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华严
他身后,大开的门扉处,呼啦啦涌进大批皇帝的贴身侍卫,侍卫晃动的身影里,隐约露出面如死灰的锦云的脸。
秦长歌眯着眼睛,眼光下垂,看了看卡住自己咽喉的出奇稳定的手……嗯,年纪不大,虎口多茧,练剑……不对,还有外家掌力……内力也不错啊……江湖代有才人出,这才几年,便有如此少年英杰了。
面上却一片惊惶战栗之色,牙关打战的看着萧玦,嘶声道:“陛陛陛下……”
萧玦却不看她,只把目光投向地面。
一卷泛黄的经书,落在溅翻的茶水中,墨迹已被水迹洇染,但仍然可以看见陈旧封面。
《华严经》。
此时柔妃也看见那经书,目中掠过一丝惊诧,娇喝道:“你这贱婢,手脚忒不妥当,拖下去!”
她厉声吩咐,那掌扼秦长歌呼吸的人却理也不理,只看着萧玦。
萧玦盯着那经书,似是想到了什么,抬眼问秦长歌:“你身上,如何会有经书?”
咽喉被稍稍松开,以方便秦长歌回答皇帝垂询。
秦长歌恭谨伏地,颤声道:“陛下……奴婢少年多病,家父为了给奴婢积福延寿,自幼便在佛门做了挂名弟子,算是个在家居士,经书,奴婢是时时随身念诵的,今日冲撞圣驾,罪该万死,求陛下念在奴婢无心之失,饶奴婢一命。”
萧玦不语,目光深深盯着秦长歌,似要看出她言语里几分真实,秦长歌肚中暗骂,这小子几年不见,越发难测……身子却伏得更低。
萧玦看着俯伏脚下的女子,皓颈如雪,云肩一抹,纤弱秀逸得象秋风中不堪严霜的夏花,心中微微一动,难得的微生怜悯之意,挥挥手道:“起来罢。”
话音刚落,那青影仿若流光一抹,瞬间消失。
秦长歌很适时的做出惊讶之色。
萧玦也不理会,目光一轮,指着地上经书,道:“你既称熟读经书,那么考你一考,华严经第八十卷十二品,说的是什么?”
秦长歌眨眨眼,奇道:“陛下,我朝华严经有两个译本,一是元孝静帝朝无名氏译本,四十卷十八品,号称《四十华严》,一是元废帝朝拓跋罗陀译本,六十卷,又称《六十华严》,何来第八十卷之说?”
萧玦哦了一声道:“是朕记错了……华严经作为超度之经,文辞还是很精炼的。”
“陛下又错了,”秦长歌微笑,“华严经是法界之法,圆融美妙,以大智慧宣讲菩萨的十信、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诸法门行相,阐明法界诸法等同一昧,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无尽缘起,辗转一心。”
“无尽缘起,辗转一心……”萧玦的目光微微变幻,忽冷笑一声,也不多言,长身而起,道:“恕你无罪……柔妃,莫为难了她。”
言毕再不回望,竟至去了——
当晚,秦长歌不出所料的接到太监传旨,命她至金瓯宫侍候,由文昌长公主斟酌是否选随入庵。
秦长歌平静的谢恩,自去收拾包袱,锦云急急的赶了来,执了她的手,道:“明霜,你今天怎么了……吓死我了。”
秦长歌反握了她的手,道:“姑姑,让你费心了,总之,有惊无险,是我命大。”
锦云上上下下的看她,忽道:“明霜,我不知道你今天是什么打算,只是姑姑要提醒你一句,这宫中,步步危殆,时时杀机,你是个聪明的,须得自己看清楚才好,有些事太过冒险,你成功一次,未必能成第二次,再说,陛下也非可欺之主,你,自己掂量了。”
秦长歌微微一笑,锦云在宫中历练多年,算是精明的,只是她依旧想左了,以为自己是想邀君恩宠,萧玦的恩宠??还是算了吧,自己不想要他的命就不错了。
“我只是倦了这翠微宫时时胆颤的日子,怕了那主儿反复无常。”秦长歌努嘴示意前殿方向,反握了握锦云的手,“长公主听说为人仁厚,就算跟她出家,也胜过这日日提心吊胆,动辄丢掉小命,姑姑,我没有别的意思,你放心。”
“好吧,”锦云无奈,“你是难得的透彻孩子,这样也好,有机会,我去看你。”
秦长歌看着她眼睛,慢慢道:“姑姑,这几天,谢谢你,有机会,我希望能报答你。”
“傻孩子,说什么报答,”锦云微红了眼,“当初你也算救我一命,这些都是该当的。”
秦长歌笑而不答,轻轻的拥了拥她,转身而去。
锦云怔怔的站在长廊中,看着她纤秀的身影转过长廊,良久咕哝道:“这孩子,这什么礼节呢?”
她突然觉得有些冷,寒意透体,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抬头看前方花苑,秋风肃杀,摧折枝头姹紫嫣红,不过短短一瞬间,遍地斑斓,一层红,一层紫,一层黄。
萧瑟中有种惊艳的美。
锦云缓缓蹲身,挑起一枝半萎的菊叶,单薄的花叶于指尖瑟瑟可怜,她突然觉得苍凉。
“起风了……”
第十七章虐杀
不过数日之隔,秦长歌再次踏入了金瓯宫。
白日里看金瓯宫,果然不愧“金瓯”之名,辉煌灿烂,精美无伦,中庭彤朱,殿上金漆,黄金涂,白玉阶,壁带紫金釭,饰明珠翠羽,较之帝后的龙章凤仪二宫,不遑多让。
萧玦对这个姐姐,可谓赤诚。
也因此,国中上下,皆赞他仁厚重情,国之英主。
仁厚重情……秦长歌仰首,看着黄昏的阳光照射着萧玦亲笔题的金瓯二字,龙飞凤舞恍如似要破空而去,很慢很慢的笑了一下。
一笑而过,她谦虚而恭敬的,跟在太监身后,一路传报着进了正殿。
文昌公主正在和人对弈,不巧的是,对弈的那个人,还是萧玦。
她一眼瞥见秦长歌进殿,下意识的就要起身相迎,立即被秦长歌一个似有若无的眼光钉在榻上。
她对面,萧玦却已抬起头来。
勉强笑了笑,文昌道:“这是你说的,为我挑选的潜心佛学的婢子?”
萧玦唔了一声,思绪犹自沉浸在棋中,看也不看,随意吩咐道:“好没眼色……没见朕和公主正在对弈?殿外侯着。”
太监立即小心翼翼的躬身退了下去,经过秦长歌身边时怒瞪她一眼,道:“晦气种子……还不出来!”
秦长歌和婉的立即退出去。
在阶下等候,隐约看见重帘后皇帝公主的身影,一个淡淡微笑,举止端庄,一个神情专注,目光锐利,秦长歌微笑的看着,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长乐宫里,亦曾有过类似场景。
彼时言笑晏晏,今朝隔殿陌路,恩情留人不住,都随年华归去。
真相未明,阴云未散,从今之后,自己还能彻彻底底的相信谁?
时光未老心已老啊……
头顶传来振翅的声音,抬头看去,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层云里,泛出玫瑰红的晚霞,大片宫中豢养的雪白鸽子,如一团巨大的白云,腾空而起,伶俐的翅尖,划过淡蓝的天幕,一道完美的弧线。
这是当年……自己爱养的鸽子,不曾想在这几乎拔除了一切相关自己的记忆的皇宫,这些无辜的生灵,却还存在。
萧玦,该说你有情还是无情?
你会因为柔妃梳了一个睿懿在世时爱梳的螺髻而大发雷霆,间接害死了那许多宫女,你禁止宫中上下提及睿懿任何一句,违者立即杖杀,当年的长乐宫化为飞灰,你在上面盖了凤仪宫,一丝痕迹也不留。
然而凤仪宫多年空置,我养过的鸽子一代代繁衍不休,直至遮蔽那皇宫半幅晴空。
有情?无情?
心深处,微微叹息,面上却笑意更浓,看起来,似乎人生如此愉快美满。
神游了不知多久,才听到殿中叫进。
秦长歌眼观鼻鼻观心的进去,萧玦盘膝坐在榻上,天华锦挑绣潺针玉龙的黑色长袍流滑如水,他的俊朗如此逼人,不必任何矫饰,亦能四射光芒。
“公主要去为国祈福,”萧玦一向是明快性子,并无废话直入正题,“她看中你了,你好生侍候着。”
秦长歌恭声应了。
萧玦目光自她脸上滑过,略略停留,随即转头对文昌道:“姐姐可是心绪不好?朕见你今日弈棋,心神不宁,让了你三子,依旧输了,若是不愿离宫,就不要去了。”
文昌浅笑,“陛下,不过昨日睡多了,是以精神不旺,我既许下愿心,绝无反悔之理,否则,佛祖要怪罪的。”
萧玦默然,半晌意兴索然的长叹,起身道:“我会去看你,莫要拒我。”
文昌微笑,“上林庵正门永远为陛下敞开。”
“敞开又如何?”萧玦神情萧瑟,浓密的睫毛在眼下垂成一小片弯月般的剪影,“连你也走了……”他欲言又止,衣袂一掀下了榻。
文昌送到门口,眼见弟弟的龙舆远去,看着他轩昂却孤寂的背影消失在重重宫阙之间,微微叹息,却听身后女子和声笑道:“并非生离死别,何必悲伤哀叹。”
转身,文昌看着秦长歌永远微笑的眼睛,在心中无声祈祷。
弟弟,不要是你,千万,不要——
当夜秦长歌宿在金瓯宫,前世的姑嫂二人煎烛夜话直至三更,秋夜深凉,一轮圆月冷辉千里,刷得窗棂微有霜色,白日里金碧辉煌的宫阙,半明半暗掩在阴影里,看来颇为阴森诡秘,遥遥有更鼓的声音传来,一声声沉闷而凝重,宛如擂在人的心上。
“我总觉得有些不安”,秦长歌立在窗前,仔细打量着一别数年的皇宫,“好像有些事即将发生。”
文昌皱眉,“能有什么事?你在我这里是安全的。”
“不是,”秦长歌摇头,想了想,笑道:“许是我多虑了。”
她正待从窗前走开,突然目光一闪,低喝道:“谁?”
“是婢子,”进来的是文昌的贴身宫女绮陌,神情微有不安。
她发上凝着夜露,看来在外面站了有一会了。
文昌蹙眉看她,“你要进来通禀一声便是,做什么鬼鬼祟祟的样子?”
低低应了声是,绮陌委屈的道:“奴婢是看夜深了,不敢打搅公主,也不知道这件事当不当报……”
“你说话怎么还是这么不着调?”文昌无奈道:“语无伦次的,到底什么事?”
“是翠微宫的小欧子……”绮陌揉着衣角,“他偷偷跑来求见明姑娘,奴婢想着这算个什么事呢?已经回他姑娘睡下了,小欧子却不肯走,只说人命关天……奴婢只好来打扰主子……”
秦长歌霍然回身,道:“小欧子可是年纪不大,眉目清秀,看起来很精明的样子?”
“是,他是翠微宫的杂役太监,明姑娘你不熟悉?”
秦长歌已披起披风,急急道:“烦劳姑娘带我去见他。”
绮陌看着文昌,文昌点点头,两人匆匆出门,殿门外的花树暗影里,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搓着手不住徘徊,时不时抬头张望殿门,神情颇为焦急。
正是秦长歌重生那日见到的拖尸的小太监。
见到秦长歌,他目光一闪,急急迎了上来,张口就道:“锦云姑姑出事了,柔妃娘娘要打死她!”
秦长歌心中一冷,立即回头看文昌,文昌明白她的意思,道:“你先去,我就来。”
点点头,秦长歌跟着小欧子就走,一边走一边听那小太监述说事情来由,原来柔妃今日被陛下责怪之后性气不好,在宫中摔盆打碗的连着责罚了几个人都不解气,正巧当值的胡嬷嬷和锦云姑姑有些过节,便在柔妃面前挑唆说娘娘今日之辱,都是明霜那小蹄子惹的,要不是明霜出现,陛下一定会在翠微宫留宿,说起来这丫头早就该死掉,都是锦云救了她,听说还偷偷给她塞了贡品伤药,这药是娘娘您的恩德赏给我们头面宫人的,本就该供起来才是,怎好随意送给下贱宫人?如今陛下有旨意不许难为明霜,但没说不许惩治其他人啊。
一席话听得本就心火旺盛的柔妃银牙紧咬,命人传了锦云来,先是问她伤药哪去了,锦云自然答不出来,柔妃冷笑一声,反手就将手边滚烫的燕窝羹,泼到了锦云脸上!
锦云未及反应便已遭了大劫,捂着红肿的脸连声惨叫求饶,柔妃柳眉倒竖,喝命拉出去,扒了衣服打,打死算完!
太监们都是踩高爬底的货色,娘娘盛怒,明摆着不留锦云性命,下手自也极狠,这些人执鞭都练过手底功夫,可以血肉淋漓却不伤筋动骨,可以表皮无伤却内腑粉碎,锦云的待遇,却是外伤内伤都下了狠手。
当下三两下扒光锦云衣服,柔妃又命全宫男女都出来看着,以为惩戒,众目睽睽之下锦云裸身受辱,浸了盐水的缠丝麻鞭毫不留情重重落在赤身之上,带起血肉横飞四溅,沉闷的声响震得人心旌摇动,暗夜里弥漫着血腥的气味,粘稠的鲜血从刑凳上缓缓流下,在白石地面上流出纵横的沟渠。
围观的众人,虽也有目光淫亵看着锦云身子的太监,但大多闭上眼睛面有不忍之色,只有胡嬷嬷,始终噙着一抹得意的冷笑。
小欧子早先曾受过锦云恩惠,此时见打得不好,悄悄溜了出来,他自知无人会相助锦云,只能指望刚刚成为文昌公主侍女的明霜,想着也许公主慈悲,会顺手救上一救。
小欧子急急说完,却不闻秦长歌反应,诧异抬头,便见月光下的少女面色重如寒霜,素来秀婉的眉目间煞气微生,明明很平静的神态,不知为什么他却觉得有森森的寒意逼体而来,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而此时翠微宫已经到了。
沉静的翠微宫,没有呻()吟,呼号,没有交谈言语,只隐约听见长鞭破空的呼啸之声,响在阗黑的夜色里,反衬得这暗暗宫城,越发寂静如死。
头顶夜游的鸐鸟桀桀怪叫着,扇着青黑的翅膀,一闪间划裂层云阴霾的天空,瞪着幽深的眼珠,飞落琉璃飞檐的华丽宫顶,贪婪的闻嗅着四周浓郁的血腥气息。
有人即将死去,而无数的活物在漠然观看。
秦长歌匆匆前行,突然在殿门前停下脚步。
小欧子不明所以的低头一看,倒抽了一口凉气。
血,很多的血,汇流成细细小溪,蜿蜒如蛇般从前方缓缓淌来,宛如有生命般,逼向两人脚下。
从这里,到行刑的院子,还有十多米远,一个人能有多少鲜血,这样漫长的流过来?
秦长歌抬头,闭了闭眼,她知道自己来迟了。
没有任何蓬勃的生命,能够经受这般大量的失血。
拨开小欧子,秦长歌淡淡道:“你别和我一起,仔细连你也倒霉,寻个地儿呆着去。”一边快步进院。
院内月光如洗,衬着鲜血如锦,满院泥塑木雕的宫人,瞪视着刑凳上那惨不忍睹的“人块”。
那已经不能算是完整的人体,零落翻卷的肉块和被血水浸透的黑发纠缠在一起,从头到脚已经没有一块白色的肌肤,破烂如血絮的身体之上,太监的重鞭仍在不停息的甩落,每一下动作,都带飞细小的肉屑,有的地方已经露出森森白骨。
那无力的躯体被鞭力带得不停的震动,鲜血因此流得更急。
见有人进来,太监愕然停手,秦长歌已快步过去,看也不看便脱下披风,遮挡在锦云身上,那月白披风瞬间鲜红,秦长歌俯低身体,半跪在血泊里,凑近锦云唯一还算完好的脸,轻呼:“姑姑,姑姑……”
她声音低而凄切,响在静默的院里,有人低低的啜泣起来。
两个执刑太监,一个默默停手退开,另一个却竖起眉毛,尖声喝道:“贱人,滚开!”
台阶上,胡嬷嬷冷冷道:“明霜?你还敢回来?”
秦长歌根本不理会这些人聒噪,伸手去把锦云的脉,隐约间还有一线游丝般的气息。
想了想,秦长歌不再呼唤,立即去解缚住锦云手脚的绳子。
“呼”一声,凌厉的风声当头罩下,夹杂着那太监的怒喝:“贱婢大胆!”
胡嬷嬷同时冷笑,喝道:“连她一起打死!”
“啪!”长鞭及体,衣帛裂开,血色泛出,秦长歌肩头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她却看也不看,只快速的一一解开绳索,伸手到锦云腋下将她轻轻托起,极小心的想要背起她。
啪!又是一鞭,这次直冲着秦长歌的脸,秦长歌灵活的一甩头,长鞭勾住发髻,那太监发力一扯,发髻散开,黑发顿如流水倾泻,披了一肩,纷纷扬扬落在锦云脸上。
仿佛奇迹般,锦云竟然缓缓睁开了眼。
她奄奄垂死,却目光清明,那般清凌凌的眼光看过来,那太监竟怔了一怔,退后一步停了手。
秦长歌轻轻微笑,道:“姑姑……你受了点伤,我带你去请公主医治……”说着背起她,锦云却道:“放……下……”
怔了怔,秦长歌转身,尚未来得及说话,却见锦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气力,居然自己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鲜血立即从她各处伤口奔涌,迅速在地下汇聚成一小摊,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裹着的披风,目中居然露出了欣慰之色,惨然一笑道:“……谢谢你……”
心中一恸,默默无言,而殿口处有人叹息,秦长歌一回首,见文昌满面悲悯,立于门前。
只是这一回首的刹那。
锦云突然拔足前冲,大呼:“宁做鬼,誓杀汝!”
叫声凄厉如从九幽地狱冲杀而出,带着冲天的血气和赫然的怨气,如利剑般穿裂积压于这黑暗宫廷的重重云霾,击中云后那一轮颤抖的月亮,扑啦啦的喷洒上一层血光。
“砰!”
一声闷响。
她狠狠撞上玉石檐柱!
血花和脑浆如大幅泼墨,鲜红粉白的艳艳绽开,洒在雪白的石柱之上。
鲜血溅飞三尺,溅到阶上胡嬷嬷脚下,她尖叫着,脸色惨白的跳下台阶。
秦长歌未及扭头,那一声闷响已令她僵住。
拢在袖内的手指一收,目中冷芒一闪。
霍然回首,秦长歌已扑到软落在地的锦云尸身前,一殿的宫人都被这惨烈的一幕惊住,夺魂摄魄僵木无语,秦长歌长发披面的扑过来,所有人都忘记了反应。
手一伸,背对着众人勾起锦云尸身,秦长歌拔下她发髻上尖利的发簪,牢牢插()进锦云紧攥成拳的手中。
轻声道:“走……我带你去报仇。”
负起锦云,估算了下位置身形,秦长歌缓缓前行,四面宫人纷纷惊惶退开,掩脸不敢正视。
秦长歌不看任何人,刚才,所有人的位置,她已经看得清楚。
胡嬷嬷躲在宫女春晴的身后,藏得严实。
嘴角一抹冷笑,秦长歌步履缓慢而蹒跚,她故意将步子放得很重,声音拖得幽沉绵长,轻轻道:“姑姑,你且看着……姑姑,你现在是鬼了,那欠了你命的,别忘记……姑姑……活着不能报仇,死了总可以了……”
有幽风贴地盘旋,卷起落叶,簌簌的宛如幽灵的脚步。
夜枭戴着一轮惨红的月亮,在殿顶桀桀笑得更欢。
四面众人身处血肉狼藉之地,眼看着秦长歌一路行去背上尸身滴落的鲜血,弯绕虬曲如同符咒,听着她阴测测语声如从地府传来,想起锦云临死前的那句话,都不禁齐齐打了个寒战,从心底泛起冰水般的凉意,睁大呆滞的眸子,惊惶的望着四周深不见底的黑暗,只觉得那些暗影之处,似乎潜伏着无数魑魅魍魉,正在等待召唤蠢蠢欲动。
想不看,却如心神被拘般死死盯着那滴落的血,想逃,却双腿如被缚般绵软得抬不动脚步。
秦长歌已行至春晴面前,那宫女胆怯的退了一步。
秦长歌突然好似力竭,腿一软,斜斜一栽。
身后的锦云尸身顿时向她们歪落。
尖声惨叫着,春晴双手掩面不顾一切的逃开,胡嬷嬷惊得面色惨青的脸立时露了出来,她眼见着锦云血肉模糊沾着脑浆的尸身向自己扑来,扑鼻的血腥气令她心胆俱裂几欲发疯,她啊啊的语不成声的叫喊起来,拼命想逃开,裙子却不知被谁踩住,而锦云的尸身已经栽了下来,沉沉压向她,鲜血滴落在她脸上,恍惚间那被烫伤的惨不忍睹的脸突然睁开眼睛,龇牙向自己一笑。
啊!!!
惊天动地的惨叫,胡嬷嬷胡乱挥舞双手拼命厮打,想要将那可怕的脸拂开,隐约看见秦长歌似乎一脸惊惶的也扑了过来,好像要去扶锦云尸身,纷乱中变幻的红黑光影里她昏乱得看不清一切,不知怎的咽喉突然一凉,似乎也没怎么疼痛,全身的力气却突然如流水般都奔泄而去了。
狂喷的鲜血溅起丈高,那轮微红的月彻底变成了血色。
胡嬷嬷躺在地上,眼睛几乎瞪出了眼眶,瞳仁却已经散了,她身上压着锦云的尸身,那尸身手中一只寒光四射的金簪,正正插在她咽喉。
她死了。
四散逃开的宫人太监,僵僵的呆立着,看着这诡异恐怖的一幕,如死般僵滞沉凝的气氛里,人人面色冷白如鬼,良久,砰通一声,一个宫女栽倒在地。
她被活活吓晕了。
又是“砰通”一声,却是响在内殿的,众人呆呆望去,却见柔妃倒在门槛上。
她本已睡了,听见喧闹出来看,正看见锦云尸身扑向胡嬷嬷的那一幕。
娇贵的妃子哪里经得起这个,一声不吭的便吓昏了。
“冤魂索命啦!”
一声凄厉尖叫惊破惊魂的沉默,所有人都狂奔着,尖嘶着,四散而逃,转瞬跑个干净。
连晕倒的妃子都顾不得了。
只留下秦长歌负手而立于满院血色月光之中。
对担心的看着她的文昌微微一笑,秦长歌不急不忙的转身,轻轻走到柔妃身边,蹲下身端详了她一眼,淡淡道:“貌美心毒,终究有报,我现在不方便杀你,给你留点纪念吧。”
伸出双手,在柔妃左右耳后,重重一击。
半晌,柔妃的双耳里,缓缓流出血来。
细心的掏出帕子,把鲜血拭净,柔妃看起来完好无损。
“你再也听不见奸人挑唆之言了,”秦长歌微笑,“美人是最应该修心养性的。”
再不理会柔妃,步下台阶,秦长歌默默凝望锦云尸身。
这个女子,是她重生以来,唯一主动给予她温暖的人。
初见,阴暗的柴房,遍地零落的尸体,锦云隔着窗焦急的张望,看见她还活着的那一刻,由衷绽放的笑脸。她递过的那瓶药,在她这个睿懿皇后看来最为平常的物事,不曾想却成为致她死命的因由。
这宫中人情冷漠如隔远山,只有她揽她入怀,只有她微笑诚恳,说:“只是姑姑要提醒你一句,这宫中,步步危殆,时时杀机,你得小心着。”
不过几个时辰,这杀机便无声降临,葬送了她自己。
而秦长歌许诺的报答,将永无偿还之期。
她顶着明霜的身体,享受了她的关怀,却永不能如明霜一般,施恩于她。
月色微红,如冤魂双目欲流之血。
秦长歌看着她大睁的双眼,轻轻道:“我答应你,终有一日,我会结束以贵贱论分人命的不公,结束上位者可以任意支配他人生死的特权,我会让伤害我们的人在我们复仇的刀锋下呻【吟,以他们的血灌溉你我荒丘下的白骨,我会不惜踩碎无数人的头颅前进,只为不辜负这次不知悲喜的重逢。”
她的手指,轻轻抚上锦云的眼睑,温柔拂过。
手移开时,锦云已经安详的闭上了眼。
秦长歌站起身,再不回顾的离开。
文昌在殿口看着她,诧然道:“你不为她收尸?”
“尸体无知无觉,不过一堆皮囊,何必去收?”秦长歌平静的看着她。
“留下她,翠微宫才好隐瞒消息,才方便你我离开。”
第十八章挑灯
乾元三年十月十四日夜,翠微宫一宫女因不堪主子责骂而触柱自杀,死后冤魂作祟,致柔妃随身嬷嬷胡氏死,柔妃莫名失去听力,百治不愈,终身成残,自此宫中惶惶不安人心浮动,太后特命在护国寺作三日夜法事超度亡魂,三月后,帝命柔妃迁宫另居,封闭翠微宫。
乾元三年十月十五,文昌长公主自请离宫带发修行,素衣简从,轻车驱驰,只带着少许护卫和数个宫女,静默无声的进入上林别苑内,松柏绿树掩映间古朴庄重的皇家庵堂。
一线飞檐,斜挑于郁郁莹绿之中,檐下,秦长歌默然伫立,看着宫中正在建造的庞大工程,一道飞桥如矫龙,又似长虹贯日,自宫中延伸,飞搭向上林半山。
这是萧玦下的命令,因为上林庵离皇宫直线距离近,但真正要进宫需要下山绕路,颇费工夫,萧玦为了方便姐姐偶尔回宫,特令建造连接宫中和上林庵的飞桥。
听见身后脚步声,秦长歌回身,道:“文昌,如今天高皇帝远,我也不耽误时间了。”
“今夜我就下山。”
文昌一惊,道,“你如今没有武功在身,深夜下山如何能行?”
秦长歌笑道:“不妨,我虽无武功,反应未失,自保没有问题,只要能找到当初的旧人,日后安全更无问题,如果呆在你这庵里,我倒觉得不安心。”
“可也不用这么急……”文昌还待劝说,秦长歌一个笑意流眄的眼波过来,她无奈住口。
“宫廷闷杀人……”秦长歌说走就走,“我去散散心……”
她挥挥衣袖,骑上备好的马匹,漫然一鞭,轻驰下山,夜色里,很快只剩下一个淡黄色的纤弱背影。
文昌叹息着,回了庵,关上门。
秦长歌走出老远,回身,看门已被关上,无声一笑,下马,将马系在路边,徒步走回。
她起初走得寻常步伐,一直走回上林庵,却未从正门入,而是绕着围墙,一直走到庵后。
庵后不远处有林,林深茂密,少有人行,那些树,乍看来生得杂乱,东一棵西一棵,没个章法,且树形不知怎的,都长得奇突,歪斜难看,张牙舞爪的伸向天空,在一轮惨白的月亮映照下,凄森可怖。
秦长歌闭目沉思了一会,迈入林中。
只行一步,她便站定,环顾四周,低低道:“他们未曾忘记我啊……”
慢慢的按照进三退一,先左后右,再进二侧左,再进二退一的步伐,扭扭歪歪的绕树而行,一步步慢慢接近林中。
最后停在一方普通青石前。
蹲下身,缓缓抚上那青石,手指一点点摸过那青石,在靠近底端的部位,按到小小突起。
伸手,抵住青石旁一株古树,古树上有些节疤,秦长歌的手指,正正抵在顺数第二个节疤上。
将身子微侧,直到避开古树的范围,秦长歌才按下那突起。
一阵轧轧声响,古树平平无奇的树身,突然露出一方黝黑的洞口。
黑暗的洞内,有什么东西在幽幽闪光。
秦长歌松开一直按住节疤的手指,似笑非笑骂一声。
“一群混蛋,也不知道偶尔改动下机关,被人发现怎么办?”
眯着眼看看那机关,想想也觉得,这样步步为营的机密之处,实在很难为人发现,比如刚才,就算找到了青石上那个突起或者不小心碰到,不按住那个节疤伪装的机簧的话,立刻就会被射成刺猬。
取出准备好的布,包住手,取出那方搁在洞内锦缎上的幽幽闪光的令牌,小心的不让自己的手碰到洞内任何地方,秦长歌微微自嘲的笑了一下。
当年,自己亲自设置这机关时,非欢倚在树边,姣好如女子的秀丽颜容一片冷漠,出神看着天边明月,淡淡道:“真是个不置人死地绝不罢休的毒辣女人。”
洞内,有最后一招杀着,整个洞壁,涂满沾肤即死的毒汁,任何人,发现此洞欢喜探掌而入时,只怕都不会想到,千辛万苦破解了重重机关,最后一步,依然有死神殷殷等候。
她秦长歌,一向就是个很擅长抓住人最为疏忽的时刻施以攻击的女子。
而楚非欢……是个连她秦长歌也不能不愿轻忽的男人。
身世离奇,因特异的,时灵时不灵的预言能力而被视为鬼怪异端,饱受斥逐的一国王子,才智出众,仅凭一本拣到的破烂册子便学成武功,并有所新创的一代武学奇才,宁愿漂泊天涯,宁愿似有似无的跟在她身边,也不愿再回到那华贵糜烂的王宫,去和野心权欲膨胀泛滥的哥哥妹妹们,为黄金座,碧玉杵,天下权,作你死我活,血肉横飞的争夺。
他被放逐,亦自我放逐。
非欢,你,现在可好?
是回了离国,还是依旧在西梁飘荡?
……
突有夜枭尖笑。
扑楞楞的飞过树顶。
秦长歌抬起头,看着天际那一轮微微泛着血色的月亮。
那淡红的,似乎散发着腥味的颜色,看来有如杀人无数的兵器上生出的血锈般令人厌恶,觉得不洁。
一抹同样微红的云漂移过来,遮了半边月色。
秦长歌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个人,在这样的血月之夜里,便行径奇异,喜欢挑灯行走,那盏灯,鲜艳如血,如流着不绝鲜血的眼睛,在黑暗中无声悠游。
一阵微凉的风掠过。
林子里,最黑暗之处,突然出现一点红光,无声漂移。
第十九章红衣
林子里,最黑暗之处,突然出现一点红光,无声漂移。
秦长歌睁大眼。
不会吧……
当真是想到曹操曹操到吗?
轻轻站起身,回复机关,将玉牌塞进怀里,秦长歌直起腰,看着那一点红灯,在林子中旁若无人的飘摇。
那步伐,根本不对!
怎么会没有触到机关?
秦长歌极慢极慢的,跟过去,隐约看见红色的影子,挑着红色的灯,一路逶迤走过,仔细的看去,才发现那影子是微微离地的,足底并未沾着泥土,换句话说,那人是悬浮在空中行走的。
本应该尖声大叫“有鬼!”的,秦长歌却意味不明的笑了。
是你啊……我该说,真巧,对吧?
那人一直行到林子深处,不疾不徐的停下,注目林中一方汉白玉石台,似是轻笑了一声,然后,轻提袍袂,姿态极其优美的,一步跨上。
他懒懒卧倒在石台上,红色的灯悬挂在石台旁一株树上,血光般的灯光照下来,雪白的石台被映得微红,如一片被晚霞镀上丹色的轻软浮云,而他就卧在云中,姿态轻懒,红衣半敞,长发垂落一缕,微微挡了似笑非笑的优魅眼神。
如一只长卧云端的美丽火狐。
这个男子,是那种任谁一看都会觉得心头巨撞,灵魂飘散,失却说话能力的男子。
他明明卧在幽深恐怖的林中,造型怪异的石台上,四面夜枭怪啼,树影婆娑,石台侧杂草丛生,爬着肥蚁巨虫,经年掉落的落叶,层层腐积,散发着怪异如死尸的气味。
可他的姿态,便如于九天上,琉璃榻,深帘幕,淡春风,就明光璀璨夜光杯,饮丝缎般深红颜色的葡萄酒,身前舞姬姿态翩跹,香风阵阵,而他如此随意,只因看遍粱园美景,赏尽洛阳繁花。
他一个眼神,连枯骨也似可瞬间丰润肌肤,亭亭而起,作惊鸿之舞。
月下,游灯,红衣,白石台,夜枭啼,百鬼哭,妖娆绝伦,邪气冲天。
秦长歌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静静站在树后,看着那妖狐般的男子。
冷月,艳灯,红衣铺漫玉石台。
他以腕支颊,眼波流动胜过月色瑶华,默默似在沉思,半晌忽幽幽道:“我想睡你很久了……”——
……
拼命咬住嘴唇,秦长歌早有准备,她就知道,这个人,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必有惊人之语。
他又道:“你真让人挫败……我想睡你,还得等你死了,才能在你上面。”
秦长歌哀悯的看了一眼那石台,这是谁家的姐妹啊,真可怜,死了还要被这流()氓意()淫。
他再次叹息,神情哀婉,“不过我总觉得,你那么阴毒的女人,谁在你上面,都要心虚吧?他呢?他心虚不心虚?”
秦长歌沉思……听起来好耳熟啊……
拍拍身下石台,他的神情仿佛拍着美人香肩,“你瞧,枕边人未必有情义,倒是我这个被你一脚踢到一边的,巴巴的替你收了尸,选了个好地儿给你葬了,你说,你要怎么感谢我?”
秦长歌环顾阴凄凄的四周,啼笑皆非,好地儿?这叫好地儿?
“不过说收尸也不对啊……”美男手一摊,无奈得令人心痛,“你那破烂尸体,本来就只剩一把乱七八糟的骨头……还被几个人抢夺,谁都说只有自己配葬你……我也不知道我抢到的是你的臻首呢,还是玉足?”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毛骨悚然?
美男一腿曲起,手轻轻搁在曲起的膝上,垂落的手指如玉簪花洁白似玉的花朵,在夜风中柔曼舒展,他婉转叹息的姿态,仿佛在爱怜早谢的春花,说不尽妩媚情致,美好风流。
说出的话,却让人恨不得五雷轰顶。
“咱们分尸了你……萧玦那里,剩下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渣渣……哈哈气死他……”
……
萧玦……
……嗯?
敢情这倒霉的,被这流氓睡在身下,被数个男人分掉尸骨,死后还被人调戏的,自己同情了半天的女子,是,我,自,己?
第二十章藩王
秦长歌难得的竖起了眉毛。
再好的性子,看见这深夜乱林,红衣白石,妖魅而鬼气森森的男子大剌剌睡在自己遗骨上一番胡扯乱弹,只怕也要气得灵魂出窍。
不过秦长歌也就竖竖眉毛而已。
死都死了,骨头都烂了,他爱怎么调戏就怎么调戏,他愿意于这血月之夜抱尸谈情,也由得他。
跟他,跟玉自熙讨论道德是非,就象和豺虎讨论要不要改吃素,白搭。
不知道别人,还不知道他?
名动西梁,号称西梁第一绝色,功勋彪炳的开国功臣,本朝唯一的一位外姓藩王的玉自熙,外人都只看见他无尽尊荣无上辉煌,她秦长歌却很早就知道,所谓光鲜亮丽熠熠生辉得能刺瞎人眼睛的静安王,其实既不静也不安,就是个自恋跋扈,很会失眠,血月之夜会血脉躁动,然后挑盏灯四处乱窜吓死人不赔命还会说你活该的变态。
不过她不计较某人,某人却未必肯不计较她。
“喂,你”,美男水盈盈的眼波荡过来,不需言语也足够勾魂,“站很久了,累了吧,来歇歇。”
他拍拍身下白石,本就半解的衣襟因这动作又向外敞了敞,一抹玉色胸膛,肌肤润泽,香艳无边。
秦长歌脸红也不红,微笑迈出树后,本想装出畏怯害怕的模样,想想也算了,玉自熙面前,装了也是白费,何况这林中,本就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
她既然出现在这里,便没有什么理由再去装白痴。
施施然踱到他身侧,秦长歌俯身看了看白石座,笑道:“这石头看起来怪冷的,你要我睡?把你袍子脱了给我垫吧?反正你穿着也是白穿。”
怔了一怔,玉自熙头一仰,轻轻的笑起来,笑容如优昙般神秘舒展,精致的下颌、洁白的额头映着远月的光辉,分不清哪个更莹润更似明珠,又或者就是一整块完美绝伦的玉,在眼波深水般荡漾的波影中盈盈生光。
“难得啊难得……这么多年了,居然还会有被人调戏的一天……”玉自熙笑得开心,眼色里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上次被调戏是什么时候?那女人……哼哼……”
秦长歌知道他说的是自己,普天之下,敢不将他惑人无形的绝顶媚功当回事,毫不客气的反调戏回来的,当然只有她秦长歌了。
“我很喜欢你,”玉自熙媚笑深深,“跟我走吧,我会对你好,丝罗锦绣,金银珠玉,家人封官,重赏厚禄,只要你开口,我都给你。”
秦长歌微微倾身,挑起他美丽的下颌,笑道:“我也很喜欢你,你跟我走吧,青灯古佛,米饭素菜,天上星星,地下木鱼,应有尽有,不用你开口,我也都给你。”
“我还能给你你不能给我的名分,”秦长歌微笑着用指尖轻轻蹭了蹭那丝缎也不能比拟的光滑肌肤,“咱们一起侍奉佛祖,你看,多有缘?”
浅浅笑着,秦长歌等待这妖精变色。
“哦?”妖狐这几年功力大进,眼睛眨也不眨,不退反进,一拉秦长歌的手,“你是上林庵的人?长公主带来的宫女吗?听说公主为挑选能够静心修禅的宫女,很费了心思,我看这回真是挑对人了,你真是时时不忘佛祖啊……来来,咱们既然有缘,那就幕天席地,借这花月良宵,共修欢喜禅如何?”
他微笑着来为秦长歌解衣,居然还很准确及时的红了脸。
秦长歌心中大赞这家伙几年不见,越发修炼得炉火纯青,什么欢喜禅,不就是要看看她深夜潜入林子是为什么嘛,不就是要摸出她怀中的东西嘛,我要给你摸到,我还是秦长歌?
微微一让,秦长歌垂目看看脚下,笑道:“别急嘛……”
玉自熙偏偏头,笑道:“怎么,看不上我?”
秦长歌笑着摇头:“你这样的人物,天底下哪家女子会不愿和你欢好?只是,在这里?”
“是啊?”玉自熙无辜的眨眨眼,一天的星光都似被眨到他眼睛里,再被他眼中波光湮灭,“安静优美,平坦洁净,不好么?”
“好,”秦长歌笑吟吟,踩了踩脚下石台,“只是这底下埋得有死人吧?你我在死人头顶欢好……万一气着人家,爬起来找你索命怎么办?”
有那么一瞬间,秦长歌确信自己看见,那目光的波影里掠过一丝迷茫和黯黑之色,仿如飞鸟的翅膀掠过深渊的粼粼水面,划出一圈流丽痕迹,转瞬无迹。
轻轻放开手,玉自熙吃吃笑,声音悄悄:“那我明日来找你,你要等我……”
“嗯……”秦长歌声音比他还缠绵,“一定要来,不许失约……”
两人相视而笑,眼波盈盈,言笑晏晏,好一番温情脉脉如水流淌。
周旋一番,看看天色,秦长歌微微一笑,道:“我要回去了,记得来找我。”玉自熙微笑点头,斜躺不动,含笑看她,秦长歌娇嗔:“哎呀,你这样看人家,人家路都不会走了……”
“那好办,”玉自熙懒懒一笑,“锦罗绣帕,玉人手泽,赏一块擦我因不忍别离而流出的眼泪吧?”
抿嘴一笑,秦长歌摸出一方锦帕,仔细的扎在他眼上,嘱咐,“不许自己拿下哦。”
玉自熙嘴角一抹销魂笑意,轻轻点头。
秦长歌蒙上他眼睛,笑容一收。
你以为你肯蒙眼睛,我就会相信你听不出我的步法?
飞快的在身边树上,采下一枚宽长的树叶。
就唇一吹。
玉自熙轻轻抚弄着眼上锦帕,柔声道:“你在吹什么?”
秦长歌侧耳听林中细碎之声渐生,遮掩了她的脚步声,满意点头,一边悄然后退,一边笑道:“唱山歌给你听……”
玉自熙笑意更深:“你的歌声倒特别,居然招蛇引虫?”
秦长歌已飞快走完步伐,远远笑道:“寻常俗曲,怎能入你之耳?可喜欢?”
一句话功夫,她又退出好远,已到林外。
忽听一声长笑。
回身看去。
红影冲天飞起,半空中妖娆艳丽如罂粟绽开,一个宛如舞姿的流畅转身,已到了最高的树梢。
红衣人静静高坐树顶,身后是一轮惨白的硕大的月亮,而狰狞的树的枝桠,映在月亮上,如同被人用力砍出的巨大的豁裂,其色深黑。
那团红影,因而越发热烈,宛如跳动着的火焰。
诡异而妖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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