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蒂在电脑里找到了一支理财用的小软体,她瞄了一眼四周,暂时不会有人来打搅,于是就大胆地操作起指令栏。
目前所有的财产共四万四千元,为了这个新工作,她大手笔地买了一些上班套装,两双鞋,一个仿皮背包,还将失去鬈度的长发剪了个多层次的飘逸发型。在现有财产之下,她又按键填了一年度的收支预算表,每个月税后收入两万七千元,扣除一万元的生活花用,那么一年后就可以累积出二十万元的财富。慢着,还要扣除掉每个月给爸爸的钱,或者如果搬出去住了,就还必须负担一笔可观的房租,还有意外的医疗或公关费还没考虑进去……想得越深,问题就越加复杂。
刘姐的脸在电脑旁出现,马蒂连忙按键跳出软体。刘姐笑盈盈地在马蒂桌上摆了一大叠卷宗。
“不好意思啊,马蒂,都一个礼拜了才整理出来。这些旧档案,从上一个秘书走后就没有人弄得清楚,真糟糕。”
“哪里,我还要谢谢你呢,这本来就应该是我分内的工作,多亏你帮忙了。”
刘姐笑着摇摇头,露出左颊上的酒窝。从那一天来公司面试时起,马蒂就十分喜欢这位同事了。
那一天,走出“威擎电脑”沉静的办公室后,马蒂就没想过会再走进这家公司。不料第二天一早就接到了陈博士的电话,电话那端陈博士的口吻变得和气多了,他简短地要马蒂考虑接受工作,马蒂的心情也正好有了转变。毕竟在面谈时,双方都太过于意气用事。陈博士的反省精神令她感动,再者,她实在需要工作,所以马蒂在两天后就开始上班。
原来陈博士的秘书职位,已悬虚了两个多月,陈博士挑人之讲究果然不假,这期间所有的秘书工作由刘姐兼任,所以马蒂一上班,就处处仰赖刘姐交接讲解。马蒂还发现,刘姐的工作内容十分浩瀚,从正式职衔“外贸副理”中的国外订单处理工作,到一些业务员的后勤作业,市场资料整理,甚至与总务相关的进料业务,她都广泛地牵涉其中。难怪年纪已不轻的刘姐看起来总是那么累,几乎无日不加班。刘姐一人怎么会衍生出这么复杂的职责呢?从别的部门那里,马蒂逐渐知道,原因在于刘姐是公司七年来的开国元老,从公司寥寥五人的规模时做起,到目前的一百余人,她的职务与公司业务同步膨胀至今。
这么累人的工作,还能随时保持笑脸迎人,实在令人佩服。马蒂在她桌前的“我的提示单”上,用英文加写了一条:随时随地保持笑容。
马蒂的桌子不小,有一百四十公分宽,是初级主管用的规格。桌上遗留了很多上一任秘书的文具,桌前的张贴板上也残存了不少备忘纸条,马蒂都清理掉了,惟独这张以英文书写的“我的提示单”,马蒂保留下来。头一两天,她还常常瞪着这提示单遐想。
单子上整齐地写着:1.上班的第一个小时从事思考性工作。2.午休前与下班前各整理一次工作日志。3.每天赞美三个人。4.撰写企划案时,一次不超过一个小时。5.每周阅读完两种刊物(附公司订阅刊物一览表)。6.绝不、绝不抱怨。7.每周与不同部门同仁午餐三次。8.每月整理一次工作进度量化表。9.最讨厌的事最先做。10.星期六是从事规划性工作最佳时刻。11.永远比预订进度早一步完成工作。12.工作难于取决时,假想:如果我是老板,我会如何想?13.公司的利益在部门的利益之上。
在这张单子上,列出的是一个完美的上班族动物奇观,但马蒂需要的就是这种近在眉睫的提示。既然来上班了,既然在生命中没有更好的出路,那么只有将自己与环境相容。马蒂知道的是自己的青春正在逐渐消逝,她再花不起本钱流浪了。做个上班族,不就是那么简单吗?不过是按照这个提示单上的事项生活,然后,让自己的生命内容量化、规则化、细节化、纪律化、社会化、机构化、机械化……然后,所有的事情就会变得简单了。
马蒂开始研读刘姐交接过来的卷宗,内容大都是陈博士裁示延办的非业务性企划案。马蒂需要做的是,将这些企划案重新排出优先次序,制作出一个以星期为单位的执行进度计划表,提供给陈博士参考。
工作一点也不难,马蒂考虑将进度表输入电脑软件中,建立出一个每周检验进度的备忘录,陈博士应该会欣赏。她正聚精会神地进入工作,就接到了内线电话,总机通知她有外找。
充满了好奇,马蒂来到接待室,她看到了爸爸端坐在沙发上,两手庄重地交握在腹前。爸爸很正式地穿了他那件公务员夏日中山装,看见马蒂,他站起来笑着。
“爸,你怎么过来了?”
“没事没事,就是出来走走,想想来看看你也好。正在忙吧?”
“也不太忙,工作很轻松。”
“你老板在吧?”
“他出去了。爸,你要不要到我部门看看?”
“好啊。”
马蒂的办公桌似乎让爸爸很满意,他用心地观察工作区的每个细节,同时又很注意其他人的举动,只要有人站起或路过,他就赶紧哈腰点头微笑。马蒂指了陈博士的办公室给爸爸看,他于是走到玻璃门前朝内长久地张望。
马蒂正要张罗茶水给爸爸,他又坚持要走了,送爸爸进电梯前,他忽然想起一事,从上衣口袋内掏出一封信交给马蒂。
“今天收到的,想到要过来就顺便给你带来了。”
爸爸进了电梯,马蒂拿着信还呆站着。竟然有人寄信到家里给马蒂,这件事比有人来公司找她更离奇。信封上只写着收件人姓名地址,内容物有些厚重,像是卡片。
回到自己的坐位,马蒂拿拆信刀划开封口,一股香水味扑鼻而来。信封内,竟又是一封信。原来是一封寄到公公家给马蒂的信,公公将它又寄给了马蒂。
这封信上的寄件人地址马蒂非常陌生。她再拆一次信封,里面跌出一张印满鸳尾花的紫色卡片,香气盎然。卡片上面,只有寥寥数语:“萨宾娜,那天又见到了你,我一直回想着从前,很想跟你谈谈,我非常想念你。跟我联络好吗?以下是我的电话……琳达。”
是新娘子琳达。跟收到她喜帖时的心情一样,马蒂有点想把卡片抛诸脑后。能够谈什么呢?往事吗?不堪回味。但那天从她的婚宴中出走,连礼金也没有留下,毕竟太失礼了,至少也该见个面,把礼金交给琳达。
她按照卡片上的号码拨电话,接电话的人就是琳达,她的语气听起来很惊喜。
“我的天,萨宾娜,我不相信你这么快就跟我联络,好意外哟。”
马蒂吃吃地笑着:“这是你家吗?”
“这是我老公的办公室,我在这儿帮帮忙。”
“内务总管哪?”
“才不,打杂而已。累死人,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自己老公的事业,不管又不行。”
“真是贤内助。”
两个人很活泼地客套几句后,都感受到一种转入主题的压力,都静了下来。
“……萨宾娜,我们见个面聊聊好吗?”
“好啊。”
“就今天吧,你公司离我蛮近的。”
“不不,我换工作了,在新店这边。”
“喔,那有点远。这样吧,我比较方便提早下班,你选个地方,我过去跟你碰面。”
“嗯,我想想……倒是有个地方,我觉得还不错。”
马蒂把伤心咖啡店的方位描述给琳达,并跟她约好了下班后在那儿见面。
跟总务部要来一个红包袋,马蒂再一次装入两千八百元礼金。在下班之前马蒂跟同事问明了路线,原来由北新路往北走,取道顺安街穿过旧桥,就是河边的夜市。公司跟伤心咖啡店之间,只有十分钟左右的步行距离。
走到伤心咖啡店之前,马蒂驻足观赏它的店招。那海水一样蓝的底色上,写着白色的店名,特别之处在那个“心”字,其他的字都是冷静的细明体,惟独心字采用饱满的颜体字,比其他字大上两倍。在细细的白边内,这个心以特殊的质材呈现出一种璀璨的宝蓝色,上面还缀以几盏细小的镭射闪光灯,不时晶莹乍现银白光芒。
马蒂觉得那真像是一颗盈泪欲滴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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