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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他们没有殴打他,因为仁慈的巨头已经取缔了酷刑。他们只是把他绑在一副铁架上,扒光衣服,肌肉里插上电极,血管中插上钢针。

  一队队安全部的黑衣青面大汉时而向他咆哮、大叫,时而耳语,起哄。他们把一束束刺目的灯光射向他的眼睛,不断加列罪名要他交代,在折磨的同时也不忘掉以坦白从宽的诱惑。计算机无休无止地吱吱响着,重复着他们的问话。他睡不成,也没有交代。

  他们决不让他休息。

  就他所见到的那个怪物,他们想知道的远比他能回忆的要多。

  他是如何偶然接收到探测器上传来的信号的?为什么布鲁恩船长没有报告?这一切是不是他胡编乱造的?要是他还有所感觉的话,他们所知道的东西之多,一定会让他吃惊。他们知道是他驾驶杰生·科万去探望斯比卡的残骸。他能不能描述一下那些攻击飞船的外星人?或者根本就没有出现外星人,没有所谓的攻击事件?杰生是不是在撒谎?他们知道科万司令最近在简诺特跟他见过面,邀请他一起去光圈探险,他干吗拒绝?司令在找寻什么样的外星人?与上次飞船残骸中的外星人相比,这次的外星人是否更为可信?他们知道布鲁恩船长曾邀请他作为工程师重返太空。他从没受过正规训练,怎么会有这种事?他干吗拒绝?他知不知道她同情叛乱分子?为什么他没有太阳标记还要从她的船里下来?他难道不知道要受到处罚?他难道不知道母亲已经死了?他父亲是谁?为什么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没告诉他?他想从奥拉夫·索森那儿得到什么?想怎样和他取得联系?他对索森在太阳王国的政治活动和态度了解多少?奥拉夫·索森如今在哪儿?开始他试图据实回答,但看起来他们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后来他被药物搞得昏昏沉沉,另外也疲倦得要命,于是不得不按想象编造一些他们想听到的东西。可他们总也不满意。

  他一度觉得在那些审问者中他见到了杰生·科万。杰生·科万试图说服他,许诺在七人委员会中给他一个席位,并在其拥有的太阳王国里赠送一幢别墅给他,条件是他加入到反对外星人的圣战之中。

  在那些梦魇里,他躲避着黑暗中传来的稀奇古怪的东西,杰生脸上一双红眼睛射出的尽是鄙夷的眼光。

  问题却没完没了。

  “奎恩?”她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这不是奎恩吗?”给他注入了希望,却又像是恶作剧。突然的光线使他什么也看不见。随后他便发现自己躺在一堆坚硬的铁板上,铁架、尖针,还有那些审讯者都不见了。残留在体内的药品使他还有些神志不清,但他还是勉强坐了起来。

  “不记得我了吗?”

  这时他看清楚是谁了。

  敏迪·兹恩!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体内的麻药却让他力不从心。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他又颓然坐下,茫然地盯着她,眨巴着双眼。她比记忆中高了些,看上去那么美丽迷人,他禁不住以为她也是梦中之人了。

  “你是——敏迪?”

  “哦,奎恩!”

  她沿着牢房的铁栅栏靠过来,停在那儿,冲着他微笑。他迷糊地接受了她的存在,却仍然半信半疑。那黑发,没她母亲给她蓄留的那么长,也没过去那么直了。脸上讨厌的雀斑没有了,双颊上的太阳标记非常醒目,比上次见着时还要新。金色的太空服是量身定做的,把她苗条的身段勾勒得十分迷人。

  “你受苦了,”她移近一步,“没事吧?”

  “不知道。”

  他摇摇头,感觉头有些晕眩,知道了她的出现不是梦,他长舒了一口气,但心里仍隐隐不舒服,而且他还看见了她挂在胸前圆型的黄色徽章。她显得迷人却又陌生,即使是忆起昔日气球体育馆里深情的初吻也是如此;那紫色的眼睛望着他,像是蒙上了一层面纱。

  “敏迪——”他舔舔干裂的嘴唇,仍茫然地盯着她,“你是安全部的人?”

  “对你是一件好事,”她神秘地一笑(——他希望那是真的),“我正替你安排保释。”

  他怔怔地瞪着她。

  “不过有两个条件。首先关于太空怪物,不准你再对任何外人谈及。”

  “那很容易,”他说,“反正没有人相信我。”

  “其次,你必须发誓接受我的监护,以便安全部随传随到。”

  “安全部想干什么?”

  她皱着眉头,站了很长一会儿,眼中显出了不安的神色。、“我们以后再谈这事儿,”她用手指碰了碰双唇,“如果你想获得保释。”

  “我怎会不呢?”他装出笑脸。“我太想了。”

  “好极了,”监狱里的臭味让她直皱鼻子,“咱们出去吧。”

  她给了他一枚镶着金边的徽章,里边装有他的全身照片。望着计算机打印出来的检查结果,安全部的医生皱了皱眉头,随后给他打了一针,让他精神好点。身着黑衣的守卫把他的脏枕套还给他,并领着他们穿过一扇扇哐当作响的铁门。到了外边,一艘渡船载着他们沿天网走了很远,到了G层的中部。

  军医打的那一针并未真正使他恢复过来。一路跟着敏迪,他觉得头重脚轻,仍有些迷迷糊糊。她没有说话,只皱着眉头,担忧地望着他。他见她紧咬嘴唇,就像很久以前她说不喜欢他,不喜欢简诺特时一样的表情。

  他们步下飞船,沿一条移动的环型走道来到一个地方,据她说是外交区。下了走道,再沿一条宽阔的走廊走到尽头,他们停在了一处高大的栅栏跟前。她对着声控锁说了点什么,栅栏就自动升起了。把他领进了豪华的屋内。他跟在她身后,在大厅那儿停住了。

  大厅看上去比简诺特的气球体育馆还要大。

  “这些?”他惊奇地转向她,“都是你的?”

  “不,是贝尼托·巴拉卡的,”对他的敬畏表情她似乎有些忍俊不禁,随后又正色道,“他是我叔叔的养子。你很快会见到他的,我想,现在你该洗个澡了。”

  她领着他进了一间宽大的客厅,教他使用他不熟悉的水管道,并给他拿来了换洗衣服。“是贝尼托的衣服,”她说,“你跟他的个子差不多。”

  蓝色的飞行服看上去挺合身。他赤脚走出更衣室,发现她还等着他。她已为他备好一双靴子,是用柔软的料子做成的,有一股强烈的怪味,他不禁想起了克雷的星雾。

  “贝尼托的靴子,”她说,“一种蜥蜴皮做的,那种蜥蜴濒临灭绝,捕杀它们是违法的呢!”

  他穿上靴子,觉得它们太大了,可自己那双鞋早就连同所有的脏衣服进了回收炉了。他一边思量自己会不会喜欢贝尼托,一边跟着她走进了另一屋子,他停下来再次睁大了眼睛。在一面高高的墙上,有一个宽大的屏幕,屏幕显出了地球上的高山峭壁,冰川峡谷,以及白雪映照的山顶。

  地板有点儿光滑,略呈黑色。透过它看下去,他的心差点停止了跳动,他发现地球就在脚下!像是蒙上了一层光亮的面纱,显得出奇地近,在空荡荡的夜色中显得瑰丽无比。对面的墙上挂满了透明的盒子,里面装着各种不熟悉的动物标本。“是贝尼托的猎物,”

  看到他好奇的眼光,她解释说,“挂起来是为了展览。”

  非洲羚羊,呼啸越过的巨翅大鸟,花岗岩上四肢光滑的猎豹,还有更为光滑的海豚,她说这些动物是贝尼托在太阳王国的狩猎保护区打到的,她自己从不打猎。她领着他选了一处座位坐下来,在那儿他们可以看到炫目的地球。他四处望望,再看看她,禁不住一阵苦笑。

  “太阳这边,”他轻声说道,“还有你。我曾梦想,到了这边,我最先就要找到你!可现在,我却成了阶下囚——”

  “是客人,”她纠正说,“起码现在,你是我的客人。”

  “以后呢?”他扫了一眼她愁云满布的脸,“我能期待什么呢?”

  “那得看,”她咬着嘴唇,露出洁白的牙齿,“事态的发展了。”

  “你能告诉我吗?”

  “有许多事我不能说,”她微眯着蓝黑的双眼,审视着他,“我想你该明白,没有一个审问你的人喜欢你听说的话。陈氏家族不喜欢你那些太空怪物的故事,因为他们宣称有关外星人的说法全是科万人编造出来的。科万人也不喜欢,因为它听起来太可怕了——他们宁可听到一些较为温和的东西,像外星鸟和天鱼那样的东西。”

  她的关切显得很真诚。

  “奎恩,你就像棋盘上的一个小卒子。陈氏人恨不得杀了你,但科万不允许——至少现在不允许——因为他们憎恨陈氏家族。杰生的朋友们不高兴,因为你的出现让他成了一个骗子。他的敌人却又怀疑你与他交往太密。

  “一句话,没有人信任你。”

  “为什么?”他打量她的脸,想知道她对他的态度,“我不明白——”

  “你在简诺特加入了叛乱队伍。你来到这里,身上却没有太阳标记,这就是在找死。你还说你在找你母亲和奥拉夫·索森。由于她对飞鱼的研究,你母亲在这几年一直列在陈氏人的黑名单中,至于索森——”

  她停了一下,咬紧嘴唇。

  “你能帮我找到他吗?”

  “不可能,”她淡淡一笑,“他的核变发动机一直使大家不快,因为来自地球的这种机器对太阳帝国的能源垄断地位是一种潜在威胁。索森现在已失踪了。”

  “他出了什么事?”

  “安全部也不知道。”他坐在那里,一时间没了主意。母亲死了,索森又找不到,眼前的敏迪却又是他的看守——他觉得自己懊丧万分,困惑万分。然而——他喉咙一阵发紧。她就在身边,跟从前一样可爱。他闻到了一缕昔日她从母亲那里偷来的野木香味。

  “敏迪——”他脱口而出。“我——我爱你!”

  “我爱过你,”他痛苦地看见她似乎摇了摇头。“在简诺特——很久以前了。我们现在是在太阳这边,我是安全部的人。”

  “安全部——”他盯着她,被这个字眼哽住了,“怎么会这样?”

  “我并非自愿。”她盯着脚下圆圆的地球,过了好一会儿,她似乎痛苦地向后一缩,又接着说道。“我写信告诉过你我父母的遭遇。

  不久,母亲的哥哥把我带到这里。他叫克劳迪奥·巴拉卡,就是贝尼托的养父。

  “他们是地球人,身上没有太阳标记。但叔叔很能干,他弥补了这些缺陷。他的公司叫‘巴拉卡商务代理公司’,是地球和太阳帝国的中间人。他把能源和石矿贩卖到太空,成功地建立起了自己的商业王国。”

  “贝尼托呢?”听见她讲起他们的辉煌成就,他不禁皱起了眉头。“他住这里吗?”

  “他来去自由。他的基因不比任何人差。事实上,他还通过了基因测试,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有能力通过。现在他是我们科多的办公室主任,在议会里有很多朋友,连巨头都要接见他。”

  “接见你表兄吗?”

  “不是亲表兄。”

  她没再说下去。他打量着她,想知道贝尼托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但他看到的却只有她脸上炫目的太阳标记。他决定不再追问。

  于是转而问道:“安全部呢?”

  “我加入进来,是因为‘圣族人’残害了我父母。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加害我母亲?”

  “为什么要加害?”她不悦地耸耸肩,“炸弹爆炸了。随后就是夸口和威胁,来自‘圣民’组织或自称是‘圣民’组织的人。我们调查,但很少成功。那些杀手随时准备自杀,就是不吐露真情。”

  “是他们杀害了我母亲?”

  “他们是那样说的,”她无奈地点点头,“我们还没结案。”

  “我们?”

  “我负责这宗案件,我是主动请缨,因为我认识她。炸弹伪装成他们订购的仪器设备,送到了她和索森工作的实验室里。”

  “他们一起工作?”

  “去年是这样。他的敌人切断了他的支援,她便替他安排了地方。在太空实验室上头,她在那儿研究天鱼,实验室现在被查封了,我们的调查还没有完。”

  “天鱼——它还活着吗?”

  “我想还活着吧,”她点点头,似乎也不大肯定。“他们用炸弹一定是想杀死它。那些暴徒认为它死了。当你母亲的助手进来时,发现它没死,只是在爆炸中受了惊吓。可怜的小东西,正躺在笼子里呢,我看不出它还活着,就跟死了一样。”

  “我可以看看它吗?”

  她犹豫了一会儿。

  “我想可以。我得先联系安排一下。”

  她离开他,一会儿回来说已经安排好了。

  “今天下午就去。”她皱眉道。“还有一件事儿,我和贝尼托谈过了,他今晚有个宴会,想邀你参加,只是我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有些客人,”她不安地摇摇头。“贝尼托的宴会不同寻常。

  他把宴会称为地球和太阳的接口。他请的人什么样的都有,有些是专为见你而来的。”

  “见我?”

  “你已声名狼藉了,”她无奈地笑道,“尽管审查很严,你说的太空怪物还是传开了。人们会问你看到了什么——那些问题你不能回答,这是你获得保释的一个条件。”

  他点点头。

  “当心点,奎恩!”她的双眼一片黯然。看得出她的关切是真诚的。“你有许多敌人——那就是我开始不同意你出席宴会的原因。

  陈氏团伙绝不会让你说出任何有关外星人的事情。”

  在她自愿执行侦察任务之前,鲁恩桑曾在核星天文台里,偷听了大半年行星人的交谈。

  看到他们试图离开他们生长的行星时笨拙的尝试,她体会到他们是在重复自己种族也曾有过的进化过程。她开始对他们有了一种亲近感。

  虽然他们所犯的种种错误让她惊讶,她还是努力理解并原谅他们。他们毫无节制地生育,互相残杀,破坏生存环境,在自己那极其原始的世界里奉行着适者生存的基本法则。

  能有这样一种近距离观察他们的机会,她感到十分高兴。起初她非常小心,躲在他们从轨道站中扔出的废物形成的长长的云堆中观望。

  她看到的东西非常有趣,尽管也常使她困惑不解。他们爱浪费的习惯十分令人震惊,即便在她对他们所抛弃的东西产生了浓厚兴趣后,她的诧异也丝毫未减退。他们把坏机器扔掉,而这些机器完全可以修复。还有一片蔬菜纤维块,写满了谜一样的文字,更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碎块,每一块都成了她最终解决了的谜中有趣的一员。所有这些都富含贵重的元素,任何光圈文明的人都会保存并回收利用它们。

  一直以来她都没看出任何迹象表明她已被发现。供应船还是照样往来。他们从光圈传来的信号中,没有任何值得惊骇的东西。

  他们极其狡猾,从不让她疑心那些最具诱惑力的废物只是一个馅阱的诱饵。甚至连她发现激光信号扫过时,她也觉得那只不过是一种挑战而已。

  他们突然开火了。

  开始时那些激烈的冲击几乎要了她的命。她伤得太重了,没有力气向天文台汇报。她感到受了双倍的伤害,裂人肌骨的激光并不比她心中那份亲近感的丧失更让她伤心。行星人把她拖到了补给船上,带回他们的轨道网络中心,最后送进了行星表面上的一个简陋的实验室里。

  抓她的是男的,体积比女的要大,毛发更多,极具侵略性,起初他们笨拙地对她进行测试,动作很是残忍,她差不多以为要肢解她了。她至今仍然活着的原因,并非因为他们对她有任何怜悯,只是因为他们打定主意要让她开口谈话。

  救她的人是一个女的,叫做娜娅医生。对她温和得多,把她从行星的引力中解救出来,给她吃的,还试着为她治疗激光引起的烧伤,甚至流露出了一种爱心。慢慢恢复过来后,她有了力气向中心主任汇报。

  “那些家伙伤了我,”她承认道,“但他们的过错是可以原谅的。

  他们尽管原始,但在他们的进化过程中已达到了非常关键的时刻。

  他们需要与艾尔德多多接触。

  “我可以开始跟他们接触了吗?”

  观测天文台在光圈边缘,她收到回复时,行星的日子已过很多天了。

  “不予准许。”

  由于电子设备的干扰,还有恒星本身的辐射,传来的讯号非常微弱。“我们对在你姐姐观测下的标本行星人的谋杀性错误行为非常担忧。他们相互吵得不可开交,我们不得不把他们在光圈中的出现视为对艾尔德的一个威胁。我们对你的困境深表遗憾,但请记住我们当初就警告过你。鉴于你目前受到的虐待,你对他们的关切态度让我们吃惊。不幸的是,我们没法提供任何帮助,对你的命令仍然有效。

  “不准联系。”

  她服从了。

  她不再说话。然而娜娅医生似乎感觉到了其中的缘故。她不再提问,而只是和蔼有加地向她讲述行星的文化,给她装上电子接收器,并把她似懂非懂的书和杂志念给她听。

  她大为感动,再次和主任通了话,请他重新考虑。她说,有些行星人已经进化到了相当高的程度,可以将他们选出来进入光圈,或加以调教,最终成为艾尔德的一员。

  她没想到,主任这次根本没有给她任何回答。她有些害怕了,于是动手将行星人的某些设备改装成一个中转接收器,使用整个轨道网络作为天线,伸向光圈的更深处。

  那位叫娜娅的医生没有阻止她的工作,甚至没来仔细瞧瞧她正在设计的机器。然而,没等她完成,实验室里送来了一个怪模怪样的包裹。她看着娜娅医生打开包裹。

  等她感觉出包裹里的东西时,一切都已晚了。

  太阳血:适于太空生存的复合基因,绝大部分并非变异所致,而是从现存的人类基因库中提取。因此,体内流着太阳血者其实也是人类的一员,只不过由于适应在太空生存的缘故而成为新的精英一族,从而招致不适于在太空生存的人们的嫉恨。圣族人称他们是“撒旦的孽种”,脸上刻着“野兽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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