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云凤见他忽然折转话题,问起自己逗留在滨海一带的用意,微带羞涩道:“为的就是要将‘浩然天罡录’交还恩兄。”
甘平群一听此言,不禁大感奇怪起来。
“浩然天罡录”是每一学武的人志在必得的奇书,这姑娘捷足先登,已取得奇书到手,为何自己不要?他猜不透个中道理,但也不怀疑这姑娘的意思,拱手一揖道:“姑娘隆情高谊,令人至深铭感,小弟真不敢言谢,只好生受姑娘此恩了。”
金云凤羞得低头回他一揖,嚅嚅道:“些微小事,毋须言谢,小妹才真正是身受厚恩,无以报答……”
甘平群急道:“恩姐保存亡母遗物,又不辞劳瘁,苦候经年……”
金云凤被触动隐衷,记起一年多来的苦况,自觉心里一惨,几乎要掉下两行清泪,赶快强白忍住,凄然一笑道:“恩兄不必说了,再说起来从乱人意,小妹当时只是气你那翟姐姐使刁,冒充人家师门,不知她由那里偷学到‘雷音八式’和罗喉老人的‘星云步’,也不知她存什么心意帮你找‘浩然天罡录’,才抢先一着,打算得手之后立即交还你,也好气她一气,那知你竟被别人挟持,扬帆出海。”
甘平群愕然道:“恩姐竟由金陵跟到漳州?”
金云凤笑道:“不许再喊什么恩姐啦,再喊下来,我就不理。”
甘平群微微一笑道:“姑娘不让小弟称你为恩姐,你也就不该称为恩兄才是。”
金云凤星眸一转,笑道:“不称恩兄可以,那就称为平哥。”
甘平群一愣,随又点点头道:“也罢,有了一个翟姐姐,也该有个云妹妹。”
金云凤面带喜容,先唤一声“平哥哥”,才接着道:“但是,我可不喜欢那什么翟姐姐。”
甘平群笑道:“云妹妹的成见也太深了,不瞒你说,她实在是个好人。”
金云凤轻摇臻首道:“我也很难说她不是好人,但总觉得她不该偷学别人的武艺,替别人找麻烦,并且瞒骗你。”
说起偷学武艺的事,甘平群以前还无所觉,只有银袍总巡察曾说过“星云步”是罗喉老人的武学,当时他只将信将疑,直到金云凤方才也说是罗喉老人的武学,也不过令他觉得奇怪,但说到替别人找麻烦一事,顿使他因忆翟妮宁在古墓欺骗秃头孔雀的情景,真觉得不太应该。
当时翟妮宁解释说是看不惯金钩叟道貌岸然,才替他找点麻烦,也看不惯秃头也雀过分狂妄,才教他去碰硬钉子,这件“杰作”似乎有点道理,严格说起来,却是鸡毛蒜皮的事,犯不着自损人格,使别人互相仇杀。
金云凤见他沉吟不语,微微一笑道:“平哥哥,你可是有点后悔误交交翟姐姐了?”
“不!”甘平群毅然道:“也许她另有苦衷,只好从权。”
金云凤笑了一笑,续道:“好吧,我们暂时不说这个。”
“在不明白她的用意之前,我对任何人都抱着一个‘谅’字。”
“好一个君子之心,但愿你莫落进小人之腹。”
甘平群哑然一笑。
金云凤轻叹道:“江湖鬼域,防不胜防,只有一个好心,并没多大用处,你看端坐在土地庙里的福德之神,对任何人都能原谅,都能容忍,但又有什么用处?”
甘平群笑道:“最少也可做到与人无忤,与世无争,人人如此,天下太平。”
金云凤摇头笑道:“你这是南华经、道德经上的说法,不能说不对,而是行不通,世人争名、争利、争权、争势,你不争,别人要和你争,你要清高,别人要拉你同流合法,你能做到与世无争,与人无忤么?”
甘平群听她这话,顿觉在识见上,此女比翟姐姐犹高一等,不禁概然一叹道:“依你又怎样做?”
金云凤断然道:“一句话,名利权势全都要争。”
她星眸一闪,见甘平群脸色微变,接着又道:“你不争,别人要争,我们来替大家造福,可不是强似别人去自私自利!就拿这部浩然天罡录来说,你难道只因它是伯母遗物,才要争夺么?”
“不!我还恐怕落进转轮王之手,或秘笈被毁便没有别种武学足以制服转轮王,而天下苍生尽成刍狗。”
“对呀!可见你争取的用意还是为了大家,而且还不可不争,争名争利,争权争势,何尝不是如此?周武王一统诸侯,建立封建制度,秦始皇征并六国,擅展泱泱大邦的版图,没有权势,行吗?孟尝君收容食客数千,赖以逃生,赖以复位,没有名利,行吗?”
甘平群微微一笑道:“你说的大有道理,但我觉得十分奇怪。”
金云凤诧道:“什么奇怪?”
甘平群道:“云妹在绝世高人无仙姑门下……”
金云凤不待话毕,已打断他话头,笑道:“你说我名利心重是不?”
甘平群笑道:“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
金云凤微带娇嗔道:“我正是淡泊名利的人,但世上群魔扰扰,害得我不能不和他争,可恨我力不从心,只好将这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甘平群笑道:“寄托在谁的身上?”
金云凤随手一指,说一声,“你!”
甘平群不料她对自己期望竟是恁般重大,反而怔了半晌,才悠然叹息道:“愚兄只怕要辜负妹妹的期望了,邪魔外道,贪虎残狼,世上知有多少,岂是一人就能杀尽?”
金云凤笑道:“愚公移山的故事,你可听人说过?”
甘平群慨然一叹道:“愚公移山,虽是愚不可及,但那山是死物,移一分就少一分,总有一天移尽。人是活物,杀一个,未必不再生一个,‘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要荡尽天下邪魔,比起移山不知要艰难多少倍了。”
金云凤轻摇臻首道:“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说愚公移山,是一代一代的荡魔,只要每一代都有正义的人能够荡魔,魔就永远抬不起头来,而维持太平天下,这一代的太平,就要看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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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平群指向几十丈外那三具尸骸,笑道:“他们分头埋伏,打算擒人,却自露出狐狸尾巴。走!”
他说到最后一字,右掌一托金云凤左臂,轻身一纵,电射出林,并肩飞奔。
“哈哈!”
鬼老车纵声大笑,由侧方飘身过来,挡住树林这一面。
甘平群已无再躲避树林的打算,连头也不回,带起金云凤接连几个起落,已到达陈尸之地。
“站住!”随着这声暴喝,几十点寒星,带着破空锐啸,迎面飞来,三条人影由地面同时跃起。
甘平群俊目一瞥,见没有白衣人在内,身法未停,功贯左臂,劈出一掌,随即奋臂横扫。
一股推山动岳的掌劲,把当面的寒星震得激射回头,立闻一声惨呼,由前面冲来的人影同时倒飞。
甘平群一声长笑,挽着金云凤一步腾空,越过那被他震飞的人影,疾奔谷口。
由两侧冲来的敌人不但眼见同伴在一掌之下送命,自己也被一股极猛的潜劲冲踉跄倒退几步,惊得愣在当场。
金云凤生怕他失力过甚,再遇强敌便难对付,急叫道:“放我下来自己走。”
甘平群听她一叫,索性挽得更紧,笑道:“你身轻如叶,并不碍事。”
他脚下毫不放缓,顷刻间已奔出谷口,这才松开金云凤,缓下一口气,笑笑道:“这时不怕再被围困,你我都有……”
蓦地,一声沉雷似的闷哼由谷里传来,二人回头一看,便见一道白衣身影如天马行空,相距不满十丈。
金云凤骇呼一声:“你先……”
甘平群不待好话毕,中指一弹,点中她的麻穴,捞起她纤腰,转向侧面飞掠,边走边叫道:“转轮王,甘某并非怕你,只因要去救人,暂让你脑袋寄在颈上。”
白衣人只是怒哼,猛追,一言不发。
“谁是转轮王,让我叶红见识见识。”
甘平群一听那自称“叶红”的少女娇呼,心下大感惊异,原来对方的声音又甜又脆,又娇又嫩,和叶汝惬完全相同。
她不过是神女宗一名弟子,由得她艺业高绝,怎能和转轮王相抗?
甘平群骇然叫道:“叶姑娘千万别来!”
他知道不让叶汝惬再来冒险,最好的方法就是引诱白衣人向自己追赶,是以一个转身,又走向另一个方向,眼见一座树林相距不远,急忙低声道:“云妹妹,仅是转轮王一人,决擒不到我,你往那树林暂躲,会合那叶妹妹先去漳州。”
他话声一落,顺手拍开她的麻穴,向侧方一托,自己朝相反的方向横飘十丈,高呼道:“谁要浩然天罡录就来找我。”
话声中,他纵步如飞,又走三四十丈。
白衣人怒吼一声,一展身法,疾如飘风,带起一片惊涛骇浪之声,眨眼间,两者距离猛缩。
甘平群耳闻狂涛声响,回头一看,见白衣人已进入十丈范围,赫然是使用金袍怪客那种“雷厉风行”的身法,暗忖若不施展“风云七十二艺”,决难逃出白衣人的掌握,但若使用“风云七十二艺”,又将替金袍怪客带来麻烦,在这略一犹豫,一阵狂风已逼到身后。
他闻风知警,本能地施出“驭气凌空”的绝艺,任那阵狂风把身子吹走,朗声笑道:“多谢阁下一阵风,小可失陪!”
他为了追回中州浪客,还要追往漳州援助独脚神丐,打定不交手的主意,展步飞奔,顷刻间已走了二三十里。
然而,回头再看,白衣人竟是亦步亦趋,始终相距十丈远近,猛思及若让敌人跟到惠州,恰就遇上中州浪客,那时又怎样区处?念头一转,立即侧里一飘,回身拱手道:“阁下究竟是谁,为何穷追不舍?”
白衣人“嘿”一声诡笑,打个手式,示意他上前。
甘平群由对方独自追赶十里一事来,猜想可能不是转轮王,但由艺业上比较,除了转轮王,金袍怪客,谁还有这分能耐?
他担心对方装聋作哑,诱骗他上前,然后骤施煞手,不免略为沉吟。
忽然,他目光一亮放步目前,相距白衣人不满一丈之地停下,从容笑道:“阁下可以答复甘某的话了。”
“哼!”白衣人疾指如飞,在地面上划出“我要杀你”四个大字。
甘平群失笑道:“阁下为何要杀我?”
白衣人左手遥遥一扫,先划在地上的字迹立被扫平,又遥写下:“你偷去我的天龙胆。”
甘平群愣了一愣,陪笑道:“甘某虽也服过天龙胆,但那是亡母于一年前所遗,怎会变成你的?”
白衣人目光现出诧异之色,写下一个“奇”字。
甘平群似有了然,赶忙问道:“阁下的天龙胆几时失窃?”
白衣人冷哼一声,目光凝视甘平群脸上,象是要看穿他的肺腑,半晌,才续写道:“半年之前,我失两条雪娘娘,其中一条含胆半年,另一条含胆只三个月。”
天龙胆能增功力,诸毒难侵,百邪难害,只是武林人物,谁不觊觎?
甘平群怔了一下,正色道:“阁下那两条雪娘娘,定是被知道内情的人偷去,决与小可无关,请即回驾了。”
他要赶程救人,自是急着要走,那知白衣人忽又“嗤”一声断喝,在地上写着:“把秘笈拿来。”
甘平群微现不悦道:“秘笈是我的,为何要给你?”
那人目露凶光,“哼”一声,写着:“当我面焚毁亦可。”
甘平群恍然大悟,微笑道:“阁下可是自以为武艺已居天下第一,只要焚毁‘浩然天罡录’,便无人能及,是不?”
白衣人嘿嘿两声怪笑,微微颔首。
甘平群笑道:“阁下此念差矣,武林人才辈出,任何人也无法永远保持第一。再则,阁下武艺纵是天下第一,那时谁也不敢和你交手,就只能象坐在殿上的皇帝自称为‘寡人’,居在深宫的皇后自称为‘哀家’,除了寂寞与悲哀,又能得到什么?还有,小可在鬼谷和阁下交手,能接你十几掌而未落败,若果和转轮王交手,未必就能接得这么多,可见天下第一另有其人……”
“果然,果然!”
月光下,忽然出现一条如飞的人影,呵呵大笑道:“哑鬼,三十年不见,你居然未死,咱们再争争看是谁人第一?”
白衣人怒吼一声,立向那人扑去。
“轰!”
一声巨响,在双方掌劲交击之下,风沙狂卷,星月失色。
两道人影乍合即分。
白衣人冬冬连退三步,在地面上留有三个深达五寸的脚印。
来人是一位弯腰驼背,衣衫破烂,年约五旬的健者,这时也一步后退丈许,嘻嘻笑道:“哑鬼,三十年不见,只道你有多大长进,原来也和往时相同,连我一个痴老头都打不过,妄想什么天下第一?”
白衣哑鬼气得哇哇怪叫,一步扑上,双臂挥舞如轮,顿见掌影如云,疾向痴老头涌去。
痴老头边打边笑道:“哑鬼,若果还是三十年前那老套东西,我看也不必再打了。”
白衣哑鬼自己不能骂人,被骂却是怒极,狂风暴雨似的一阵疾攻,逼得痴老头步步后撤。
甘平群站在一旁,眼见一痴一哑打得雷鸣风动,精妙绝伦,一时难分轩轾,想起赶程要紧,招呼一声“失陪”,便即飞奔而去。
村鸡数唱,晨光曦微。
韩江北岸通往漳州的官道上,肩挑背负,络绎于途。
那正是赶早市的果农、菜农、鱼贩、丝贩。
然而,在官道一侧,另有一条儒装身影,疾逾奔马,向北飞奔。
那就是赶往惠州阻止中州浪客“就职”的甘平群。
他在去惠州途中,与强敌厮斗多时,幸遇上少女金云凤,获得普陀山藏宝秘图,却已耽搁不少时候。好容易在惠州西湖寻到独自徜徉的中州浪客,经过一番唇舌,总算劝阻得对方弃虚名,好邀约武林同道,共征海盗巨魁转轮王,然后转回漳州,但他横越韩江,已是四更天气。
几百里往返飞奔,任由他是猛虎雄狮,也禁不住中气浮动,大汗淋漓。
然而,他想到黎明之后,漳州土地庙前血腥的屠杀,仍不敢稍缓半步。
因为他曾请二位义兄-冯行义、赵如玉一先去阻止独脚神丐“就职”,万一神丐坚持与转轮岛的来人判个生死,则立即纠集漳州丐帮高手助战。
他离开鬼谷之后,也曾经叮嘱金云凤等候那自称“叶红”的汝惬,联袂先往漳州,虽没有吩咐她二人助阵,但也可料到二位侠女决不束手观场。
是以,站在独脚神丐这边,有他的义兄、有他的情人、也有服侍他半年,让他能静里练功的二童——虎儿和豹儿。但这一伙知已、友人、侍仆,连那列于“四至奇人”在内,全不堪转轮王座下,总管级的来人一击。
此时虽相去漳州有好几十里,而他的意识上,仿佛已嗅到血腥气息。
他头皮一紧,头发根根竖起,如疯如狂,如醉如痴地只懂得向前疾奔。
破土地庙的小山已经在眼前。但那山上却人影翻飞,活像无数鱼虾在金波里面跳跃,时见银虹划空,把那“金波”暂时划分为若干小块。
“唉——迟了!”
他心头冒起一阵阵寒意,加紧脚程,扑上小山,一幕凄惨紧张,惊心动魄的景况立即映时眼帘——
冯赵二友和虎豹二小背结成一团,勉力抵挡四名蓝衣壮汉的围攻。叶汝惬手挥双剑和金云凤一枝宝剑,也是人当一面,接战四名蓝衣人合击,身上的白衣被血染成一片通红。
地面上残骸狼藉。
黑衣的“行人”,追杀丐帮弟兄惨叫震天。
甘平群俊目迅速一扫,并没有看见独脚神丐,却在另一角隔发现七名衣衫襟褛的老丐,走成一个空心阵势,抵御四名蓝衣人猛攻。另有一位红袍蒙面客站在断墙上面,负手观战。
“住手!”
他暴雷似地一声大喝,身随声起,漫空掌影夹着沉重如山的掌劲猛可罩落。
“轰!”
一声巨响未歇,围攻冯赵的四条蓝衣人影顿时扁在地上。
“住手!”
他身形甫落,双臂一挥,围攻七老丐的蓝衣人被他那沉猛绝伦的罡风卷上半空,各自惨呼一声,象断线风筝投向山下。
围攻二妹的四名蓝衣人,不待他第三次喝令住手,惊叫一声,同时退往庙前,那群黑衣人也舍下对手,逃向破庙。
他,面目俱赤,凛若天神,叫道:“大哥,二哥,云妹,惬妹,恕我来迟一步,神丐伯伯怎么样了?”
冯行义抢呼一声:“师尊已亡!”
“杀!”他大喝道:“二兄二妹专心杀那黑衣行人,留下……”
“好叛逆,原来是你!”
冷笑声中,墙头上的红衣蒙面人飘然落地。
甘平群急怒攻心,暴喝一声:“阁下是谁?”
蒙面人桀桀怪笑道:“叛逆,连你师尊都不认得?”
甘平群猛觉对方正是授过自己水艺的铁面神龙,更加恨得纵声狂笑道:“你这周身沾满人血的海盗,有何资格当我师傅?休说甘某当日要行拜师之礼被你拒绝,纵是拜师,象你这样疯狂杀戮善良,甘某也该宣布脱离,从此弃邪归正,不承认你这凶徒。
目下你杀得遍地血腥,姑念在你曾经授艺的份上,准你率众快滚!”
他理直气壮,给铁面神龙一顿豪骂,直骂得铁面龙神面幕飘飘欲起,回头厉声道:“谁替本座擒此叛逆?”
“属下从命!”这一苍劲的声音甫落,一条蓝衣身影已越墙而出。
甘平群冷笑道:“铁面龙神休得置身事外,教别人来送死。”
那蓝衣蒙面人向铁面龙神拱手一揖转过身躯,厉喝道:“叛逆小子,你敢小觑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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