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将还在酒醉和震惊中没有清醒过来,齐王已经跪下行礼,道:“臣恭迎大王御驾。不知大王驾临,未曾远迎,望大王恕罪。”
汉王既不答礼,也不说“免礼”,径直走上齐王的席位,往下一坐,拿起帅案上的元帅虎符,盘在手里把玩着,看着齐王笑嘻嘻地道:“西楚既灭,天下皆定,齐王,你恐怕不需要这个了吧?”
季姜死死地抓住酒壶的壶柄,她所自己会控制不住将酒泼到汉王脸上去。
齐王默默地解下腰间的紫绶,放到汉王面前,躬身一礼,退后几步,转身对目瞪口呆的众将道:“从今天起,你们一律受大王节制,听到没有?”
众将愣了一会,才参差不齐地道:“听到了。”“是。”“知道了……”
一个趴在席上烂醉如泥的将官含糊地道:”大……大王?你不就是……大王吗?”
汉王脸上依然是大大咧咧的笑容,只是那又笑意正浓的眼睛深处,有鸷鸟般凌厉的光芒一闪。
齐王道:“不是我,是汉王!听到了没有?”他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听到了。”这次众将的声音总算整齐了一点。“咣当!”一声响,一只酒壶被摔在地上,醇香的烈酒汩汩流出。
季姜冲击波出了营帐。
呼啸的北风吹在身上,剌骨的冷。
季姜抱着又臂,坐在一个长满枯草的小土丘上,身体在发抖。她身上很冷,心里却像烧着一把烈火,那烈火烧得她想哭,想骂,想喊,但最终只是死死地咬住嘴唇。一件貂皮斗篷披到了她身上,她抬头回望,见是齐王,身子一摇,甩掉斗篷。
齐王将斗篷再次披到了她身上,道:“会着凉的。”季姜仰脸看着齐王,嘴唇颤抖着,眼泪淌了下来,道:“大王,你窝囊!”齐王沉默了一会,道:“是的,我窝囊。”
季姜道:“你说过就让他三次的。”
齐王道:“是的,我说过就让他三次的。”
季姜道:“这是第四次了。”齐王道:“是的,这是第四次了。”
季姜哭道“那你到底要忍到什么时候啊?大王,你说啊!”
齐王叹了口气,轻轻抚着季姜的头发,道:“将来你会明白的,一定会明白的。”
正月,汉王下了一道诏书:“诏曰:楚地已定,义帝亡后,欲存恤楚众,以定其主,齐王信习楚风俗,更立为楚王,王淮北,都下邳。魏相国建成候彭越,勤劳魏民,卑下士卒,党以少击众,数破楚军。其以魏故地王之。号曰梁王,都定陶。”
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虽然一诏封二王,其实彭越只是个陪衬,彭越本就长期在梁作战,战后得梁地为王,是当初约好了的。但齐王徙封为楚王,却明显等于贬抑。以“习楚风俗”为借口,更是牵强之至。哪有是哪里人就非得去哪里当王的道理?可见这道诏书就是冲着齐王来的。
季姜拿着诏书的抄本去找齐王——不,现在应该说是楚王。
楚王正伏案写着什么。
季姜把抄本往几案上一扔,道:“大王,你看看!这就是他当初承诺的“自陈以东至大海,全都加封给齐王!”
楚王头也不抬地继续写着,道:“看过了,没错啊。”
季姜道:“没错?明明说好是加封,现在却成了徙封,大王你还说没错?”
楚王放下手中的笔,道:“算不了,徙封就徙封吧。我也好久没回家乡了,正好回去看看,顺便办几件事。”
季姜气得要发抖,道:“齐国给你治理得国富民强,年年鱼盐之利巨万,他一道诏书就给你剥夺了,扔给你一个土地薄瘠、战火方熄的淮北,你居然一点不当回事?”
楚王拿起写好的简册站了起来,走到季姜身旁,拍拍她的肩头,道:“楚国没你想得那么糟,跟我回去看看,你会发现许多有趣的东西,不比齐国差呢!”说完向外走去。
季姜又气又难过,道:“大王……”
楚王回头道:“什么事?”
季姜满肚子的话无由说出,想了半天,指了指楚王手中的简册,道:“你刚才写的什么?”
楚王低头看看,道:“哦,这个啊,他们叫我草拟的推戴书。”
季姜道:“推戴书?什么推戴书?”
楚王道:“推戴汉王称帝。”
季姜看着楚王,说不出话来。楚王笑了笑,道:“没办法,诸候王里我地位最高,只能由我领衔。”
季姜还是不说话,看着他。
楚王似乎有些不自在,又笑笑道:“其实我也挺烦的,都是官样文章,到时他三辞三让,我还得率群臣再三劝进呢!”
季姜盯着楚王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大五,我真希望被劝进的人是你。”
楚王眼中闪过一丝怅然之色,但很快垂下眼睑,平静地道:“别说了,季姜,大势已去,大局已定。”
季姜木然地坐下,看着楚王远去背影,轻轻自语道:“大王,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二月,汉王在群臣的一致推戴下,即皇帝位于汜水之阳。
三月,楚国,淮阴城泗水边,楚王静静地站在那儿钓鱼。一会儿,有人带了两个人过来,一个是七十多岁的老妇,一个是位四五十岁地方小吏模样的人,两个见到眼前这个头戴紫金冠王,身穿夔龙纹深衣的人,知道就是新来的楚王,忙跪下行礼,楚王走过去,扶住那老妇,道:“阿母,你不要行礼,我不能当您的大礼。”
那老妇吃了一惊,颤巍巍地站在楚王面前,惶恐地道:“大王,这、这……”楚王一挥手,随从们抬来一只沉重的箱子,放在老妇面前,打了开来,只见一片金光灿然,时面竟是整整齐齐一箱的金块!
楚王道:“阿母,这一千斤黄金,都是你的了,待会儿我叫人给你抬到家里去。”
那老妇道:“大王,这……这是……”
楚王道:“阿母,您别叫我大王。您仔细看看,我是谁?”
那老妇眯起昏花的老眼,道:“你是……”
楚王举起手中的渔竿摇了摇。那老妇恍然道:“啊!你就是那个钓鱼的少年郎。你叫韩……韩……”
楚王道:“韩信。阿母,那会儿我饿着肚子钓鱼,您在这儿漂絮,见我面有饥色,便拿您带的饭给我吃,一连给了我几十天,我心里感激,便对您说,将来我一定好好报答你。你对我发火,说:“大丈夫不能养活自己,我看你可怜才给你饭吃,难道是图什么报答吗!”阿母,现在我能养活自己了,请你接受我这一点谢意。”
那老妇又惊又喜,道:“韩孺子有出息啦!好,好……”
那老妇离开后,楚王走到那跪着的小吏模样的人面前。
那人战战兢兢地叩首道:“大王恕罪,大王恕罪。当年小人有眼无珠,慢待了大王……”
楚王道:“姚亭长,你没有罪,你也有恩德于我,只可惜为德不卒,你以为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给我好处也指望不到什么报答,于是懒得再施恩于我,好吧——”说着手一挥,“把你该得到的那份拿回去吧!”
一名随从端了一只圆盘来到那姚亭长身前,盘子里放着一串百枚装的制篯,姚亭长一愣。
楚王道:“我在你家里蹭过的那些顿饭,顶多也就值这个价吧?拿去,顺便教你一件事:施恩不望报者,常常能得到非常之报;而施恩望报着,永远也别想得到。”姚亭长又惭又悔,抖着手拿起制篯,逃了似的去了。
楚王拿起渔竿正要回身钓鱼,却见自己的几名卫士押着一个人过来。那人被绳捆索绑,在卫士们的推推搡搡下之下踉跄而来,一见楚王,立刻“扑嗵”一声跪下,连连磕头道:“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楚王一怔,道:‘这人是谁?谁叫你们抓的?”
一名卫士一把揪起那人的头发,将那人的脸拉了仰起来,道:“大王,这小子当年胆敢侮辱您,我们弟兄几个气不过,就去打听出来把他抓到了,本想一刀杀了他,又怕大王你不解恨,就押了过来由大王您处置。”
楚王一看,见那人全身籁籁发抖,一脸惊惶之色,点点头,微微一笑,道:“印虎,我记得你以前挺横的嘛,现在怎么成这样了?”
印虎抖得像筛糠一样。脸色惨白。
楚王俯下身,在印虎耳边轻声道:“叫我钻你裤裆那会儿,你大概没想到会有今天吧?”
印虎已吓得魂不附体,结结巴巴地道:“只求……只求……大王给……小人一个痛快的。”
楚王直起身来,挥了挥手,道:“松绑!”
卫士一怔,但还是依言解开了印虎身上的绑绳。
印虎抖抖索索地站起来。
楚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印虎,道:“体格不错嘛!什么不好做,成天在市井间惹事生非!这样吧,我都城下邳那儿缺一个巡城中尉,你给我到下邳巡城捕盗去。把你的闲气闲力都用到正事上去!”
印虎和众卫士都愣住了。
楚王回过身,将钓线向河中一甩,又开始钓鱼起来。
印虎一句话也不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楚王向后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众卫士面面相觑,许久,才有一人嗫嚅着道:“大王,为什么……”
楚王看着水面的浮子,淡淡地道:“当年他侮辱我的时候,我难道就不能杀了他吗?只是杀了他毫无意义,所以忍耐到今天,但是到了今天,我又没有杀他的念头了——难道我奋斗了一生,获得今天的权势地位,就是为了向这样一个小人物复仇么?自己想想都有些可笑,再说,”说到这里,楚王顿了顿,望向远方,“我能有今天,说起来倒也算拜他所赐,侮辱也是一种力量。所以,你们其实不必特意把他抓来的。不过既然抓来了,也好。恩也罢,仇也罢,该了的都了了,省得牵挂。回到下邳王宫,季姜已等得很焦急了。
“大王,”她一边帮风尘仆仆的楚王卸下披风,一边道:“皇帝派来的使节在等你。那帮家伙气焰嚣张得很,跟他们主子一个德性,眼睛长在额头上,鼻孔朝天,颐指气使,倒好像他们是这里的主人!我看得肺都要气炸了,大王你横扫天下的时候,这几个小子还不知道猫在哪个角落呢!”
楚王道:“哦,我看看去,他们在哪儿?”
季姜道:“在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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