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初,眼前只是一团模糊、鲜红而硕大的血块,漫无目的地飘着,慢慢生出大片大片呈泡沫状的浮游物,越积越多,覆盖过头顶。排山倒海般的力量压至人抬头困难,又似被勒住脖子,将近窒息。那血色泡沫突得翻滚成锥形漩涡,将她整个人卷起带到高空抛下。卷起,又抛下。
周而复始。
不知道过了几天几夜,麻木地被医生带去做各项检查,脑部CT、抽血、验尿、量体温……邵小尉、戴川、蒋晓光、张董、乔磊,甚至幼儿园的小朋友带来的饭或水果、零食,食不知味,吃成了本能,单单为了活下去。
嘴巴的另外一个功能——说话,也基本丧失,没有任何跟人交流的意愿,偶被人问话,能用一个字说的,绝不说两个字,多问两句,情绪便失控。尤其冲乔磊,简直鸡蛋里挑骨头,他说什么都是错,做什么都看不顺眼,见到他便烦。可他不来,又生恨,这恨攒成了一把火,就等他来了把它们点着。
他不来,这把火越攒越多,绷不住了要发泄,管他谁来,逮谁烧谁。
邵小尉私下里跟蒋晓光说,还不如烧乔磊一人儿呢,牺牲他一个,幸福十万家。
当然也恼怒,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又病成这样,自然没法跟她计较。
扶别琼坐在轮椅上,推她去医院的小凉亭放风时,邵小尉套她话。
“别琼啊,今天好点没?”
“没。”
“你看,跟你商量件事哈,你能不能对人家乔磊好点?”
“不。”
“人家哪里招你了?”
“管?”
邵小尉还得想一下,才明白她是在说“用得着你管”的意思。
小心翼翼带着战线同盟的情感色彩,要让她知道,其实自己是跟她一伙的。还要敲打敲打,不能纵容她得寸进尺,需见好就收。
“其实吧,有时候我看着乔磊也来气,真的。不过说句良心话,你是不是把温沈锐的事,迁怒给人家了?”她按住别琼,“你也老大不小了,别老耍孩子脾气,有点破毛病真真把自己当老太后了。可这事儿,干人家乔磊什么事?人家是喜欢你,喜欢你,你就觉得可以随便对人家了?这也就是乔磊,换做我,早溜得没边没影了。”
出乎意料,别琼并没有敌对地迅速反驳或者说出某个字,而是扭了下头,又慢慢转回来。
她暗喜,继续说:“我懂了,其实那天虽然走在最前面,但我还是看到你和乔磊……其实我还挺开心的,你俩吧,要说也真是一对冤家,能在一家也挺好。可偏偏那天发生了那件事……”
“你想说什么?”
终于不肯说一个字了。
邵小尉打蛇随棍上,“我想说,你现在用这样恶劣的态度对乔磊,并不是因为你真的有多么讨厌他。而是你和他确定了恋爱关系没多久温沈锐就出了事,你恨自己,所以用最坏的态度对待乔磊,让他难受让他心疼,你呢,也就不用那么愧疚了,是不是?”
别琼原本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突然紧紧抓住轮椅两端轱辘上的滚轴,手背上青筋暴露。
“别琼,事情都过去了,我们谁都不是小孩子,出了事情只需要躲到大人身后,把他们一推,就可以解决问题。逃避不是办法,迁怒他人更没有道理。总不能指望别人一辈子任凭你迁怒吧?如果你愿意,我们一起面对现实,好不好?相信我,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问题解决。”
高一她和她成为同桌。
物理、化学课小测试,下马威下得有点大,18、20分的考卷发下来,她趴在桌上哭。可她听见邵小尉说:“我当为什么事哭呢,原来是为这个,搞笑。”
她扬起哭得惨兮兮的脸,问:“你考了多少分?”
邵小尉把考卷递给她,大方地说:“你自己看。”
物理8分。
化学11分。
越发不解了,还以为她考得多么好,能这样得意。
见她迷惑的表情,邵小尉笑得更加灿烂,“傻了?分数考低了,有什么不好?”
她呆呆问:“有什么好……吗?”
“当然。”邵小尉托着腮,“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好的自不必多说,坏的、预料之中的,突如其来的,我都会相信——这件事情的发生,一定是对我有帮助。它让我从容应对,锻炼我面对困难、危机时逐渐形成积极的困难关,累积我处理困难的经验。再有问题出现时,我一定比这次处理得更好更快。”
——她在说什么?
“初中的时候,物理、化学蒙蒙还能勉强凑个及格。高中了,就不一样了是不是?发现问题了吧?下次物理课、化学课,再偷偷写英语作业,看小说,肯定还是不及格。”邵小尉冲她斜斜眼睛,“得了,还哭?咱俩谁都没认真听过一次讲,怎么可能及格。听不懂不是理由,至少听听嘛。这不仅仅是一次测验,更是对我们这两只的不重视听课的马马虎虎的老虎的敲山震。”
敲山震?
这个成语还可以这么用吗?
……就是那时喜欢上她的吧。
觉得这姑娘思考问题真不一般,慢慢发现她更多的优点,有着其他女生无可比拟的好,除了在爱情这件事上捣乱外,她从未做过任何一件让别琼心灰意冷的事。
“别琼,别琼?”
邵小尉用手在她眼前挥舞了一下,手尴尬地停在半空,马上自我解嘲道:“呃不好意思啊别琼,我忘记你……”
“小尉,我的包里有个牛皮信封,你递给我好不好?”
“啊?”邵小尉反应过来,出门的时候她问别琼要不要带什么,别琼指了挎包,她还暗想,该不是脑子也坏了吧,放个风而已,带什么包。她拉开拉链,很轻易地掏出那个皱巴巴似被人摩挲过上千遍的牛皮信封。
“给你!”她抓着别琼的手,将牛皮信封塞在她手里。
那钛合金的镜片的金属眼镜,自乔磊搁在她的枕边,她便偷偷塞在上衣口袋里,有过无数次的冲动想要戴上它,怕再次失望并未复明——可也许,内心深处更怕的是,复明后,看了笔记本中的内容无法承受。
可是小尉自高中起便明白的道理,为什么她到现在都无法从容面对?
总是要独自面对,不再依附任何人的。
该来的始终要来,那些谜底,总有人揭开。
这样想着,她从口袋里摸出眼镜,从容戴上。
耳边听到邵小尉深吸一口气的声音。
缤纷世界的窗户已重新向她打开。
那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的B5大号记事本,封面的牛皮纸没有任何图案或文字,侧边车线装订,干净、简单且古朴,像极了温沈锐的穿衣风格。
打开扉页,有一行小字——
给别琼。
整本笔记本里,只有短短的两页纸写满了字,其余全是空白。
别琼:
不知道你看到这封信时会是那一天又有着怎样的心情?
今天是麦麦阅读时光营业第一天,我的心情大好。
一切步入正轨,比我想象的虽繁碎,可好在一切进展顺利,实现了我在几年前便生出的愿望,开心之至。遂跑到睡眠室小睡,醒来抬头看向窗外,刚好见你从外面匆匆回到幼儿园。你的步子依然如学生时代快而大,毛躁小丫头一个,这么多年,竟无一点改进,我微笑着看着你,想象着是你正迈着快而大的步子走向我,不由得扬起了嘴角。目光撞见桌上的碳素笔和一旁搁置的笔记本,突然就有了想要给你写信的冲动。
自在论坛被歧视乙肝企业的公司威胁,快递至一颗血淋淋的猪头至我办公室,又打电话、论坛发帖要我狗命,几位朋友怕我出事,谎骗我去谈项目拉我去了加拿大,没几日,住处突遭火灾,我便有了写遗嘱且每年都更新的习惯。
不久前决定回到麦城,整理资料时,发现竟无任何遗嘱提及你,不禁惭愧万分。反正今天闲来无事,不如就写下来,来年一并交与律师,随同其他遗嘱锁在保险箱中吧,我本来就欠你太多解释。
得知自己得了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医治的传染病后,很是低迷了一阵,甚至对你……唉,实在没脸提。这些我都听你讲过。后来我看了大量关于心理学和医学类的书籍。诚然身体有疾病已经够悲哀,精神若再有疾病,岂不是要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以前你曾问我,为什么父母给起了这样一个听上去十分言情的名字,我一直回避从未直接回答你。说出真相,对我来说也非易事。我小时候原名叫温沈,因为妈妈姓沈,爸爸深爱着她,因此得名。结果一上学,就被班中的淘气鬼起了绰号,‘瘟神’‘瘟神’地叫着。回家跟妈妈诉苦,妈妈说不因别人的错误改变自己,沈,通沉,希望我做个温和而沉静的人。但没多久妈妈抛弃我们父子……爸爸大怒,终日与烟酒做伴,更带我去改名改为温沈锐,他还是舍不得去掉妈妈的姓,只加了个‘锐’字,希望我做个对女人凶狠锐利不拖泥带水的男人。
最近看书越多,越对生命诚惶诚恐。我常幻想,假如我不是从小在单亲家庭里长大,性格怪癖多变,即便没有这样一个对我来说改变人生的疾病跟头,也会有别的困难等着我吧。我错失的良机,工作、爱情、学业、人际关系……曾经被老师被大人念叨的“性格决定一切”变成了最强大的咒语,情绪管理水平低下,内向,孤僻,易怒,偏激、片面、无法承受拒绝……在决定人生方向至为关键的转折点上,生命的主宰竟然是性格,它时而蹿出来给予我最有力一击,时而躲藏在人类的背后,朝我诡异地笑。
大三时,我在论坛里认识了当时还在加拿大的华裔张董,那时我一直叫他张大哥。虽大我十几岁,但因在网上谈得来,便在网上结拜为兄弟。那时正值股市牛市,我凭着小聪明赚了点零花钱,慢慢稳中有升,名声渐渐大起来。学校里有两个不学无术好攀比的富二代同学得知,两人斗气拿来巨款,压我运气赌博,我因此赚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此后继续投在股市上,竟然如滚雪球越滚越大,好在我及时抽手,幸运避过熊市。
与此同时,阅读的大量心理学的书让我对幼儿教育产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趣,原来成长中遇到的各种问题都能够从书中找到答案,心渐明朗。张大哥本来就在当地开了一所小小幼教机构,见我感兴趣,邀请我去加国游玩。在他创办的幼儿园里,我深受震撼。他又邀我参观西方国家几大声名在外的幼儿园,我俩萌生了回国在麦城办幼儿园的想法。他早有回国之心,我俩一拍即合,开始办理各种手续。未曾想到,“向阳花”成立对外招生没多久,在全国就发生了多起乙肝病人被歧视、丢掉工作、与理想的大学无缘,甚至是夫妻关系因此破灭的事件,被媒体纷纷报道……考虑了几个晚上,我向张大哥负荆请罪,请他原谅我突然改变决定,退出“向阳花”,建立“同肝共苦”网站,我深受其害,愿倾全力帮助一切受伤害的肝病患者,帮他们某权利、谋幸福……张大哥理解并接受了我的决定,但又不愿放人,希望我两头都要管理,可考虑到一旦消息传出,家长因此有所顾虑,会影响“向阳花”的品牌,我便转而做起了幕后。反正张大哥更专业,又有经验,再找不出任何一个比他更适合做这件事的人。
社会终究在不断进步,乙肝病毒携带者等弱势群体在就业和教育方面的歧视越来越少,网站也步入正轨,不需要我牵扯太多精力。心生疲惫之际,我如此思念麦城,思念在麦城时曾度过也许是这一生最快乐时光的年轻的我们。
以前恋爱时,你说将来毕业了就去做个幼师,我呢,最好就开一家书店,这样将来有了宝宝你就顺便带别人家孩子的时候,把自己家孩子也带了。我开书店,给人们提供精神食粮。到时候,老板娘想开门就开门,想关门就关门,累了一家三口在书店里捉迷藏,你说,那就是你想要的生活。
那时的你真不知羞。可是别琼你看,这些年,我们明明不在一起,可磕磕绊绊走下来,末了我居然走进了我们曾经一起设计的瑰丽的梦里。
看新进员工信息表时,才知道你竟然误打误撞进了“向阳花”。更让我未想到的是,乔磊这呆子,竟一路跟到底,追随你而来。他的家底我倒也略知一二,索性让张大哥放开手去谈,能得到风投,将“向阳花”推而广之,让更多人受益,本来也是我和张大哥的初衷。
看着乔磊欲擒故纵同你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时,我简直笑得不能自持,这个家伙,是不是每次只要碰到你,就彻底失去了理智?
可这样笑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可怜,乔磊远比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付出,他追求,他向你询问,他的目标明确、持久,让他失去理智的人从来都是你。而我,自以为成熟、稳重、君子,可让我失去理智的做任何事情的出发点,从来不曾有过你。这样想来,我似乎并不是一个适合谈恋爱的人。
少年时代那段曾叫人永生难忘、刻骨铭心、清澈淳朴、奋不顾身的恋爱,只有那个时候的我,才配拥有啊。
有心同乔磊竞争一把,可他看到你,从来都像是冲锋上阵的战士,精力充沛、干劲十足。而我,明明内心深处有十万个我想要,却孤傲决绝地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等你主动摇尾乞怜,等你冲破层层阻碍,等你执着坚定走向我。他给你的温暖和我呈现给你的疏离简直成正比。
看了这么多年的书,研究了这么多年的心理学,是不是好失败?
我已要成为老人家,这些是你们年轻人的游戏。
也许你从不知,你看向乔磊的目光里带着安定和欣喜,似乎他在,你便是一直快乐开朗真实的你。而任何时刻你见到我,都会迟疑片刻后变成了你想要成为的你自以为我会喜欢的淑女。
或许乔磊才是真正适合你的那个人吧。
能看透我们的心的,从来都是他人。
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放弃得那么快。我想我会看着你,步入婚姻殿堂,像个邻家哥哥那样,看着你不断成长。
麦麦阅读时光,希望将来有机会,我可以亲手将她送给你,作新婚礼物。
你一定会喜欢它的。
也请你务必,好好照顾它。
2
戴川的婚礼如期举行。
新娘子长得倒也蛮清秀,也许只是时间短,并未看出怀孕迹象,小腹依然平平。
也唯有邵小尉这种没心没肺的人,才会在酒席上接听电话说,“哦,我在我前夫的婚礼上啊……对对对,没错,下周,下周我的婚礼,没错没错,不不不……不是他……”
蒋晓光请咳两声,引起她的不满,伸出踩在脚下的足有十寸高的高跟鞋狠狠踩了他一脚,继续煲电话粥,跟人聊着自己前夫的结婚现场,眉飞色舞。
别琼以为她会哭成泪人。
原来一段感情放下后,可以这样洒脱。
乔磊来晚了半小时。
落座后满桌昔日同桌,尤以男生为首,端着酒杯不断碰撞酒席桌上的玻璃转盘,发出哐哐的响声。
“迟到!迟到!自罚三杯!”
“迟到!迟到!自罚三杯!”
“迟到!迟到!自罚三杯!”
起哄声和酒杯撞击声响成一片,哄乱中,别琼听到乔磊说——
“我开车来的,下午还有事。这样吧,我让我女友代劳好不好?”
话说出一半时,已有人不甘心地叫着“开什么车,今天谁不是开车来的,叫代驾。”
有人听完剩下的话,“女友,你小子什么时候交女友了?”
他正等这句话,“我叫小别叫了那么多年,你们还看不出我们俩什么关系?”
……小别?
“是别琼吗?你什么时候追上的?”
“小别,叫小别能看出什么关系?”有人困惑。
“小别,不管与她分别多久,任何时候我见到她,都感觉自己胜新婚。”乔磊回答十分认真。
——小别,胜新婚。
他只肯叫她小别,原来竟是这样。
“我呸!”
“不要脸!”
“又吹牛皮呢吧?”
别琼坐不住,起身欲走,乔磊拉住她,温和又坚定,“回来!”
他很少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话,她抹不开面子,又不想大家难看,动作慢了半拍,戴川携新娘子敬酒已经来到这一桌。
她有心开戴川的玩笑,“瞧新娘子把你胳膊搂得紧的,婚都结了,难道还怕你逃婚不成?”
戴川笑,转头和新娘子对视几秒,嘴巴附在她耳边,低语道:“她挺好的,我也想开了,对的时间遇见爱你的人,也就见好收了吧,我们的父辈结婚了再恋爱,我又何尝不可。小尉,并不见得就是那个真适合我的人。老天爷都不知清楚,我舍不得的,到底是那份感情,还是她那个人。”
他站直了身体,放开了嗓门,像是说给新娘子听,又像是说给邵小尉和在座的友人听:“各位,往事就别再提。希望咱们兄弟姐们,各有各的握在手里的幸福。”他捏捏新娘子的手,似在请她放心。
邵小尉拉着蒋晓光大大方方敬酒,“敬你们。别用防贼的眼光看我啦,”她笑,“我要是还对他有心思,你怎么可能有一点机会?戴川挺好的,就是有些孩子气,你只要有耐心,他总会长大的。”
新娘子倒是好脾气,面对这一桌亲眼见证了丈夫和前任分分合合的众好友,不卑不亢:“谢谢各位帮我调教戴川了。请放心,你们未完成的任务,就交给我吧。我让他回炉再造,再待几天,保证看到一个金光闪闪的五讲四美青年——好!戴!川!”
大家哄然大笑。
有男生拿出准备好的苹果绑在细线上,上演经典的逗新人啃苹果游戏。喧哗中,乔磊走过来俯身问:“要不要出去走走?”
这正合她的心意。
二人步行至酒店的后院,草坪中心的浇水机正规律地转着圈,往外突突喷水,转至最外侧处,水喷洒到窄窄的小水泥路上。乔磊拉过别琼的手,示意她弯腰,从他站立的位置,顺着他手指指向的角度,阳光直射在水注上,正照出小小一道彩虹。
身体偏离一点角度都不可以,向上、或者向下,那道彩虹便一点影子也无。
是不是爱一个人,也要这样?
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合适的人?
差一点都不行?
两人在假山外圈起的台阶上坐下。
别琼抽出自己的手,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乔磊,你为什么要把风投给‘向阳花’?”
“温沈锐没告诉你?”
“他?”她确定乔磊没在开玩笑,“他倒是找我聊过,但从来没提过你。”
轮到他吃惊,“大三时最后一次被你拒绝,我本死心跟随姨妈去了纽约,后来得知他被退学,你俩分手,便动用了一些关系,四处打听。奈何院方不肯透露一丝一毫,我弄不明白自己到底哪点不好,被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嫌弃。便和他卯上了,想要和他拼个高低。”
“啊?然后呢?”
“妈妈嫁给UncleAn后,病情彻底好转。UncleAn也像看重他和妈妈的感情一样,看重我。听了我讲的故事,对你和他都非常感兴趣。他把我当亲儿子,只要有时间,便把我带在身边。所以在国外这些年,我拜了名师学跆拳道,每天早晚都跟他一起运动,又送我上名校学习,跟他学习公司管理。偶然的机会得知他创办了公益网站,只觉得奇怪,并未联想到他自己也染上肝病。他的肝病公益基金,其实是有一半来自UncleAn给他的网站投放的广告费。不然,你想想看,就凭他的小网站,哪家公司那么傻,把巨额广告投给他?”
“……原来是这样。”
“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他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被强制退学,发誓刨个底朝天也要解开真相,让他形象大毁,你也能彻底死心。可UncleAn敬重他的所作所为,多次语重心长找我谈心,建议我采取更男人的方式追求你,我只好放弃。没多久,我发现,UncleAn从前副手的一个手下带他参观UncleAn旗下的多家幼儿机构,接着二人居然在国内成立了‘向阳花’。我便有心参一脚。”
“你说的是张董。原来你才是……”她本想说原来你UncleAn才是背后老谋深算的老狐狸,想想又不太合适,紧急收口。
“如果我说,我对他的关注,远远超过了对你的关注,你会不会觉得可笑?我恨不得在他身上按个窃听器,连他晚上做什么梦都好奇。有那么一阵连我自己都恍惚了,再弄下去,显然是搞基的节奏了。”
“……”
“好吧,”乔磊挠着头发,觉得这个玩笑开得并不合适,“我在大学里主修经济管理,后来在UncleAn的提议下又兼修了心理学研究,亚盛又刚好归属在他旗下的子公司,便央求他把我调了过去。”
“你的意思是,你是冲他来的?”
“……你不会以为我冲你来的吧?”
她哑然,她的自我感觉太过良好,居然天真得以为别人都是为了朝她而来。
“当时我的确一直计划着回麦城,借着这个契机回来,想和他好好干一场,没想到直接捕到了你这条网外之鱼。”
“乔磊先生,你不觉得你的重点很有问题?”
“问题?什么问题?”
“你口口声声说,你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让他形象大毁,好让我彻底死心。但我们分手那么多年,我完全有可能随便找个人谈恋爱。”她不甘心地问,“你凭什么断定这几年我不会爱上别人,甚至闪婚?”
这是一个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爱上任何人的时代,只有傻瓜才会痴痴地守着一份根本不可能得到的爱情死等。
或者,说——等死,这两者,本来也没什么差别。
所以绝大多数人都是聪明的,“等”的成本太大,在减少一切成本付出的前提下,期冀能够收获最好的结果,从来都是人类最贪婪的梦想。
物美价廉——该不会真的有人天真地以为是体现在在购物上吧,细细想来,更体现在感情上、与人交往上、工作升职上……
人类贪婪的要求,从来都充斥着生活的各个方面。
可但凡你记得自己有个脑子,不妨拿出来用用——
什么时候什么事物真的会物美价廉?
奢侈品以价格过滤人群,不是每个人都能求得。打着“物美价廉”旗号的,追其究竟,实则是“物丑”换了张面皮,让你以为美,且廉。
“我没这样的把握。”乔磊沉思良久后才说,“我只是骨子里存着一丝侥幸,觉得你和我从来都是一路人——没有什么,比‘未实现’的力量更强大、更为人惦念,对感情来说,更是如此。在没有真正处理好一份感情前,确定自己的真实心意时,你和我,都绝不会轻易开始另外一场爱情的。任何时候,爱情都绝不是廉价的地摊货,任人挑挑拣拣随意买卖。”
今天的乔磊,看起来,比往常都要更讨厌一些,她想。
“不过,说心里话,我也做了两手准备。你的微博、微信……我都有匿名关注,你整天除了吃吃喝喝,没见发过有什么来自于新人的感情上的烦扰。我还着什么急。万一真的有情况,我早就飞回来紧急处理了,你知道的,我脸皮一向厚。”他笑的时候,表情像极了做坏事未被大人捉住的顽童,“你我都是‘宁啃苹果一口,不吃烂梨一筐’的人,对不对?”
她没有回答,也未作其他任何回应。
“小别,我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情,不应该问你太快……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死的那个人是我,这样我就可以日日夜夜被你惦记……”他的勇气又没了。
“我说吧。”未料及别琼突然打断他的话。
他被吓坏,大气也不敢出。
“有天晚上邵小尉跟我聊天,她离开后,我便问自己,如果没有温沈锐这件事情发生,我是否会选择和你在一起?她说人和事,要清晰地剥离,勿迁怒他人,勿轻易改变自己。那天晚上我整夜没睡,从童年回忆到大学,他给我了我高中时代最美好的爱情和回忆,又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没有人比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会更重。我会用此生的时光用来怀念他,这样说来,好像过于薄情寡义。”
她把头埋在臂肘里。
“可是,乔磊,我好不容易发现自己喜欢你,从来没有比现在更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却不停地想要违背自己的心,一点点推开你。”
他又惊又喜,听到她问:“我要怎么办才好?”
3
麦麦阅读时光再次开业,是在来年的春天。
被温沈锐救下的孩子中,有个6岁读大班的小朋友画了他的一张大头照,仔细辨认,居然跟他本人格外神似,邵小尉干脆找了个杂志社的美编直接用他的头像做了个店面LOGO,做了烫金的大招牌,选了良辰吉日重新挂上。
戴川已经辞掉工作,接手麦麦阅读时光,专心打理一切,同时继续替温沈锐履行未能完成的事项。
乔磊用了一年的时间,说动UncleAn买下“向阳花”一条街的底商,用来建设儿童一条街——游乐场、儿童商场,衣服、玩具、学习用品……应有尽有。更由UncleAn出面,向市政府申请将该条街道改为步行街,并命名为——“沈锐大道”,同时禁止任何车辆通过,经媒体报道后,得到了广大市民的支持,并于一个月后正式更名。
沈锐大道已经成为幼儿园学区,并经由市政府特批抽调数十名武警,轮流值班,确保幼儿园小朋友的安全。
沈锐大道从未有过现在这样的繁华和井然有序。
植树节那天,市政府的领导为了感谢UncleAn的投资,邀请他一起在沈锐大道植树,UncleAn在得到确保媒体不会在场时,爽快同意。
乔磊、别琼、邵小尉、蒋晓光、戴川提着铁锹、小桶、树苗,UncleAn,一行人并肩朝前走着。
远远地,市政府的几位领导,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缓步走来。
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一位记者,拿着话筒,后面跟着摄像师,拦住UncleAn的去路。
“您好,我是麦城电视台的记者,得知是您改变整个沈锐大道外貌,甚至改变和影响了整个麦城儿童的未来,学习、生活的人,由衷地钦佩。我想采访您,是什么契机让您做出这样的决定,这样的大手笔呢?”
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UncleAn从来不接受任何采访,这个记者简直在触雷区。
出乎意料,UncleAn停下脚步,甚至认真地想了一会,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说:“你们中国有句歌词,我想用在这里也很合适。为了即将‘燃烧怒放和正在燃烧怒放’的生命,也为了我的儿子,”他的大手拍着乔磊的肩膀,“为了他奋不顾身的爱情,为了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最柔软处,那些奋不顾身争取的人和物,以及,信仰。”
他说完这些,并不理会记者是否听懂,突然爽朗地大笑,大步朝前,旁若无人。
红豆杉、银杏、梧桐、白杨、油松……一一棵棵小树苗用环保袋子裹好了根部,被几个年轻人提在手中,那暗灰的树枝上,只要细看,总能找到悄悄抽出来的小绿牙。
这些悄悄抽出小绿牙的幼苗,终将有一天长成参天大树的吧。
别琼走在最后,嘴里默默重复着UncleAn适才说过的话,似懂非懂。
在这个乍暖还寒的春天,阳光直射在头顶,比起夏日,总觉得过于柔和。
她更期待夏日午后痛快敞烈的阳光。
正如同他们那痛快敞烈的青春,和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