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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季姜篇 第七节

  楚王和季姜走在偏殿,几个人正在里面嘻嘻哈哈说得起劲,其中一个人公然坐在楚王的王座,把脚搁在御案上。见楚王进来,几个人停止了说笑,那坐在王座上的家伙像是其中为首的,冷冷报了一眼楚王,脚也不从御案上放下,道:“楚王,你好大的架子呀!把我们哥几个晾在这里,自己跑到哪儿快活去了?”

  季姜怒不可遏,正要开口说话,楚王握住她的手捏了捏,道:“劳各位大人久等,是我的不是。”

  那使者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陛下有诏旨,问你两件事。”

  楚王,道:“臣恭聆陛下诏询。但有所知,知无不言。”

  那使者道:“第一件事,西楚余孽钟离味,是不是躲在你这儿?”

  楚王回答得很干脆:“不是”

  “第二件事,”那使者说到这儿,脸上的神色忽然变得很郑重,离座下阶。走到楚王跟前,低声道:“鼎心是不是在你这儿?”说完,目光灼灼的盯着楚王的脸。

  楚王神态平静,道:“我不明白上使大人的意思。”

  那使者盯了他半天,才悻悻地道:“明不明白你自己心里有数。陛下还会派人来的。楚王,你最好识时务一点!”

  说完,那使者一挥手带着众人走了。季姜又气又恨,道?:“大王你还没失势哪,他们怎么就敢这么嚣张?简直是狗仗人势!”

  楚王摇了摇头,道:“还会有更嚣张的。”

  一个月后,更嚣张的来了,当时楚王正和季姜在泗水漫步。

  泗水两岸绿柳成荫,夕阳斜照,平阔的水面波光粼粼。季姜心事重重,无心欣赏这些美景。楚王却悠闲地用一根柳条指点着道:“季姜,你看,这泗水源出你们齐国蒙山,流到我们楚国境内,蜿蜒千数百里,经过我、项羽和当今皇帝的家乡。似乎冥冥之中,我们这些人的命运注定要纠结在一起……”

  远处有马蹄声传来,季姜向声音来处望去,见一队人马渐近,到了近前,那些人勒住缰绳停下,为首一人身着锦衣,头带锦羽冠,一望而知是皇帝的贴身侍卫。那人下了马,手持一枚龙首铜符大摇大摆地走过来,道:“奉陛下诏,命楚王二事!”

  楚王道:“请上使吩咐。”

  那人道:“第一件事:尽速缉拿要犯钟离味,不得有误!如有窝藏纵放之事,按律严惩!”

  季姜再也按捺不住,大声道:“谁有资格惩处我们大王?!问问皇帝,他的江山是谁替他打下的?按律严惩?呸!不要说我们大王没有窝藏钟离味了,就算窝藏了,我们大王也是为皇帝灭了项羽,难道还抵不上一个……”

  楚王止住季姜,向那人道:“臣谨奉陛下诏。还有什么事?”

  那人走近了一步,手一伸,沉身道:“陛下命你把鼎心交出来.”

  楚王摇了摇头,目光望向泗水,道:“我没有这东西。”

  那人又逼近一步,低声道:“要么是王位,要么是‘鼎心’,你自己挑!”

  “王位?”楚王一笑,解下头下的紫金王冠,递到那人面前,“拿去吧,富贵于我如浮云.”

  “呸!”那人恼火地一挥手,道:“陛下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你等着接受廷尉的传讯吧!”说完回身上马,拨转马头,向来路而去。

  季姜道:“什么是‘鼎心’?居然拿夺爵刑讯来威胁您?”

  楚王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原想是将它留给将来的,也许那时的人会有足够的智慧解开它的奥秘,可现在看来,是等不到了。我享受尊荣已太久,不可能忍受得了那些折磨苦楚了―――”忽扬声道:“上使大人!”

  前方马上那人勒马回望。

  楚王道:“鼎心其实我已给过你了,是你自己不要。”说着,倒过手中的紫金冠,伸指在其中一拧一按,“喀”的一声轻响,一枚小小的亮晶晶的银白色薄片立时出现在他指间,“是这东西吗?”

  那人眼睛一亮,脸上现出惊之色,道:“啊!就是它!就是……”

  楚王手指轻轻一弹,那亮晶晶的小薄片飞了出去,在空中翻过几个身,掉入了水波轻漾的泗水河中。

  “你?!”那人又惊又怒,来不及发火,尽快指挥众随人道:“快!快!还愣着干什么?快下水,快下水啊!全给我下水去找!去找!”

  楚王看着他们手尽快脚乱地折腾,慢悠悠地戴上紫金冠,道:“上使大人,请你回去转告陛下:如果陛下是明君,没有九鼎也一样,如果陛下是昏君,得了九鼎也枉然。再神奇的器物,也不能使残暴的统治永存。要想长治久安,就对百姓好一点吧!”

  那人没空搭理楚王,在河边跑来跑去,急吼吼地道:“找到了没有?找到了没有?快找、快找啊!”

  岸上那人欣喜若狂,连声道:“快拿过来!快拿过来!”

  那片小薄片到手,那人小心翼翼地将它擦干包好,放入一只垫了丝绸的匣子里,贴身收好。然后狠狠地瞪了楚王一眼,上马率众离去。

  季姜道:“怪不得大王要特地亲手设计这顶紫金冠,原来要拿这藏宝啊!哎,大王,你既然藏得那么好,又何必拿出来让他们抢到手?”

  楚王目视前方,淡淡地道:“他们得到的只是一片废物―――那东西一见水就完了。”

  季姜道:“到底是什么啊?那么丁点大的东西,扔到河里还要下去捞,他们怎么就这么看重?”

  “那是历代帝王最梦寐以求的宝物。”楚王说着,叹了一口气,把目光从远处收回,看着季姜,道:“季姜,我们坐到那边去,我要给你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我本来早就该告诉你的,但这个故事的跨度太长了,脉络也很长乱,我真到近期才彻底清理了它的前因后果。

  首先,你要答应我,不管你对听到的故事如何惊讶,甚至怀疑,请先不要打断我,否则你会听得支离破碎,更加难以理解。

  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到底是多久,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两三千年,也许是三四千年,总之那时的人类还没有记载史事的能力。一个不知名的、与我们迥然相异的天外生灵降临到我们这个世界上。它的隐临伴随着惊人的“隆隆”声。所以我们的先人把它称为“龙”又有人说它是雷神之子―――季姜,我说过了,不管你有多么惊讶,有问题等我说完再提―――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它来到这里的真正目的。我只知道,它来自一个与我们截然不同的世界,这使它刚来到这个世界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它把我们的海洋当成陆地了。

  它认为如此平坦的地方正是适于停降的。于是,它把它驾驭的乘具——我们有人称之为“星槎”——降落在了渤海。

  我说过,它来自一个与我们这里截然不同的地方。那个世界对海洋一无所知。它们制造的器具坚不可摧,却惟独对我们这里最为平凡的海洋没有丝毫的防护能力。

  所以,星槎毁了,毁于海水的腐蚀。

  这个天外生灵异常惊恐。因为失去了星槎。它将无法回到它的世界。它开始考察的们这个世界。

  考察的结果使它更恐慌:这个世界缺乏制作“星槎”的原料!并且,这是一个还处在蛮荒中的世界,没有文字,没有计算,没有冶炼,没有建筑……总之,这个世界帮不了它任何忙。

  就在它濒临绝望的时候,它注意到了我们的月亮,注意到了月亮的力量。

  星槎坠海使它失去了一切身外之物,但没有使它失去智慧。在它们那个世界,已经知道了一条宇宙间最为神奇的奥秘:天体间存在着一种彼此牵引之力,近者强,远者弱,大者强,小者弱,正是这种力量维持着日月星辰的运转。你在海边住过,总熟悉潮汐吧?潮涨潮落,就是这种力量引发的。同时,这种力量还能使时间和空间发生轻微的变形。如果能用巧妙的办法,把这种变形集中、放大,就会发生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比如,时间会翘曲,甚至翻转——不要问,我说过了,有问题等我说完再提。

  一个大胆的设想在它心中升起:只要能设法填平它的星槎所坠落的那片海域,然后将这片填出的平地“逆卷”到它降落的时间里去,使它在那次降落的最后瞬间,落到一片平地上而不是海洋里,那么灾难就不可能发生。

  填海虽然工程浩大,但不需要什么珍稀的原料,也不需要多么高超的技巧,只要有足够的人手就行了。

  它为这个绝妙的设想而兴奋,立刻着手实施。

  一方面,它开始制作能控制时间变形的神器。这比制作一艘星槎要容易多了,所需的原料,也都能在我们这个世界找到:丹砂、雄黄、石墨、铅、云母、水晶、独居石……

  另一方面,它开始用它的智慧推进我们先人的繁衍和发展。它教他们渔猎、耕作、书写、计算……它帮助他们建立国家,制定礼仪,以保持长期的安定,使人口得以持续繁衍。为了尽快开启民智,它甚至把它那个世界的智慧的精华——八卦,都传授给了人类。如果它知道这东西日后会对一个年轻人产生怎样的启发,也许就不会这么做了。

  先民们对它既崇拜,又感激,尊奉它为“伏羲”。“伏”,就是“溥”,博大、伟大的意思;“羲”就是太阳神羲和。先民们把他们所能想像得到的最尊贵的名号奉献给了他。

  但是,我们到底该叫它什么呢?“龙”和“伏羲”都不是它的真名,然而我也不知道它的原名是什么,也许在它那个世界根本是连名字都没有的。为了叙述方便,我们姑且称它为“龙羲”吧。

  两项工作,要耗费龙羲很长的时间。但这对它不成问题,因为它的生命节律和我们不一样,它有足够的寿命来完成这些工作。

  成问题的是,它的形体给它带来了越来越多的麻烦。它的脸和人类一样,然而它的身体却完全不同于人类。随着智慧的开启,人们逐渐注意到它的形体的怪诞,并开始用怀疑的目光看它。尽管它又教了他们裁制衣裳遮蔽身体,但已不能完全消除疑虑。

  它到底长了一个什么样的身体呢?我也不十分清楚。凭着后来观察到的蛛丝马迹,以及上古典籍中片言只字的记载,我推测它的身体大致像蛇一样,但比蛇身粗得多,鳞甲也厚得多。

  多么可笑!一个拥有如此高度智慧的生灵,却长着一副与我们这世界上最卑贱、最丑陋的生物一样的身躯。

  它不得不退居幕后,由一名信使为它在人间奔走行事。它赐予了这名信使长生不老的生命,以换取他忠心耿耿地为自已效劳。这名信使就是篯铿,后人所称的彭祖。

  龙羲把它的全部工作移到渤海中的一个小岛上,在那里继续制造它的神器,但它依然控制着陆地上的一切。它不停地干预着我们的历史,使这个国家朝着它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它为夏禹铸造了九鼎,以巩固帝国的统治。九鼎可以用来监视九州,使帝王轻而易举地扑灭尚在酝酿中的叛乱,避免因战争导致的人口减少、国力削弱。它要最大限度地增强我们的实力,以使我们早日有能力为它实施那项庞大的工程。

  夏、商、周三代过去了,我们由一个中原小国扩张成一个疆域辽阔、人口众多的大国。我们使用的器具由木石变为铜铁;我们的算术已会计算面积、体积、效率,会解方程,会算勾股……施行工程的条件成熟了。同时,龙羲那件能控制时间的神器也已大功告成。

  现在,只缺少一个工程的领导者了。

  他开始物色合适的人物。

  找谁呢?如此浩大的工程,会严重地动摇国本,不会有哪个现任统治者肯做这样的蠢事。所以,它必须找一个有足够的统治才能、有强烈的权力欲望而又出头无望的年轻人,以获取权力为诱饵,以施行工程为条件,使他心甘情愿地为他效劳。

  它找到了第一个人。当时那人基本上还是个孩子,但已显示出了统治国家的天赋和与别的孩子不一样的勃勃野心。然而这孩子在王室中低微的身份,已注定他此生与王们无缘。于是,龙羲轻而易举地收买了这个孩子,一步步为他铺平通向权力的道路。经过数十年的谋划努力,终于使这个孩子神话般地实现了他的帝王梦,成为了一个拥有空前强在的权力的君主。

  然而,龙羲没有料到贪欲的力量。人心不足蛇吞象,得到了权力的孩子又向他索取长生之法,也许,得到长生之后他还会再向他索取别的什么。

  龙羲忍无可忍,让它的信使对这孩子进行了惩罚:取走了九鼎上最关键的部件——鼎心;同时,留下了一面能照见人五脏六腑的神奇镜子。

  得到神镜使孩子由衷高兴,失去鼎心则使他怒火中烧。然而孩子不知道,就是那面使他高兴的神镜,其实也是埋藏在他身边的一个祸根。神镜损伤了他的心智,并最终断送了他的万里江山。

  在放弃这个贪婪的孩子后,龙羲开始找第二个人。

  这次他很小心,找了一个聪明又正直的年轻人。他国破家亡,满腔仇恨,同样也正处于需要帮助的状态。然而,当它的信使篯铿跟这个年轻人一接触,立刻发现,这个年轻人的相貌太特殊了——是一种柔美,女子一样的柔美。在这个凭勇力竞逐天下的时代,这样的相貌简直是致命的弱点!怎么能想像,一个貌若女子的统治者能驭使臣民服服帖帖地完成一项如此艰巨的工程?

  龙羲不得不再次放弃,开始找第三个候选人。但它的信使在离开之前,给了那年轻人一件利器,让他用这利器去对付那个贪婪的孩子,算是对那孩子的惩罚之一。如果成功,将提前结束那孩子的统治,如果不成功,也能在心灵上给那孩子一个沉重的打击,加速他的神智的崩溃。

  第三个候选人在淮阴。他比前面两个更聪明、更优秀,但处境却比前面两个更糟糕。那时他正苦受贫穷、饥饿和寒冷的折磨,这使他对权势的渴望比任何人都强烈,对成功的追求比任何人都迫切。应该说,他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最合适的人选。改变这年轻人的命运,也比改变前面两个容易得多。年轻人缺乏的只是一条战时通道。而这条通道,在历史上曾经出现过,只要利用那件能控制时间的神器,在月亮对大地引力最强的八月动手,就可以使这条通道重现。一旦得到这条通道,年轻人就能凭着他自己的智慧征服整个天下,不需要龙羲再额外费心。

  然而龙羲却对这年轻人疑虑重重,原因正在于年轻人太优秀了。他的智慧超出了安全的界限,超出了龙羲所能控制的范围。在启用他之前,龙羲就测到了时间长河中传来的“预震”。这意味着,一旦正式启用,有可能发生强烈的“变异波动”,这将使龙羲失去预知未来的能力……哦,这太艰深了,我该解释一下。

  对于我们这个世界来说,龙羲是个外来者。它对我们这个世界作的每一点干预,都会改变我们固有的历史。而历史的每一次改变,又都会引发时间长河的一阵“变异波动”。变异波向前传递期间,未来的历史是模糊不清的。就好象一块石头投进水塘,只要波纹还在扩散,就无法看清水面的倒影。“模糊期”有长有短,但终有结束的一天,所以龙羲最终总能稳稳地把握我们历史的大局。

  偏偏对于这个年轻人命运的改变,似乎竟牵涉到整条的“时间河”,由此引发的“变异波”可能要传递很久,也可能永远也不会停下来,因为时间是无限延伸的。

  这样的情况,只有在改变极端优秀的人的命运时才会发生。这类人一生怀才不遇和充分施展才华这两种命运,对历史产生影响的差别之大,是不言而喻的。这样大的落差,足以形成一阵空前强烈的变异波,使整个未来随之改变。

  到底要不要启用这年轻人,龙羲很犹豫。

  对于杰出的才华,既是一种危险,也是一种诱惑。这样的人才如果能为它所用,对工程的好处将是无法估量的。

  最终,龙羲决定启用他。

  年轻人恃才傲物,有点不肯就范。不过这不要紧,现实会使他低头的。在年轻人被现实逼到绝望的境地时,龙羲的信使出现了。他用那神器牛刀小试,“扭曲”了一条山间小溪的时间,使年轻人目睹了一场激流忽断的神迹。年轻人死心塌地地信服了,他从信使的手中接过珍贵的鼎心,答应了这场交易。

  于是,龙羲用它的神器打开了五百多年前的古道,也打开了年轻人的命运之门。

  然而,意外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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