、两不排斥。我听说过长颈鹿就爱吃嫩枝上的初叶,但嫩叶要是长太高了,终究还是吃不着的。有人多事把长颈鹿的头切下来,驳在树干上,以为它就可以一辈子有绿芽可吃了,结果,长颈鹿死了,树也尔活了。”
雷纯盈然笑道:“那只长颈鹿委实是太笨了。它该当代一头大象的背作垫脚石,那就什么嫩芽都到口了。”
戚少商哈哈大笑道:“只惜大象也不是任由人践踏的。它发起怒来,只怕长颈鹿不甩下来,也会用长鼻子把踩痛它的东西摔走!”
雷纯盈盈然的笑道:“戚楼主看我像大象吗?”
戚少商看着她楚楚可怜的韵韵风姿,笑道,“你固然下像,但我也不是长颈鹿。我也不吃树枝。”
天下第七忽问:“你吃人?”
戚少商道:“我不吃,你吃亏?”
天下第七冷冷地道:“我也不吃,但我喜欢杀人。”
说罢,开始卸下他肩上的包袱。
小心翼翼地。
非常慎重的。
8.良心发炎
戚少商一直看着他的手。
也一直注视着他的包袱。
然后他问:“你喜欢杀的是什么人?”
天下第七道:“只要是看不顺眼的人,我都杀。”
戚少商道:“何谓看不顺眼?”
天下第七道:“不听话的人,自然就不顺眼。”
戚少商冷晒道:“你指的是我?”
天下第七道:“不是人人都值得我杀。”
戚少商道:“我有不听你的话么?你有讲过话吗?”
天下第七冷漠地道:“我不用说话。”
他孤独地道:“我也不喜欢说话。”
然后他眼里浮现了寂寞之意,“谁要是不听相爷的话。就是我要杀的人。”
戚少商马上拍案道:“果然!”
天下第七倒觉奇怪:“果然?”
戚少商振奋地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天下第七奇道:“你猜估些什么?”
戚少商道:“你既说出心里的话,就算不是良心发现。究竟也算是良心发炎了。”
他接下去又问杨无邪和孙鱼道:“果然不出我之料,一入蔡京府,便作不得自由人了!你看,连天下第七也成了狗奴才,幸好我们没答允合并联盟!”
杨无邪含笑点头。
孙鱼连忙唯唯诺诺。
天下第七则变了脸也变了色。
他伸手正解开包袱。
戚少商忽道:“慢。”
天下第七候然停下了手,道:“你现在若后悔,要加入也许还来得及。”
戚少商却向狄飞惊:“你不是保证过:你们决不会在约谈的时候动手的吗?”
狄飞惊一脸诚恳的道:“这点确是。但天下第七却不是我们的人。”
戚少商又问:“你们不是答应过:决不在三合楼内动手的吗?”
狄飞惊苦着脸道:“我们决不动手。可是文先生也不是六分半堂的人。我们约制不了他。”
戚少商无奈的问:“真的。”
狄飞惊恳切的答:“真的。”
戚少商认真的问:“你们准备置身事外的?”
狄飞惊答了一声道:“我们决无意要与风雨楼结仇。我们更不是毁诺的人。”
戚少商忽然笑了。
“那就好了。”
他说。
舒然的。
悠然的。
他悠闲的像一个赏花的游子,又像一个午寐的闲人,又或者像一位才情用之不尽的诗人正在吟花弄月。
谁也想不到他会在这时候发出攻击。
而且还是主动的发出攻击!
谁也想不到那么斯文、那么悠闲、而且身份那么尊贵和重大的他,居然会主动发出攻击!
而且还是那么狠那么绝那么可怕那么不要命和要人性命的攻袭!
他一出手,不及拔剑,就打天下第七的鼻子!
他如果拔剑,不管他拔剑有多快,天下第七也一定有机会解开他的包袱。
可是戚少商根本不拔剑。
他一拳就挥了过去,认准天下第七的鼻子就打!
天下第七一偏头,戚少商一拳打空。
可是戚少商一变招,第二拳又来了!
仍是打天下第六的鼻子!
天下第七只有一只鼻子。
戚少商也只有一只手。
但是戚少商偏就是要打天下第七的鼻子。
他别的部位不打,别的部位也全不攻击,就是只打鼻子!
天下第七及时一仰首,又避开了这一击,还没缓得过一口气来,戚少商扬时变招,又一拳往下捶落:
打的仍是天下第七的鼻子。
天下第七最怕的是人攻他的鼻子。
因为他的鼻子受过伤。
他的鼻伤就是他的破绽,也是他的弱点。
当年,他的鼻子就伤在“天衣有缝”的手里,虽然他已杀了许天衣,但他的鼻创始终没痊愈。
好个天下第七,应变奇、急、快,他一沉腰俯身,垂首急躬,已躲开一拳!
他从偏头、仰首到将面直屈沉至胸腹间,数下变易,都倏忽难测,险到颠毫,但都及时到妙极之处。
只不过戚少商又是一拳,缩肮回肘,自小腹兜击而出,仍急打他的鼻子。
戚少商虽然只有一只手,但他这只手的变招和变化,就算三十只手也及不上他。
天下第七己没有办法。
他怪叫一场,急退。
一滑七尺,避过一击。
他一闪即止,马上抢猛,但几上的包袱已给戚少商一脚踩住。
而戚少商也拔出了他的剑。
这是一把青色的剑。
剑一拔出,通色皆碧,也映得人眉发皆绿。
寒而碧。
天下第七一见这把剑,再发现包袱已落在戚少商掌握之下、立即止住身法,不敢再进,只狠狠的盯着戚少商:
和他的剑。
他干瘪的胸膛和瘦骨磷峋的肩膀不住起伏,却不敢再有寸进。
他已失利。
他的“包袱”已落在敌人手里、脚下。
他的“武器”已失。
他的“杀手锏”已不在手中。
——他对敌以来,第一次遇上如此狼狈的局面!
他恨恨的盯着戚少商。
也死死的盯着戚少商的剑。
9.执迷不悟
剑青。
锋碧。
这是把碧寒的剑。
狄飞惊忽叹道:“好一把‘青龙剑’,终于又重现江湖,九观神龙,再现风采!”
戚少商以前在“连三寨”当寨主之时,手上的剑,叫做“青龙剑”,但自从他经过漫长的逃亡岁月后,他一度应诸葛先生之邀,代心灰意冷暂隐江湖的铁手成为“四大名捕”之一,改用的剑,名为“痴”。
——就算前些时候,他跟八大高手月夜在古屋旧宅的飞搞上决斗“战神”关七,所使的剑,也是“痴”。
“青龙剑”己许久未现江湖。
而今戚少商却用上了。
但狄飞惊一眼就看出来了。
战斗一开始,狄飞惊就盯住了一个人:
杨无邪。
他盯住杨无邪的原故也许就是因为杨无邪也同时盯住了他。
两人都没有动。
至少谁也没有先动手。
——戚少商和天下第七的动手,还可以说是“金风细雨楼”的主人决战蔡家派系的人。
可是杨无邪和狄飞惊就下一样了。
谁要是先动手,准就算坏了约定、毁了诺言。
问题是若无必然的胜算,谁愿意首冒大不韪,作那个毁约背盟的人?
所以两人都没有动。
但当狄飞惊的眼神定定的望向杨无邪的时候,杨无邪却没直接去看狄飞惊的眼。
他反而只看狄飞惊的肩。
“狄大堂主,你的眼刀目矢,我已在关七一战中领教过了,佩服得很,我老眼昏花,可不愿给你一目了然,看瞎了眼!”
狄飞惊听了也说:“我也见识过先生‘见风即长’的‘拦不住刀’,但就算先生在苦战关七时也吝于出手的‘般若大法黄金杵’,我更渴望能得赐教。”
他们只说了那几句话,戚少商那边的战斗已分了胜负,两人也陡分了开来。
戚少商在天下第七解开包袱之前先一瞬早一步发难,为的只有一个目的:
迫退天下第七!
——哪怕是一步也好!
只要一旦迫退天下第七,便可以夺其兵器了!
许多人在交手之前,对天下第七的包袱都很好奇,都想看个究竟,要了解他包袱里到底有的是什么。
可是,看见包袱里面“神秘兵器”的人,几乎全都死在这“神兵”之下。
戚少商一早对天下第七已有了认识,作过研究——杨无邪甚至提供过给他:天下第七和其他人文手的资料和纪录。
所以他在出手前已订了战略。
天下第七以为他一定会拔剑。
但他不拔剑。
他一出手便打。
专打天下第七的鼻子。
那是他的窍门,也是他的罩门。
天下第七终给迫退。
一退,戚少商便拔剑在手,而天下第七的“兵器”却在他脚下。
天下第七肌着牙,恨声道:“戚少商,你再执迷不悟,那就是自绝活路了。”
戚少商陡地一笑,但他的脸上,可一点笑意也无,他用剑指着天下第七,挑起了左边的眉毛,一字一句的问:
“现在这样的情景,到底是我执迷不悟,还是你自寻死路?”
天下第七目中流露了一种极大的怨、恨之色,但他的回答依然十分坚定,而且就是只有一个字:
“你!”
“你”字一出,戚少商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他很少恐惧,更少有这种恐惧。
但他已来不及分析这种恐惧,袭击已然发生。
那沉甸甸的屏风忽然裂开。
裂开为二。
原来屏风后还有一人。
这个人一直匿伏在屏风之后,可是,在场的人,包括戚少商在内,竟一直未曾察觉出来。
也许,就算有所警觉,也一直以为那就是天下第七了,没想到天下第七之外,还有另一人。
那人很瘦小。
很轻灵。
而已很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