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吐出来了。一想到从衣阿华回来的一路上,在一辆封闭的车里,那东西就在我身后爬,我的胃就受不了。我不是个爱呕吐的人——有一次,我在上水道中躲了四天——可这种东西!你不知道见到一个会对你产生多大影响,除非你亲眼见到,并且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我强忍着恶心,说道:“我们看看怎么把这东西弄下来。也许还能救活贾维斯。”
我并没有真这么想;我内心深处预感到,任何人,只要被这东西附体,他就毁了,永远毁了。我想我有点迷信的想法,觉得这东西“吞噬灵魂”——当然,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老头子挥手让我们靠后,“别再提贾维斯了!”
“可是——”
“别唠叨了!如果他能救活,时间稍长一点也没关系。在任何情况下——”他突然停了下来,我也没有再说什么。我知道他的意思。个人至上的原则在已经不适用于贾维斯了。我们是可以牺牲的,而美国人民则不能。
原谅我上面的话吧。我喜欢贾维斯。
老头子握着手枪,小心谨慎地继续观察不省人事的特工和他背上的东西。他对玛丽说:“让总统出现在屏幕上,特号0007。”
玛丽走向他的办公桌,照办了。我听见她对着隔音式听筒说话,但我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寄生虫上。
寄生虫一动不动,没有离开它的寄主,而是缓缓地博动,令人厌恶的波纹向四周蔓延开来。
片刻后,玛丽报告说:“联系不上他,先生。他的一个助手在屏幕上。”
“哪个助手?”
“麦克多诺先生。”
老头子有点不愿意见他,我也一样。麦克多诺是一个特工,也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他很有礼貌,对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总统用他充当缓冲垫的角色。
老头子大吼大叫,甚至没有打开听筒的隔音功能。
不,总统不在。不,消息传不到他那里。不,麦克多诺先生没有越权;总统曾明确表示,老头子不在特殊名单上——当然,其实并不存在这样一个名单,麦克多诺先生自然也不会承认有这个名单。对,他很乐意安排预约;无论如何,他愿意把老头子挤进去,说话算话。下个星期五怎么样?今天?完全不可能。明天?同样不可能。
老头子关掉屏幕,我以为他马上要中风了。可过了一会儿,他深深地吸了两口气,面部放松了。他步履沉重地朝我们走过来,说道:“戴夫,悄悄到下面大厅里,请格雷夫斯博士进来。你们其他人保持距离,提高警惕。”
不一会儿,生物实验室的主任进来了,进来的时候还擦着双手。
“博士,”老头子说,“这里有一个还没死的。”
格雷夫斯看看贾维斯,然后更仔细地观察贾维斯的背。“有意思。”他说,“太奇特了。”他单腿跪下来。
“靠后。”
格雷夫斯抬头看着他,“可我必须有机会——”完全是讲道理的语气。
“机会,机会个屁!听着——我让你研究这东西,这不错,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目的。首先,你必须让这东西活着。第二,你不能让它跑了。第三,你必须保护好你自己。”
格雷夫斯露出微笑,“我不害怕这东西。我——”
“害怕这东西!这是命令。”
“我认为,我们把它从寄主身上摘除之后,必须安装一个保育箱来养着它。上一个标本是死的,我们没有多少机会来研究其物质成分和化学性质,但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这东西需要氧气。你把那一个闷死了。不要误会我的意思,不是空气中的氧,而是寄主身上的氧。也许一条大狗就足够了。”
“不行。”老头子严厉地说,“留在原处。”
“啊?”格雷夫斯满脸惊讶,“这个人是志愿者吗?”
老头子没有回答。格雷夫斯继续说道:“人体实验的参与者必须是志愿者。你知道的,这是职业道德。”
这些搞科学的墨守成规,从不敢越过雷池半步。老头子让自己冷静下来,细言细语地说:“格雷夫斯博士,只要是我部署的任务,这个部门的每一个特工都是志愿者。请执行我的命令。找张担架来,把贾维斯弄出去。要小心。”
他们把贾维斯推走之后,老头子让我们解散了。戴维森、玛丽和我要去休息室喝上一杯,也许四杯。我们需要喝一点。戴维森还在颤抖。
第一杯酒喝下去之后情况没有好转,我说:“你看,戴夫,我和你一样,也对那些姑娘感到难过——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解脱出来吧;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很可怕吗?”玛丽问。
“相当可怕。我不知道我们杀了多少,也许是六个,也许是十几个。没有时间谨慎行事。我们没有向人开枪,至少,我们的目的不是杀人。我们是向寄生虫开枪。”我转向戴维森,“这你明白吗?”
他似乎振作了一点。“是这样。它们不是人。”他接着说道,“如果工作需要,我想我能对自己的亲兄弟开枪。可这些东西,不是人。你向它们开枪,可它们还是向你扑来。它们不——”他停了下来。
我能感觉到的只有怜悯。过了一会儿,他起身去门诊部去打针,以消除他的痛苦。
玛丽和我又谈了一会儿,想找出答案,但并没有什么结果。随后她说她困了,到女宿舍去休息。
老头子已经下令所有人员当晚都睡在办公地点,因此,喝了一杯睡前酒,我去了侧楼的男宿舍,钻进睡袋。
我并没有立刻入睡:我能听到我们上方的城市低沉的隆隆声。我一直在想,如果处于得梅因目前的状态,这座城市会是什么样子。
警报惊醒了我。我跌跌撞撞穿上衣服,警报声渐渐消失了。接着,内部通讯系统传来老头子高声叫喊的声音,“防毒气、防辐射程序!密封所有地方——所有人员到会议室集中。行动!”
身为外勤特工,我没有本地任务,是一个额外人员。我从生活区缓缓走下隧道,来到办公区。老头子在大厅里,一脸冷酷。我想问他出了什么事,但是那里还有比我先来的十几个工作人员、特工、速记员和其他人员,我想我还是不问的好。过了一会儿,老头子派我到值勤的卫兵那里去拿进门记录。
老头子亲自点了名。很明显,目前所有签了名的活人都来到了会议室,从老头子年迈的私人秘书海因丝小姐到部门休息室的服务员,所有人都到了,除了值勤的卫兵和贾维斯。记录错不了;我们记录每个人的出人情况,比银行记录货币流通的情况还要严格。
老头子让我出去叫门卫。门卫又给老头子打了电话,以确认他离开岗位没有问题;随后他才锁上门,跟我一起进去。我们进去后,贾维斯竟然也在,由格雷夫斯和他的一个实验室人员照看。他站在那里,裹着一件医院的病号服,显然恢复了知觉,只是看上去有点迟钝。
看到贾维斯以后,我开始预感到即将发生什么事。老头子并没有让大家继续瞎琢磨。他面对参加会议的所有人员,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抽出了手枪,“一个入侵的寄生虫逃掉了,就在我们中间。”他说,“对于你们中的某些人来说。这种做法有些过分。我必须解释一下,我们所有人的安全——人类这一种族的安全——全系于此,就看我们能不能精诚合作,完全服从了。”接着,他简短地解释了这种寄生虫到底是什么,并说明了目前的局势。“换句话说,”他总结道,“这种寄生虫,几乎可以肯定,就在这个房间里。我们中间有一个人看上去是人,其实是一具行尸走肉,遵照我们不共戴天的、最危险的敌人的意志行事。”
大家发出了嗡嗡的议论声。人们在偷偷地互相观察,有的人还试图和其他人拉开距离。刚才我们还是一个和谐的集体,现在却成了鸟合之众,互相猜忌。
我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一点,还发现自己正缓缓地往后退,想离我旁边的人远一点。那人是罗纳德,休息室的服务员,我认识他多年了。
格雷夫斯清了清嗓子。“头儿,”他开始说道,“我想让你明白我采取了一切合理——”
“住嘴。我不想听任何借口。把贾维斯带到前面。脱掉他的衣服。”
格雷夫斯闭上嘴巴,他和他的助手执行了命令。贾维斯看来根本不在乎;他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周围发生的一切。他左脸的颧骨直到鬓角有一道难看的紫色伤痕,可这并不是他麻木不仁的原因,我打他时没有那么重。格雷夫斯一定是给他用了麻药。
“把他转过来。”老头子命令说。贾维斯由着别人把他转了一圈。肩膀上和脖子上都有红色的疹子,这就是鼻涕虫的特征。“你们大家都看到了这东西依附在他身上的部位。”老头子说道。
会议室发出一阵低声议论,贾维斯的衣服被剥下来时,还有人发出尴尬的笑声;现在却是一片死一般的沉默。
老头子说:“现在,我们要找到那只寄生虫!再进一步,我们要活捉那东西。但是,你们这些迫不及待、手痒痒地想开枪的小伙子们得注意。你们都看到了寄生虫依附在人体上的部位。我警告你们,如果寄生虫被击毙了,我就要枪毙击毙它的人。如果你们为了抓住它不得不向寄主开枪的话,朝下打。到这儿来!”他用枪指着我说。
我朝他走去;他让我停在他和大家之间。“格雷夫斯!别让贾维斯挡着路。让他坐在我后面。不,别让他穿衣服。”贾维斯被领着穿过会议室,仍然昏沉沉的。格雷夫斯和他的助手也过来了。老头子的注意力转向我。“拿出你的枪,丢到地板上。”
老头子的枪对准我的肚脐;我小心翼翼地掏出我的手枪,扔到离我大约六英尺的地方。“脱掉你的衣服——全部。”
我不是一株娇滴滴的紫罗兰,但执行这样的命令确实有点窘迫。老头子的枪让我克服了这方面的阻力。
我脱光之后,几个年轻姑娘咯咯地笑起来,这对我克服尴尬没起到任何正面作用。她们中有人说:“不错嘛!”声音还不算小。另一个姑娘则说:“我得说,挺结实。”
我像新娘子一样羞红了脸。
上下审视我一番之后,老头子让我拿起枪站在他身边。“掩护我。”他命令说,“注意门口。你!多蒂还是什么——你是下一个。”
多蒂是个秘书。她当然没有枪,警报响起的时候她显然还在床上,因为她穿着垂到地板的长睡衣。她往前走了几步,停下来,但并没有脱衣服。
老头子对她晃着手枪说:“快点——脱下来!这还要一整夜吗?”
“你真让我脱?”她难以置信地问。
“脱!”
她吓了一跳——几乎真的跳了起来。
“行!”她说,“犯不着为这种事掉脑袋。”她咬着下唇,缓缓解开腰间的扣子,“为这种事,该给我发一笔奖金才对。”她不服气地说,随后哗啦一下子,把睡衣脱了下来。
她花了点时间摆了个姿势,虽然时间不长,但人人都瞧出来了。这种做法确实有点破坏印象。虽然我没有情绪欣赏,但我承认她还真有点可以展示展示的本钱。
“过来靠墙站着。”老头子粗暴地说,“伦弗鲁!”
老头子一个个点名,叫一个男人,再叫一个女人,交替着来。这是个好主意,因为这样做阻力最小。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这样安排的。噢,妈的,我当然知道,老头子做任何事都经过精心安排。我经受了折磨之后,后面的男人们就轻松多了,一本正经脱衣服。当然,有些人还是来届地觉得尴尬。至于女人,有些“咯咯”地笑着,有些满脸通红,但没有一个人过分地表示反感。换一个场合的话,我会觉得这件事很有趣。我们大家都对其他人有了比以往更多的了解。比如说,有一个姑娘,我们一直叫她“大胸”——算了,不说这些了。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一丝不挂、直起鸡皮疙瘩的面积之大,我真是见所未见。地板上的枪支堆了一大堆,好像是个军火库。
轮到玛丽了,她麻利地脱掉农服,没有任何挑逗的意思,真为大家树立了一个好榜样——老头子真该第一个就叫她,而不该叫多蒂那个小骚货。脱光之后,玛丽一点也没有大惊小怪,虽然赤身裸体,却很有尊严。我所看到的一切并没有使我对她的感情冷却下来。
玛丽为那堆军火增添了不少内容。我看出来了,她就是喜欢枪。至于我,我向来不用第二枝。
最后,除了老头子本人和他的秘书海因丝小姐,我们全都精光赤条,显然没有被寄生虫感染。我觉得他对海因丝小姐有点敬畏,因为她比他的年龄还大,而且喜欢支使他。
我开始明白附体者是谁了——假如老头子刚才的分析不错的话。但他也可能会出差错,我们毕竟对那种寄生虫一无所知,它或许会附在屋顶的大梁上,等着落在某个人的脖子上。
老头子看上去很苦恼,用手杖戳着那堆衣服。他知道里面什么也没有——或许他真的想弄个清楚。最后,他抬头看着他的秘书。“海因丝小姐——请吧,你是下一个。”
我心里暗想,老天,这下非得动用武力不可了。
她没有动。她站在那里,怒视着他,犹如一尊受到伤害的处女雕像。我看出他就要采取行动了,于是,我靠近他说——从嘴角悄悄说:“头儿——你自己呢?脱掉吧。”
他猛地一扭头,看上去吃惊不小。
“我是当真的。”我说,“不是你,就是她。是你们俩当中的一个。把衣服脱了。”
无法避免,只好顺从。老头子完全明白这个道理。他说:“脱掉她的衣服。我是下个。”他的手伸向皮带扣,样子很严肃。
我让玛丽叫几个姑娘去脱海因丝小姐的衣服。我转过身来的时候,老头子的裤子已处于降半旗的状态——而海因丝小姐的选择是朝外冲去。
老头子站在我和她之间,我无法开枪——其他特工都被解除了武装!我又一次认为这不是意外。如果发现了寄生虫,老头子不相信他们会不开枪。他想得到那个鼻涕虫,活的。
我理清头绪的时候,她已经出了门,沿着走廊跑去。我本可以在过道中射中她的胳膊,但两件事情让我犹豫不决——首先,我的情感不能如此之快地转过弯子。我的意思是说,在我心里,她仍然是年迈的海因丝女士,老板的老处女秘书,因为我报告中蹩脚的语法而冲我大喊大叫的人。第二,如果她携带了鼻涕虫,我不想冒打死鼻涕虫的危险开枪。不管怎么说,我不是世界上的最佳射手。
她钻进一个房间;我跟上去,但又一次犹豫了——完全是出于习惯:这是女厕所。
犹豫只是一瞬间的事。我猛地撞开厕所门,枪握在手里,四下查看。
右耳后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似乎经过了一段很长、很舒缓的时光,我这才倒在地上。
我无法清楚地叙述接下来的事情。首先,我昏了过去,至少有一段时间是这样的。
我记得发生了争斗,还有叫喊:
“当心!”
“该死的——她咬了我!”
“当心你的手!当心你的手!”
随后有人比较镇定地说:“把她的手脚捆起来,快点——要小心。”
又有人说:“他怎么办?”
另一个人回答:“等会儿再说。他没受重伤。”
他们离开时,我还没有真正恢复知觉,但我开始感到一股生命的潮流在我体内涌动。我坐起来,迫不及待地想要做什么事。我站起来,跌跌撞撞走到门口。我在门口犹豫不决,警惕地四下观察:没看到任何人。我出了门,来到走廊,朝会议室反的方向走去。
到了外门,我突然惊讶地意识到自己仍然赤身裸体。我立刻放慢脚步,随后又匆忙穿过门厅来到男宿舍的侧楼。我随手抓起能找到的衣服穿上。我找到了一双鞋,太小了,但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跑回出口处,手指忙乱地一阵摸索,找到了开关;门开了。
我还以为我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来了。但有人喊了起来:“萨姆!”——就在我正要出门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我毫不犹豫地在面对我的六扇门中选了一扇,我打开这扇门,里面还有三扇。我们称之为“办公室”的这块地方十分拥挤,曲里拐弯的通道一大堆,像意大利通心粉,可以让任意数量的人员进进出出而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我终于走进了地铁站里一个卖水果和书籍的店铺,向店主点点头——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吃惊——我推开后门,融入人群中。这是一条我以前从来没有走过的路线。
我赶上了上行的喷气特快,在第一站就下去了。我转到去下游的一侧,在换零钱的窗口附近等着,最后等到了一个带了许多钱过来的男人,我和他上了同一趟特快,他下车的时候,我也跟着下来了。在一个暗角里,我朝他的后颈劈了一掌。现在我有钱了,做好了行动准备。我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必须有钱,但我知道我准备采取的行动需要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