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引擎的零件、坏了的空调机,就算见到中世纪铠甲我也不会太吃惊。不如我背你吧,免得划伤你那两条瘦巴巴的小腿。"
"虽说瘦巴巴的,可我现在体重也不轻,你可别一用劲中风了。"
"你这块头的小姑娘我一边胳膊夹一个也健步如飞。"
他们站到了树枝投下的阴影中,父亲脱掉棕色灯芯绒外套递给女儿。
他摇摇头,似乎觉得这整件事情都很傻气,接着踏过茂密的草丛,走到棚子一角,拐了个弯,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达芙妮听见棚子墙壁摩擦的声音,父亲的咒骂声,还有他不时敲敲打打的声音。
达芙妮叠起父亲的外套,夹在左臂底下,悄悄走近棚子的正门,伸出右手抓住棕色挂锁,用力一扯,锈迹斑斑的搭扣和挂锁同时从木板上脱落下来。
几秒钟后,父亲从棚子另外一角冒了出来,脸色涨得通红,汗流浃背,白衬衫上挂满了灰尘和蜘蛛网。
"看完了,她不在棚子背后,"父亲摘掉头发里的枯叶,"我觉得她有几个月没来过这儿了,几年也有可能。咱们走吧。"
达芙妮拿起锈蚀了的搭扣和挂锁展示给父亲看,松开手后用粉色罩衫擦干净指头。
"没扯坏木门,"她说,"螺栓都还留在洞眼里呢。"
"上帝啊,达芙,"父亲说,"谁会在乎呢?"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说,这套东西只是挂在那儿而已,搭在扣眼上——有人动手扯掉,然后又把它们挂了回去。"她皱皱鼻子,"我闻到了汽油味。"
"别瞎说。"
"说真的,我是闻到了。"两人都知道,达芙妮的嗅觉比父亲强得多。
"你只是想进去找金子。"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回身拧动紫色的琉璃门把,房门轻松自然地擦过地上的枯草,吱呀一声开了。
"也许是她存威士忌的地方,"达芙妮有些紧张,"夜里偷偷溜出来喝酒。"父亲说她的本内特姑父在车库存了一瓶威士忌,所以才把商业文件也都放在车库里。
"她又不喝威士忌,"父亲漫不经心地说,蹲下来检视房间里的情形,"可惜没带手电筒——有人撬起了一半地板。"他凑上前去,用鼻子大力吸气。"我也闻到了汽油味。"
达芙妮弯下腰,从父亲胳膊肘旁边望向暗沉沉的室内。一块大约四英尺乘三英尺的水泥板靠在左边墙壁上,看起来导致那面墙壁向外凸出的元凶就是它;水泥板脚下露出一方黑乎乎的土地,这里大概就是它先前的栖身之处。地板上其余的部位都铺着浅色的砖块。
除了一堆烟头和砖块上一双轮胎底的凉鞋外,地上倒是挺干净的。
汽油的刺鼻气味盖住了这种地方总免不了会有的霉味,后墙旁的木架上搁着一个红黄相间的金属汽油罐。
父亲猫下腰进去,握住汽油罐的把手,拎着它退了出来。经过身旁的时候,达芙妮听见罐子里传来液体的扑溅声,这东西看起来分量不轻。她注意到汽油罐的盖子不翼而飞——难怪味道这么大。
后墙上有一面几乎透不进光的窗户,达芙妮走进房间,穿过那些砖块,踮起脚尖去拉窗户插销,插销啪的一声弹开,她略微用力,结果整扇窗户连玻璃带窗框都一起掉了下去,砰然落进密实的杂草丛中。干燥的夏日空气从参差不齐的方形孔洞中扑面而来,吹起她棕色的刘海。达芙妮深深吸气,觉得心旷神怡。
"有新鲜空气了,"她扭头叫道,"还有光线。"
门左边的金属小推车上摆着电视机和录像机。尽管此刻肯定过了下午一点,录像机却还在闪烁"12∶00"。
父亲低下头,再次踏进房间。"时间错了。"达芙妮指着录像机说。
"什么错了?"
"录像机上的时间。房间里居然有电,真奇怪。"
"哈!这房间总是有电流输出,天知道为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这儿连了电器呢!还好没冒电火花。"他的视线落在达芙妮背后,脸上露出笑意。"很高兴你打开了窗户。"
听见她澄清"时间错了"指的是录像机上的时间之后,达芙妮觉得父亲似乎松了一口气。但还没等她进一步询问,父亲就走到了架子前,拿起了原本藏在汽油罐背后的一个绿色金属盒子。
"那是什么?"她问。
"装子弹的盒子,但我不记得老太太有枪。"他打开盒盖,歪过来给达芙妮看,盒子里装满了泛黄的旧纸片。他抱住盒子,开始一一翻看。
达芙妮抬头瞥了一眼立在墙边的水泥板,走近了细细端详。水泥板上沾满了潮乎乎的泥土,不知什么人在上面清理出了四小片地方——露出的是两块掌印和两块鞋印,显然是水泥未干的时候印在上面的。她隐约发现没被刮开的湿泥底下另有一些隆起的波纹,大概是有人在上面涂写了几个字。
达芙妮把父亲的外套搁在架子上,自己站上水泥板旁边的那一方凹陷土地,张开右手压上水泥板上的右手掌印——她立刻把手缩了回来。水泥板和肌肤一般温暖、湿润。
她用鞋沿蹭开水泥板底部的湿泥,退后两步。"1982年1月12日。"她读道。这几个字似乎是用木棍写在水泥上的。
"一堆往日信件,"父亲在她背后说,"邮戳是新泽西的,1933年,1939年,1955年……"
"寄给她的?"
达芙妮用手指抠开更多的泥土。鞋印旁边是一条长长的波浪线,像是有人把一根长棍压在了未干的水泥上。她还注意到那两个鞋印不但长得奇怪,而且窄得奇怪,歪斜的角度仿佛鸭掌。
"没错,丽莎·马瑞蒂。"父亲答道。
弯弯曲曲的横线之上是一幅小画,寥寥数笔勾勒出了一位戴圆顶礼帽、留希特勒式小胡子的男士。
"全都是德语写的。"飞快翻动信件的声音传入达芙妮耳中。"呃,不完全是,也有英语写的。哇,这些信封怎么黏糊糊的!她拿舌头舔过一遍不成?"
达芙妮能够大致辨认出水泥板上方的字迹,因为笔画处都填进了黑色的泥土。"致席德,祝你好运。"她的手才碰到,封住那行字最后部分的土块便落了下来,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仔细写就的名字:查理·卓别林。
达芙妮回头去看父亲,他还在折腾那个金属盒子里的东西。"嘿。"她说。
"什么?"
"看呐!"
弗兰克抬头看着女儿,视线随即飘向她身后的水泥板,脸上顿时变得毫无表情,他把盒子搁回架子上。"是真的吗?"他轻声问。
达芙妮很想说两句俏皮话,但最后只是一耸肩道:"不知道。"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水泥板。"这难道不是中国剧院门口那块真家伙吗?"
"不知道。"
父亲看了女儿一眼,笑着说:"对不起。但这很可能是真的,他们也许制作了两块。老嬷总说她认识卓别林,卓别林去世后她立刻飞赴瑞士。"
"他在哪儿去世的?"
"小傻瓜,当然是瑞士啦。我说,这几个字难道是——"他停了下来,因为达芙妮趴倒在地,开始逐块掀起露出地面周围的砖块。"干什么?"他问,"找金子?"
"她几乎烧掉这个棚子,"达芙妮没有抬头,"连汽油罐的盖子都拧开了。"
"嗯——是的。"父亲也跪倒在地,但他选的是砖地,而非泥地——达芙妮对此颇为欣赏,她才不想替他洗明天上班穿的裤子。父亲也动手掀起了几块砖头,黑发落下来遮住眼睛,他伸手朝后梳理,却给前额添了好大一块污泥。好极了,达芙妮心想,他看起来——也许我们看起来——很像逃挖地道刚出监牢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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