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有时候连静静坐在老俺公身边,我都不免吃惊起来,把自己保养得那么老,那么老,究竟是为什么?究竟在做什么?连他最爱的电台节目也听不见了,躺在竹榻上,裹着纸尿布,连要回房间都要靠人搬移,我不相信他看得见雨,他此刻眯眼瞧着天光,利用上一次打盹和下一次打盹之间的清醒时分,喝茶,指使我给他捶背,零零碎碎地向我数落着两对叔婶的不孝顺。
他是一个非常不快乐的一百零七岁人瑞,漫长的人生在俺公脑海中分成两个阶段,前半段大约是在民国二十年以前,那时候快乐,之后都属于后半段,不快乐,不快乐的人生中,有一个逃脱的媳妇,两对不孝的儿媳,一群成了年又不结婚,结了婚又不生的孙辈,最不快乐的是眼前,不论是谁都惹他厌,不论是什么时候他都不舒服,给他盖上被子他喊热,热坏了,掀起被角他又嫌冷,冻极了,水深火热,但就是坚持活着,不停地向我苛责我的叔婶。
我觉得他的批评完全不公道,两个叔叔为了俺公,都近了六十岁几乎没离开过嘉义一步,整个家族住在一起,人事自然复杂,两个婶婶都修炼成精,从小就见惯了我的堂兄弟之间打架、婶婶们抢着护卫侄子责备儿子的场面,关起门,几房人家永远轻声细语,人前又是一番局面。我的家族经营着虎尾溪南域最有名的茶叶行,爸爸领着两个弟弟看店,不论掌柜或是算账,婶婶们也都亲自上阵,惟恐表现得不够干练,让人说话,也惟恐一个不小心,让另两房多占了便宜,但不管再努力,在俺公眼中,他们就是一群不成器的子媳。
俺公惟独不敢数落的,就是我的爸爸,和我的姑姑。
我的爸爸是个养子。
当年俺公都将半百了,膝下犹虚,按照民间的习俗,他领养了爸爸,希望螟蛉子招来弟妹,果然爸爸进了张家以后,我的叔叔和姑姑就陆续产出,爸爸算是长子,俺公照顾爸爸不遗余力,栽培到了大学毕业,听说念生物系的爸爸在校园里曾是个才子。
人家又说,我的妈妈当年在嘉义女中是朵校花,也是个出名的才女。
这对我来说完全不可考查,自从妈妈走了以后,整个家族不可思议地将她消灭得无迹可循,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
人家都说,爸爸跟妈妈当年的合婚轰动乡里,美极了的新娘,与才气纵横的新郎珠联璧合,任谁见了都要叹气,爸爸那三个拜把兄弟原本准备闹一夜的洞房,见上妈妈一眼,他们都心疼了,那一夜,喝醉的他们在我家池塘边奇石上刻了甘拜下风四个字,到现在还清晰可见。
甘拜下风在哪里?爸爸这三个拜把兄弟,从小在我眼中,就是令人不胜敬佩的长辈,他们都是爸爸的大学同学,每回上我家找爸爸,听他们谈的,净是我所不能明白的慷慨气概,上小学以后就少见到他们了,听说一个远赴日本,两个上了台北,都发展得很可观。
只有爸爸一个人留了下来,永远坐在柜台后面,或是站在厨房里,都说爸爸才气纵横,我怎么看不出来?要说他在厨艺上有点才气,这我还算能明白。
没有男人会像爸爸那样钟情于庖厨,他读遍经典食谱,他买遍数十种刀斧鼎镬,他每炮制出一道美食,还要花上更多的功夫装点盘面,他刚用完午饭就开始构想晚餐,明明有家佣负责伙食,但爸爸不让任何人抢夺他主厨的身分。小时候只要见到他在厨房里精切细调,我就开始怒火中烧,说不上为什么,就是觉得他站在砧板之前十分不对劲,觉得他享用美食的脸容看起来那么不满足。
我的姑姑始终未嫁,在邻里间她也算是个传奇,二十岁前出过家,还俗,后来又做了修女,再还俗,天上地下她暂时找不出下一个归宿,只有永恒地待在家里,妈妈走得突然,她也就顺便做了我和姊姊的保姆。姑姑很不爱说话,和爸爸及两个叔叔一样,她也不爱走出家门,连房门也不太出去,随时等候着,等候俺公的随时召唤。
我是到了读中学时,才猛然想清了一件事,原来我和姑姑并没有血源关系。
小雨渐渐停了,老俺公盖上两床被还是畏寒,我起身去厅里给他找暖炉,先找到二婶,要她去陪坐在俺公身旁,俺公不要佣人,无时无刻,一定要有子孙随伺在侧。我经过了中庭爸爸的兰花园时,见到棚架上又新添了几笼观赏鸟。
这天晚餐时俺公十分高兴,整个家族十几口团圆吃饭,俺公最欢心的是姊姊的孕事,活到一百零七岁,他终于要亲眼见到自己的第四代子孙。虽然日落不食,老俺公还是捧着茶杯,全程端坐在首席上。
“吃吃看这是什么?”爸爸眉开眼笑地指着一盘豆腐状的食物说,豆腐盘边是一圈红萝卜刻成的喜鹊。
瞧一眼我就知道,那不是豆腐,是鸡脑,几十副鸡脑镶上虾泥,唇火慢煨出来的恐怖混合物,整桌十二道大菜,都是爸爸从中午开始调理的盛宴。
久羁在台北,我和姊姊成了饭桌上群起攻之的对象,数不清的筷子为我们夹食,迭声催促我们品尝,我看着细瓷饭碗里面治疗气喘的百合清炒鳄鱼片,非常犹豫,二婶又给我舀上一盅冬虫夏草炖鸡,排排整齐半插进鸡腿中的虫体,在水汤里百足齐动一般,我放下筷子,坚决抵抗,倒是姑姑从我手上端过了碗,无言帮我全吃了。
晚餐后两个婶婶清场,我奉命去给俺公泡茶,到了厨房里,见到爸爸,戴上了老花眼镜,他在一只小陶瓮中滴上一些麻油,开始耐心十足地以镊子挑除羽毛,那是一瓮燕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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