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丁好奇地凑了过来,立刻欢欣鼓舞地大叫:“我知道!上面有我和妈妈的名字!”
晓冰顾不上理睬丁丁话中的话,“启事”贴得很牢,揭不下来。她想了想,打开丁丁的小水壶,往上面洒水,待水洇透后,纸的贴面才有些松动。她小心翼翼一点点往下揭,饶是如此,仍残缺了两个角——不缺内容就行!晓冰两手捏着“启事”的两个边,直等到风干后,才带着丁丁上了车。
晓雪从局里到家的时候,妈妈、晓冰正在吃饭,丁丁在看电视。局长的外事活动持续了整整一天,对方是日本人,尽管尽最大努力做了准备,到现场后,仍是穷于对付。有好几个地方干脆就翻不出来,逼得局长同对方用英语直接交谈才没误事。扔得实在太久了,好像从有了丁丁起,不,从怀上丁丁起,她就再没有摸过外文书,不管是日文还是英文。局里对她本来相当重用,是她自己要求调到了资料室。资料室没有业务压力,不这样,她没办法顾全家里。
晓雪同妈妈、妹妹打了招呼,放下包,去洗手。她洗了很久,她想一个人待会儿。妈妈和妹妹都很关心她,这关心一向是她的负担。曾经,她是这个家中的骄傲。小学当大队委,中学是团支部书记,高考时,是当年的文科状元。父母很早就离婚了,却对孩子的成长没有一点影响。为此,妇联几次邀请妈妈去谈教子体会。这次局长让她做翻译,她们比她还上心,希望这是一次能使她重新振作的机会。她让她们失望了。……看着雪白的肥皂沫打着旋流进下水管,在毛巾上仔仔细细擦干手,向水池上方镜子里的自己望上一眼,努力清除掉脸上的沮丧,晓雪才走出卫生间。
夏心玉和晓冰什么都不问,从看到她的第一眼,她们心里就完全明白了。晓雪也立刻明白了她们的明白,心里难过,嘴上故作轻松。
“没想到我的日语会扔到这种程度。当初托福都通过了,要不是为丁丁,现在都该留学回来了。”
夏心玉说:“前几年孩子小,事儿多。现在丁丁已经上幼儿园了,慢慢会好起来的,没关系。”
“姐姐,丁丁翻你的包了哎!”晓冰叫。
丁丁从包里找到了那天早晨他在门口拾到的那张广告。
“这是我的!”
“给我看看!”晓冰霸道地从丁丁手里抽了过去,看,然后说,“姐姐,这广告不错,你可以和姐夫去试试。”
“什么?”
“婚纱摄影。”
晓雪生气晓冰开玩笑也不分时候,起身,招呼丁丁:“走,丁丁,回家。……妈妈,我们走了。”
晓冰拦住她,双手把一张残缺了两个角的纸举到她的脸前。晓雪先是不明白,接着明白了,目光急骤地看,看完了,又一个字一个字地重看,最后四个特大号的“必有重谢”,以及其后三个重重的感叹号无一不在向她传递着钟锐在失去她们时深深的焦灼和痛苦,一直沉沉的心怦然跳跃,将一股股温暖的血流送往冰冷了多日的全身,抑郁的心情一扫而光。她曾一直认为那抑郁是由于单位里的事。
“是贴在公共汽车站的。”晓冰的声音。
“电线杆子上也有,有好多!”丁丁的声音。
“哪里的电线杆子上有?你怎么不早说?”晓冰说。
“我早说了,妈妈她不听!”丁丁说。
晓雪则只是一遍遍看眼前这篇短短的文字,什么话都不说。
晓冰又说了:“姐姐,我真的认为你们应该去婚纱摄影一番。不是为了赶时髦。首先,你们没有,就你们花三毛钱照的那结婚照,哪里有一点Romapic?这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我认为,你们俩婚后生活的主要问题是太实际,内容太单一,这么着下去,再好的感情也得磨没了。得不断增加新内容,注入新的活力,得去‘做’,顺其自然听之任之不行。……正好趁现在结婚六周年,趁脸上还没长皱纹,浪漫一把,青春一把,回忆初恋,展望百年……”
天已经黑下来了,晓雪骑车带着丁丁走,让丁丁领她去找有寻人启事的“电线杆子”。
找到了一处。
又是一处。
又一处。
……
每一处,晓雪都像第一次看到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一遍,仿佛初学写作者读自己第一次变成铅字的文章,百读不厌。
“妈妈我困了。”
晓雪蹲下,把脸埋进儿子温暖的小身体,“回家,我们回家,叫爸爸也回家。”
钟锐在机房收拾属于他的东西,听到推门声,他回过头去,是王纯。
“怎么还不回家?”
“我家在厦门。”
钟锐没想到,“那你一直住哪里?”
“会客室的长沙发上。”
“……我真该死!”
王纯笑了,把一直拿在手里的纸递了过去。那是她凭记忆写下的西来塞公司的传真内容,钟总反正要走,那么去哪里于公司利益都无关系,她这样对自己的行为予以解释,避而不想倘若让老板方向平知道会作何反应。
钟锐接过,看,看完了,抬头询问地看王纯。
“还不明白?让你当部门总经理,年薪十万美金,按照上面的电话跟他们联系。”
“我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王纯含含糊糊:“前几天。”
钟锐也就不再多问,顺手把纸塞进上衣口袋。
“你去吗?”
“这种邀请我接到过一些,一直下不了决心。我感到现在正是我创造的旺盛时期,不知道这个时期能维持多久,也许不会很久,用它去为外国人打工,实在舍不得。”说完一笑。
这一笑使王纯眼睛一下子潮湿,一直有意无意压制着的情感刹那间控制住了她。刚刚认识,就要分开——她渴望跟优秀的人共事,那会使人振奋,会因此被激发出可能有的全部潜质,会得到被理解被欣赏的快乐……可是,可是刚刚认识就要分开!
机房电话响,钟锐接电话,是谭马找王纯。此前王纯“家”的电话已响了许久。谭马邀请王纯去听音乐会,王纯抱歉说晚上有事。放下电话后,开始动手帮钟锐收拾东西。
“你不是有事吗?”
“我‘有’的就是这件‘事’。”王纯说着一笑,把一摞书从书架里拿出,放到地上。钟锐明白了,或者说自以为明白了,不禁想为朋友说几句公道话。
“谭马没有恶意,他人很好,很有才。”
“是。”
“他只是喜欢你,前两天跟我说过。”
“是吗?”王纯抬头看钟锐,“你怎么说?”
“我让他离了婚再去找你。”
“我倒不觉着这是问题,内容比形式重要。”
“嗬,谭马听了这话得高兴死。”
“我是泛指。”
看来谭马没戏。这时电话又响,钟锐笑了,对王纯做了个“请”的手势。
王纯拿起电话,不是谭马,一个女声,找钟锐。她把电话递了过去。
钟锐接过电话,“喂”了一声后就不吭了。王纯注意地看他。片刻后,他放了电话,对王纯道:“回家啦!”神情和语气是如释重负的,愉快的。“好多天没回去了。东西,明天再收!”
王纯猜到来电话的是谁了。
她心中的失望无以复加——最后的共处竟就这样结束!
晓雪在电话里只说了一句:钟锐,对不起。
星期天,晓冰在家复习功课,穿长衣长裤仍觉着凉,懒得再找衣服,把毛巾被裹在身上。上午,下过一场非常大的大雨,大雨过后,大风肆虐,楼前一排小树被风压得一刻也直不起腰来,看样是活不成了。天色阴霾,路旁哗哗的水流如泻,放眼望去,街上几乎没人。报的气温十二度,比昨天下降了二十度。西伯利亚的寒流来得真是时候,但愿能多持续几天,直到期末考试结束。
丁丁趴在客厅的窗前看风,妈妈和爸爸去婚纱摄影,把他留在了姥姥家。对此丁丁十二分想不通,不顾被训斥的危险,他又跑去小姨屋里。
“小姨,他们照结婚照为什么不带我?”
“因为他们结婚的时候没有你。”
“可是他们现在已经有我了。”
“他们现在已经回到六年前了,六年前确实没有你。”
“他们怎么回去的?”
“沿着时间隧道。”
“时间隧道是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
“你怎么知道我不懂!”
“文盲都不懂。”
丁丁气得说不出话,跑去厨房跟姥姥告状。夏心玉正关着厨房门在精心整治一只鸭子,不加水,只加作料和酱油干烧,烧出的鸭子味道独特浓厚。丁丁推开厨房门,还没开口,姥姥已连声道:
“出去!出去玩!厨房空气不好!”
丁丁只好走开,满屋转了一圈,还是没有意思,又跑去找小姨。
“小姨,我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晓冰头也不抬。
“很快是什么时候?”
“我宣布,从现在起,不跟一米以下的未成年人对话。”以书挡脸,拒丁丁以千里之外。
电话铃响,晓冰起身,丁丁仗着身手灵活,抢先冲到客厅,按了电话的免提。“谁呀?”
“请找夏晓冰?”
一个陌生的男声。晓冰走过去,丁丁眼睛盯着她,看她走近,走到跟前,在她伸手拿电话时,冲电话说声“她不在!”一下子按死电话。晓冰欲去抢救,已然来不及了。
打电话的是沈五一。这期间他的女友一直在旁边,他不想瞒她,意识深层,就是想这样的通知她。
“是不是对我也腻了,”女友盯着他,“又想换一个了?”
“是。”沈五一简短道。不明白为什么女人到这时总不愿意识趣。他与女人的交往原则是合得来就合,合不来就散,事先就说清楚,她们也满口答应。交往中他严守游戏规则,交易公平,决不坑人。她们看中的就是这一点——他的钱。这每每使他心中厌恶,不得不以频繁的更换方式来激起一点新鲜感。好像一个被过于丰盛的食物破坏了食欲又渴望食欲的人,唯一的办法只有多多改变食物的品种花样。
女友哭着跑开了,沈五一动也不动。
那边,晓冰没接到电话,气得大叫:“妈妈,你看丁丁呀!”
夏心玉闻声过来,问明情况,先训丁丁:“丁丁以后不许胡闹!”又训晓冰,“跟一个四岁的孩子较劲,你也真行。”
晓冰无可奈何看着丁丁:“我是真服了我姐了!”
正说着,门开了,晓雪回来了,丁丁大叫着扑了上去:“妈妈!”
晓冰也兴奋地连声发问:“怎么样?……哎呀,腮红太重了,他们给化的?……怎么样嘛!”
晓雪快步向卫生间走,边走边用手掌擦脸上的腮红,镇定地:“不错。”
“钟锐呢,怎么没一块儿回来?”夏心玉跟晓雪来到卫生间。
“阿嚏——”刚要洗脸的晓雪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接着就喷嚏不断,对于妈妈的询问,只能痛苦地摇头作答。
“晓冰,去熬点姜汤!”夏心玉说。
借着喷嚏的掩护,晓雪的泪水滚滚而下……
刚开始一切都好。
那天晚上,给钟锐打了电话后,晓雪就抓紧去厨房做饭,不管在外面吃没吃过,钟锐回到家总要再吃一顿,他不抽烟不喝酒,唯一的嗜好是吃好饭,并认为哪里的饭也不如家里的好。饭做好,钟锐到家,她赶紧迎出,拿拖鞋端茶水竭尽殷勤,钟锐双手接取连声道谢无比客气。
这殷勤这客气是他们每次大吵之后重新和好时的必然节目。
吃完饭,晓雪步子轻快地擦桌子扫地刷锅洗碗,电视开着,儿子和丈夫在客厅玩儿,叽叽喳喳的尖嫩童声里夹杂着成年男子的低沉嗓音,家里充满生气和暖意。一个女人拥有了这些还求什么呢?晓雪想。以后再不能跟他闹了有话好好说,晓雪又想。
晚上,他们做了爱,钟锐主动。时间不长,前后不过十分钟,但晓雪已经很满足了。这是一件她很在意的事,身体的需要与否还在其次,它的重要在于它具有衡量价值,好比一把尺子一杆秤,一块试金石。
尽管不过十分钟,钟锐仍觉疲倦。再疲倦也要去做,不是他需要,是为了她的需要。
晓雪去卫生间了,钟锐一个人仰躺床上,心里空空荡荡,大吵之后和好初始的愉悦已经消失,随着大吵次数的增加,这种愉悦的时间也在成比例的缩短。
晓雪回来了,他对她笑笑。
他的笑鼓励了她。
她从枕头下摸出早放在那里的婚纱摄影广告。“喏,丁丁在门口捡的。”是一种若无其事的口气。
钟锐接过看,晓雪屏息静气等他看完。
“挺有意思的啊。”钟锐边看边说,心里不明白为什么要让他看这个。
“我去影楼看了看,那里老头儿老太太都有。”
钟锐明白了,“你是不是也想照?”
“……就怕你太忙。”
“也不至于那么忙。”
晓雪颇意外,转过脸来,追了一句:“那,明天去?”
“行。”
晓雪怎么也没想到,一把搂住钟锐的脖子,把脸埋在了他身上。钟锐心里不禁涌起一阵对妻子的愧疚:她很容易满足的嘛。他轻轻拍拍她的胳膊,下决心明天要使她满意。
第二天早晨钟锐醒来时,晓雪已经去早市买菜了。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坐起,穿上拖鞋,踢踢踏踏地向卫生间走。
卫生间,丁丁端坐在马桶上,钟锐不由得叹气,“快完了吗?”
“还没拉出来呢。”
“那你先起来,我比你快。”
“我会憋不住的!”
钟锐不由分说伸手拉起丁丁,对准马桶正欲方便,发现丁丁在身后目不转睛地看,把他推出去:“看什么看什么,外面等着去。”随手关了门。
丁丁露着小屁股站在外面。晓雪回来:“怎么啦,丁丁?”
丁丁生气道:“总是大人欺负小孩儿!”
晓雪明白了,两手拎着两大堆菜腾不出空,便用嘴唇亲亲丁丁的头顶:“等会儿吧,爸爸快。”进了厨房。她基本一买就是一周的菜。趁休息日择好,洗好,沥干水,用塑料袋一包包装好,放进冰箱,到时拿出来切切就可以下锅,这样每天下班回来做饭就会从容得多。择着菜,父子俩的对话不时从卫生间传来。钟锐大概正在刷牙,说话时嘴里呜呜噜噜。
“哎呀,臭死了!”
“上次你比我还臭呢!”
“不可能!”
“就可能!”
……
晓雪微笑。
摄影楼里生意兴隆,尽管价格昂贵。房顶上悬挂下来的彩条上写着许多诱人的字眼,什么“留下永恒的记忆”、“人生只有一次”之类。而人们对所谓“一生只有一次”的事情往往有着一种盲目的虔诚,也不好好看看,周围有多少人一生不仅不是一次,甚至两次三次,五次六次的也不稀罕。幸福容易使人糊涂。
钟锐从男更衣室出来,白西装,黑领结,皮鞋,幸而天公作美,否则大夏天穿这身行头简直是活受罪!第一张是常规照,男西装,女婚纱。晓雪换衣服还没出来,摄影师让钟锐“站位”供他调光。灯光打开的瞬间,钟锐被晃得眯上了眼,身上同时感到了温度——他不禁又一次庆幸今天的天气。他耐心地看摄影师摆摆这,动动那,让他“歪歪头”他就歪歪头,让他“含胸”他就含胸,心里埋怨晓雪动作忒慢。晓雪终于出来,曳地长纱,雪白的头饰,一张脸蛋光彩照人,就连钟锐在看到她的刹那间都愣了愣:这么漂亮!
晓雪一下子就从钟锐眼中捕捉到那曾让她脸红心跳的目光,久违了!她在钟锐身边站定,钟锐伸手揽住了她的肩,她激动得竟如当年接受钟锐的第一次拥抱,全身阵阵发冷。她抬头去寻找钟锐的眼睛,钟锐正看摄影师。
“我们好了,可以开始了吗?”
摄影师不理他,在镜头里看了好一会儿后,对化妆师招招手,化妆师过去,他指着钟锐嘀咕了几句什么,化妆师点点头,走到钟锐身边,二话不说,拿起粉刷子往他脸上掸粉。
“有没有搞错啊,我是男的!”钟锐躲闪着大叫。
化妆师是广东方向人士:“先生脸上出油啦,灯光下会反光的啦。”
钟锐还想说什么,晓雪拉了拉他的衣服,低声地:“这个人很有责任心。”
钟锐“哼”了一声。
摄影师回到摄影机后。摄影机里,二人巧笑倩兮。摄影师调镜头,二人在强烈的灯光下努力瞠着眼皮保持微笑。
“很好。新郎把眼睛睁大一点……”
钟锐就睁大一点。
“再大一点。”
钟锐又把眼睛瞪瞪。
“再大一点点!”
一直不敢眨眼,以至于眼泪都出来了的钟锐再也忍不住了:“天生小眼,再大不了了!”
晓雪着急地:“嗨,跟人客气点!”
“怎么遇上这么个家伙!”
摄影师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能看到,高声地:“注意不要再说话,微笑!”
二人微笑,摄影师正要历史性地按下快门,钟锐的呼机响,钟锐拿出呼机正要看,晓雪二话不说一把夺了过去。
“晓雪!”
晓雪看着摄影机对钟锐道:“微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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