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别琼自送到医院,失明已有三天。
全身上下检查无数遍,外伤主要集中在手臂,做了小手术后戴上护板,等伤口痊愈,甚至可以再做美容除疤。
可她说什么都看不到,睁眼闭眼,“眼睛里都是如泄洪般的鲜血”。
温沈锐的死,让她深受刺激。
乔磊请来全城最好的医生,那七十多岁的花白老头刘教授详细询问了她本人身体情况、家族遗传史,又亲自带她做了各项检查。
他把乔磊拉出门外,“我建议你把神经内科老于叫过来。”
“什么?您是说她……”
“别紧张乔总,”老教授看出他的焦虑,“我怀疑她并非眼部、脑部的问题。您看这份检查,左眼无光感,右眼检查未见异常。左眼前段无异常,瞳孔3mm,直、间接光反射灵敏,眼底未见异常,眼压正常,头颅CT未见异常。”
“这说明什么?”
“我推测……是癔病。”
“癔病?”
“对,所谓癔病,是由一些突发事件引起的精神障碍,比如受到强烈刺激,或者内心有过非常极端的心理冲突,导致她过度恐惧、担忧、崩溃、情绪失衡,在这个过程中无法调节,超出她的心理承受极限,身体出现了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觉得自己失明了、瘫痪了、聋哑了……”
“您是说,她是装的?只是一种感觉?”乔磊不解。
“不不不,癔病不是装的,实际上没有任何问题,但患者本人的内心深处,会认为自己失明,她深信不疑。”
“那要怎么治疗呢?”
“叫老于吧。她最擅长这个。”
十分钟后于教授过来,看过刘教授手里的资料,二人交流了一会儿。
于教授坐到别琼旁边。
“别琼小姐,告诉您一个好消息。现在有一种美国最新进口的高级镜片,不论因为什么原因失明,戴上后都能迅速恢复视力。只是价格有些贵。你要不要试试?”
乔磊说:“没问题的,价格不是问题。”
医生示意他噤声,继续问别琼:“别琼小姐,要不要试试?你的决定是什么?”
她踌躇着,“立即恢复?有这么厉害?”
“是的,现在医术发达,即便人类没有眼睛,也可以装上电子眼,通过电子导盲仪器感受二维黑白图形。”
“好,我试试。”
医生将手中的黑色眼镜放到她的手上,“你可以自己戴上。戴上后,视力即可恢复到左眼1.2,右眼1.0。”
她紧紧抓着手中的眼镜,似有些紧张。
乔磊握住她的手,“没事的小别,我在。”
她戴上眼镜。
满屋子的人齐齐看着她。
“小别,看到我了吗?”
“……不。”
乔磊以为自己出现错觉,明明看到她的目光闪烁,向自己走来时,甚至会避开桌椅,可是她说“不”。
于教授也颇为意外,“这样,你先躺下休息”
她示意乔磊和刘教授到门外。
“刚才的疗法,是我们针对这类病人所做的最普遍也是最有效的心理暗示,我手里拿的其实不过是个普通的平镜。但经我这样治疗的患者,治愈率95%。没想到对她居然无效。”
乔磊急了,“您的意思是治不了?”
他已经准备打电话给助理联系美国的医生。
“不,不是。我想,也许是受的刺激太大,她只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肯出来。不肯相信自己并未失明。”
刘教授问:“她,有没有特别重视的人,特别想要弄清楚的事情?什么东西或者人,出现了,她最想见到?”
“是个好主意,”于教授赞许地看着刘教授,“我确认她双目没有问题。也许还需要一些时间。这几天注意好好休息,现在觉得看不到,也挺好,这本来就是对她身体的一种自我保护,我们再等等看吧。”
送走两位医生,乔磊关好门,她便警觉地转过头,问:“乔磊,我想问,他的葬礼办了吗?”
“办了的,”他说,“前天。”
“这么快。”
这语气里听不出悲喜,更像自言自语。
等了一会,见她并无过激反应,他说:“这件事情各地媒体报道得有些大,那个杀人狂,据他自己交代,因对社会不满希望媒体曝光,才去幼儿园……”他不忍说下去,“所以市委这边给我打电话,希望媒体不再报道,以免有更多人看到此类新闻,为求曝光率,再出现类似事件。尸体……尸体也希望尽快火化。”
“哦。”
“戴川在操办他的丧事。我才知道,原来他爸只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市政府给了20万的抚恤金,他说什么都不肯要,说人没了要钱有什么用。”
“他妈呢?”
“听说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跟他爸离婚嫁人了了,这么多年一直没联系过,没有人知道她在哪儿。”
她沉默了一会,“他是为了救我才……我……没脸见他老人家,乔磊,我卡里有点钱,不多,但是我的心意,要不然,你替我……”
温暖的大手抚过她的肩膀,乔磊稳稳站在她的身后,眉头紧皱。
在这时候想这些当然不合适,可如果说双目失明是对自己的保护,那么她的心是不是也对他,就此关闭了?
他对二人的未来不再抱任何希望。
“医生本来就叮嘱我们,不要让你受更多的刺激。你的歉意,我也向叔叔表达过,他说,小锐是好孩子,不怪你。叔叔不缺钱,他说这几年小锐没少寄钱,够他下半辈子花了。”
“哦。”
顺着她的目光,乔磊看到放在柜子旁的纸箱,想起来什么,“上午戴川来看过你,见你睡觉,就没叫你,放下一个大牛皮信封就走了。”
他从口袋里翻出一个宝石蓝色的指甲刀,挑开密封的透明胶带,递给别琼,手指捏了捏,硬硬的。
“好像是个日记本。”
她的表情开始急促不安,“我看不见,我看不见,乔磊,血,都是血,血海……”
“小别,你别慌,别慌。你听我说,”他抓住她的肩膀,“如果你愿意,一会儿我念给你听好不好?”
牛皮信封被她紧紧抱在怀里,她没点头,也没摇头。
“忘记跟你讲件事。”他决定岔开话题,“他的追悼会是前天开的,那天我在场,发生了一件特别奇怪的事情。不知道从哪得知的消息,来了一帮叫什么……”说到这里他皱了下眉,“哦,叫‘同肝共苦’论坛网的网友,天南海北的,来了少说有一百多号人。一个个跪在他的棺木边,哭得十分伤心。”
“同肝共苦?”
“没错,当时的场面,把大家弄蒙了。后来我和戴川找他们发起人聊了一会,才弄清楚了事情的真伪。”
“你说吧,”她的情绪似得到安抚,慢慢安静下来。
“‘同肝共苦’论坛,是网友自动发起的,中国一个相对很知名的乙肝携带者公益组织。论坛五年前成立,注册会员约几十万人。温沈锐既是站长,又是这个公益组织的发起人之一。主要为中国乙肝患者提供最直接最全面的帮助,线下聚会、交友,还请了各大肝病专科医院的医生答疑解惑。这个公益组织,最有名也是最叫业内人士佩服的,是为因肝病而被剥夺了求学、就业机会的肝病患者维权。通过法律争取合法权益,并并向大众科普乙肝知识,并没有一些不良商家宣传的那么可怕,平时接触不会传染等常识。”
“啊。”
她愕然。
“四年前,他同几个负责人,把重点放在推进中国反乙肝歧视运动上,发起了几起‘乙肝歧视案’和维权诉讼案,合法维护乙肝携带者的各项权利和利益,轰动全国。”
“我好像看到过。”她歪着脑袋,“几乎全国的媒体都在报道那件事,网上更是热门,各大门户网站的热点持续了很多天。”
“是的,听说,为此他受到过用人企业的人身威胁。最难的时候……还曾经被友人强行带到国外去避难。”
“这么夸张?”
“也许我们不了解这个群体,所以对此知之甚少吧。在国内,对乙肝病人的歧视,确实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其实,远不止这些,他们还为因得了肝病而在婚恋中备被歧视和排斥的单身男女组织相亲活动。论坛里,少说上万人获益,他的网名,叫花间一壶酒。”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她喃喃念道,问:“你也没想到他因为这个,而被强制退学的吧?”她想起那天,乔磊魔怔般追问他退学原因,步步紧逼。
“是的,我几乎要羞愧而死。那时我还以为……还以为他偷了东西或者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温沈锐家境不好,众人皆知,不过是碍着他学习好,无人敢造次,连玩笑都不敢开。
“呵呵。”这下是冷笑了。
他不以为意,“他们这次过来,是在电视里看到报道知道的消息,在论坛里一发布,报名参加追悼会,经过另外几个负责人的筛选……你没见到那天的场面,在那些人的眼里,和亲人逝世,没有任何区别。不,我这个比喻不太合适,”他想了想,斟酌着用词,“对他们而言,他是英雄。”
“英雄?”她很难把这个词同温沈锐联系起来。
不知道分手的真相时,觉得他是懦夫,同女友分手不敢作任何交代的懦夫。
得知真相后,依然觉得他是懦夫,仅仅因为肝病,就用这样的方式和自己分手。
他是英雄?
怎么会?
可是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冲在孩子的最前面,冲在她的最前面。
她对他的了解,实在少之又少。
“戴川说,他早留了遗嘱,似乎料到自己会出事。那个笔记本,是他留给你的。现在……”乔磊故作轻松的语气,“刚才于教授拿来的那副装了高级镜片的眼镜,我放在你枕边了。如果你想看,”他抓着她的手,“呐,在这里,有没有摸到?如果你想,随时可以试试。”
公司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处理,市宣传部的领导一小时一个电话催,更何况,眼下自己并不适合继续留在这里。
“邵小尉马上就到,如果你有急事,可以按床边的呼叫铃,护士随叫随到。晚点我再来看你。”
她点点头,木然回答道:“好。”
2
会议室内密密麻麻坐满了人。
过道里、走廊内,扛着摄像头的电视台记者,闻风赶来看热闹的附近居民,虽然有街道派出所的十几名民警阻拦,拉起的警戒带亦将出示记者证的记者和附近的普通居民分成两拨,依然无法阻止看客的热情,探着身体踮脚打量,现场十分混乱。
依次坐在会议室主席台上的,从左至右,分别是蒋晓光、张董、麦城市政府市长孙裴岭、公安局局长赵曙光、教育局局长刘一鸣。五人就坐的拼成一排的桌子外,挂了一个横幅,上写着:“11·21”案件新闻通报会会——几个大字。
主席台下密密麻麻架满了各大电视、报纸、广播、门户网站的记者。
正首的孙市长冲主持人蒋晓光微微点下头,示意发布会可以开始。蒋晓光按下话筒的“on”键,被打开的话筒受到不知道来自于谁的手机新号干扰,发出刺耳的尖鸣声,整个会唱陡然安静下来。
“各位媒体朋友,各位家长,各位领导,各位先生、各位女士,你们好。我是‘向阳花’教育机构的总经理蒋晓光,首先,请允许我,代表我们整个教育机构的教职人员,向在‘11·21’案事件中逝去的温沈锐先生、危小辰小朋友,致以最沉痛的悼念。请全体人员起立,默哀一分钟。”
短暂的骚动之后,会议室内的所有人员默默垂首站立,神情肃然。
“默哀完毕,请坐。”
等到所有人都坐下,蒋晓光环顾四周,语气坦诚,“今天的发布会,相信各位……”
话未说完,坐在最前排的记者们陆续强行打断他的发言——
“少来这些虚头八脑的话,我们就想知道,你们幼儿园在这次事件中,如何承担过错和责任?”
XX网的记者最是激动,握着拳头不停挥舞,“民间盛传你们看到杀人犯提着菜刀过来,所有教职人员吓得全都跑了,这才导致孩子们死的死,伤的伤,残的残。”
“到底死了多少个孩子?”卫视台的记者拿着的话筒几乎撞到他的脸,“为什么你们对外一直报道是一个人?你们是不是故意隐瞒死亡人数?网上说死了上百个孩子的微博,已经在一天内转发到十几万,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公布真相?”
更有都市台膀大腰圆的记者抓住他的衣领,“听说杀人犯是你们幼儿园的老师,因为对工作不满,所以将怒火发泄到了孩子身上,是这样吗?”
站在外围的家长不顾警察拦着,拼死往前闯——
“你们作为私立幼儿园的NO.1,是否存在着创办幼儿园,只为了赚钱,而不是以教育为目的问题?除了幼儿的安全问题,是否还存在非法办学、饮食安全等问题?”
“我们想要最真实而具体的死伤人数!”
“今天这么多市委领导在场,敢不敢做到彻底公开、透明?要是有一点偏袒,操你八辈子祖宗!”
……
群情激奋。
男记者被两名警察拖走,蒋晓光整理下衣领,微微咳嗽两声,示意大家安静。
“我非常感谢各位对本次事件的关注,也十分理解大家的疑问和产生这样结果的愤怒,”他与刚才提问的记者们,目光逐一对视,“如你们所说,今天这么多市委领导在场,我们同受害幼儿的家长,同你们现场这些舆论的喉舌一样,希望真正能够做到公开、透明,没有任何偏袒。我以我个人的名誉起誓,下面我所说的一切,全部真实,我本人愿意承担……”
发言再次被打断。
这次提问的,除了现场的记者,更有义愤填膺的幼儿家长。
“你的名誉?你的名誉值几个钱?”
“你以为你是谁?”
“你的名誉能让孩子们起死回生吗?”
“我们凭什么信任你?”
“你们是私立幼儿园,一切都以赚钱为目的,谁知道你们给了当官的多少好处?”
……
他明明未做任何亏心事,现场几个家长和记者的不断质疑更是无中生有,但也许是现场几位市委领导的在场添加几许压力,更多的也许是他并不愿意拿出让所有人都闭上嘴巴的东西,总之,他的额头开始冒汗,心竟是有些慌了。
他求助地看向张董,发现张董正同旁边的公安局局长赵曙光耳语着,并未理会他,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下去!下去!强烈要求关掉不良幼儿机构!”
“再容忍你们继续办学,就是在谋杀生命!”
“‘向阳花’滚出麦城!”
“所有视生命为草芥的教育机构,不得好死!”
“滚出去!”
“滚出去!”
……
呼声越来越高,先是几个幼儿家长带头高呼,继而包括记者在内的所有人士均跟着开口怒吼,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恨不得掀开整个房顶。
“‘向阳花’滚出麦城!”
“‘向阳花’滚出麦城!”
“‘向阳花’滚出麦城!”
“‘向阳花’滚出麦城!”
场面越发不可收拾。
“都他妈的给我住嘴!”
现场突然响起一个细尖的女声,这声音虽然未通过话筒,却有着远比对着话筒说的话的音量更大、更为震耳。
“蒋总,我不明白了,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什么理由不让大家看这个!”
是关嘉嘉。
不知何时,她站到了主席台后面,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金属U盘。
“各位,你们不是想公开、想透明、想知道真相吗?这是我调出来的我们幼儿园门口摄像头的当天视频资料,现在我就放给你们看!”
她打开会议室最右角落里高高独立的主席台上放着的超薄笔记本,插上U盘,打开投影仪,等待机器启动的过程中,回身对台上坐着的领导们说:“对不起了诸位领导,没能经过你们的同意我就这样做了。我不知道今天的具体流程是什么样的,但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在这个谣言满天飞、百口难辨、信任额度十分低下的社会,我想这是目前平息民怒、还我们清白的最佳处理方式。”
说完,她并不理会台上几位领导的态度,她本来就是通知他们一声,而不是等他们首肯的。
从幼儿园小朋友从校车里下车,到温沈锐挡在最前面踢出最关键的一脚,乔磊、戴川、蒋晓光合力将那杀红了眼的人按倒在地……10分钟前还是欢声笑语、其乐融融,10分钟后已有人世事两端,阴阳两隔。
现场寂若无人,安静得叫人害怕。
“蒋总,我放完了,你继续。”
她关了电脑,眼睛喷着火,挑衅得看向台下的人群,愤怒的目光,扫射全场,见适才嘴巴里恨不得装着炮弹统一发射完毕的人们此刻默不做声,这才缓慢而沉重地迈着步子从后门撤了。
在关嘉嘉放视频的整个过程中,蒋晓光始终背对着投影仪,肩膀不停晃动。
整件事情,已经在他脑海里上演过上千次、上万次。
他尚未做好准备还原当天全部场景的准备,仅仅是听到声音,眼泪已经顺着眼角淌个不停,嘴巴因为莫大的痛苦和悲伤颤抖着,完全不受他的控制,他再讲不出一句话。
张董拍拍他的肩膀,拿过话筒,语重心长——
“各位媒体朋友,各位家长,各位领导,各位先生、女士,如你们看到的,我前面的座签,我是幼儿园的执行总裁。刚才我的这位同事,在面对大家几乎是一边倒的质疑声中,并未拿出视频资料,是他不知道视频资料的存在吗?不是的。我想,是他清楚这视频太过血腥和暴力,他担心该事件牵涉到的家长和家属看过后,给他们带来很大的心理阴影,因此才没有主动提供给大家观看。事实上,我本人也不赞成这样做。”
适才叫嚣着“‘向阳花’滚出麦城”的人们此刻低着头,不发一言。
“这次轰动全国的事件,要说责任,我们肯定也有。但今天,不想说太多,我提个建议。第一、希望以后每所幼儿园,不,甚至包括小学、中学,都有着有与银行一样的警卫级别,配备专业保安,甚至是退伍军人、民警。其次,得经过市领导的同意,我希望我们的研发人员,能够尽早研制出一个比较好的、实施性强的方案和技术手段,可以让学校、幼儿园通过高科技手段,直接连线公安部门,有任何风吹草动,特殊、意外情况,公安部门可直接行动。”
以市长为首的领导们赞许地点点头。
张董的神情突然格外悲伤,他站起来,“最后,我希望,今天在场的所有人,可以再次起立,为我们‘向阳花’教育机构的真正创始人,温沈锐先生——再次默哀。他从来不是什么媒体报道的路人甲、路人乙,他的真正身份,是‘向阳花’的创始人。因为某种特殊原因,不想公布身份,多年来一直是我替他出面,打理一切,实则整个教育机构的真正负责人,一直是温沈锐先生本人。”
什么?!
也就是说,在本次事件中,多次从杀人魔手里救下学生,为学生、为老师挡菜刀的……居然,居然是幼儿园的创始人?
“几年前,我和他相识于网络,后来成为忘年交……他不愿多说,我也不多提。若不是出了这次的事件,他的真实身份,将会永远隐藏下去。但不论如何,此刻,请允许我代表所有教职工,向他致以最沉痛的悼念。”
他面向西方,郑重地鞠躬三次。
不止在场的媒体、家长,连蒋晓光也蒙了。
……
他并不记得那天是怎么走出会议室的,等到清醒的时候,已经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
关嘉嘉盯着他,神色紧张,“蒋总,你好些了吗?”
他如梦初醒。
不知道要对她说谢谢,还是批评她擅自做主。
“喝杯咖啡镇镇神。”她把原本放在桌上的咖啡往前挪了挪。
他确实需要这东西。
伸手接过,半杯咖啡进了肚,这才觉得舒服些。
“刚才哪儿来的那么大勇气?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那是什么场合,哪儿由得你胡来?”他又气又急,还不能骂得太严重。
“蒋总,你不会是被那杀人魔吓坏了胆,从此后成了一个尿兮兮的人了吧?”
嗬,这小丫头骗子,真是什么都敢说。
“还有呢?”
“我觉得您今天表现得太怂了,简直跟我平时接触的您大相径庭,完全是两个人。”
“所以啊,我们这种老头子,你们还是离远点儿好。”
“……”
当当当。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了三下。
“我可以进来吗?”
真真切切邵小尉的声音。
除了那杯咖啡,此刻能救他性命的,唯有她。
“请进。”
邵小尉素颜素衣穿着平底鞋出现在他面前。
“来来来,给你们介绍下。这是我同事,关嘉嘉。关嘉嘉,这是我女朋友,邵小尉。”
关嘉嘉惊得跳起来,看看邵小尉,又看看蒋晓光,“不不不,刚才的介绍不算,我是蒋总的追求者,”她想了想,换了一个词,“追求未遂者。”
“啊?”邵小尉鲜少见到这么直接的人,不由得一愣。
“不过,刚才突然觉得,也许他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好。”关嘉嘉撇着嘴,“他这样的老男孩,果然还是更适合你这样的老女孩。我呢,也突然觉得,之前一直追求我的周少亮好像突然高大、伟岸许多。”
这这这,剧情为什么如此突变?
老女孩?邵小尉没反应过来,“她在说谁?”
蒋晓光突然觉得很头疼。
“你们两个腻歪吧,我闪了。”她像看老古董一样看了他俩一眼,不可思议地耸耸肩,唱着rap晃动着身体离开了。
“今天好些吗?”
——两人异口同声。
“还好。”
——又是异口同声。
“你先说。”
蒋晓光笑笑,“你怎么来了?”
“就是有点心慌,所以过来看看你。发布会怎么样?有人刁难你吗?”
“还好。”蒋晓光不愿多说,“都过去了。”
“那就好。你这样说,我就踏实了。”
“别琼好些吗?”
“医生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认为她根本没什么事。下午陪了她一会,连话都很少说。”
邵小尉的视线落在蒋晓光办公桌上放置的电动流水喷泉上,那里观音大士正坐喷泉中心,潺潺流水至上而下。
这是发生了那天的事情后,她特意买来给他镇风水、保平安的。
她惊呼,“你看,彩虹!”
蒋晓光并未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他折下一根观音大士玉净瓶里插着的柳枝,不经意间绕成了一个小小的圆环,此刻邵小尉的小圆脸正笑盈盈看着她,不由得心一动。
把柳枝圆环轻轻地套在她手上,蒋晓光问:“小尉,虽然我们相识没多久,可我一直觉得,像是认识了你半生。关嘉嘉觉得我是被这件事吓破了胆儿,可是我明白你,正如你明白我,当亲眼目睹身边熟悉的人被人杀害,那一时刻才意识到,人类在世间万物中,原来是如此渺小,生命的脆弱,如此地不堪一击。当时心灵受到的冲击,简直无法用语言来表述。”
邵小尉的笑容渐渐收敛。
“我喜欢我现在从事的行业,我爱这里的孩子们,也爱你。如果我说,此后的生命,只献给这所幼儿园,还有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嗯?”
她似乎没听清。
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喜欢我现在从事的行业,我爱这里的孩子们,也爱你。如果我说,此后的生命,只献给这所幼儿园,还有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对不起,”她说,“晓光,对不起,我不愿意。”
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居然被拒绝了。
“你还是忘不了戴川?”他绝望地看着她,“我始终比不上戴川,是不是?”
他果然太自信了。
一见钟情怎敌得了青梅竹马?
她和戴川的事情,他早有耳闻。同其他人觉得这对冤家不可能真的彻底散伙完全相反,他倒是认为缘分真的散尽了。
他觉得,感情是这世界上,最经不得折腾的事物,它远比人类想象得要脆弱许多。你跨越了漫长的岁月长河,不知道要做出多少努力累积什么样的缘分终于走向她,终于能够取得她的信任慢慢亲近她,继而确信自己对她深爱无疑的同时,还要默默祈祷上苍——刚好她没有男朋友,也有着同样的深情和热情,你遇见的正是痴如狂地爱着你的单身的她。
只剩携手珍惜眼前人,笃定走好每一步,是不是?
可偏偏有人不肯这样做。
不回她的微信,不承诺说过的话,争吵时不懂让步继续说着绝情的话,为了面子、自尊无情地疏离她,不见面不联络冷暴力全都对着她,做着伤害她的事情,一步步推远她……直至推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杳无音讯。
依然无事人一般该干嘛干嘛。
某一天突然良心发现,终于想起来找她——
亲爱的,我爱你呀!
你在哪儿?
我们在一起永远不分开好吗?
我其实最爱的,一直是你呀。
……
滚蛋,边玩儿去!
要有着怎样低的情商,如同流浪狗一样摇着尾巴贱兮兮凑上去,说:“亲爱的,你回来了吗?你终于找我了吗?我一直待在原地等着你啊。”
爱情不是演苦情戏好么!
从始至终,真正相爱的人,拼的永远是谁对谁更好。
——且这种“好”,是当事人以为的好。
而不是付出者认为的好。
如果是付出者认为的好——同情感绑架、勒索没什么区别。
这个道理,蒋晓光用了很长很长很长的时间才明白。
可是,邵小尉,你懂吗?
他心生寒意,像陌生人般凝视着邵小尉的脸。
邵小尉也在凝视着他,相识相恋的过程在脑海里反复闪现,她的眼神,像是要穿透他整个人,照亮他整颗心。
“很久之前,我在网上看过一位爱情心理医师说过这样的一段话。她说,如果可以,她很想致90后的父母:鼓励你家儿女早点谈恋爱,晚点结婚。十七八岁开始恋爱,在情场上摸爬滚打十几年,失恋几次,到了30岁可以知道——第一,要不要结婚。第二、该跟什么人结婚?不要象80后的父母,25岁以前不许谈恋爱,28岁从来没恋爱过却要逼婚,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勉强完成了离婚的可能性也很大。”
戴川带着钻戒来找她,是同她有一样的决绝心态,知道大势已去,他们再不会有那样见面的机会,再不会有可能重新做一回恋人,索性怀着鱼死网破的心,做最后一次挣扎。
可是他俩都知道的,鱼已死,网已破。
再回不到最初。
“我们认识的早,恋爱的也早,可是在本该热恋的最美好时光,我们却用了那么久的时间来证明,原来,我们根本就不合适。期间的代价有多惨重你是知道的。我现在只庆幸,我终于明白,我该跟什么人结婚,我要不要结婚。”
她的手抚过蒋晓光瘦削的脸,“所以当你说,此后的生命,你只献给这所幼儿园,以及我。我当然要拒绝。”她嗔怪道,“把我放在第二位,我怎么可能愿意?”
3
忙过了温沈锐的丧事,选好墓地下葬后,戴川作为遗嘱执行人,连同律师,在麦麦阅读时光处理其他后事。
温沈锐建立了“乙肝病人公益基金”,接受普通大众的捐款,帮助更多的乙肝患者,这个公益基金由专人负责,几年来运转平稳,基本不用操心。“向阳花”教育机构每年抽出5%的利润用作各地国家级贫困县贫困小学的救助。每所小学,他都亲自实地考察,买成最实用的物资让当地贫困学生和代课老师直接受益,遗嘱中他交代戴川,可继续如此操作,但务必每年考察3-6次以上,再推进执行。
麦麦阅读时光,基本是不盈利的,利润低,房租高,收支平衡。他留给了乔磊和别琼,用作新婚礼物。
他个人的财产所剩无几,除了“向阳花”的股份,平均分做三份,分别用于“乙肝病人公益基金”、贫困小学贫困学生和代课老师的捐助,以及麦麦时光此后的正常运转。
戴川想,原来,他从来都不曾真正了解过他的发小。
他还有一些谜团没有解开,想来,只有交给别琼的那本笔记本里,才会有答案吧。
几乎一夜未睡,早上老太太熬了热粥叮嘱给别琼带给去。
“小姑娘,也够可怜的。”老太太念叨了好几天,本来还闹腾着要亲自去看她,他怕亲妈说话没把门的,她受的刺激已经够多,拼死拦下。
提着装好营养粥的保温壶,一路上了4楼,拐过护士台转弯就是别琼的病房,却看到远远的,蒋晓光正搂住邵小尉的肩膀,两人笑嘻嘻走来。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回避,过会儿再来。
却见邵小尉没心没肺地喊:“哎,前夫!你也来了?”
原本还忙碌的直抱怨累得要死要活小护士门此刻停下手里的大小活,齐刷刷看向他。
够了!
他到底要拿她怎么办?
脑子里走神,因此左脚滞缓了半拍,偏偏不知何时右脚鞋上的鞋带开了,被左角踩住,迈出去的右脚绊住左腿,整个人失去平衡,超前摔去。
邵小尉只看到戴川整个人扑向地面,手里抱着的保温壶被摔出老远,嘴里叫着:“哎,粥!我的粥!”
我只是骨子里存着一丝侥幸,觉得你和我从来都是一路人——没有什么,比‘未实现’的力量更强大、更为人惦念,对感情来说,更是如此。
在没有真正处理好一份感情前,确定自己的真实心意时,你和我,都绝不会轻易开始另外一场爱情的。
任何时候,爱情都绝不是廉价的地摊货,任人挑挑拣拣随意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