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荷沅早就抢了框子一端提了起来,还笑嘻嘻地道:“我现在劲道也大得很,已经可以把男生摔倒了,信不信我跟你比一场?下学期我们要去上海参加一场高校间的交流赛,我可真有点期待,考察我们学业的机会到了。”
祖海不得不断然道:“不比,以后也不比,你别跟我提起,否则我回头去学拳击。对了,你春节买那么多礼物分送,钱用完没有?要不要跟我借几块钱应急?”
荷沅得意洋洋地道:“不用,我又发小财了。我写了一篇安仁里的历史交给王是观,王是观竟然投稿成功,所以我得了一大笔美元。又通过柴外婆的关系在日报上面连载,与王是观对分,又是一笔小财。你都没看日报吗?怎么会不知道?”
祖海忙道:“我现在忙,平时只看日报第一版,看看没什么要紧事就扔了。回头我找旧报纸来好好看看。”
荷沅道:“这些报纸我都存着呢,你有空了再给你看。”两人放下柳条筐,荷沅将书桌上放着的王是观寄来的杂志翻到她文章的部分,递给祖海,“你看,这就是我文章的英文篇。印得那么好,照片也拍得那么好,都比真安仁里都要好看了。”
祖海拿来翻看,满眼都是看不懂的英文,拆开来的话,ABCD倒是认识。但是他还是挺为荷沅骄傲的,不容易,还走出国门去了。荷沅见祖海翻看杂志,自己便蹲下去检视那些紫檀了,这些老料虽然形状不佳,但是包浆厚重,光华内蕴,让人爱不释手。忽然想到,青峦怎么没送礼物给她?去年青峦送她一条K金项链,不过也是,今年山高水远,东西带来带去太麻烦。荷沅想一想便丢开了手。
祖海看看手中的杂志,又看看正仔细检视一筐紫檀老料的荷沅,心中得意。他那些朋友年纪都比他大,结婚的结婚,有对象的有对象,可没一个比得上荷沅的。荷沅又漂亮又聪明,什么都拿得出手。说实话,他一点不看好荷沅与青峦,他已经问过别人,青峦这样的博士念下来,没个六年七年的回不来,只要荷沅不出国,他们真能拖得了七年?打死祖海都不相信。生意场上,男盗女娼,他见得多了。现在的荷沅与青峦都还单纯,三年后呢?荷沅必定是他的。
这一个春节,荷沅用王是观寄来的稿费给父母换了大彩电,又买了家里没有的燃气热水器和新式卤素电热器,让父母过舒服的日子,她觉得很有成就感。
冬去春来,荷沅在安仁里迎来第二个春天。
墙头的韭菜茂密了,仙人掌长出鲜嫩的新掌。门口的佛肚竹竟然会有嫩笋从地上拱出,腊梅谢了春风,开始有珠兰和玫瑰吐香。柠檬与佛手的嫩叶都是香的,枝头已经有星星点点的花蕾孕育。花间叶下,时有麻雀跳跃啁啁。粗看,小院已少了暴发户的痕迹。荷沅清明前采了嫩茶叶,都还没炒制,也才只有一茶碗的量。她自己拿来泡了一杯水,其余都拿去孝敬了柴外婆。把柴外婆高兴的,逢人就说,后来干脆请了几个老朋友一起来安仁里,喝青婆将锅刷了七八遍后现场炒制的新茶。
荷沅越来越发觉自己的爱好是个无底洞。每月的房租钱和拿来的稿费她都拿着买了遗老们七拐八弯介绍来的紫檀等家具,现在她已从自己手头的东西这儿练就了火眼金睛,看花纹包浆雕刻做工,几乎可以将木料与年份判别个八九不离十。又随着她不断咨询遗老,不断查找资料探寻自己手头这些老旧物品的底细,她大约把自己的宝贝们摸了个清透。同时,她把所知所得记录下来,附上照片交给王是观。稿费源源不断而来,但是远不够她买那些东西,不过荷沅已经自嘲自己可以以奢侈品养奢侈品了。
祖海送的紫檀老料,经柴外婆介绍,荷沅请一个老匠人做了一套十只箱子,最小的只可以放下一只手掌,最大的是只一尺多长的扁长盒,都是因料取材。多余的木料做了筷子,筷架,和十几方大大小小雕有四时花卉的印章。老匠人做完之后,将木屑用袋子装了,现场称重给荷沅看,以示他没有昧下这种贵重的木料。荷沅都没想到老木匠还有这一手,感动不已。
荷沅新添的宝贝不少,有紫檀木灯座,卖家说原本上面是薄得可以透光的白玉般景德镇冰裂薄胎瓷,以前兵荒马乱的时候给敲裂了,现在补都没处补去。有一对两只紫檀木架宫灯,只不知原来灯面是羊皮还是纸、绢之属,荷沅先对付着糊上白纸,上面自己用毛笔细溜溜颤悠悠地画了几笔兰草,反正高高挂在天花板上,谁都不会去研究这手笔如何。一座小小紫檀佛龛,荷沅不信佛,放置佛龛时候颇费了点思量,最后还是关进柜子里。一只黄花梨笔筒加一对两条尺来长的镇纸,荷沅在笔筒里插了一枝铅笔,见非常不妥,干脆空置着。一张黄花梨边柏木心长条炕几,荷沅将之放在卧室朝南长窗前,下面是以前祖海帮买的天津手织地毯,坐地毯上看书其实挺累,荷沅常坐着坐着就靠到旁边的青花瓷大花盆上去了。大花盆里的大叶滴水观音已经颇具规模。还有一张黄花梨的扶手椅,被荷沅斜斜放在床边放衣服。有一只酸枝木的大柜子,雕刻繁复精美,可价格实在是高,荷沅最终还是没敢卖了收租的房子换钱买这个,心中很是遗憾。
客厅里则是添了一套时髦货色,三十多功能的跑步机,看到的人没一个不摇头,尤其是祖海说,这么简单的几根管子堆在一起,竟然比摩托车还贵,不过祖海没说荷沅败家。他反而照着说明书在上面都练了一遍,全套下来,竟也累得气喘吁吁。不过荷沅还是被青峦说败家了。青峦终于没忍住,还是在信中说了。不过荷沅这次没有申辩,也没有理会,都用的是她自己的钱,而且还是她挣的,不是靠运气得的,她自有分寸,不需太多解释。
一年忙到头,青峦很想回家。可是早在四月份的时候,他还没露出口风,家中已经来信。童老师用他一贯漂亮的柳体字写道:学校目前准备集资造房,依他们夫妻的教龄已够资格。但是家中目前存款不多,考虑先问亲戚借钱,等新房到手入住后,卖掉旧平房还钱。本来,旧平房院子开阔,有风有日,但现在左右纷纷造起二楼,他们的家不知不觉成了盆地,非常不堪。自己造房,没这财力也没这精力能力,所以还是准备仰仗学校集资建房这个大好机会。
青峦见信顿时大惭。邻居荷沅和祖海都出钱出力帮父母造起新房,他竟然没去考虑父母的局促,还奢侈地想着买车与一年一回。他都没多想,便将存款取出,汇给父母。他在信中委婉建议父母保留旧房,集资的钱不够的话,他会继续积攒。
想到不能回家,不能与荷沅想见,青峦一则怅惘,一则忧虑。身在国外,听过不少恋人两地分开时间过长,最终感情消逝的例子,青峦只有安慰自己,他与荷沅不同,他们是那么多年的青梅竹马,他们的情深意切不是旁人可比。
好在知道盛开是铁定暑假回家结婚,青峦便静心采买了一些礼物,想委托盛开带回家去。但又得考虑到盛开自己也一定带了不少东西,又是女孩子,力量有限,为了省钱,班机还得去日本中转,所以青峦不便买体积庞大重量不少的东西。而且现在他手头拮据,不能太过大方,考虑再三才决定下来,六月中旬一齐交给盛开。
还是在门口交接。盛开看到接过来的是三支派克钢笔,三瓶专用墨水,以及几枚发卡头花,不由莞尔,好心建议:“不知道能不能将这些花儿朵儿的退了。同样的花费,如果你送女友一瓶香水,女孩子的感觉会很是不一样。”
青峦自信地笑道:“我女朋友从小喜欢这种小东西,钢笔是给我父母和一个发小的,我女朋友可能不会很喜欢。”
盛开听着心中狐疑,一个据童青峦讲买起她只在大都会博物馆才见过的紫檀什么摆设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喜欢眼前这种塑料发卡人造头花?这不是价钱的问题,而是品味的问题。盛开不得不怀疑,这个童青峦对他的女朋友究竟了解多少?
不过盛开收下这些东西,她已经提过建议,既然童青峦有他自己主张,她自然不会多嘴。只是微笑道:“我很可能会去你老家所在城市旅游,如果那样的话,我亲手带过去可能比邮寄保险一点。但是时间上面可能会比邮寄晚一点,请你去信说明一下。”
青峦明白那是盛开的周到,忙感谢了,然后回房间写了荷沅的联系地址与电话交给盛开。荷沅的安仁里白天总是有人。但又同时想到,盛开一向不是个贪玩的人,又是个节约的人,那么多年来,上海与他的家乡那么近,她都没去游玩,为什么这次暑假回去竟然有这计划?而且又是在如此酷热的夏天?青峦一下想到“蜜月旅行”这个词。想到盛开与那个托福屡屡不第的新婚丈夫把臂畅游,青峦心中不觉有丝异样。
是,那儿本该是他与荷沅把臂畅游的地方,以前青峦一直盯着荷沅好好学习,没时间与她一起将周围玩个透。荷沅还是自己骑车悄悄溜出去,花半天一天时间,积少成多,将碎珠子似的景点串连成环。本想这次回去,他手头已经稍微宽裕一点,又没有课业紧追,他想好好陪伴荷沅。可是,该去的没法去,不该去的却是去了。
青峦摊开书本准备看书,忽然又想到,为什么说盛开他们是不该去的?想到这儿,不由心惊,不敢再想,从抽屉取出荷沅最近的一封来信。荷沅坚持用中文书写,他怎么劝导都没用,青峦只有随便她了。
“最近杂务太多,误了一次托福考试,不过相信即使上了考场,也不会取得太好成绩。这一学期细细算来,我的心思全不在英语上,等暑假时候好好在家看书。”
青峦心中气苦,这小孩,她就不能体谅他在国外日日翘盼的心情?怎么依然口口声声“明日复明日”的腔调?可是他又不能回去,否则如果耳提面命两个月,想来荷沅应该可以收敛半年。但是青峦没敢在回信中告诉荷沅他不能回去的真实原因,一则是他怕荷沅热心,知道他家困难之后会得倾囊相助;二则他看着荷沅又是股票又是稿费,而他只有全奖,不能对比,否则实在汗颜。
“我们的女子柔道队在华东六省一市大学的交流中得了某一重量级的冠军,我拿了一块铜牌。想到金牌几乎是被专业主攻功夫的学生拿走,我们能拿到一个冠军,已经是邀天之幸了。拿冠军的同学来自呼和浩特,以前是她们那里的摔跤好手。好在我们重在参与,有奖拿已经开心。下学期我四年级了,走在校园将一览众山小,所以我准备将柔道队长的位置移交给冠军,她才二年级。为了吸引更多的女生热爱柔道,强健自身,我们做了一个专栏放在食堂橱窗,名为‘健身――自信――美丽’。拍全家福的时候,大家都是好玩的,商量着穿上各自夏天最美的裙装,摆出模特表演的姿势,个个浓妆淡抹,果然名副其实:健康、美丽、自信。起码我们出门,谁敢对我们不三不四,管叫他有去无回。不过看着男生捧着饭碗对着我们的照片流口水,真是有点郁闷啊。”
青峦清楚,这个大学的女生只要稍微打扮打扮,必然会招致惊艳的目光。以前每次三八节,医学院里面仿佛什么都不会发生似的,这个大学男生却纷纷拎着礼物上女生宿舍献媚。不知道荷沅穿上的是哪件最漂亮的裙装,青峦不由想起他离别前的那次圣诞晚会,荷沅的穿着如此出众,想让人看不到都难。她在那边风光无限,他在这儿提心吊胆,青峦无端地觉得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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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荷沅打开门,第一次见到盛开,竟不知不觉想到以前帮奶奶抄的佛经中的玉女宝:冬则身温,夏则身凉,言语柔软,举止安祥。虽然她刚从酷暑走来,白皙的皮肤被晒得粉红,额角鼻头已经有汗珠沁出。可一接触她的眸子,荷沅立刻生出清凉无汗的感觉。
这一刻,荷沅心中明白,青峦为什么一直在信中对盛开赞不绝口。一直以来,青峦时时刻刻纠正她束缚她,不正是想把她变成盛开这样的类型吗?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那是荷沅以前的心情,不知青峦见了他心目中完美女性的真身,他会怎么的欣喜?荷沅五味杂陈地将盛开迎进客厅,微笑着向正在客厅里面与老友交谈的柴外婆打个招呼,领着盛开上去书房。
盛开心中对荷沅的印象非常矛盾,从青峦口中得知,荷沅似乎是个睁着圆溜溜懵懂大眼的调皮甚至有点赖皮的小丫头,又从青峦偶尔透露的细节得知,荷沅应该是个爱好广泛趣味别致的精致女人。但见了真人才知,这些猜测都是错误。这是个活力四射的女孩,顽皮亲和,但绝不高雅精致,圆溜溜的眼睛里不是懵懂,而是了然。她从荷沅的眼睛里读到怀疑。
刚才走进客厅的时候,只觉清凉。但是从亮白的太阳下走来,眼睛暂时还有点不适应,没看清楚客厅的状况,何况盛开也不是个喜欢东张西望的人。走进书房才看真切了,她被招呼到没有晒到太阳的北窗下的古朴桌椅旁。木椅棱角圆钝,坐上去触体生寒,清凉效果比之身边摇头晃脑的电扇更好。桌上似是同一质料的木质花架上放着一只青花瓷盆,盆里种着一棵小小滴水观音,叶尖含着一滴晶莹露珠。
头顶是两只古旧的木架宫灯,西墙是一溜儿造型简单的落地大橱,南窗下是一张红木书桌,不大,但看上去做工精良,椅子却是常见的皮质转椅。盛开对桌上的那些摆设非常兴趣,觉得那些应该是整个书房的精华。但是她生性好静,最终没有起身过去贪看。而且,她现今情绪极其低落,难得这个房间能勾起她的一点兴趣。书房静谧安祥,似有暗香悠悠沁出,又似有微风轻轻荡漾,让人极想“嗳呀”一声放松了四肢百骸,做他一个黄粱美梦。
荷沅端着两杯茶一只茶壶上来,见盛开的脸上早就汗珠尽收,晕红消褪,恢复冰肌玉骨。心道,她与青峦真像,青峦以前暑假满山遍野地采集标本,回到家里却还是白面书生一个,不像她荷沅,每每黑得像条小泥鳅。换作平时,荷沅肯定会上去套套近乎,她喜欢这样的女孩,可是,今天心中有隔阂,对着盛开她亲近不起来。
杯子是冰裂蟹青直身圆杯,厚重朴实,并无杯盖。同色茶壶,也是一样的长长直筒,只多出一只壶嘴与一条把手。这套杯子荷沅平时从来不拿出来招呼客人,因太过简单,怕客人怪她简慢。而她自己却是最喜欢这套杯子,不饰不华,低调冷清,看一眼都似能解心头焦躁。不知怎的,看见盛开,她直觉盛开会喜欢这套杯子,所以清洗了一遍端来。见盛开果然喜欢,举杯到嘴边之前,先与眼睛对齐。荷沅不由微喟,微笑道:“青峦来信说盛开姐姐会八月份来,没想到七月中旬就能够看见姐姐。”
盛开这才忽然想起,青峦让带的东西她居然紧紧捂着没拿出来,本来她想好是一进门就交付,然后立即走人的,没想到一进院子,或许是被满园芳香打动,竟然失了分寸,竟然坐下来,竟然还喝起冰玉一般大杯中的芬芳花茶。她忙笑道:“对不起,本来应该预先来电话预约,我来得匆忙。”说着忙取出包里的礼物,轻放到桌上。
荷沅看着桌上的三支笔三瓶墨水和几只头饰,有点哭笑不得,如此粉红头花牛仔短裤塑料发卡,叫她如何戴得出去?青峦都翻的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但荷沅还是很客气地道:“谢谢你。青峦真想得出来,这三瓶墨水一路带来不少麻烦吧。”
盛开笑笑,心说青峦的女朋友还真是没提及这堆头饰,不过手上却是拨弄着牛仔短裤塑料发卡。“不麻烦。来你这儿坐会儿喝一杯水,什么都值了。真喜欢你这儿。”
荷沅笑道:“你不嫌我臭显摆的话,喝了茶我带你上下看看。不过今天有点不巧,隔壁柴外婆与她香港来的老姐妹在楼下聊天说话,我们的活动范围还是控制在楼上,不去打搅她们的好。”
盛开又是满满喝下一杯茶,她可真喜欢茶水中的花香和清凉薄荷味。不过她还是看看手表,微笑道:“谢谢,我非常喜欢你这幢房子的布置格局,以后有机会再上来拜访。我下午的火车回去上海,现在想见缝插针去庙里烧香,因为我签了明天下午回去美国的机票。时间很紧,这次就……”
荷沅奇怪了,盛开不是说回来结婚的吗?怎么赶着明天就回美国?但见她眉宇间只是淡淡的,没有一丝身为新娘子的喜气,心中略有所悟,但也更紧张了。她终是保持笑容,道:“盛开姐姐稍等片刻,我有些小东西想请你带去,不知道行不行?”一边说话,一边跳起身打开书橱,取出一只紫檀匣子,走回盛开身边,“几方闲章,送给你,青峦,还有我一个朋友。”说着先抽出其中一只中指般细长的闲章交给盛开,“盛开姐姐,这方刻着兰花的章是给你的,我觉得兰花与青峦口中的你很相象。章的质料应该是明末清初的紫檀。这方牡丹章是给我柔道师傅林教头的,青峦知道她的联系地址。这是青峦的,他们男生用桂花已经不错了。”说出口的时候,荷沅忽然想到《红楼梦》里的“兰桂齐放”,一时怔住,难道这也是“金玉良缘”一般的暗示?
盛开怎么也想不到,青峦的小女友会大方至斯,做事又漂亮至斯。送她的兰花印章,兰草从下而上,盘旋至顶部开出一朵小花。而下面已经刻了两个瘦长隶书小字,正是她的名字“盛开”。原来荷沅是早有准备,而不是临时起意,因为要她捎带东西,做个顺水人情。闲章上面都已刻字,盛开似乎没有推辞的道理,她忙笑道:“谢谢你,这是我收到的最精美礼物。”但见荷沅眼神中有丝怔忡,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盛开当然不会追问。她将三枚闲章收进包的夹层里,便起身微笑道:“那我走了,希望明年这个时候就可以在美国见到你。”
荷沅起身送盛开下去,忽然忍不住问:“我这儿过得如鱼得水,有必要去美国留学吗?”盛开倒是一愣,看了看荷沅,模棱两可:“可是那里有童青峦在。”
荷沅“噢”了一声,心说只有这个答案了。她想去美国,但不是去留学继续学她不喜欢的专业,她只想去游历。但是,她与青峦都还无此财力。送走盛开回来看桌上青峦带来的礼物,但心里想的都是盛开娴静如月下睡莲的音容笑貌,看样子盛开这次回来结婚没成,可能是遭遇什么变故。如此一来,那不成了青峦的机会?荷沅心头有颗大石隐隐约约压下。她喜欢盛开,但她还没大方到可以将青峦拱手奉上。
回头想了想,写了封信给林西韵,请林西韵帮忙考察青峦在美国与盛开之间的亲密程度。她知道这样做很小人,似乎是不信任青峦,但是她忍不住。同时也写了一封信给青峦,告诉青峦她对盛开的真实观感。随后非常直接地指出,请青峦务必照顾她的心理,与盛开保持距离,保持一种比普通朋友还远的距离。
青峦没有回家,正中奥利下怀。送上门的肥肉岂有不吃的道理,奥利早就给青峦制定了一份天南地北满天飞的出差计划。等到青峦终于站到陆地,已经是八月中旬。他面对的是提前回来,依然满脸清清凉凉的盛开,与盛开帮他取的荷沅两封来信、家中一封来信,以及一条口信,两方闲章。“你的信我帮你取了,免得遗失。一位叫林西韵的女孩来电,请你务必回来就给她电话。这两方紫檀木章是你女友让我带来,她给我的一方我已经取了,余下一方是你的,一方是林西韵的。”
盛开的话一如既往简洁实用。青峦听了微笑道:“谢谢你。祝贺你……”
盛开淡淡地道:“免了,谢谢。我并没有结婚。你的女友是个很可爱的女孩,还是我来恭祝你们。”盛开说完,便盈盈一笑退回自己房间。
但青峦看得出那笑容并无暖意,不知是不是与盛开结婚不遂有关。不过青峦心中还是有点庆幸盛开没有结婚,因为从她有时候偶然透露的话中可见,对方不是个扶得起的人,而盛开又是个不声不响要强的,如果结婚,如果带来美国,这以后盛开得背上多大包袱。
青峦先打开荷沅的第一封信,信中荷沅说了一些她暑假的计划,不外是背单词准备考托福。也说祖海的日用小商品批发市场成功开业,大热天,生意与天上的太阳一样火爆。第二封信,最开始,荷沅说了盛开过来安仁里的时间,和对盛开印象。青峦看着觉得她说得正确,还真是如此。原来盛开是七月中旬回来美国,回来已经将近一个月。再往下看,用荷沅自己形容的话说,她色厉内茬地提出要求,让青峦远离盛开,原因如下一二三。
青峦最先只觉得好笑,但看到原因一的时候,他开始思考,看到原因二的时候,他有丝震惊,看到原因三的时候,他不得不放下信纸,不敢面对信中荷沅的咄咄逼人。荷沅的三条原因其实很简单,没几个字。“一,盛开是你心目中的理想女性,二,盛开目前恢复单身,三,你们朝夕相对,容易日久生情。”
相比于荷沅与祖海,他们两个最多符合第三条,但冲目前的情况来看,荷沅与祖海见面机会不多,远谈不上朝夕相对,而他与盛开倒真是差不多朝夕相对了,他在美国已经提心吊胆。而他还没与荷沅说起盛开与他住在同一幢小楼,他当时有点下意识地回避提起,后来也就不提了。若是荷沅知道盛开就住在他的隔壁……不知道盛开这次回去与荷沅说了没有。但青峦相信盛开是个寡言的人,无关的话,她从来不多说。一二两条,青峦心中也不得不承认都是正确,那么,他是不是该向荷沅有所表示?或者告诉荷沅,让她不要胡思乱想?
但是,青峦发现,他无法扪心自问。荷沅的信仿若一把尖刀,剜开他给自己上的烟幕,挑出他的真心。他发觉,这里面是一团糟,他竟然思想着齐人之福。青峦发觉自己很卑鄙,很小人。他小心地回想,刚刚听说盛开没结成婚的时候,他心里还真有小小的欣喜。
他不敢给荷沅回信,仿佛那信纸是荷沅一张探究的脸,让他无法如往常一般从容面对。
第二天面对千里奔袭来取一方闲章的林西韵,青峦一样的讷于应对,与以前他在安仁里遇见林西韵的时候完全不同。林西韵顿时起了疑心,她本来便是托言取章,过来帮荷沅实地考察青峦。见青峦吞吞吐吐,她便卯上了劲,非要跟着青峦去他租屋参观,说荷沅不放心他的生活,让她一定多多关照。青峦心中有鬼,推得不敢太起劲。也是天不作美,小楼门口遇见盛开。
林西韵一见盛开,便非常容易地将她与荷沅信中描述人物对上了号,拦在准备出门的盛开面前两眼“嗖嗖嗖”利剑似地将盛开打量一番。青峦见此,想到林西韵武功高强,还是荷沅的教头,一颗心急上了,怕她出手就把盛开撂到屋顶上去,连忙不动声色挡在两人之间。盛开看着只觉得奇怪,难道青峦另有秘密女友?真看不出了,一介书生还能有此艳福,而且个个都是好样的。她没吱声,懒得吱声,如果是梁荷沅的话,她会解释一下,因为她喜欢这个女孩,不想造成误会。眼前这个,免了。她侧身绕道走开,没事人一般。
林西韵总算是记得保持礼貌,等着盛开走开很远,才对着青峦冷着一张脸,问:“我没看错?你们住在一起?那你怎么向荷沅解释?”
青峦忙道:“你误会了,这幢楼共有五个人租住,每人一个房间。”
林西韵冷笑,抬头看看身后的小楼。这么小的一幢楼,五个人住里面,那可真是鸡犬相闻,朝夕相对了。原来荷沅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来之前她还在暗中取笑荷沅怎么对她的君子疑神疑鬼了。而刚才青峦似是不经意间挡在她面前,却是让林西韵回味出其中的暧昧。她不由想起当初带着另一个女孩离开她的初恋男友,心中激愤,怎么天下男人如乌鸦,天下乌鸦一般黑?
“童先生,这种状况,你自己向荷沅解释,还是由我来说?”林西韵单刀直入。
林西韵的话把尚将头缩在沙地里的鸵鸟青峦逼上绝路,他不得不大声道:“你误会了,什么事都没有,你让我向荷沅解释什么?”
林西韵冷静地道:“我想请你解释,你挡在那女孩身前那一刻,你下意识地想到了什么?那个时候,因为我是柔道高手,你已经做好了替她挨打的准备。如果只是一般朋友,你的保护欲能这么强?请不要单纯斥我是欲加之罪。”
青峦还真想说“欲加之罪”这四个字,但没想到反而被林西韵说了出来。他干脆直说:“荷沅也向我警示了,看来你是帮荷沅来这儿看现场,好,我带你上去看看我们的住宿环境。”说着便向前带路。上楼,分别指出他与盛开的房间,“楼上住四个人,共用一条走廊,彼此从不走进他人卧室。这是这儿住的五个人的潜规则。”
林西韵看着眼前四扇紧闭的房门,她知道大陆来的留学生这种逼仄住宿环境,一时无语。半晌,才道:“荷沅曾经告诉我,她比相信自己更相信你。”
青峦震惊,没想到荷沅会对外人这么说,这份情谊,重得让他承受不住。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林西韵旋身走开,忽然追上去趴在楼梯口,道:“给我一周时间,请将你的信在一周后发出。”
林西韵只是了然地摆摆手,应了声“知道”,头也不回地离开。何须再听解释?否则何必要一周时间?可见,童青峦的心已经游移了。眼下情况,荷沅远在天边,那个女孩近在眼前,谁有优势,一目了然。林西韵只为荷沅难过,也为自己心中保存了一年的美好希望幻灭而难过。
荷沅在应该收到来信的日子里没有收到青峦的回信,已经开始心灰意赖。等到开学前一天,终于见到青峦的来信,看到抬头的三个字“对不起”,很不意外。原来,青峦终于认清,与她的只是兄妹之情。荷沅看了一段没再往下,一把将信撕得粉碎,扔进马桶里面冲走。这一晚,她憋出一身痱子,和脸上额头鲜红欲滴的六颗绿豆大粉刺。
真的只是兄妹之情?荷沅嘿嘿冷笑,借口!兄妹之情能超过父子母子之情?以前他为什么花更多时间精力在她这边?真兄妹的话可能如此?既然事已至此,后面的解释抑或道歉,更甚至是善后,还有什么意义。青峦还不如直说情断爱逝,反而真诚。荷沅鄙薄青峦的托词,为人,即使分手,也应好合好散,对得起彼此。而更让荷沅气愤的是,青峦给予后人机会,进到她的安仁里对她耀武扬威。
大四,这个走在校园,放眼看去,几乎都是师弟师妹的阶段,宋妍也是黯然神伤。裙下不贰之臣老莫抛下一句等我回来接你出国的誓言,尾随青峦远去美利坚。荷沅前车之鉴,宋妍怎肯相信老莫?暑假之前对老莫还有点期待,暑假回来看见荷沅遭遇,心中开始惶恐。原来天天与老莫在一起,并不觉得他多好,现在老莫离开,宋妍的心里反而都是老莫,挥都挥不去。这一段时间,宋妍每天听姜育恒的《戒烟如你》,荷沅天天红着眼睛背单词,偶尔荷沅也跟着宋妍一起叹一声,戒烟如你,戒你太难。
不过很快,为生活所迫,因为面对今年毕业生的分配难与留城难,又不敢将希望寄托到只有一信相牵的老莫身上,宋妍早作打算,托前年分配进省种猪场的老乡刘军平的关系,进种猪场勤工俭学。荷沅动心了一下,最终没有跟进。种猪场是个不错的地方,政府为了留住人才,虽然种猪场远在郊区,可还是将种猪场的集体户口定为中心城区户口。宋妍的想法是,混过一年,稳住中心城区户口,以后骑马找马,也算是曲线留城的办法。
忙碌的祖海则是奇怪了,怎么那么多天在安仁里不见荷沅,难道荷沅能比他忙?不是说四年纪是最闲的时候吗?终于忍不住,在周六中午艰难地打通学校总机,联络上寝室里的荷沅。祖海也是爽快,直接发问:“你干吗不回安仁里?傅姐说你开学后都没回来。”
荷沅对青峦失望,连带着也不想见祖海。都不知道他们哪天一翻脸,一个借口就把她推开。她只是淡淡地道:“我这几天加紧背单词考托福,没办法回家。你请让傅姐多照应安仁里。”
祖海听着只觉得荷沅的话中透出冷气,但他还是好脾气地笑道:“回来半天总可以的吧。我刚从苏州回来,带来一筐阳澄湖的大闸蟹,你请要好同学一起来,我已经把柴外婆也叫上,今晚一起吃蟹。”祖海其实还没与柴碧玉说,因为他一向头痛柴碧玉家青婆的势利眼,能不去敲她家的门就不去,但是今天听荷沅的话不对,他是何等机灵的人,立刻便将柴碧玉拉上增加砝码。
荷沅一向尊重柴外婆,只得应了。祖海的桂花蟹宴设在他熟悉的一家粤菜楼包厢,虽然最近广州菜当道,可到了吃蟹季节,依然是大闸蟹唱上头牌。
荷沅骑车穿越小半城区,紧赶慢赶赶到包厢,发觉柴外婆与祖海都已经到了,柴外婆还带着青婆。柴外婆穿着一件翠绿织锦旗袍,衬着她雪白头发,雪白脸庞,和殷红双唇,虽然她年近八十,在场还是她最美丽。祖海雪白衬衫,挂一条土黄配黑色斜条领带,下面同色的土黄长裤。连青婆也是穿着一件顺滑的香云纱改良旗袍。荷沅发现自己穿得最差,一件白色T恤,一条深蓝牛仔裤,头发是乱糟糟的马尾巴。
桂花是柴外婆自家小院里带来,小小一束花球,却是满室飘香。柴外婆有趣,居然还从安仁里带来了紫苏叶子,说是浸在黄酒中吃,最是去腥。红着眼睛躲在学校悬梁刺股了一个多月的荷沅看着此情此景,忽然心软,身体深处不知哪儿叹出一口气,全身骨骼似是散架了一般,一种疲惫缓缓升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