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太阳在手
太阳,好像就在那里。
掌中。
——他正要把他掌中的太阳印在他的印堂上!
高飞已气衰力竭,但他还是鼓起余力往上力冲。
拔身而起——就像是上天派了一位无形的神它,一手揪住他的头发,将之“拔”了起来一般,又像是那儿摆了一道无形的天梯,无形的绳索,将他一气提吊了起来似的。
他现在已知道狙击他的人是谁了?
手中有“太阳”的,叫做“雷日”,外号“雷公”,他的武器便叫做:“大日金轮”。
——乍现便发出灿亮金光的,想必是这人和他的成名兵器。
另一人当然便是“电母”雷月。
他们两人一向焦不离盂,秤不离砣。
雷月的趁手武器当然就是“弯月冰轮”,刚才每出手即寒意侵人的,定当是这杀人利器了。
这两人最近已来了京师,并且加入了“有桥集团”。高飞亦有所风闻。
他却万未料到他们就住在这儿——这对夫妇斯斯文文、秀秀、怯怯的,没想到却是性子出名火爆、而且出手残暴出了名的“雷公电母”!
其实,这也不奇:
要不然,刚才文随汉为何要故意将错就错,把十七房就在十九房对面一事哑忍默认?
他一定要保住自己的同伙,才能一击得手。
文随汉也不是一样斯斯文文的模样儿。
——他们好像天生就是好的伙伴!
高飞追悔,已然无及。
目前,他只有比快。
——只要他的动作比狙击手快,他就可以逃开一劫,飞升于上,居高临下,重新布署,作出应战,回气反击。
如果狙袭者比他的身体更快,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虽然在这样屡遭突袭,遇上一次又一次,一波又一波狙击的情形下,以高飞的绝世轻功,依然可以躲得过这一击。
——虽然险,但仍可幸免。
如果不是——
不是文随汉在这时候仍加了一手、递了一招、落井下石、暗箭伤人的话!
文随汉这时正返身往房里闯。
叶告(铁剑)把守在门口,寸步不让。
文随汉一冲近,就出手,便发剑。
出手狠极。
每一剑都又歹又毒,又恶又绝!
他完全不予敌手有生机。
他也一点都无视于叶告还是个小孩子。
他甚至不把敌手当是一个人。
——也许,他只当面对他的是一只待宰的兽!
不过,幸好,侥幸的是:
叶告也够凶、够狠、够剽悍。
他的一柄铁剑,不但一步不让,他简直是一剑不让、一招也不让。
他本来就是“四剑童”中打斗最狠的一个。
文随汉以为三招内可以把他放倒。
可是放不倒。
他又来二十招。
叶告仍不倒。
甚至不退。
不让。
不避反击。
还反攻,足足反攻了十三招,十三剑!
文随汉却在这时候,一俯首,背上一阵强弩响,三枚急矢,飞射了出去。
叶告以为他射向自己,急跳开、猛闪躲,待他发现箭矢不是射向自己的时候,却已迟了!
他毕竟是应敌经验未足。
箭是射往高飞的。
其时高飞正在飞。
往上飞。
无论如何,向上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因为地上总有一股莫名的力量,要把人和物吸回地上去。
何况是向上“飞、
向上本来就不容易。
飞更加是一种冒险。
飞得越高,看得起远,但也容易跌得越重。
高飞正在全力拔起,忽闻弩响,三道箭矢,已至眼、跟、身前!
好个高飞,及时在这完全不可能的情形下,在这完全不可能的时间里,以及以完全不可能的身份,颤了三颤,避了三避、移了三移!
三箭击空!
三矢擦过!
险!
险险!
——险险险,三次俱险!
可是,避得过这三支要命的箭,他的身体难免也慢了一慢,缓得一缓。
这一缓,左腿一阵刺痛。
血光暴现。
高飞情知不妙。
然而寒风又起。
——这次是月光。
阴而柔,寒而凛,但同样要命。
高飞已负伤。
重伤。
他的人在半空,血如雨下。
可是他居然还能憋住一口气,遇挫仍升,全力飞身扑向屋顶那一根横梁。
不过,他身负重伤且失去平衡的他,身法难免跟跄,下盘破绽大现:
这一次,血光再现。
这次突然凉了一凉的是右腿。
腿一凉,高飞的心也凉了一凉。
他大喝了一声,一对大袖搐动了一下,然后,双手划动,就像在空中泅泳一样。
说也奇怪,像他那么个彪型大汉,既穿着大金亮红裙,又梳着高髻辫子,偏偏又浓眉大眼,满腮髯碴子,且轻身功夫那么的好,这一切“特性”叠合起来,使他的人看来十分古怪、怪诡。
如果说他的“形象”奇特、怪异,而今,他这大叱一声,看来则更古怪了。
他明明势己尽。
力已衰。
他先后受创。
——小鸟高飞,己飞不起。
可是,就在他大叫一声之后,他整个人,都像骤泄气的球似的,骤变了体形,一下下,“瘦”了几乎一半。
加上他双手划翔,就像鸟的一双翅膀一样,居然又能向上“飞”去,其势更速。
他的一双腿还在溅血。
血水簌簌的洒落下来,溅得剧战中的叶告、和守在身边的陈日月一身都是。
叶告眼看抵受不住文随汉的狠命攻势了,只有大叫:
“死阴阳怪,还不出手。要待何时?”
——“阴阳怪”当然就是陈日月,他一向认为陈日月是“阴阳人”,他也一向都瞧不起这“不阴不阳的东西”,而今竟扬声向他求救,可见情急。
43.说时迟,那时快
高飞正在高飞。
流血的脚仍在淌血。
他不用脚“飞”。
而是用“手”:
滑翔。
他窜吐出一口元气、划拨双手之前,袖子曾经搐动了一下。
那一下,说时迟,那时快。
那一下便是“说是迟,那是快”。
“雷公电母”,正得手、收手,他们已倏地收回了“大日金轮”、“弯月冰轮”,正拟作再度攻袭。
而已,他们已真的出手:日月双飞!
——这一次,必杀高飞。
——高飞必死!
他已负伤,“飞”不了的了!
他们断没想到的是:
高飞居然还能反击。
——在这负伤、惨败、狼狈的一刻间反击!
他们知道、察觉已迟。
说时迟、那时快。
——那是高飞的绝技:
名字就叫“说时迟,那时快”。
每次一发就是两口。
高飞仗轻功成名,他的轻功纵术名为“千山鸟飞绝”。
可是一个人能在武林中闯出名堂来,总不能只有靠轻功满山跑便成事了。
他还有一门绝技:那就是“说时迟、那时快”。
那是一种“暗器”,一发两枚,两支都作“鸟形”。
它们的速度绝对比鸟快!
——这是“小鸟”高飞外号的真正来源。
现在,这两枚“鸟”一般的事物,已在雷公电母一疏神之际,“嗖嗖”二声,一个打入他的肿骨里,一个打进她的背肌里。
真是“说时迟,那时快”。
不过,也“说时迟,那时快”的是:
雷日、雷月在被击中的前一刹那,也作出了还击。
他们手上的“月轮”、“日轮”也破空飞击,横空飞袭!
——日月并明,彩凤双飞,这雷公电母,“日月双轮”离手飞脱的一击,无疑也是他们的看家本领!
这是生死关头。
高飞拼命往上冲。
他整个人就瘪了下来似的,就像一支箭矢,一直往屋顶上的主梁死钉过去。
“名利圈”的屋顶本来就起得很高,如今看来,更是高,而且远,更且遥。
好高。
好远。
好遥。
——太高太远太遥,以致高飞已支持不住了,顶不住了、憋不住了。
他的气已用尽。
力也用罄。
梁呢?——还在上面,虽然愈来愈近,但也像愈来愈遥不可及。
然而寒光、白芒、风声、破空之锐响已在他脚下,呼呻而上。
他已没有选择。
他只有踢出双脚。
“噗”“噗”二声,双轮给他踹飞,“察察”二声,钉在墙上、柱上。
他只觉双腿一轻,两脚骤凉。
血如雨下。
血雨纷飞。
“噗、噗”二响,他已双手抓住了横梁。
毕竟,他已“抵达”主梁了。
然后他双手一顿,身形飞荡,翻身上梁,只发现自己身躯奇轻无比,才发觉自己双腿已断!
一条自膝、一条自踝,给日月双轮齐口切断!
他先是不觉痛。
可是很惊惧。
——乍然发现自己已失去了双腿的惊恐所产生的痛苦,甚至要比断腿对肉体上所造成的痛苦,还要来得快,来得深,也来得迅速。
这一刹间,高飞知道自己己永远不能“飞了”。
他没有腿了。
他成了残废了。
他只有双手紧紧的抓住横梁,紧紧的抓住,他的人便悬在木梁上,血一直吧嗒吧嗒的往下淌落。
他的人也渐虚脱。
他竭力敛定心神,凭着尚剩下一点清醒的神志,他先疾封了自己下盘几个要穴,先遏止住大量涌出的鲜血,本来还想要在未完全丧失意志之下,俯瞰房内的战局,却不意一眼却瞥见了,在远远的远处,许多房子的后面、许多巷子和沟渠的间隔下,一处高地上一棵大树的旁边,站了一个人,正远远远远的看了过来,还招了招手,算是招呼。
这个人很奇诡。
——诡异得令人有点毛骨悚然。
在“小鸟”高飞从此就不能再“飞”,因失血过多快昏死过去之前,仍依稀认得,勉强可以识别。
这人正是那个蔡京的大总管。
孙收皮!
他忽然想起这个人他为啥这般熟悉了!
他在这半晕不活里居然自茫茫脑海浮沉中想了起来,像在记忆的大海里捞起了熟人的一具浮尸。
他记起这人应该是谁了!
他是谁呢?
不管是谁,也随便是谁,只要在此时此际此刻此关头,过来帮铁剑叶告一把,就算不能扭转乾坤,也必能强撑一阵。
盖因叶告尽其所能,只差一点便能敌住文随汉了。
但还是差一点。
他快抵挡不住了。
——偏偏又无人过来助他一把!
44.阴湿的男人
我不能死!
双手紧攥着“名利圈”上横梁的高飞,心中有这桦一声狂呼。
本来,只要是不想死的人便一定想活下去,这点并不出奇。可是,在高亦样要活下去的坚持中,但还多加了这样一个强烈而鲜明的意志:
他要活下去,才能把他今天所发现的事情,告诉他的朋友、同道、圈里的人……
所以他不能死。
他要活下去。
可是,能吗?
叶告也要活下去。
他快守不住了。
他发现文随汉的剑怯自己倒不一定是抵不住、敌不过,而是对方一旦出剑、开打,就大开大阖、大气大势、大劈大杀、大路大步,让他先失去了信心,再招架不住、更陷入了险境。
对方用的是黄金剑,上面镶满了宝石。
——要是别人,使这种黄金打镌且宝钻琉璃粉饰珍贵非凡的剑,最多只供炫耀、奢华、以显家世,多半都是只有姿势。
无实际者,真正一流剑手,决不会把配剑装饰得像八宝箱里的玩意儿般的。
可是事实上却不然。
这个使黄金宝石珍珠剑的家伙,还衣饰华贵、金冠玉佩,美衣丰载,一点也不像是个为银子而杀人的杀手。
然而,这人拿人钱财,不惜替人收买人命,得来的钱,就用来修饰自己。
他一旦扰出黄金剑,一身金饰华服,粉敷俊面,蕊香熏体,踏青皂靴,他的信心全就来了,手里拿剑,腕底风雷,那种高人一等、傲视王侯的杀法和剑招,令叶告真的接不下来,应付不了。
这时分,叶告好似不是输了武功,而是信心先凉了半截,所以,他知道久战下去,只怕要败,所以决定要仗剑冲过去,要用近身制穴法来速战速决。
没想到的是:正是文随汉这等看似光明正大,而且风华、风流且风骚的剑法中,突然之间,他一甩剑穗,就如同小鸟高亦桦袖中藏有独门杀着“说时迟,那时快”一样,“啸啸”二声,发出二物。
那是两条“虫”一样的事物,四边都是铁刺一般的毛!
这两条“毛虫”飞射向叶告!
叶告本已告不支,他毕竟年纪太小,没想到这个每一招每一式都冠冕堂皇的人,所作所为,大方高雅,全都只是他的掩饰,他真正下杀手的时候,他的对手往往就是因为迷眩于他的华衣包装下,而遭了他的道儿。
他这手暗器,也有个名堂:
“点点星星点点虫”。
星光只是梦。
高悬于空,炫人心目。
虫才是真实的。
要命的。
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他是个外面堂皇高贵,内里阴湿龌龊的男人。
叶告刚好要逼近敌手:这形同是送上门去!
这二物来的极快!
叶告已来不及闪躲避。
他突然做了一件事。
趴下!
他说趴就趴,几乎是扑倒于地。
他避得了这两枚“点点虫”吗?
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刹间,他只记得追命曾教过他:万一你来不及闪、来不及躲、更招架不来的时候,你在生死关头,不妨先对手把你打得倒下去之前而突然倒下去,倒得愈快愈好,愈突然愈好。因为敌人的目的只是想把你打倒、杀死,女果果你突然先倒了、先“死”了,他别的可能都能防着,这一下可大半防不着: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先求死,反得活。
由于叶告年轻好胜,且骁勇善战,他很少与人对敌会落败,纵败北时也绝少用这种方式图存、求活。
可是他现在他已没有选择。
他只有扑倒。
趴下。
他还年轻。
他还要活下去。
——一个人要是求死,首先是对他自己的生命不尊重,对他自己的存在完全否定,这种人活下去,已失去了生存的意义。
叶告当然不是。
他可不想死。
——他可还要跟公子无情相随千里不觉远,何况,他的“死对头”陈日月还没死,他又怎能先死!
一击得手——还是不中,文随汉已无暇理会,他马上回卷剑穗收回了一对“点点虫”,然后转腰扭身:大步迈出,跨向床那儿去。
陈日月手持着剑,面对他,似为他气势所迫住了,几不敢出手。
文随汉举起了剑,自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让开!”
陈日月没有“让开”.他只是怔怔的看着文随汉的剑。
文随汉扬起了剑,就要发出了他的“官贵剑”高招:
“滚开!”
陈日月仍然拦在床前。
不走,不退。
文随汉连划三道剑招,连剑花也堂皇华丽逼人,他发出一声断喝:
“给我滚!”
这一刹间,他就出了手。
不,他出的不是手。
而是时!
他全面吸住了陈日月的注意。
然后出袭。
猝然出击的是肘!
他一时,撞开了陈日月。
陈日月一移开,他就迅速地跳到了床边。
然后伸手一扯,扯开了被。
扯开了被,便看到了人。
一个阴阴湿湿、龌龊龌龊的男人。
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奄奄一息、吁吁而喘的天下第七,就斜躺在床上,以一双绿色的眼,有气元力的望着他。
文随汉笑了:“你好。”
文雪岸死气沉沉地道:“你好”。
文随汉大声道:“你都有今天。”
文雪岸垂死的睨着他,似已听天由命,引颈就毙。
文随汉开朗得十分开怀:“我是来救你的。”
文雪岸那两片皱皱的薄唇拗了一拗,不知是表示致谢还是反映委屈。
然后文随汉大笑道:“我救你的方法是杀了你——那你就不必再在人间受苦了!”
话一说完,剑光金光宝光齐闪,他一剑斩了下去:
对着天下第七那截弯垂在胸口的脖子。
45.腰斩
黄金剑。
剑光黄金芒。
这一剑,就要斩落他兄弟的人头!
原来,他不是来救他的兄弟的。
他是来杀他的。
——他原本就恨他,一直都在恨他。
他恨他的母亲,夺走了他父亲部分的爱。他恨他的存在,又夺走了他父亲对他的爱。
他恨他比他自由自在,恨他比他早些成名,恨他比他更有江湖地位。他也恨他先自己一步,加入蔡京麾下,使自己只能选择“六分半堂”;更恨他就算落难,但仍是那么矜贵,到处各方都有人找他,要他说出,了不起的大秘密,就像是一部活着的秘籍,看来还随时都可以靠这一点来东山再起,他亦恨他比自己丑陋难看,但却可以到处糟蹋美丽的女人,又能名成天下。他最恨他一向瞧不起自己,没负过家庭的责任,但爹却肯授他的“九天十地、十九神针”。他恨他的死样子。他恨他比自己更卑鄙、阴毒,他恨他看他的眼神、眼色,他恨他的幸运。到头来,他最恨他是因为他的存在、使他恨自己!
所以,他要杀他。
他想杀他,已经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了。
可惜苦无机会。
而今有了。
他趁他负伤,要他命。
机不可失。
再无二次。
——他要杀他、除此无他!
他等了好些年岁,而今终于等到了:
他以一种比手刃仇人更欢悦的快感,去杀自己的兄弟:
文随汉终于能格杀文雪岸了!
——从今而后,江湖上,武林中,就只有“富贵杀人王”,而无“天下第七”了!
他为这个想法而奋亢不已。
——一种几令他射精的快感,正充斥着他,他手起剑落,要斫掉他兄长的头!
没有比这更愉快的了。
世事常难逆料。
不过,人生的好玩处亦在于此。
残酷处亦源于此。
文随汉一剑斩下,突然发现了一蓬光。
一起很亮很亮但又很粗糙很粗糙的光。
在这刹瞬之间,文随汉错以为雷日出了手。
——雷日的“大日金轮”,出手光耀夺目,一般人绝对招架不了,就是因为既睁不开眼,又如何应付他的出手?
“大日金轮”的灿亮眩目.正好与雷日所使的那“弯月冰轮”侵入腑肺的寒意冷光,相映对照,交错运用,难对难敌。
可是,雷公不是刚才已着了那姓高的暗器么!?
看来,就算他不致于马上倒下来,只怕也一时恢复不了战斗力。
雷母亦如是。
就算是他们.也决不会在这儿出手。
——那么,是谁发出这道金芒万丈呢?
——这道粗横专霸的厉芒,到底是射向谁呢?
灿目难当,刺眼难视,莫不是这道利芒是向自己射来!?
天下第七不是已身负重伤的么?
文雪岸不是已经给人封住了穴道才会任由那两个小孩及一个高飞操控的么!
天下第七文雪岸不是已全无还击的能力吗!?
——怎么!?
什么都是假的。
在这当口儿,他吃了一记,才是真的,才是千真万确的!
他吃了一记,立时不觉什么,只觉得好橡有什么东西要往外泄了。
他初时还以为大概是自己的下面失禁了:只是一时还弄不清楚是大的还是小的。
然后他便看见天下第七徐徐坐起。
——阴湿的脸上有一个诡异的阴湿的笑容。
也许那不是笑容,而是一个快乐的表情,却用一种卑鄙的方式表达出来。
“你……你……你不是……”
文随汉震讶极了。
“你本来不是受雷纯所托,来救我回去,让我供出方应看近日苦练神功的秘诀吗?
但你却公报私仇,杀了我,回去伪称我死了,是不是?”
满脸血污的天下第七如是说。
阴。
湿。
而且冷冽。
——不止是他的人,连他的话,他的脸,他的表情,他的血污,还有他只剩下一只的眼,都一样让人生起这种不寒而惊的感觉。
“你……怎么……你!?”
文随汉更震讶的是自己竟一句话也无法“顺畅”他说出口来。
——好像只说到了个字头,尾音就完全“泄”掉了。
“我外号不是叫‘天下第七’吗?人家都以为我只眼前面几个什么李沉舟萧秋水燕狂徒……之类的家伙,其实我才没那么无聊呢!告诉你也无妨:我可以死上七次!你信也不信?”
天下第七幽幽的说着。
然后他徐徐立起。
显然,他很艰辛,也很吃痛,但的确已能够站起来了。
“你明明……明明……”
文随汉无论怎么努力,怎样吃力,也挣扎要把话说清楚。
因为连话也说不清楚,又如何出手、反击、求存、逃命?
可是他仍然无法清清楚楚的说完一句话。
“我明明是死了的,对不对?不对。我只是假死。我比任何人都耐死。我偷学过‘忍辱神功’,虽然只是皮毛,但依然能冲破受制的穴道,只是需要耗损大量的内力,以及一些时间。既然己伤得一时无法还手,我就索性假死过去,在这几个混球试图救我的时候,我趁机用‘山字经’我所明了的部分逼出了身着‘火炭母’毒力,然后静候时机。”
文随汉觉得十分恐怖。
无限恐惧。
因为他终于找到自己无法完整说出一句话的原因了。
“可笑的是他们还以为制住了我。我知道你不是来救我的,你等候己久,为的是杀我。我身负重伤,不跟你力拼,只好与你斗卑鄙,等你来杀我的时候我才来杀你。刚才孙总管过来,只瞄一眼便知道:一,我不是他们要找的人;二,我根本还没完,他马上便撤走了。他确是个厉害人物。”
文随汉喉头格格作响。
他现在不是看天下第七。
他在看自己。
看他自己的下身:
他齐腰已给“斩”为两截!
——只不过,来势太快,他的腰虽然“断”了,但仍“连”在一起,只不过,血水、肠肚、肾脏正泊泊溢出,他甚可以听到磁磁的血浆冒泡在斩裂处的声音!
文随汉为这个发现而完全毁掉了斗志。
而致崩渍。
“我曾经在大威德怖畏金刚神前矢誓祝顾,我身不死,除非有人一天内让我连死上七次,我今天给戚少商逆面打碎了鼻骨,不死。我后来让温文透过‘金狗脊’对我下的毒,仍不死。
我又失手遭无情暗算了一记暗器,打瞎了一只眼睛,但我仍不死。才‘死’不过三回,我现在又活过来了,这小家伙要前来制我,岂是我对手?可悲的是你得意过甚,居然未曾发觉!”
然后他阴阴森森的问道:“怎么?被腰斩的滋味好受吗?——不必奇怪我手中已无剑、背上无包袱,从何发出‘千个太阳在手里’……”
他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我也学到了‘伤心小箭’的一些窍妙。伤得愈重,使来愈是得心应手。你看——”
他的手腕一掣,亮出来的是一把刀:
柴刀。
——那是刚才干寡手上的刀。
一把平平无奇的刀。
“就这么一把刀,就把你给一刀两断,你一定很不服气了,是吧?可不是吗?”天下第七得意得全身都在抖哆,看来,他好像是痛苦大于快乐,痛楚多于欢悦似的,“你没想到吧?我受了重伤,才清楚看出了蔡京、雷纯这一干人利用我的真面目,看清楚老字号的人、风雨楼的徒众、还有你……把我除之而称快的咀面。可是我偏就不死。我是不死战神。我才是死神,你们的催命人。……我已没有了包袱,丢弃了背负,反而更强、更悍、更独立而可怕……”
然后他一伸手,撷下文随汉手里的黄金剑、道:“现在,这是我的了。”
之后又冷冷的说:“现在开始,江湖上只有天下第七,没有富贵杀手。”
天下第七踹出了一脚,叱道:“去吧!我要让你永远身首异处!”
“噗”的一声,文随汉的上半身、便给他一脚踢了出去。
文随汉惊慌己极,只来得及怪叫一声。
只有这一声他还叫得清亮脆响。
他的“上半身”已给蹴飞出去,“下半身”仍留在房里。
血流了一地。
他的“上半身”仍在飞掠于半空,“呼”地划了一道孤型,和着血水“叭”地落到了楼下:
——“名利圈”的大堂中!
然而他犹未气绝!
那时那儿的爆炸方生方起。
大家都为这“从空中掉下来的人头”而震愕不已。
46.断了气
意外的是:
自楼上摔下来的竟是文随汉!
——而且还是半截身子的“富贵杀人王”!
他刚才不是趁楼下的激剧中千方百计突破封杀,闯入十九房去为所欲为的吗?
怎么却落得如此下场!?
——看来,他好像尚未断气!
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不是有什么变化!?
楼上发生了什么事和有什么变化,在楼下应战的鱼姑娘一时还弄不清楚,但眼前的大爆炸,却是有了结果:
桌布如蝴蝶,似焦鱼纷飞、飘扬。
原先桌布内的两上人:鱼头和鱼尾,已经及时端了出来,炸力波及,伤头损面,但不致死。
爆炸如此剧烈:
然而在爆炸力最强大的格布之内的两入,却丝毫都没有给炸伤。
爆炸力那么巨大,以致在旁边的人,就算走避不迭,也伤了几个,可是,在爆炸发生之所在的人却平安无恙,这实在是匪夷所思的事。
但事实确是这样。
暴风的中心是“暴风眼”。
“风眼”反而是平静的。
——大自然的威力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这爆炸是雷怖自己制造出来的!
说什么,他都没道理会炸死自己。
何车就是觑准了这点。
——最危险处往往是最安全之地。
爆炸力的中心反而没有杀伤力。
至少,雷怖擅使火药,一定会先保住自己的安全。
所以他就趁爆炸的那一刻,冲了过去,飞起两脚,踢飞了鱼头鱼尾,再扯住了雷怖,作近身肉搏殊死战。
他的脚在“救”人,但双手却忙着“杀”人。
——就算不能一举将雷怖格杀:至少,他也要以“火拳烧掌”把他缠住再说。
因为他清楚明白:只要他把双鱼兄弟救走,暂时稳住雷怖片刻,他的战友鱼天凉和盂将旅就一定会联手对付雷怖。
他知道“杀戮王”雷怖的功力:单凭自己一人,还真应付不了。
——毕竟,雷怖是“江南霹雳堂”中少有的三级战力好手,而且还是个破家出堡去自创门户的一代宗主,自有过人之能,可怕之处。
不过,要是加上鱼好秋和孟老韧,情势必然不同——
要是小鸟高飞也加入战团,那应该是可以一拼的。
温六迟远行之前,把“名利圈”的“生意”就交给他们四人,决非没有道理的。
所以六迟居士走得很放心。
其实温丝卷正是要去“招兵买马”,再请聘些高手回来。
进一步拓展“名利圈”的格局。
——这主要是因为:时局不一样了,形势变了。
其实,人是活的,时势不断的在转变,若无因应之策,那只有老化,或给淘汰掉了。
温六迟决不如此。
他的观点一向很新。
他的想法人时,手段也很“激”。
——激烈、激动也刺激。
以前,京城里只有三个首要帮派:“迷天盟”、“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鼎立,那是因为这三个势力刚好相互平衡,一个是纯粹黑道的势力,一个是武林与蔡京派系的结合,一个则是武林与反蔡京势力的同联。
后来,“迷天七圣盟”因关七神智迷乱而迅速萎谢,代表了内戚,官宦新兴势力的“有桥集团”,迅即冒升崛起,重新平衡了京华的江湖力量。
惟近来却发生了蔡京“下台”的事,尽管,不久就酝酿他快要“复相”一事,但他的“罢相”一事,多少是因为武林势力“倒”他的“台”而造成的,所以,在他“重出”
之前,有一“正”一“反”两个势力正在互相消长,对决:
一个是“反”蔡京(包括那一干使得皇帝穷侈极奢,闻得民怨于道、民不聊生的童贯、梁师成、王黻、朱励等人)
的“江湖正义力量”纷纷趁他“未起”,入京建立自己的山头势力,或“化零力整”,加入“风雨楼”以壮声威,刚好遇上戚少商很有招揽结纳豪士之风,又有联结纵横的才干,故而一时浩浩荡荡,雄风大振。
一个则是“拥”蔡(以及六贼等人)的势力,乘蔡京“复出”之前,为他清道,为他造势,为他卖命,以搏他日在京里建立己方势力,或索性加入“六分半堂”,与“风雨楼”(包涵了“象鼻塔”、“发梦二党”、“天机组”等组合)
对抗。
“名利圈”也是其中之一。
他要建立“自己的势力”。
——这是个乱局,六迟居士最喜欢就是“乱世”,因为时势愈乱,就愈有可为。
就算不是为了权力,原来的秩序或传统给冲击解构之际,新的传统的秩序未建立和重整之时,一定会有许多好玩的刺激的事情在“乱局”之中出现,温六迟,温八无和他“用心良苦社”的人,一向善于把握这种敏锐感觉、特别时机。
“用心良苦社”所建立的种种“事业”,必然都新颖过痛,出奇制胜,赚钱还在其次,最重要好玩,但这一切,都得要有个基础,受到保障——为了保障这个“保障”,温六迟和“感情用事帮”自家的人,决心要在京师里拓展、扩大他们的影响力,要扎根,也要升腾。
于是,温丝卷便出去联合温八无,温兄、白赶了、白猖狂等人,多找些能人回来,壮大“名利圈”。
“名利圈”本来一直在京城营业,已多年了,而今才要大展鸿图,连“用心良苦社”
本来安设在“十八星山”、“义薄云吞”、“自成一派书坊”、“杀手涧”、“崩大碗”、“鱼尾布”,“玻璃猫”、“吃不了兜着走”、“冬不足”等高手,也回调京城,这下可热闹了。
不料,正值这时节,却发生这变乱。
显然,这么多敌手、高手、杀手,全同时来到“名利圈”中,只怕其志不只在营救天下第七,定必别有图谋,不然的话,就是找个藉口铲平“名利圈”了!
本来,待新的一批好手赶到之后,“名利圈”势必声势大壮,而何车、鱼姑娘、孟将旅及高飞等人,则是店里“元老级”开山人物,届时,地位自是高人一等,总算是熬出头来,且是大有可为之际。
是以,今天的冲击,说什么都得稳住,守住、顶住。
所以,何车已豁了出去了。
他冲前,先救双鱼,再死缠雷怖。
他这样作,看似鲁莽,其实,内里也是经计算过的。
其实不止经商、工事、文章,必经计算,连同军事、出手、政事,莫不经计算。
——若不经计算,就算只是放射一支带火的箭,也一样打不着目标,说不好,还打着了自己的屁股!
计算重要,所以,一个国家、军队、社团里的军师、顾问、师爷类的人物,也分外重要。
这些人,定必是读过许多书,有很多人生阅历(至少通透人情世故)的人来担任的,他们出谋献计,制定模式,经营形象,运筹帷幄,苦心积虑,惮精竭智,对君主、老板、社团、组织委实贡献良多,功不可没。
是以,诸葛亮虽不擅武,亦未手执大刀长戟冲杀敌将于阵中,但他居功至伟,不管是蜀主刘备或敌国君王甚或青史大椽,都不敢将之厕身于关公、张飞、赵子龙等一级武将之下。
这种智者也不一定出现于战场、军中,或帝王、君主身边,其实,巨商大贾、帮派组织的主脑人、大老板身边,也一样需要这等人材!
只惜,今未见注重这等谋略家、智囊如同昔者!
盖因三国之后的君主,乃至于商贾豪绅,其容智者之量,已远不如往昔!
——这些人,纵得智者,能人、奇材,亦不重视,或闲置不用,或才非所用,设虚以立,材用不当,自古才大难为用,以致这些智慧高深的人,忍辱含屈,星沉月陨,宁投隐深山不出,或索性扮作俗人,无所用于俗世横流中。
其实,真正的“受害者”,到头来还不是集团的首脑,不管那是国家的领袖还是经商的老板,他们不能见容这些智者,形同削减了他们自己的实力,使他们无视于偏见与盲点,身边仅存的是唯唯诺诺的小人等流,又如何得遂壮志雄心?
话说,就算有假意收容这等读书人、士大夫、有风骨的志士侠客智者,但又处处忌之、防之、疑之,探之、结果,这些人自然都战战兢兢,勉强出头,自也不敢献策治国良方德政,应势自保,苟全自救,哪还敢为君王、主子算计天下事?巴不得收尽锋芒、缩隐无闻为上计也!
不敢用材人智者,或用而未能重用,或忌对方强于己者而压抑之、弃用之,乃至于毁灭之,的确是一种迂回的自尽,起码也是变相的自宫。
何车不是智者。
但在打架上,他绝对是个高手。
他当衙差、禁子,一路打上来,打成了班头、捕快。
他打斗虽然狠、出拳厉害,出掌犀利,出脚快,但最利害的是、看他形似莽烈,但一切其实均经过精密之计算,他才出手打人的,所以他才会逢战必胜。
他计算得很快,所以才让人觉得他鲁莽灭烈。
他出手很快,快得使人以为他凑巧。凑兴——其实仅是凑合的招式根本不能让他这种人活到现在,还打出了如此名堂。
这一次他也一样。
——看似随意、拼命、玉石俱焚的打法,其实也一样经过精密且快速的推算:
有把握,他才出手。
——只要缠住这厮一阵就好。
没想到,这次他计算失败。
他的确没让对手炸死。
但却仍然断了气。
47.刀风风刀刀刀风如刀
他突然断气。
他死了。
这人物,不死干爆炸,死于刀。
他成了刀下之魂。
他能够避过爆炸,是因为计算正确,他之所以殒于刀下,也是因为计算错误。
他算得、点也不错,既然是雷怖亲手引发的爆炸,炸力一定不会伤及他本人。
所以,他只要贴近雷怖便可保平安。
他对了。
他也算错了一步:雷怖既然是“江南霹雷堂”的八大高手之一,当然精擅于炸药的运使,不过,他跟雷艳一早已毅然离开“雷家堡”,另创支流,成了“封刀挂剑”的雷氏一族中最早先“提刀拿剑”的宗主,是以,爆炸反而不是他的绝技。
刀法才是。
因而,何车冲近雷怖的结果,等于是将身体送上刀尖。
他错了。
所以他死。
这是一把风快的刀。
这一刀比风还快。
这一刀就捅进了他的腹腔里。
这一刻间,何车眼泪、鼻涕、大小便一齐失禁。
他觉得他的内脏已给这一刀绞碎。
他现在才发现他错了。
他错得太厉害了。
——炸药,绝对不是雷怖的强项。
相媲于他的刀法,他的爆炸只算是一条小蛇。
刀才是他豢养的龙。
但他知道已迟。
太迟了。
所以他付出了代价。
代价极为沉痛。
生命!
雷怖抽出了刀,用手指在刀锋上轻轻一弹,“嗡”地一阵响,然后他伸出了舌尖。
他的舌头很长。
他舔了舔刀口上的血。
好像很滋昧,很享受的样子。
这时候的他,一点也不老迈、一点也不猥琐、更一点也不萎靡、颓唐,舔过血后的他,反而好像年轻了,茁壮了,而且威风凛凛、顾盼自雄。
他像一位刚完成了他绝世杰作的大师,横刀立马的站在那儿.很志得意满的样子。
可是,在这酒楼里许多人都痛恨他。
特别是痛恨他的样子。
——鱼天凉、孟将旅固然恨之:因为他刚杀了他们的亲密战友何都头,可是,店里其他的伙计、客人,也都憎恨恶他,因为恨他刚才引爆的时候,一点也不顾全他们的安危。
孟将旅一向和和气气,但和气不代表他好欺负,也不等于他没火气。
何火星一死,他就红了眼。
“雷杀戮,你今天别想活出去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们名利圈、感情用事帮、用心良苦社、老字号……谁都不会放过你这老崽子!”
雷怖道:“四十一。”
孟将旅没听懂:“四十一?”
“对,是四十一,刚死了一个,还有两桌子的活死人和地上趴着、枕着的生死的人不算。”雷怖手上的刀发出六种森然八种寒芒来。“剩下四十个人,在这里,在楼上活着的人,大大小、小,总之是七十四人——楼上的我不管,雷公电母负责楼上的活人,我负责杀楼下的,四十一个,一个也活不了。”
他说,说的理所当然,也不怕犯众怒众憎,更胸有成竹,势在必成。
——好像没拿这饭店里的人当人!
真正在“名利圈”楼下饭堂里做事的人,连双鱼兄弟、鱼姑娘、加上孟老板,还有三名伙计两名厨子,顶多只是九个人。
余者均是客人。
这些茶客、食客、任客、差役、小吏,以及看似只在现场看似卖皮肉色相的,但实有点武功底子的姑娘们,加起来,的确是三十二人——这数字正确。
看来,雷怖的确是用心算过了。
但他这一句话,等于是跟整个场里的人为敌。
这店子里当然也有不少能人,来自三山五岳都有,有的本来还不愿插手,有的原来不想冒这趟浑水,听雷怖这么一说,又见雷怖那么张狂,难免都激起了义愤:
——居然想以一个人来杀全部的人!
就算你有通天本领,若是一拥而上,双拳难敌一百四十八手,就看你怎么口出狂言、会有什么下场!
当下,人人都站了起来。
除了东隅那三十无精打采和那个全身动个不停的青年,仍然无动于衷之外,就是西南座的一老二少,依然茗茶,似在静观其变。
到了这时候依然巍然不动、漠不关心的人,未免太令人费解,孟将旅纵在愤慨中,也留意到这一点:
会不会是因为雷怖有强大的后援,所以才如此有持无恐呢?
鱼姑娘也有意煽动大家一起合力剪除掉这号恶人:“雷怖,你一句话就要啃尽今天全座那么多英雄豪杰,我怕给你吃到咀里也咽不下,胀爆了肠肚也是活该!”
雷怖忽然望着鱼天凉。
他没做什么,只是望着她。
他的眼神也不是特别凌厉,也不知怎的,给他一望,鱼好秋只觉一阵悚然。
只听雷怖眼看着鱼姑娘,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你不要死。”停一停,又说:
“你最后才死。”然后才回答孟将旅的问题:
“我今天是冲着你们来的。”
一句话。
“我要杀光你们名利圈的人。”
又一句话。
“谁教你们名利圈的主事人:不管是老字号还是用心良苦社、感情用事帮,都得罪了我们的后台——我接到命令,清除名利圈的叛逆,然后在此地建立‘大雷门’的势力,把势力接管过来。”
这是一句长话,大约解释了雷怖的用意。
孟将旅不禁问:“谁是你们的后台?”
雷怖笑了。
鱼姑娘正觉得他笑得像一只横行的蟹,却给人一脚踩碎了壳似的,相当恐怖,突然,雷怖便出了刀。
刀快如风。
刀风快利。
他一刀砍了过去。
他不是砍鱼姑娘。
也不是斩孟将旅。
而是劈向鱼头和鱼尾。
——不止一刀两段,还一刀杀两个:两个小孩!
他像专盯着他们下手:
以他这么一个堂堂武林中享有盛名的人物,居然刀刀都攻向鱼氏兄弟,刀刀都向小孩子下手!
他这一刀,更犯众憎!
怒叱声中,至少,至少有十六人向他扑来,有七人向他出了手,有五人要替鱼尾跟鱼头接那一刀。
就在刹那间,刀势却变了。
一刀变两刀。
两刀变四刀。
四刀变八刀。
八刀变——不是十六刀,而是四刀,然后是三刀、两刀、一刀——然后突然收刀!
刀刀如风。
风之刀。
血光暴现。
惨呼、哀号声中,着了刀的有八人,倒下的有五人,不倒的也血涌如泉,伤重难支,倒下的眼见就不活了。
他的刀原来是假意攻鱼氏二子,引蛇出洞,刀势陡变,一路急砍猛杀,一气便杀伤了八个仗义出手的人!
48.茶杯杯茶茶杯有茶
然后他回刀。
一时无人敢近前,只见负伤者呻吟挣扎,哀号打滚,死者倒在血泊中,肠肚满地。
然而他们多与雷怖并不相识。
雷怖横刀,沉思,外面轰隆一声,打了一道闷雷,雷声恐怖。
看来,在这将暮未暮日落未落的时分,京城难免会下一场今日已是第三场的雨,而且看来雨还会下得很大,而在这三不管地带“名利圈”里,只怕也难免有一场大杀戮。
雷怖杀了几个人,心情似乎才稳定一些,刚才他精神矍铄,而今才宁定平复了些,甚至还有了些许的倦意。
然后他走了几步,回到他原来的桌子上,倒了一杯茶。
他的手枯干,指节突露,如晒干的鹰爪。
手腕很瘦,但很稳。
也很定。
他端起杯子,闭上了眼,往杯里深吸了一口气。他像嗅茶香。
且很享受。
他杀了人之后,就走过去,用左手拿起茶壶,倒了杯茶,拿起茶杯,杯子里有茶,他喝了口茶,好像在品尝茶昧,享受每一点茶水滋润之味,他像是一个清逸的品茶老人,一点也不像是刚杀过了人,右手还拿着柄沾血的刀,地上还趴着给他杀了或还没杀死浴血悲号中的人。
这些人都是有文有武有妻有儿有女有兄弟姊妹的。
雷怖却在喝茶。
他现在一点也不像是来杀人的。
而是专诚来口茶的。
——可是他刚杀过人,而且还扬言要杀下去,杀光为止。
喝完了一杯茶之后,他横了西南座的那两个美少年和一个狠琐老人一眼。
那三人也在喝茶。
好像这儿发生的事,跟他们毫不相干似的。
他们也只是来喝茶。
那羞怯的少年低首喝茶。
喝得很愉快,而且还有点怯生生的,仿佛每呷一口茶,都是跟茶这位姑娘打了一个招呼似的。
他居然把茶喝得带点羞涩。
他大概把茶当作他的恋人了,就像拿着杯子的手,也那么轻柔不甚着力。
另一个美青年也在喝茶。
他喝茶时带着微笑,就像佛祖在拈花微笑一样。
他随随便便的坐在那儿,却隐然有一种平视王侯的气概。或许,他本身就是王候。
他美且俊,但不羞赦,他大方。
替他们斟茶的反而是那位老人。
那老者替两个青,少年在倒茶,态度恭谨。
他自己也在喝茶。
每喝一口,喉头就喀啦一声,好像倒灌了一口浓痰,看他的神情,就像刚刚喝下去的是一大啖仇人的血。
他们手里都有茶杯。
杯里有茶。
他们在喝茶。
——他们三人好像都浑不知这儿刚发生了以及正发生杀人、打斗的事。
还是他们早已见惯为平常?
他们好像也发现了雷怖在注意他们。
他们举杯示意,好像在敬酒一样。
又像在祝贺:
祝福他长命百岁,贺他东成西就一般寻常。
可是:杀人可是平常事么?
——把杀人当作是寻常的人,一定不是正常人。
孟将旅也是这样想:
那一老二少,到底跟“杀戮王”是不是同一路的?
——一个雷怖,已经够恐怖了。
可是情形却不大像。
因为雷怖对他们的举杯“示好”,只冷哼了一声、耸眉说了一句。
“讨好没用,到底还得死。”
鱼天凉却觉得没道理让大家一起死:“雷老鬼,就算你要霸占名利圈的地盘,也用不着杀光这儿的人——这些人是无辜的!
她刚才想煽动大家围攻雷怖,可是现在她发现没有用。
人多只是牺牲大!
她现在倒希望他能网开一面,让这些人能够逃生。
——活下去,才能把这儿发生的事传出去,传出去。不管让“感情用事帮”,“用心良苦社”还是“老字号”的人得到警省,还是让”金风细雨楼”。四大名捕六扇门的人赶来相助。为他们报仇,总好过死得无声无息、不知不觉!
何况,他也想拖延时间,等来援得人及时赶到!
“无辜的人也要死!”雷怖喝完了茶,斩钉截铁的说,语音像一个判官,“在这里的人,除了雷家的日、月二将及姓文的同道外,谁都得死。谁敢来救,一样得死!”
“问什么?!”一个本来高大威猛而今却因惊慌而失措的汉子站出来,不忿喝问:
“我们无冤无仇,为啥要杀我!?”
“那是因为立威。”雷怖赫赫的干笑了两声,“不杀你们。
无法树我要在这里办‘大雷堂’之威——现在姓雷的人那么多,雷家子弟全进京来捞一把,讨食充字号的也有不少。只有把你们杀个清光,既挫一挫你们打击我后台的威风,也好吓一吓风雨楼、发梦二党的家伙——我下一个就铲平‘象鼻塔’,且瞧着办吧!
我这家才是正版,才是玩真格的!”
孟将旅听到“雷公雷母”,还有“富贵杀人王”的名字。
心中明白了五六,冷笑道,“原来你们跟‘六分半堂’是一路的!没想到威名赫赫的杀戮王,居然当了一个娘儿一个废人的跟前走狗!”
雷怖怪眼一翻,问:“你是指雷纯和狄飞惊?——我堂堂杀戮王岂是他们用得起的大丈夫,他们跟我同伙是不错。
但要用我这等人物还差着八千五百里了呢!”
孟将旅一面是有意拖延,他在“名利圈”情势告急之时,已着身边一名得力的“小伙计”李忠顺去报官、而鱼姑娘也着一位亲近的“姊妹”陈恕芳去走报“象鼻塔”的好汉。援兵必定会到,只争迟早。孟将旅一面也真的在思忖:
“杀牲王”杀牲那么大,支持他入京作这一番掀天动地行动的人,既不太像蔡京一脉一向比较阴沉,诈谋的行事作风,也不似有桥集团,王侯内戚的傲岸手段,更不是名门正派的行事方式,莫不是又有新的恶势力,要趁机并吞席卷京师武林江山?
——刚才雷怖摆明了要打击的是“老字号”、“用心良苦社”和“感情用事帮”的人,莫不是他们的后台是跟这些组织、社团有仇的人!?
——这么一来,答案就呼之欲出了!“你是‘叫天王’请来的!?”孟将旅戟指道:
“你们是梁师成的走狗!?”
梁师成本来在朝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翻手风雨覆手雨,在皇帝面前极为当红,也极之得宠,后因蔡元长、童贯等得势,渐获大权,梁师成遂而得躲入深宫投闲置散当太博去了,梁师成心机深沉,志气不小,自是不甘,早跟米苍穹、方应看等联结一气,而今,眼见蔡京又快复出,京里龙皤虎踞,黑白联手,各争地盘,他也要来插一把子手,邀得“一线王”查叫天为他招兵买马,用激烈重手法立定山头、创出名堂再说。
——雷怖便显然是他“请出来”的重将!
而且也是杀将!
——不大开大阖、大砍大杀,便无法在这乱世、乱局里立威,短时间内搞出个头面来!
“叫天王”跟“用心良苦社”的人本有仇怨。“名利圈”又正好介乎黑白绿林之间的一个堡垒,是以“杀戮王”正好找他们“祭刀”!
雷怖的目的,显然要一进京就立功,先做成件大事,那就得大开杀戒,夺取“名利圈”这个重镇,有了本钱再与不同势力对峙。
——六分半堂只是他们的“友邦”,“叫天王”是他们的后台,梁师成一伙宦官,才是他们的头领。首脑。
如果让“杀戮王”这一伙人一上来就立住阵脚,声名定噪,从者必众,那时,京师的腥风血雨,只怕更无日无之,无法无天,无以为甚了!
49.执行大行动
“走狗?”雷怖怒笑,长空又劈勒一声惊起了一道雷,看来,雨快要下了:“苍生眼里,谁不是走狗?谁都一样!你也不是老字号、用心良苦社的走狗!大家都是江湖上的黑刀子,不必充清高扮闺秀了!”
“不一样!”鱼姑娘怒斥,“我们是规规矩矩的来这儿做生意、赚钱养活自己和大伙儿的!我们循规蹈矩,安安分分,来繁荣这里,兴旺大家,只有在遇上强权、豪夺、不合理的情形下,我们才用实力保护自己——你们却是来搞砸的,为谋私利、不劳而获,才用武力杀戮、逼人就范的家伙!——我们是下一样的,完全不一样的!”
“武林,本来就是你杀我,我杀你这一码子的事!”雷怖狞笑道,“你别臭美了!
这世间没有侠义,只有势利,谁强便谁对,谁武功高便是谁的天下——我今天便是来执行大行动的第一步!”
忽听有人嗤笑一声。
雷怖厉目如雷,笑的人原来是那贵介公子美少年。
另一个清秀害躁的少年却怯生生的问:“公子觉得好笑?”
公子仍掩着薄而弧型美好的唇,窃笑:“世上哪有行动是光用说的,不用干的?”
雷怖震怒。
他一气,刀便炸起了寒芒。
寒芒甚厉。
孟将旅等人也甚怒。
怒甚。
——这一老二少,居然惟恐天下不乱,生怕雷怖不动手杀人似的!
可恼也!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果然雷怖问:“你们是什么人?”
害羞少年低下了头,更羞怯。
美公子笑了:“我们是来看你杀人的人。”
雷怖道:“你很漂亮。”
公子道:“谢谢。”
雷怖道:“但我却不喜欢好看的人。”
公子道:“我看得出来。”
雷怖道:“我尤其不喜欢好看的男人——女人又不同。”
他指着鱼姑娘,咧着黄牙,说:“像她就很美,我想操够她,玩够她才给她死。”
公子道:“你很坦白。”
雷怖道:“你便不同。”
公子道:“怎么不同?”
“我刚才没把你这桌的三个死崽子和那桌的四个活死人算在内,不是不杀,而是要你们看完我杀光这里的人后,才各剁掉你们一手一足,再放你们出去宣扬我的威风,让大家怕我。可是你太漂亮,我不喜欢你,所以你也死定了。”
雷怖道:“我会让你死的很惨,很难看。”
公子道:“我相信。”
另一个老人忽然问:“我呢?”
雷怖道:“你很丑。”
雷怖道:“但我喜欢丑人——丑人比较漂亮。”
老人道:“那你一定很喜欢自己的了。”
雷怖道:“我当然喜欢自己,我是独一无二的天生杀人狂!”
他这样说的时候,十分自豪,好像那是个响当当的名号,不得了的赞誉似的。
“你真了不起,”那美公子说,“可惜。”就忽地没说下去了。
雷怖不禁问道:“可惜什么?”
“现在我不跟你说,”公子温婉的道,“待你真的能杀光了人之后,才跟你讲。”
他居然敢跟雷怖这样说。
雷怖却是个天生的杀人狂魔!
雷怖也笑了。
他笑得当真是十分狞狰,非常难看,望之令人畏怖。
“我知道你们还不相信我说得出、做得到!”雷怖的脸肌像一大束会活动的枯藤,他的人像株老树,说话的声音却像一树的昏鸦:
“我杀光他们.再找你算帐——那时候,你留下一口气才告诉我:到底‘可惜’什么,好吧?”
“好,”公子愉快的笑着,但眉心突然闪过一抹赤红,“很好。”
那怕羞少年也附和的笑着,“非常好。”
老人眯着眼,脸客像豺狼笑意似狐的道:“简直是太好了!”
他们都十分服从美公子的意思。
突然间,雷怖出刀。
他原来在桌子这边,离自己关起的大门,大约有十三尺之遥,可是,他一出刀,刀光就已到了门口!
有一人正欲蹑步走到门口,要溜出去,但刀光过处,也身首异处。
他又杀一人,还打铁敲钉般的笑道:“想溜?死得更快!”
然后他说:“三十二个。”
他话还未说完。两人已一个狂叫,一个怒吼,分别各往东、西两个方位飞窜而出。
那儿有窗口。
窗外已黑。
雨濒沥。
——好一场黄昏雨。
刀光一闪、再闪。
雷怖依然在原处不动。
但分两头逃亡的两人,一个突然顿住,一道血线,由肩至胁、蓦然喷出,人也斜断为两截,倒下。
另一人竟仍能一气掠出窗外。
不,窜出窗外的只是他上半身。
上半身而已。
——他的下半身仍留在屋子里。
他已给雷怖一刀两段。
一斩两截。
——两人皆如是。
雷怖却依然站在那儿。
手上有刀,刀口有血,血是新的,还在流动。
他身畔有茶,血滴在杯里,茶更红。
他的人在这里。
刀也在这里。
死人却在远处。
——一个也逃不掉。
他的炸药手段,虽然厉害,但还是可以见轨迹,有动静,窥门路。
但他的刀法却完全没有套路。
无从捉摸。
——无迹可寻,神鬼不侧,但却能惊天地而泣鬼神。
这是一种“恐怖的刀法”。
他脱离“江南霹雳堂”,便是以这种“怖然之刀”,创立“大雷门”。
“三十个。”
他说:“只剩下三十个。”
怒叱。
纷纷出手。
这一次,众人中有廿三人一齐出于。
他们已没有了退路。
他们要一齐把雷怖攻杀。
——既然没有活路,那只有拼命了。
这一次的反击大行动,包括了孟将旅和鱼天凉!
这时分,却听一个人叹了一声。
美公子闻声寻人,只见是一个相貌十分平凡、一脸病容的人,发出了一声似断欲绕的轻叹。
——这人的眼睛却很有感情。
虽然没有神采,但却根深邃,好像那儿曾有一个旖旎的梦,不过已然褪色。
过去的梦都是会褪色的,是不?
这叹息言的身旁还坐着两个人:
一个高大,一个文秀。
两人都垂头丧气,活像行尸走肉。
他们同座有一个英俊、活泼、开朗得像早晨刚飞起来就叼获一条大肥虫的青年,这青年又搔首,又揉眼睛,又剔牙龈,还喃喃自语什么:“掉下来了……”但就是一点也不去留意身边发生的事。
他们三人,都没有参加攻杀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