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芝加后,亚宾浑身不自在,感到自己被不知名的恐怖包围着。芝加是地球上最大的城市之一,据说人口共有五万,而在芝加的某个角落,住着伟大帝国派来的重要官员。
事实上,他从未见过来自银河的人,而在这里,在芝加,他却不停扭转脖子,唯恐自己遇上一个。若是追根究底,他也无法说清即使真遇见外人,他又如何能从地球人中分辨出来。不过,他有个根深蒂固的观念,觉得两者总会有些区别。
走进那个研究所的时候,他还不忘回头再望一眼。他已将双轮车停在一个露天广场,并买了一张六小时的停车券。这么奢侈的行为,会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现在每样事物都令他害怕,空气中似乎处处是眼睛与耳朵。
但愿那个陌生人记得他的嘱咐,一直安分地藏在后座底部。他曾拼命点头,可是他真了解吗?亚宾突然对自己生起闷气,他为什么要被格鲁说服,做出这么疯狂的举动?
面前的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他的思绪。
那声音说:“你有什么事吗?”
口气听来有些不耐烦,也许同样一个问题,那人已经问了他好几遍。
他则以嘶哑的声音回答,每个字都像从喉咙挖出来的干粉:“这里是不是可以申请突触放大器实验的地方?”
接待员猛然抬起头,说了一句:“在这里签名。”
亚宾却将双手放到背后,继续以沙哑的声音说:“我在哪儿能先了解一下突触放大器?”格鲁曾经告诉他那个装置的名字,但他说起来仍然很奇怪,根本像是不知所云。
那个女接待员却以顽强的声音说:“除非你以访客的身份在这里签名,否则我无法帮你任何忙,这是规定。”
亚宾掉头就走,一句话也没再说。柜台后面的年轻小姐紧紧抿起嘴唇,同时猛踢座椅旁的讯号杆。
亚宾宁死不愿留下任何不良记录,可是在他看来,他的努力已遭到惨败。这名少女刚才一直盯着他,即使一千年后,她仍会记得自己。他起了一个强烈的念头,想要立刻拔腿飞奔,跑回自己的车上,逃回自己的农场……
从另一个房间中,突然有个身穿实验袍的人匆匆走出来,那名接待员立刻指着亚宾说:“突触放大器的志愿者,谢克特小姐。”
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他不愿提供姓名。”
亚宾抬起头,看到来人是另一个年轻少女。他显得十分惶恐,问道:“你就是那个机器的负责人吗,小姐?”
“不,你完全弄错了。”她露出非常友善的微笑,亚宾随即感到焦虑消退了些。
“不过,我可以带你去见他。”她又以热切的口吻问道,“你真的自愿接受突触放大器的实验?”
“我只想见负责人。”亚宾木然地答道。
“好吧。”对于他断然的不合作态度,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说完,她便消失在原来那扇门的后面。亚宾等了一会儿,然后,终于看到一根指头向他招呼……
他跟她走进了一间小型会客室,感到心脏不停怦怦乱跳。
她以轻柔的声音说:“你顶多等上半小时,谢克特博士就会来见你。他现在非常忙碌……如果你想要些胶卷书和阅读机打发时间,我马上帮你拿。”
亚宾却摇了摇头。小房间的四面墙壁似乎渐渐向他迫来,将他夹在中间动弹不得。他落入了陷阱吗?那些古人是不是马上要来抓他?
这是亚宾一生中最长的一次等待。
恩尼亚斯大人——地球的行政官,当他来找谢克特博士的时候,则未遇到类似的困难。不过,他的心情几乎与亚宾同样激动。他就任地球行政官已有四年,但访问芝加仍算一件大事。身为遥远的皇帝陛下的直接代表,就法理而言,他能跟银河各区的总督平起平坐,哪怕那些星区的领域横跨几百立方秒差距。然而,实际上,他的处境实在与流放无异。
他困在不毛而空旷的喜马拉雅山脉,并且夹在憎恨他的群众与他代表的帝国两者的冲突中。因此,即使是一趟芝加之旅,对他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事实上,他的解脱都很短暂。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在芝加,他必须随时穿着灌铅的服装,即使睡觉时也不能脱下。而更糟的是,他还得持续不断地服用代谢促进剂。
为此,他对谢克特大吐苦水。
“代谢促进剂,”他一面说,一面拿起朱红色的药丸仔细端详,“朋友,对我来说,它或许才是你们这颗行星的真正象征。它的功能是提高所有新陈代谢过程,因为我如今坐在这里,正被四周的放射性云雾包围,而你甚至无法察觉它的存在。”
他吞下药丸,又说:“好啦!现在我的心脏会跳得更快,我的呼吸会自动加速,我的肝脏会在这些化学合成物中溶解——医护人员告诉我,这会使它成为人体中最重要的工厂。而我付出的代价,则是事后剧烈的头痛和倦怠感。”
谢克特博士饶有兴味地聆听这番话。他给人一种患了近视的强烈印象,这并非因为他戴着眼镜,或是眼睛真有毛病,只是因为长久以来,他习惯下意识地仔细观察一切事物,而在开口说话之前,则会方方面面考虑周全。他的个子很高,已快要步入晚年,瘦长的身形有点轻微的伛偻。
他对银河文化相当精通,因此不像一般地球人那样,普遍对外人怀有的敌意与猜疑——甚至对恩尼亚斯这种以宇宙公民自诩的帝国人,都毫无例外地充满反感。
谢克特说:“我确定你不需要这种药丸。代谢促进剂只是你们的迷信之一,而你自己也知道这件事。假如我暗中将它们换成糖丸,你的身体绝不会因此而受损。而且,你还会由于心理作用,而在事后产生类似的头痛症状。”
“你生活在自己习惯的环境中,当然可以说这种风凉话。你能否认你的基础代谢率比我高吗?”
“我当然不能,不过这又怎么样?恩尼亚斯,我知道帝国有种迷信,认为我们地球上的人和其他人类不同,但其实根本没这回事。难道你到这儿来,是为了宣传反地球分子的教条?”
恩尼亚斯哼了一声:“我可以向皇帝陛下起誓,你们地球上的人才是这种教条的最佳宣传家。他们住在这里,挤在这个要命的行星上,在自己的愤怒中溃烂,他们根本就是银河中的慢性溃疡。
“我是说真的,谢克特。哪颗行星有那么多日常的仪典,而且像重度被虐狂那样坚守不移?每一天,毫无例外,我都得接见些这个、那个统治团体派来的代表,要求我批准某个可怜鬼的死刑。他们唯一的罪行不过是闯入禁区、回避六十大限,或只是多吃了些不该吃的食物。”
“啊,但你总是批准这些死刑。你的理想主义衍生出来的嫌恶感,似乎并未让你严词拒绝这些要求。”
“众星是我的见证,我极力反对这些判决。可是我能做些什么呢?皇帝陛下有旨,帝国所有成员都应保有自己的惯例,绝不可强行干扰。这是正确而明智的决定,因为唯有这样,才能防止众人支持一些傻瓜,否则,那些傻瓜会三天两头煽起叛乱活动。此外,当你们的议会、议院、议厅代表坚持死罪的时候,我要是固执地反对,会立刻招来鬼哭狼号,以及对帝国政府的大肆抨击。这样一来,我宁可在一群恶魔中睡上二十年,也不愿再多面对地球十分钟。”
谢克特叹了一口气,又用手摸了摸后脑稀疏的头发:“对银河其他地区来说,如果他们知晓我们的存在,地球只是天空中一颗小石子。可是对我们而言,它是我们的家乡,我们唯一的家乡。然而,我们跟你们这些外世界人士并无不同,只是较为不幸罢了。我们挤在这个几乎死亡的世界上,放射线围墙将我们禁锢起来,周围庞大的银河全都排斥我们。那些折磨着我们的挫折感,我们又要怎样发泄?行政官,你是否愿意将我们多余的人口送到外星?”
恩尼亚斯耸了耸肩:“我会在乎吗?在乎的是其他世界的民众,他们可不愿成为地球疾病的受害者。”
“地球疾病!”谢克特面露不悦之色,“这是个荒谬的想法,应该尽快根除。我们不会传染致死的疾病,你跟我们在一起那么久,岂不是早就死了吗?”
“老实说,”恩尼亚斯微微一笑,“我尽一切可能预防不当的接触。”
“因为你自己对那些宣传也心存恐惧。无论如何,只有你们那些顽固分子的愚蠢头脑,才会幻想出这种事情来。”
“啊,谢克特,难道那些认为地球人带有放射性的理论,根本没有一点科学根据吗?”
“有的,我们当然有放射性,我们怎能避免?而你也一样,帝国上亿颗行星中的每个人都一样。我们所带的比较多,这点我承认,但绝不足以伤害任何人。”
“不过,只怕银河中一般人的想法刚好相反,而且不会希望借由实验证明这一点。此外……”
“此外,你要说我们与众不同——我们不是人类。拜放射线之赐,我们突变得比较快,因而在许多方面都产生了变化……这也是未经证实的理论。”
“却是大家都相信的理论。”
“只要大家一直相信,行政官,只要我们地球人一直被当成贱民,你们就能在我们身上,发现那些令你们反感的特质。假如你们将我们逼得走投无路,我们的反抗难道会很奇怪吗?你们如此憎恨我们,能抱怨我们回过头来恨你们吗?不,不,我们是被动的受迫害者,不能算是主动的一方。”
对于自己挑起的怒火,恩尼亚斯十分懊丧。即使最优秀的地球人,他想,也具有同样的盲点,觉得地球是整个宇宙的公敌。
他很技巧地说:“谢克特,原谅我的鲁莽,好吗?就算我太年轻、太无聊了。在你面前的是个可怜人,一个刚满四十岁的年轻小伙子——在职业文官生涯中,四十岁只算婴儿的年龄——他正在地球上磨炼实习。也许还要好多年,外星省管理局的那些蠢材,才会想起我在此地待得太久,而提拔我转任比较不太要命的职务。所以说,我们都是关在地球上的囚犯,也都是心灵世界的公民,在伟大的心灵世界中,没有任何行星或任何有形特征的区别。伸出你的手来,让我们做个朋友吧。”
谢克特脸上的皱纹消失了,更准确地说,是被象征愉悦的皱纹取代。他开怀地哈哈大笑,然后说:“这番话的内容是恳求的言语,但语气仍属于帝国的职业外交官。你是个差劲的演员,行政官。”
“那就请你扮演一名出色的教师,向我说明有关你那个突触放大器的一切。”
谢克特明显地吃了一惊,再度皱起眉头:“什么,你听说过那个装置?这么说,你不但是一名行政官员,还是个物理学家?”
“所有消息都在我的职责范围内。可是说实在的,谢克特,我真希望知道。”
谢克特仔细打量着恩尼亚斯,似乎有些不大相信。然后他站了起来,将枯瘦的手掌举到嘴边,若有所思地掐着嘴唇:“我几乎不知道该打哪儿说起。”
“这个嘛,众星在上,如果你在考虑要从哪个数学理论说起,我就帮你省省事吧。那些全都别提,你那些函数、张量之类的东西,我根本一窍不通。”
谢克特的眼睛闪了一下:“好的,那么,如果仅做定性的描述,它就是用来增进人类学习能力的装置。”
“人类的学习能力?真的!有效吗?”
“但愿我知道,还需要做很多实验。我会把主要的原理告诉你,行政官,你就可以自行判断。人类的神经系统,动物的也一样,都是由神经蛋白组成。这种物质含有巨量的分子,处于很不安定的电力平衡状态。即使最轻微的刺激,也会扰动其中一个分子,那个分子为了回复平衡,就会将扰动传给另一个分子,如此循环不已,直到扰动到达脑部为止。
“脑部本身也是类似分子的庞大集合体,所有分子都以各种可能的方式互相联系。因为脑部差不多有十的二十次方——也就是说,一的后面加上二十个零——那么多的神经蛋白,它们可能的组合方式,数量级相当于十的二十次方阶乘。这个数目实在太大了,如果宇宙中所有的电子和质子,每个都变成另一个宇宙,而在这么多新宇宙中的电子和质子,每个又再变成另一个宇宙,那么,这样造出的宇宙中每个电子和质子加起来,跟那个数目相比仍趋近于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众星保佑,我一个字也不听懂。即使我只是试图理解,也会因为脑汁被榨干而像疯狗那般嗥叫。”
“嗯,好吧,总之,我们所谓的神经脉冲,只不过是渐进性的电子失衡,这种失衡状态沿着神经一直传到脑部,再从脑部传回神经系统。这个道理你懂吗?”
“懂的。”
“很好,这么说,你还真是天才。这种脉冲在神经细胞内传递时,行进一律相当迅速,因为神经蛋白有实质的接触。然而,神经细胞的分布有限,在两个神经细胞之间,存在着一层极薄的非神经组织间隔。换句话说,两个相邻的神经细胞实际上并不相连。”
“啊,”恩尼亚斯说,“所以神经脉冲必须跳过那道障碍。”
“正是如此!那个间隔使脉冲的强度减弱,并降低传输速率,减弱降低的程度和它的厚度平方成正比,而脑部也不例外。现在你想想看,若能找到一种方法,可以减低这种细胞间隔的介电常数……”
“什么常数?”
“这种间隔的绝缘强度,我就是这个意思。如果能令它降低,脉冲就较容易越过那道鸿沟,你的思考和学习速率便会增加。”
“好吧,那么,我回到原先那个问题,它有效吗?”
“我曾用动物做过实验。”
“结果如何?”
“啊,大多都因为脑蛋白变性而很快死去,换句话说,就是脑蛋白凝聚,好像鸡蛋被煮熟那样。”
恩尼亚斯怔了一怔:“科学有时冷酷残忍得无法形容,那些没死的又如何?”
“没有什么决定性的结论,因为它们不是人类。根据数据研判,对它们而言,似乎相当乐观……可是我需要人类做实验。你想想看,每个人脑部的电子性质都不尽相同,每个脑子都会产生特定的微电流,没有任何两组完全一样。它们就好像指纹,或视网膜的血管图样。照理说,它们其实更具特色。我相信,进行改造时应将这点纳入考虑。假如我是对的,就不会再有变性作用发生……问题是我找不到人类做实验,我征求志愿者,可是——”他无奈地摊开双手。
“我当然不会怪他们不敢来,老兄。”恩尼亚斯说,“可是说真的,若是这个装置研发成功了,你打算拿它来做什么?”
物理学家耸了耸肩:“这不是我能说的,当然得由大议会做决定。”
“你不考虑将这个发明献给帝国?”
“我?我一点也不反对。但只有大议会才有裁判权……”
“哦,”恩尼亚斯以不耐烦的口气说,“去他妈的大议会,我以前跟他们打过交道。在适当的时候,你愿意跟他们谈谈吗?”
“为什么,我能有什么影响力?”
“你可以告诉他们,地球上若能制造出一个适用于人类,而且百分之百安全的突触放大器,又如果这个装置能和全银河分享,那么,你们移民外星所受到的某些限制,就有可能被撤销。”
“什么,”谢克特以讽刺的口吻说,“现在又不怕我们的传染病、我们的差异,以及我们非人类的特质了?”
“你们甚至有可能,”恩尼亚斯心平气和地说,“整个被迁移到另一颗行星,考虑一下。”
此时房门突然打开,一位年轻少女走了进来,轻快地掠过放置胶卷书的书柜。她自然而然带来一股春天的气息,驱散了这个隐秘书房里的霉味。看到这个陌生人,她有点脸红,立刻转身准备离去。
“进来,波拉,”谢克特连忙叫道。“大人,”他又对恩尼亚斯说,“我相信您从未见过我女儿。波拉,这是恩尼亚斯大人,地球的行政官。”
她正要屈膝行礼的时候,行政官很快站起来,以相当绅士的手势示意她免礼。
“亲爱的谢克特小姐,”他说,“我真不敢相信,地球上能孕育出像你这样的明珠。其实,将你放在我想得到的任何世界上,你都会是一颗耀眼的明珠。”
他拉起波拉的手,她赶紧带点腼腆地伸手向前。一时之间,恩尼亚斯似乎准备遵循古代礼仪,低下头来亲吻那只玉手。不过即使他动过这个念头,最后也没有付诸实现。他将她的手举到一半便放开来,也许稍微太快了点。
波拉微微皱着眉头说:“大人,您对一名普通地球女子的亲切,实在令我受宠若惊。您竟然不畏惧传染病,敢亲自造访我们,可真是英勇无比、胆识过人。”
谢克特清了清喉咙,打岔道:“我这个女儿,行政官,正在芝加大学攻读学位。她每周有两天的时间,在我的实验室当技术员,以取得必要的实习学分。她是个能干的女孩,虽然我是她父亲,说话难免过分捧她,但我还是要说,她有一天可能取代我的位置。”
“父亲,”波拉柔声道,“我有个重要的消息告诉你。”她显得有些迟疑。
“我该离开吗?”恩尼亚斯客气地说。
“不,不,”谢克特说,“什么事,波拉?”
少女随即答道:“我们有了一个志愿者,父亲。”
谢克特瞪大眼睛,几乎愣在那里:“突触放大器的志愿者?”
“他是这么说的。”
“好啊,”恩尼亚斯说,“看来,我为你带来好运。”
“似乎的确如此。”谢克特又转身对女儿说,“告诉他等一下,把他带到丙室去,我很快会去见他。”
波拉离去后,他又转向恩尼亚斯说:“我失陪了,你不介意吧,行政官?”
“当然不介意,手术需要多久时间?”
“恐怕要几小时,你希望参观吗?”
“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更骇人的事,亲爱的谢克特。我会在国宾馆一直待到明天,你会告诉我结果吗?”
谢克特似乎松了一口气:“会的,当然。”
“很好……考虑一下我刚才有关突触放大器的提议,那是你通往知识殿堂的一条新捷径。”
说完恩尼亚斯便走了,比来的时候内心更加不安。他没打听到什么,恐惧感却增加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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