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芳啊,记不记得我教过你怎么跳好舞?”抿着唇让我为她擦干脸颊上的血迹,她这么问我。
“教授,我已经不想跳舞了。一直跳不出来,是我辜负了您,是我没出息,请您原谅我。”我说。
“跳不跳舞都一样,做什么都一样,要认清楚你自己。阿芳。”她说,“我知道你要走,要走也好,但是你要走去哪里?”
“我不知道。”说完,一咬牙我跪了下去。“请教授知道,我不是在生您的气,我没资格生气,什么都做不好,是我的错,请您答应我,给龙仔跳白衣天使,请答应我。”
“不给他跳,这时候我能找谁跳?”卓教授叹了口气,我将脸埋进她的膝头,卓教授轻轻抚着我的长发,她又说,“见到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了,你跟风恒一样,会是我的灾星,给你们逼得……真是灾星啊。”
“请原谅我。”
“原谅什么?又没说我怪你们,”卓教授缓缓地说,“以前,我也是这样气我的老师,气得他们都吐血了,现在是报在我的身上。阿芳,这很正常,我们是创作的人,一代一代,甲向乙造反,乙向丙造反……造反、再造反,像是把一只袋子翻来覆去,等着再脱胎生出下一代,创作的路,只有越走越难,你们都是我的刺激,刺激很好,我还要感激你们才对。”
因为哽咽,我没能回答,卓教授又抚摸起我的长发。她边喘气,边说:“再过不久,就要登台了,登台算什么?不过是几阵掌声,阿芳,重要的是你自己的舞台,你懂不懂?看你收拾皮箱,是要回家去吧?阿芳?回家好,回家也好,好好去弄清楚你自己,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们,你们的生长过程,本身就是一个宇宙?记下这句话,记下这句话,阿芳,没有什么创作,精彩得过自己的生长过程,你去好好弄清楚自己,不要再回避自己,弄清楚了,你想做什么,就不会糊涂了,懂吗?”
“懂。”
“那你就走吧。”
从她膝上抬起头,卓教授正气力疲乏地望着我,我觉得非常迷惘,缘分已尽,才终于看出了她的慈祥。
我知道我的离去正是时候,根本不喜欢跳舞,我没有上台的资格,让出位置给龙仔登场,算是弥补了我的遗憾,只是隐隐约约又觉得,一切都还是在遗憾中,我没能想出天堂与缺陷的关系,没能知道我该往何处去,没能解决卓教授禁止龙仔上台的原因。我又把局面推到了半路边缘。想到此处,我根本爬不起身。
“教授,请您保重。”
“我当然保重,我也请你,不要忘了你心里的燕子,好不好阿芳?”她轻声说。
冬天的细雨下个不停,我站在雨檐前逗弄那只白鹦鹉,白鹦鹉吐出嘴里的葵花子,一振翅却跌下木架,它的右脚爪上系着一根铁链子,倒吊着,它以嘴喙咬木桩,一点一点将自己挪回架顶,这是我从小和它玩惯的把戏,仔细想起来,这只鹦鹉,该有二十岁了吧?
记忆中嘉义不应该这样下冬雨,我望着天色拢紧衣衫,我已经回到了家。
一辆出租车从街前缓缓驶入,又被一些雨棚遮住了车影。小时候从街前看过去,净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和香蕉园,现在视线中填满了建筑,一点也不美的鸽笼式建筑。出租车驶到面前,我看着姊姊提满了双手的礼盒下车,她的肚子真大,她已怀了七个多月的身孕。
虽然农历年假还没到,听说我回来了,姊姊竟然奇迹似的请了假回家。
帮着姊姊提礼物,我们绕过店面,从侧门进大屋,在第二进屋的回廊里,老俺公正躺在竹榻上,看雨。堂哥百无聊赖地坐在俺公身旁,读一本陈旧的武侠小说。
姊姊将手上剩余的礼盒都交给我,她捧住肚子艰难地弯下身,喊:“俺公。”
“啊?”
“俺公,是我。”姊姊提高了音量,一百零七岁的俺公不只半盲,也近乎全聋。
“阿芳啊?”俺公端详着她的脸孔。
“不是阿芳,是阿蕙。”姊姊大喊着说。
“喔,阿蕙啊……回来了阿蕙?”
“对。”
“回来了……”俺公又半闭上眼睛,他带着困意说,“中秋节,就你跟阿蕙没回来,有家也不回来……”
他还是把我和姊姊弄混了。跟姊姊互瞄上一眼,我们都知道他的下一句会是什么。
“……你跟阿蕙,都亲像那个女人。”老俺公对着姊姊说。这是奚落的意思,但我听了开心。全世界只有俺公说过我像妈妈。
姑姑与叔叔婶婶都跑了出来,姊姊和我一样,都已近一年没回过家,这时见到她的身孕,几个长辈都开心了,簇拥着她进入正厅。
我记得正厅里的墙上,以往挂满了先祖列宗的遗像,和一些古老得都泛着棕色的字画,如今都改成了鲜红艳金的额匾,都是一些“松柏长青”、“寿并山河”、“懿德延年”、“天赐遐龄”之类的吉祥话,热热闹闹环挂了整圈。
自从老俺公晋了一百岁以后,每年重阳节,嘉义县长和大林镇长就要轮番登门,各自送上一副这样的贺匾,像是褒扬他的坚决不死一般。
俺公从来就注重健康,他练书法,说是养气,他打拳脚,说是活筋,他施粮造桥,说是种福添寿,他养一池锦鲤,说是看了明睛,后来四肢不能使唤了,连眼睛也看不见了,俺公困居在大屋里韬光养晦,以食物自保,早餐吃一块爸爸精心料理的油润猪皮,中午吃整副清炖虱目鱼肚,不停地喝茶,日落以后忍住不食,说是清肠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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