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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小箭 第四章 怨女温柔 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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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愁飞悻然退走留白轩,外面已候了一大群子弟。

    万里望却在白愁飞越身而过时,卸下披毡,披在他的身上,并急急说了一句:

    “楼主,我看他多只虚张声势,我们配合骤起一击,大可格杀这只剩小半条命的裂脸鬼!”

    白愁飞却冷然横了他一眼:“我岂是他们迫出来的?让他们苦守留白轩,咱们才能放长线钓大鱼!再说,以那黑面鬼身上的伤,能撑到几时?他一旦翘掉了,剩下一个饭桶,能有多大作为!”

    万里望马上表示佩服与恍悟。

    他却没注意到白愁飞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一连皱了三次眉。

    或许,就算他注意到,也得假装没看见:一个领袖是不会喜欢让人知道他的弱点的,尽管那是他的手下、心腹。

    白愁飞蹙眉的原因正是他退出留白轩的另一大隐衷:

    他虽精似鬼,但仍着了“刀虫”的袭击;他一时能把“刀之虫”的毒力强压下去,但必须要一些时间和找一个地方运功把附在要穴上的刀虫强迫出去。

    他现在没功夫去理会那么多。

    他刻不容缓地要去解决两件事:

    一,逼出体内“刀虫”的毒力。

    二,与梁何所布伏好的主力,只等王小石一伙人入楼,他运用一切所能,杀个精光。

    要做好第二件事,现在他就必须先做好第一件事。

    当然,他不无遗憾。

    ——始终未能对温柔一偿夙愿,真个销魂。

    他在离开留白轩之际,却做了一件事:

    弹了一指。

    这一指,是解开了温柔受制的穴道。

    ——他啃不下的东西,也决不让人占了便宜。

    ——何况,就算给解了穴道的温柔,也仍在留白轩里,飞不走、逃不了的。

    (温柔,噢,温柔。)

    想到这女子白而柔而娇小的胴体,他在毡袍内的躯干,忽然炽热了起来。

    就在这儿,梁何火速报讯,传来了两道消息:

    一、一切已布防好了:“七绝神剑”已到其六,还有当世六大高手中的“神油爷爷”叶云灭亦已赶到,就等王小石来!

    二、孙鱼回来了。

    低头。

    垂首一向是他的掩饰,也是他的本领。谁也不知道他在低着首的是盘算着什么,还是掩饰着什么。

    别人的低头可能是因为气馁或缺乏信心,他的低首决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一种莫测高深的姿势。

    他可以是任何人的好友,因为他了解别人。任何人都当他是知交、知音,甚至连大奸大诈的雷损,都当他是唯一至交,但却没有人是他的知心。

    重要的是:不是他没有好友,而是他不要任何人是他的好友。

    因为他的心是不让人“知”的。

    别人当他是相知,并不代表他也当别人是知交。

    他一生下来就低着头,颈脊不能竖直,令人怜悯同情,可是他却说过这样子的话:

    “我生下来不是求人谅解与同情的。

    “一般成功的人活着是去做该做的事,但我活着要做的是最该做的事,甚至只做该做而别人不敢也不能做的事。”

    这就是他。

    他就是狄飞惊。

    ——“低首神龙”狄飞惊!

    “我带了一个人来见你,”雷纯遣她三名剑婢和另一名不住拿湿巾抹脸的俊脸凸腹的汉子,抬着一顶深黛色的轿子疾行入“六分半堂”的“不惊堂”里来,然后跟狄飞惊说,“这个人曾是我们最可怕的敌人,现在却是我们最重要的朋友,这个人全武林、整个江湖、偌大京师里的人都在找他,然而他却在我的身后,你的眼前。”

    然后她问:

    “你猜是谁?”

    狄飞惊垂着头、缩着膀子、屈着腰脊,似乎分外能感受到那问题重若千钧。

    “那就应该是他了。”狄飞惊低沉的语调、配合了他低首,仿佛在垂目审视挂在他胸前的一方白色透明的水晶。

    ——暗红透紫的那一块在“三合楼”、“六合阁”里给白愁飞一指打碎了,但碎了那紫的还有这白的,毁了那一块却还是有这一块。

    然后他说的三个字亦有重逾万钧之力。

    他说的是一个人的名字:

    “苏梦枕!”

    苏梦枕!

    雷纯似呆了一呆、怔了一怔。

    她似乎也没料到狄飞惊会料得到,而且一料就料到了。

    “你是怎么料到的?”

    所以她问了这句话。

    没料,狄飞惊乍听这句话,却明显地吓了一跳,好像鼻尖给一块烧热的炭火炙及一般:

    “真的是他?!”

    雷纯点点头。

    狄飞惊跺足,终于仰天长叹了一声。

    他难得抬头,在夜色里,眼神依然明亮,眼色之丽,直夺美人之目,占尽粉妆铅华,悠亦不及之。

    白愁飞一出留白轩,“火孩儿”蔡水择忽然摇摇欲坠。

    张炭连忙搀扶着他:看到这结义兄弟浑身是伤,不觉潸然泪下。

    “你要撑下去啊……兄弟!”

    “……对不起,炭哥,请原谅我……”

    “今儿你做得很好啊——你救了我、救了温柔,还要我原谅你什么!”

    “我不是故意要伤害温姑娘的……可是,若不如此威胁他,只怕姓白的既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温柔。他着了我的刀之虫,任他绝世本领,也得要去回一口气,迫出毒力,我这下相胁,让他正好有台阶下……若然没有把握,我还真不敢拿大家的性命开玩笑哪。”

    “我知道……初时我是不明白,现在都知道了。”

    “你知道就好了。”

    蔡水择艰涩地一笑,一笑,血水就自嘴里涌出来。

    “我一直对你都有误会。……自从上次‘九联盟’要吞掉‘桃花社’和‘刺花纹堂’的‘台字旗’一役中,你临阵退缩、遇战脱逃,从此我对你就有戒心,怀疑你的勇气和诚意……就算在老林寺之役里你表现勇悍,负伤救人,但我还是不能完全摒弃对你的成见……”

    “那不是成见。我确是临阵脱逃,我的确是怕死,我的确是放弃了与朋友并肩作战的机会。如果硬要说理由,那就是:那时我父母尚在,他们在‘黑面门’里受到蔡红豆和蔡黑狗等系人马的排挤加害,我不得不留着有用之身来护着他们……我们‘兵器蔡家’,仗着朝廷里有个姓蔡的大人物看来比谁都受礼遇,谁都怕了咱们……但在江湖上,谁不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了蔡京这等‘大败类’,江湖汉子谁都看不起咱们,不当咱家是真正的武林人物——哎!”

    蔡水择忽然痛得叫出声来。

    “你怎么了!——快别说这些了!是我不好,都是我误会了你……”

    “你没有……确是我懦怯、我不好、我自私……我那时确是想:跟桃花社有什么好?万一个不好,就英年早逝,给‘九联盟’的人杀了、整了、灭掉了。我想,其他‘七道旋风’里的兄弟,都没有顾碍,但我不同……我还有父母、家室!我只是打造兵器的一名世家子弟,又不是十足的武林中人,我只要好好地活下去,干啥要抱着一齐死……?所以,我就没有……我愧对赖大姊,我惭对众兄弟们……我怕死,我贪生,我不敢牺牲……我觉得我自己才是聪明人,我要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成就……我不要永久俯从于赖大姊门下……”

    “我明白,我明白……”张炭看见蔡水择一口气说到这里,已出气多入气少、神智仍清醒,神气已在瞳孔散乱,只能垂泪地安慰他,“谁不是这样想过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也这样想过,只不过,每到要害关头,我认为活着不如活得好重要。那关节上来时,我总会选择了我良心里要做的事:人生里总是难免一死,做了违心背义的事,活着也不痛快,真是何苦?何必?这也许就是白道、黑道中人不一样之故吧?刚才你说‘黑面蔡家’是黑道中人,其实今天你的所作所为,白道上的汉子都远望尘莫及呢……”

    “——也不是。我只是看开了。这些日子以来,我一味钻营,老望出人头地,不惜离义弃信,但我能赚得什么?反而内心不安,活得一点也不惬意。真怀念当日跟‘桃花社’的兄弟姊妹们,弹剑高歌,快意恩仇,不知多好!原来人生不是为求俗世功名、世间富贵,而是快活就好!我也放下了。父母大去之后,妻离子散,只我一人,孤身何惧!要生要死,自来自去。我更自在了!所以豁得出去,敢跟‘六合青龙’战,敢与元十三限斗,敢在这儿唬走了白愁飞——纵这一生算是短了一些、促了一点,也是不枉了。看来……”蔡水择惨笑起来,流血甚惨,仿佛要流尽他体内的血才能止休,“我不能跟你们再比谁的脚趾甲长了。”

    “你……你别这样说……过去我……我错看你了……要比喝粥,谁也比不过你!”

    “你知道吗?我是黑面蔡家的人,练有一种‘天火神功’和‘哼哈二炁’,只要真气护体,元气淋漓,我还真一时三刻虽受重击但死不了……这就是何以我屡遭赵画四痛击而能再战,而也是刚才还能硬持一口气威挟姓白的原由了……可是,而今,我已伤成这个样子了,活著已没有意思了。这样强挺下去,我只是多受折磨……”

    “兄弟,你要撑着,小石头快来救我们了。”

    “我已等不到那时候了……”蔡水择强笑了一笑,裂了的一张脸裂了个裂开的笑容,“我不能再抵受下去了。请恕当老弟的我闲上一闲,早些放下去吧。我要散功了……说实在的:我到底还是为逞这一时之勇,仗一时之义而死,在世种种纷华,人间种种盛事,我都无法一一体味领受了,梦幻空华,天火烛照,我今也不止有悔呢。兄弟,如有来生,来生再会了——”

    “不!”

    蔡水择倦极了地笑了笑,又笑出了血。

    “不!你要挺下去——”

    蔡水择充满歉意地握了握、紧了紧本来捉住张炭的手。

    “不——”

    这是张炭第三次叫出“不”字,但他同时听到一种声音:

    一种炒豆子般的爆裂声响。

    然后蔡水择整个人抖动了起来。

    像一条离水的鱼。

    他整个人颤哆着,这时际,爆豆的裂响更密集了。

    张炭狂吼道:“不行,不行,你不可以放弃!你还是那么自私,那么自我,那么自命英雄!你说去就去,这时候,教我一个人怎撑下去——”

    但蔡水择的身躯已静止了。

    已兀然静止了。

    全然不动了。

    张炭呆住了。

    愣住。

    直至窸窸窣窣声的传来,有人慵倦惺忪地问:

    “怎么搞的?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天——我的衣服呢?!”

    然后是悠悠忽忽的一声:

    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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