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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六

  县里距市里六十多公里,一溜儿的柏油公路,如果不堵车,也就个把小时的行程。

  时已深秋,天变短了,出城时才六点刚过,暮色已悄悄地从地平面往上升腾。公路上汽车的灯光,如白红两串运动着的巨大神奇珍珠,白得耀眼,红得深邃,直铺展到远远的天际处。楚哲坐在车里,还想着会上的情景,尤其对赵金祥说文人骚客的那一派胡言更是耿耿于怀,那明显是一种含沙射影的人身攻击嘛!如果不是肖秉林及时打住,又考虑是常委会不能大小儿科,那一刻他真想拍案而起,跟赵金祥好好理论理论。他正想着,忽然司机按响了录音机,又是杨任莹情哥哥俏妹妹地唱。司机问:“楚书记,听这盘行吗?”楚哲说:“随便吧。下周我给你带来两盘器乐曲带,换换口味。”司机笑说:“咱也跟上档次的。”

  说话间,司机腰里的呼机叫起来。司机掏出来看了看,忙将汽车靠到路边去。楚哲奇怪地问:“怎么回事?”司机说:“我也不知道,只说让车靠路边等一等。”楚哲又问:“谁呼的你?”司机说:“没留名啊。看这号码,是大哥大打来的。”

  一棵烟投抽完,就见又有一辆小轿车停靠了过来,车里钻出冯天一。楚哲心里疑惑,推开车门迎过去:“哟!是你呀。要连夜到市里去?”

  冯大一笑说:“我在市里又没媳妇,白遛什么腿儿?我来送送老兄。

  楚哲说:“我也不是不回来了,星期一就又见面了,送什么送?还是有什么事吧?”

  冯天一钻进楚哲的汽车,吩咐司机:“你去我车里坐一会,我跟楚书记有几句话说。”

  司机离去了,楚哲随手关了录音机,问:“什么事呀,这么急?”

  冯天一递过一棵烟,彼此点燃,说:“倒也不是什么急事,只是心里有几句话,堵着难受,想跟老兄唠扯唠扯。我这人狗肚子,装不下二两香油,不吐不快啊。”

  楚哲笑说:“我洗耳恭听!”

  冯天一打了个“唉”声,说:“老兄的胆识学问让我佩服,老兄说官是官、说民是民、可进可退、潇洒自如的特殊身份,更是让我可望而不可及呀。县里本来就巴掌大的这么一块地方,彼此间三亲六故,连我都常常整不明白谁和谁是一种什么关系。又是县委,政府两个班子,两套人马,党政不和也不是咱这一个地方的上特产,谁知咱这当副手的哪句话就得罪了人啊!咱说啥也不能让人当了枪使呀,是不是?其实最难当的也就是咱这副手了,许多事情一时整不明白,咱也就得糊里糊涂,上头咋定咱就咋执行吧。维护团结才是第一要紧,千万不能在咱这副手身上出不利团结方面的毛病,我说的没错吧?再说了,明年一开春,两个班子就要换届,据我听来的小道消息,下一步由谁主持县委这边的工作,上边也还在犹豫未决。你是一天到晚琢磨你的文章,我也一天到晚这个厂子出,那个厂子进,忙得晕头转向,对这些事不感兴趣,可有人早就开始琢磨组阁之事了。唉!我呀,下一步到底是去哪个庙里当和尚,自己还没个谱呢,所以我才羡慕老过普通人的日子,有着普通人的满足和缺憾。

  洗了澡,楚哲慵懒地仰靠在床上看电视,妻子就坐在身旁给他讲一些厂里姐妹们的事情,可讲着讲着,兴趣就淡了下去,问:“哎,今天你怎么不说话?”

  楚哲一怔,忙说:“你说你说,我听着呢。”

  “你心里好像有什么事吧?”

  “没事没事,你说嘛。”

  女人的敏感,真是了不得。楚哲刚才确是走了神,他又想起了这两天的事情。

  妻子伸出手在他额上摸了摸,很肯定他说:“不,你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县里的事情当然不能跟妻子说,况且那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楚哲想了想,笑了:“你刚才净跟我说些让人不大高兴的事,我倒是有一件说出来保证让你乐出鼻涕泡的事,你信不信?”

  楚哲就说了肖秉林主动提出要把她调到县里去的事。妻子一听果然高兴得跳下地,问:“真的?”

  “这事我还能诓你。”

  “哼!打你一到县里去,厂里就有人给我出这主意。你也真是,还非得人家一把手赶着找你说!我看肖书记这人真不错。”

  “这样好,这样好。要是我先提这事,让人家给撅回来,你说还让我的脸往哪儿搁?”

  “那你回来都这半天了,咋才跟我说?”

  “好饭不怕晚嘛。就是要带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

  “我也总算借了你一回当作家的光!”妻子脸上乐开了花,“啥时调?”

  “也别急嘛,我还能追着人家的屁股逼着立马办?县里的事情多了,尤其一把手,脚打后脑勺。”楚哲没把肖秉林说的下周就办的底儿交出来,他总感觉钢管厂的事和这事脚前脚后提出来不会仅仅是偶然。搞艺术的人往往更注重感觉。他想待钢管厂那边的事有了眉目再办不迟。

  “那咱儿子咋办?”

  “车到山前必有路,再说嘛。”

  这一夜,楚哲仍睡得很晚,他要记日记,还想把一周来的思路理一理。五六天没在家,案头上堆了好几封信,还有订阅和赠寄来的杂志,他也要翻一翻看一看。习惯了,早躺下也睡不着。

  楚哲是半夜一点多上的床,拥着妻子滚热的身子,听着妻子酣酣的鼻息,沉沉的睡意很快袭了上来。

  “砰……哗……”一个恐怖的声音猛地在静寂的夜空里炸响,剧烈而尖锐。妻子“妈呀”一声,翻身坐了起来。楚哲愣了愣,飞跳下床,拉动了电灯开关,又向已被砸得玻璃粉碎的窗户扑去。但电灯立刻又被妻子一下拉灭了,楚哲也被扑上来的妻子一下按在了窗台下,“你不要命了呀!”闻声赶过来的儿子惊悸地问:“爸,咋啦!””妻子急急地喊:“你别进屋来!别进!”儿子恨得已冲去开房门,跳着脚骂:“操他妈的,谁怕谁,有种的明着来!”楚哲急得大声喝止:“你在屋里给我老实眯着,不许出去!”

  对面楼房很快有灯光亮起,但那些灯光也迅速熄灭了。在那一扇扇的窗户后面,也一定躲着好多双惊骇的眼睛。

  好久好久,除了那一声猝不及防的炸响,夜仍是应有的静寂。楚哲终于感到了脚掌的疼痛,他长叹一口气,说:“开灯吧,不会有事了。”

  灯亮了,地面上,床铺上,到处闪动着碎玻璃片子的熠熠之光。去年刚安装上的铝合金窗的阔大双层玻璃,已被砸得粉碎,地中央横着一块飞进来的半大砖头。就在楚哲跳下床的那一瞬,他的脚掌被碎玻璃刺破了,白色地板砖上到处是缕缕的血迹。

  儿子收拾着屋里的碎玻璃,嘴里仍在不住地骂。楚哲由着妻子给自己擦洗包扎伤口,不由冷冷一笑:“妈的,砸得还挺准呢,一晚上也等不得了!”

  妻子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惊愕地问:“你知道是谁砸的?”

  楚哲摇摇头:“我怎么会知道?知道了又有什么证据,人早兔子似的跑得没影了。”

  妻子猛然抓住他的双肩:“他爸,你是不是在外面得罪了什么人?”

  楚哲仍是摇头,苦苦一笑:“那你说,我会吗?”

  “不,他爸,”妻子的目光死死地盯向了他,“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娘俩!”妻子那是一种怎样的目光啊!含着惊惶,也含着疑惑,结婚这么多年,她还从没用这种眼光盯过自己呢。

  楚哲的心不由一动,旋即朗声说:“你们放心,我楚哲真要在外边得罪了哪个王八蛋的话,也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楚哲站在哪儿,也是个不怕人指脊梁的男子汉大丈夫!我儿子说得对,他们要有种,就明着来,看看谁怕谁!”这后一句话,楚哲是喊出来的。

  妻子一下把他紧紧地搂住了,哭着说:“他爸,要不,咱跟领导说,就不去县里了行不行?我也不往县里调了,就这样子,日子紧巴点就紧巴点,咱能过得去……”

  楚哲长叹一声,眼角湿润了。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那滋味竟是苦苦的,涩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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