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第二天是星期五。清晨一上班,肖秉林就到楚哲办公室来了,身后还跟着纪江。肖秉林一进屋就连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纪江忙跟楚哲道歉,说昨晚一听说县委办公楼停电,心里就有些发急,惟恐楼里发生点什么意外情况,尤其怕楚书记有什么不方便,所以见了生人就狗带嚼子,信嘴胡勒起来。肖秉林说:“我看你也是狗眼看人低,看楚书记不太介入什么实质性工作,为人又随和,就扯鼻子上脸。换了我,你要敢顺嘴喷屎,看我不一脚把你蹬下楼去!”纪江忙说:“该蹬!该蹬!”两人这般说,楚哲也就不好再黑着脸,忙递烟递火。肖秉林又吩咐纪江:“楚书记夜里不是看书就是写文章,抽烟的事别跟别的书记一个待遇,你多想着点。”纪江忙又点头,说:“这事包在我身上,保证供应,保证供应。”两人一走,其他书记和组织部长、宣传部长、纪检委书记又先后到屋里来坐,虽都没提昨夜的事,但话里话外都含着对某些部门和具体工作人员的不满,说“张三(狼)不吃死孩子,活人惯的”,又骂一些人“迎风扯旗,顺凤抓屁,素质太差”。楚哲明白都是为昨夜的事而来,含着压惊慰问抱不平的成分,不然什么时候常委们这车轮大战般地在一个上午先后都到自己房间里来过呢?他只是心里纳闷,本不是一件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怎么一阵风似的,就把诸位神仙都惊动了呢?是有人存心当这个耳报神呢,还是县里真就有这么个特色,小道消息不过夜呢?
一上午,楚哲没做什么事情,净是接来送往,虚以应酬了。午后,是常委会雷打下动的政治学习时间。先学了一篇中央领导的讲话,一人念,大家听,会议室里挺安静,有一半人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的样子,没眯眼睛的就拿了一张纸,在上面胡乱地画。念完了讲话,又找了内部简报上登的几个案例传达,都是县以上领导干部贪污受贿。金屋藏娇之类的事情。人们顿时打起了精神,眼睛也亮亮地闪出一种别样的光,不时还有人插上几句话,引逗得人们哈哈地笑。案例说完了,也不需谁引导,自然也就进入了讨论阶段。看看过了四点半钟,人们已将面前的笔笔本本收拾停当,准备“散朝”了。县长赵金祥突然说:“我这里有点小事,耽误诸位一点时间。”他又转向肖秉林,“秉林,行吧?”
肖秉林拧了拧眉,问:“什么事呢?”
赵金祥说:“市里要召开劳模表彰会,催我们快些把名单报上去,我看就利用这个时间请常委们议一议吧。”
肖秉林面上露出些不悦,说:“不是月底前都来得及吗?还是叫总工会来人把情况详细汇报一下再议,改卜已”
赵金祥说:“总工会的人我已经找来了,就等在外面。也就是几分钟的事,别再专门开会了吧。”
楚哲感到这有些不正常。拿到常委会上的议题,事先怎么能不跟书记打招呼呢?再说,群团应由县委这边管,政府那边横插这么一杠子,也很有点越俎代庖的味道。楚哲知道赵金祥在县里工作的时间要比肖秉林长,资格也比肖秉林老,又管着县里的经济实权,因此也就常不把肖秉林放在眼里。可像今天这种情况,以前还是不多见的,水大总不能漫了船,且看一把手如何掌这个舵吧。楚哲不由多看了肖秉林两眼,他发现其他常委在不动声色中,眼神也都是意味深长的。
肖秉林却没有表现出更大的抵触,只是谈谈他说:“既来了,那就请进来说说吧。”
列席的办公室主任纪江忙起身离去,将候在外面的县总工会主席叫了进来,并将一份《出席市劳模代表大会拟报名单》挨个送到了每个常委的桌前,上面印着姓名、性别、年龄、工作单位和所任职务,而首肖其冲的第一位就是钢管厂厂长高贯成。三个字那么抢眼地直逼到楚哲眼中来,躲也躲不开,猝然间,他又感到了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想,为什么在短短一两天内,高贯成的名字频频在自己的耳畔眼前出现?为什么刚有人向县委反映高贯成的问题,就有人急不可待地要在常委会上通过这样一份也许拖上十天半月也不算迟的名单?这是想造成一种既定事实堵住谁的嘴巴,还是想形成一种无形的压力迫谁就范?
总工会主席挨个介绍了名单上人的情况,还重点多讲了高贯成几句,说钢管厂这些年的效益如何好,高贯成如何勤政廉政务实开拓,又说市里给了县里一个出席省劳模会的名额,总工会考虑高贵成是最佳人选,请各位领导审定。
会议室里出现了片刻的沉默。常委们都矜持着,眼神都是沉思的样子,谁也不看谁。
主管工业的副书记冯天一说话了:“对农村那一块我不是很熟,工业企业里的几个人选我看都不错,尤其是高贯成,那个厂子没有他一手撑着,怕是也难有今天。我看行吧。”
没人附和。
赵金祥说:“我看没人有异议,那就是都同意,就这么报吧。”
楚哲想,这就不光是越俎代庖,而更是抢班夺权了。一把手玉言未开,你副手忙着拍什么板呢?
肖秉林微微一笑,随即就将目光扫向了其他人,还伸手在人大主任面前摸了一棵烟,慢条斯理地点燃了。肖秉林平时很少吸烟,身上也不带烟,他的这个动作很耐人寻味。
赵金祥已将手中的书本件整理在一起,还在桌上重重地墩了墩。
很少在常委会上发言的楚哲一忍再忍,终是耐不住了,说:“那我就说两句。依我这些年接触不少所谓劳模标兵的经验,有些大权在握的劳模们,常常是吹他们的通讯特写报告文学刚在报刊上登出不久,就又有消息传来,说那人因为这个问题那个问题成了阶下囚,这不光让我们这些玩笔杆子的人尴尬,给我们各级组织造成的恶劣影响更是不言而喻,因此也就有了老百姓那样的骂声,说劳模大会是劳改大队的预备役。我的意见是,对报哪些人出席劳模大会,还是要格外慎重才好。”
赵金祥仰着脖子哈哈笑起来:“我说楚作家呀,这可不是玩笔杆子的事。你也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而且打击面也太宽,这话要是传出去,太伤了劳模们的心嘛!”
楚哲刚要再说什么,肖秉林忙做了个手势制止住,对工会主席说:“你可以先回去了。常委会研究的结果,再通知你吧。”
这似乎是某种暗示,在一瞬间,楚哲突然觉得肖秉林变得越发难以捉摸起来,他是想借我这个炮筒子给那骄横的赵金样狠狠反击一下灭灭他的气焰呢,还是在高贯成的问题上,也有什么深层次不便明说的思考?
就在总工会主席起身离去的那一瞬间,坐在楚哲身边的冯天一关切地俏声对他说:“一会儿不是回市里去吗?”
楚哲点了点头、
“车安排好了吗?要不就坐我那辆回去,我晚上没事。”
楚哲笑了笑,说:“再说吧。你的车不到关键时刻,我才不动用呢。”
“外道了不是?啥时用车,只管吩咐,就是我不坐,也不能委屈了老大哥!”
“先谢,先谢了!”
县里的书记、县长都是配了专车的,“不管它多大,一色桑塔纳”。楚哲是挂职,没有专车,但办公室还是能保证随时调派的。
会议室里再度出现静寂,所有人的面色都变得格外冷峻起来。
肖秉林说:“楚书记到县里来后,还很少对具体问题发表意见。刚才他的话,很有针对性,请各位仔细听一听。楚书记,你接着说吧。”
楚哲说:“刚才我已经表明了我的态度,如果再具体一点,我听说钢管厂的财务管理很可能有些问题。作为一厂厂长,高贯成的责任是一种什么性质,我看是不是需要搞清楚后,再研究申报劳模的问题。”
有几个常委点头表示赞许。
赵金祥又哈哈地笑起来:“啥事不能只凭道听途说吧?比如,我就听说昨天夜里,这个大楼突然停电,工作人员急赶来时,发现楚作家和一个年轻的女同志在一起……”
楚哲心一激灵,就这么屁大点事,怎么闹得政府那边也知道了?他冷言以对:“有这么回事,她叫吴冬莉,钢管厂的会计,找我来就是反映钢管厂财务上的问题。如果对此有什么疑问,组织上可以审查。”
赵金祥笑说:“审查什么呢?我们倒是相信楚作家高风亮节,坐怀不乱的。可传到下边人耳朵里,谁知又会怎么说?说文人骚客嘛,自古风流,边作家自个都白纸黑字他说,现在把流氓都不叫流氓,叫作家了。人家非要这么说,咱还能堵住人家的嘴巴?”
楚哲怒气陡起,正想有力地反击几句什么,却见肖秉林做了个手势,正色打断赵金样的话,说:“这是常委会,这样的玩笑就不要再开了好不好?楚哲同志现在坐在这里,身份是县委副书记,而不是,作家,这一点请诸位注意。”
会议室里的空气凝固了,滞重得让每个人都感到有些窒息。没有人再发言。时钟已是五点半了。肖秉林说:“时候不早了。我的意见是,由纪检委牵头,和监察局、审计局组成联合调查组,尽快把钢管厂的财务问题搞清楚。上报劳模的问题待调查组拿出意见后再定。大家如果没有不同意见,就这么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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