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瑟瑟,寒风如泣,在这乱葬岗坟堆之中,顾剑南才出了地道便听见漫漫的草浪里传来一声惨厉的呻吟,顿时心头一惊,全力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深夜,处身在荒坟遍野的乱葬岗里,任何人都会心寒胆颤,顾剑南仅是一个孩子,自然不会例外。
他毛骨悚然,闻声倒退半步,背脊贴在墓碑上,双拳本能地护在胸前,提防那长及膝盖的荒草里会突然跑出一个鬼物来。
定了定神,他让体内的真气飞快的运行了两匝,沉声喝道:
“谁躲在那里吓人?快点出来。”
话声在夜里传了开去,除了簌簌风声,他没有听到任何回音,极目望去,树影摇曳,虽是幢幢魅影,可是他那锐利的目光却已看透了那只是树叶的投影罢了。
自嘲地笑了笑,他忖道:“也许是我听错了吧,那只不过是晚风刮过树梢的声音,爹不是曾经说过,天下许多事都是幻由心生,在坟堆里自然会害怕有什么鬼物出现,其实鬼这个东西谁也没有见过,怎知道世界上确实有鬼?”
这么一想,他的心里镇定许多,立即不再害怕,迈步向前行去。
他记得周胖子曾说过出了地道不远便是一座山神庙,在那座山神庙中碎玉金环会派有接应之人。
在他的记忆中,他没有见过方奎,但是凭着那枝铜管,他可以猜测得出碎玉金环方奎可能便是丹珠活佛布置在金缕宫的耳目。
当然,他并不能完全确定如此,不过他对丹珠活佛虽然没有好感,却知道现在六大门派及金缕宫的人对他追索颇急,唯有回到父亲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但在未到汾阳之前,他只要接受丹珠活佛的保护,便可以避免许多危险,至低限度丹珠曾受到顾明远救命之恩,他不可能加害顾剑南。
所以他心中略一盘算,立即便决定到方奎所提及的山神庙走去一遭,就算里面没有接应之人,那么他在庙中等到天明之后,再寻路出发也不晚。
他一步步的缓缓行走在草丛中,尚疏林旁的高岗行去,在这野草遍生的墓地里,他只有靠自己找路走,他相信这乱坟堆虽然荒芜甚久,以前必定有路可通。
拨开及膝的野草,他才走了几步远,便又听到一声低沉的呻吟声传来。
刚才他在猝不提防的情形下,被这突如其来的呻吟声吓了一跳,而分辨不出声音传来的方向,而现在那一声呻吟刚刚响起,他便已发觉来源所在。
他根本没有考虑许多,一听到伸吟声,立即便飞身扑将过去。
长长的野草在他脚下急速溜过,他身在空中俯望下去,只见前面一大片丛草偃地之处,躺着一个老者。
淡淡的月光从疏林边缘的空隙照射下来,落在那仰卧在草丛中的老者身上,使得顾剑南身形还未落地便已看清楚那个老者的形貌。
轻轻的落在那老者身旁,他凝神望去,只见那老者发髻披散,身髯凌乱,面上全是血痕,身上一袭青衫破褴碎裂,满布血渍。
顾剑南眼中射出疑惑的光芒,凝望着老着,好半晌方始问道:
“这位老人家你……”
那青衫老者脸上血痕斑斑,已看不出他的面目,顾剑南处身在这诡密的荒野,心中惊疑不定,警惕的念头油然而生,他没有立即俯下身去查看那老者的伤势,便是提防对方仅是故意如此装扮而会突施暗算。
问了两声,顾剑南只见那老者隐蔽在乱发下的眼睛睁了开来,微带抖颤的缓缓移动他那张血迹斑斑的脸。
“你……”他颤声道:“你是……谁?”
顾剑南只见他那闪动的目光涣散而呆滞,不像是未受伤的人能够假装得出来,于是向前走了两步,俯身下去,低声道:“在下顾剑南,老丈为何……”
那老者全身起了一阵颤抖,上身一侧,似要坐起来,可是仅只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立即便又倒了下去。
顾剑南这时才发现那老者一条右臂齐肩断去,两条腿方才被丛草所掩盖看不清楚,随着他身躯一动,全都露了出来,竟也是齐膝断去。
浑身汗毛直竖,顾剑南切齿骂道:“真是好狠的心。”
他赶忙伸出手去扶起那个老者,道:“是谁这样残酷?老丈,你能告诉我吗?”
那老者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哑声道:“你……你是顾……我……方奎……”
顾剑南大吃大惊,道:“你是碎玉金环方老前辈?莫非是……”
方奎嘴唇翕动了一下,道:“朴……摩天,破雷……锥,他……”
顾剑南问道:“你是说伤在岭南幽客朴宫主的破雷锥之下?他不是被你擒住了吗?怎么却……”
方奎喉中咕噜噜一阵轻响,吐出一口血来,颤声说道:
“丹珠……活……不要……”
他的话声一断,尽管嘴唇不停颤动,却是怎样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顾剑南听得莫名其妙急急追问道:“你说你是丹珠活佛的人?为什么又说不要?不要什么?是不是不要去见他们?莫非他要害我?”
方奎的呼吸非常急促,喉结不停地上下挪动,似乎要告诉他什么事,却又说不出来,只有嘴唇在颤动着,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顾剑南脑海之中闪过许多的疑问,刚想要继续追问,方奎全身起了一阵哆嗦,头一歪,已呼出他生命里最后一丝气息。
楞了一下,顾剑南轻轻的叹息一声,伸出左手将方奎圆睁的两只眼睛慢慢阖上,然后放下他那逐渐冷去的身体。
他缓缓的立起身来,脑海里泛过许多问题,可是解答这些问题的人已经死去,他只能胡思乱想。
沉思了好一会儿,他决定还是到山神庙去一躺,因为那儿既是丹珠活佛的连络站,必然还有其他人在,他不相信丹珠活佛真会对他不利。
此外,他还有一个奇妙的想法,那便是朴摩天既然在受伤之后还能杀死方奎,可见伤势并不很重,他在杀死方奎之后,必然不会还在附近逗留,可能已经回到金缕宫去了。
这么一来,那间山神庙岂不是最安全的地方吗?
顾剑南既然作了这样的推测,他便不需要在这荒坟堆里再作逗留,身形起处,往疏林右侧的山岗跃去。
两个起落之间,他已登上这高仅丈许的土岗,站在高处望去,淡淡的月光下,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村落,虽然朦胧,却也看得清楚。
果然在这延伸出去通往山下村庄的一条山径旁,矗峙着一座飞檐斜穿空际、高墙巍巍峨立的庙宇。
远望过去,那座山神庙虽不如金缕宫里的楼阁,但在这荒野的小村庄里,算来确实也够得上雄伟壮丽了。
顾剑南默默的立在高岗上,目光扫野四野,没有看到一丝人迹,除了远处村庄里传来的犬吠声,他听不到还有其他的声响。
秋夜有点凄凉,顾剑南飞马在山径上,只觉心头沉重得很,他似要藉着这一阵飞奔,来发泄心中沉郁的感觉,一口气跑到山神庙前的土坪,方始停下身来。
站在庙前,他打量了那紧闭大门的山神庙一眼,突然从心底涌起一丝奇异的情绪,既想要转过头去离开这儿,但又想推开门进步。
就在犹疑不定的这一刹那,他只听“呀!”的一声,面前那紧掩的山门突然缓缓打开了。
顾剑南目光一闪,凝神望去,只见两扇庙门朝里面洞开,斜月照映进去,投落在冷冷的麻石地上,却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他皱一皱眉头,略一沉吟,沉声道:“庙里有人吗?”
除了他自己的声音空洞地回荡在庙院里,没有人回答他,甚至连个鬼影都没有。
顾剑南笑了一下,又道:
“庙里面的朋友何必跟在下开这个玩笑?若没有在,大门岂会自己打开?”
庙中一片寂静,顾剑南等了一会,依然不见有人出来,自言自语道:
“谁在里面装神扮鬼?莫非他是……”
他全身一震,退了两步,高声道:“朴摩天,他身为武林七大高手之一,藏在庙里缩头缩尾的也不害羞?有种的你就出来吧!”
庙里依旧无人应声,顾剑南等了片刻,又高声道:
“朴摩天,你再不出来,我立即就走,你以为这样故作神秘便能引诱我进去吗?嘿!我可不上你的当,你就趴在那里干瞪眼吧!”
说罢他果然掉头就走。
一连奔出十多步,他回过头来,看到庙门依然洞开,没有一个人影出现。
“咦!”他住了脚,忖道:
“真的庙里没有人?朴摩天若是在里面,听了我这些话会毫无反应?”
想了想,他转过身去,缓缓而行,直到走近庙门,他突然飞身而起,以最快的速度跃进庙里去。
他这一尽势飞掠,跃出三丈多远,落下地来已是站在神案之前。
双手护住胸前,他急速转过身子,凝神而立,目光乍闪,已藉着从门外射进的月光,打量了庙内一匝。
庙中寂静无声,也没有一丝灯光,但是顾剑南那闪烁的目光掠过殿内的麻石地面,突然凝冻住了。
敢情他身在暗处,往亮处望去,较之方才从庙外望进来要清楚得多,刚才他并没有发现大殿里有什么东西,现在却看到月光投落的麻石地上有一片赭黑色的痕迹。
他心头一颤,凝聚目光再一次看个仔细,果然发现那一大片赭黑色的痕迹是鲜血干涸后留下来的!
有了这个发现,他惊忖道:“看来这山庙里在不久之前曾发生一场恶斗,虽然受伤的人已被移去,但是那凶手在匆忙中还来不及拭去血渍,以致留下痕迹。”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顾剑南骇然忖道:
“除了要诱使别人进来,否则何必如此麻烦?显然凶手此刻仍然在庙里……”
一想到这里,他已警觉自己处境非常危险,意念飞转,便待奔出庙去。
他身形方动,那两扇敞开的庙门突然急速关闭起来,顿时庙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顾剑南微微一征,不敢站在原来位置,身子一闪往左侧跃了过去,贴在石柱旁!
就在此时庙中突然响起一阵狂笑,笑声回荡在大殿,震得尘埃都簌簌掉落。
顾剑南知道自己果然落在人家的陷阱之中,他等到笑声一落,沉声道:
“你是谁?有什么事值得你这么好笑?”
话声一了,他立即又移换位置,稍稍往神龛旁滚去。
在地上一直滚了七八尺远,他的身躯突然碰到一条伸直的手臂;心头一惊,他右足跪地,一拳捣出,往那人手臂下的肋骨处攻去。
“噗!”的一声闷响,他只觉拳面击落之下已将那人的肋骨击断数根。
可是说也奇怪,那人肋骨折断,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仿佛是早已死去的人……
顾剑南惊疑未定,殿内又传来一阵大笑,接着便是低沉的话声:
“那已是死去的人,你何苦又把他的肋骨打断?这样岂不是太残忍了点?”
顾剑南大骇,听到那人的话语,仿佛他的一切行动都瞒不过对方的眼睛。
在这漆黑的大殿里,那人竟能看得见他一切行动,这等功夫岂不使人为之震骇,使他为之惊心。
顾剑南一阵惊骇,立即便回复镇定,沉声问道:“你是谁?莫非就是朴摩天?”
那人在黑暗中笑道:“老夫正是你所骂的缩头缩尾之人朴摩天。”
一点火光乍闪,那人已燃着了一根火把,殿内立即明亮起来。
顾剑南凝目望去,只见一个黄袍老者,手持一枝火炬,昂然站立在门前。
在金缕宫里三个多月,顾剑南从未见过朴摩天一面,只有昨日午后在朴立人的书房外,听到朴摩天的说话声。
此刻他一睹朴摩天的面目,不禁暗吃一惊,忖道:
“在我的印象里,朴摩天该是阴险毒辣之人,怎么生像却是如此端正,真是人不可貌像,海水不可斗量,以外貌看人往往会有错误……”
敢情朴摩天长得面如白玉,眉目英俊,三絮柳髯,不但没有一丝阴险相,倒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朴摩天微微一笑道:
“你不需讶异老夫为何长相如此,事实上你所见到的并非老夫真正的面目。”
顾剑南讶道:“你难道是戴着面具?怎么……”
朴摩天道:“老夫化身千万,普天之下除了我妻儿之外,有谁见过老夫真正的面目?”
顾剑南真是怎么也想不到天下会有如此精巧的面具,竟使人看不出一点虚假,他不相信地道:“你在武林中数十年来竟没有第三人看过你的真正面目?你又怎能掩盖天下人的耳目?”
朴摩天自傲地道:“当然没有人看透我的真正面目,如果有的话,那人也早已被我杀死了,死去的人又怎能说话?自然不会有人发现。”
顾剑南恍然道:“怪不得方奎会被你杀害!他平日见到的你已不是真正的你,在紧要关头,你只要将面具往别人脸上一戴,他又怎能分辨出真假?他杀了那人还以为是杀了你呢!”
朴摩天得意地道:“的确如此,你是老夫平生所见最聪明的人,怪不得立人非要置你于死地了!”
他的眼中突然射出凌厉骇人的光芒,沉声道:
“像你这等聪敏之人,老夫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你的,若在平时你早就死在老夫手上,还能容你卖弄机智,辱骂老夫?”
顾剑南笑道:“只因为你要留着我有用,你既不是家父对手,又想要晓得天灵上人藏珍图的下落,若是杀了我,谁还能告诉你?”
“你果然很聪明!已猜到了老夫的用意。”朴摩天阴沉地道:
“但是老夫却不是如你所说并非你那老子的对手,而是老夫将丹珠击败之时,被他以‘天龙禅功’震伤,以致金缕宫罡气不能发挥出十成效果……”
顾剑南笑道:
“不管你怎么说,你的确是曾被家父击败过,否则又何必躲在地道里养伤?”
朴摩天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难道你不怕老夫将你杀死?”
顾剑南大笑道:“杀死了我,谁又会将天灵藏珍图之下落告诉你?”
他指了指身后叠在一起的七八具尸体,道:
“你若要杀我,也不必在击毙这些人后,费尽功夫将他们的尸体藏在神宠后,却非要等我进庙之后才敢现身出来,这一切只因为你想要生擒我!”
“好利的嘴!”朴摩天凝目望了顾剑南一眼,突然笑道:
“老夫对顾明远竟然有点羡慕了。”
顾剑南笑道:“你不必羡慕家父,事实上你的儿子也不错,吃喝嫖赌样样都会,还被江湖上目为未来第一高手……”
朴摩天那张英俊的脸上微微起了一阵抽搐,狠声道:
“顾剑南,你别以为老夫不敢杀你,便如此大胆的讥讽我,老夫虽然不杀你,却可以在擒住你之后,让你尝尽人间所有的毒刑,到那时……”
“到那时我也不会将藏珍图的下落告诉你!”顾剑南握了握拳道:
“只要我今日得以不死,我发誓将来要当着天下武林人士之前将你那宝贝儿子击败,使他丢尽你颜面……”
朴摩天怒吼一声,握着火炬的左手突然轻轻一抖,那火炬疾快地飞出,直插在他身前七尺之外的地上。
火光乍黯复明,顾剑南已见到那根以竹筒做成的火炬直立在地上,敢情是整根竹筒已没入石地底下一半以上。
他暗暗的吐了下舌头,已听到朴摩天沉声道:
“你再敢胡说,我先将你四肢斩断,然后再一寸寸的将你身上的肉割下来。”
顾剑南道:“四肢全都斩断人还能活吗?流血过多便会死去,我若死了,对你有什么益处?那时你的希望岂不落空了!”
朴摩天沉声道:“老夫有的是止血灵药,岂能让你活活死去?何况……”
他眼一烁,道:“据我推测,那张藏珍图此刻便在你的身上,我只要将你擒住一搜,便可以搜查出来。”
顾剑南心里吃惊,可是面色不改,撇了撇嘴道:“你认为家父会像你这么笨?将那张藏珍图放在我身上?他自己收藏起岂不更安全点?”
朴摩天冷冷地道:“如果不在你的身上,老夫更有杀你的理由,就因为那张图在你的手里,所以才让你多活一阵子。”
顾剑南狡黠地笑道:“就算他老人家交给了我,我不会找个地方藏起来吗?除了我之外,大概天下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了!”
朴摩天缓缓向前走了两步,道:“所以我要生擒你!哼!到了这个庙里,还能容你逃出去?你也不用无谓的抵抗了,你那点微末道行,在老夫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顾剑南往后退了几步,避开那几具堆叠在一起的尸首,让自己后背贴在墙上,沉声喝道:
“你若敢再向前走两步,我便对你不客气了!”
朴摩天缓缓行近,闻声笑道:
“你还能抵挡得了老夫一击?嘿!还敢说什么不客气?天下武林之中,还没有人能够杀死老夫的!而你此刻除了杀死我之外,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避免被生擒了。”
顾剑南道:“我虽然不能杀死你,但是我却能杀死我自己,我要自杀,谁能阻止?”
说话之间,他已举起左掌,按在自己头上,作势欲待下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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