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维斯将军约定十点钟见面。在见过道维斯将军之后,我就得去赴与玛丽·安·比姆的午间约会,我想时间一定来得及,我们两个人今天打算去塔城一个旧体育场二楼的七珍餐厅用餐。
我从迈阿密回来之后,每个星期都会与玛丽·安见几次面,当然我们两个之间的每次约会都是以床第之欢收场的。玛丽·安那种乡村小女孩羞涩纯真的个性和举止让我爱得发狂,虽然我很难认同她对事业的看法,但是每当想到也许有一天她会走出我的生活,我就会情不自禁地考虑向她求婚。
今天,我打算和玛丽·安谈一谈寻找她弟弟吉米·比姆的事。我已经走遍了芝加哥的大街小巷,要继续寻找下去的话,我只能换一条路了,也就是说,我一定得去玛丽·安的家乡,在那里追寻吉米的踪迹。不过,我不清楚玛丽·安会不会同意我的想法,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就得和她的父亲好好谈谈有关吉米的事。但除了这一条路以外,我已经再也找不到其他的方法了。
在过去的几周里,我扩展了搜寻的范围。我马不停蹄地拜访了芝加哥周围郊区和小镇上的所有报社,可是没有人认出照片上的那个男孩。我还到职业介绍所、慈善机构和上百个这样的地方撞了运气,但全都一无所获。玛丽·安几个星期以前付给我的那些钱(当时我还认为那些钱太多了)已经用完了,除了能经常见到她以外,我对玛丽·安已别无他求了。同时,我还对电台广播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坚持收听玛丽·安主持的每一个节目,不过未对她谈过这件事。
九点三十分的时候,“坦白比尔”的节目刚刚结束。就在我准备去银行的时候,邮递员为我送来一封挂号信,在里面装有价值一千美元的纸币和一张印有路易斯·皮昆特律师事务所印章的“应得报酬”的短函。
我马上给路易斯·皮昆特打了个电话,他的秘书在征得他上司的同意之后,为我接通了皮昆特的电话。
“黑勒先生,相信你一定已经收到了我寄去的东西。希望它能令你满意。”
“它是我这段时间以来收到的最让我满意的东西了。”我停了一下,不解地问,“为什么?我没能完成你的委托人交给我的任务,他委托我保护的人已经离开了我们。”
“是的。”皮昆特的声音沉稳有力,“所以你没有收到他曾经许诺过的一万美元。不过我的委托人认为在当时的情形下,你已经尽全力了,所以,他认为你所做的一切应该得到报偿。”
“报偿”这是我近来常听到的一个词。
“请代我谢谢你的委托人。”
“我会的。我很抱歉耽搁了这么久才把钱送到,我希望你能谅解,黑勒先生,要知道在我的委托人出狱以前,他的事务运作都不够迅速。”
“这没什么。谢谢你,皮昆特先生。”
“我很高兴能帮助你,黑勒先生。”
我站了起来,把这一千元仔细地折了起来,然后放入我的衬衫口袋中。我很遗憾自己以前没有把钱存入道维斯银行,否则所得的利息就够支付我此次迈阿密之行的费用了。但是现在我只能把钱放在自己身上,这是目前惟一安全的储蓄箱。也许日子会一天天地好起来,可我担心银行不会这样的。
道维斯银行座落于亚当斯街和拉塞尔街的夹角处,恰巧位于商厦的影子里,它的外型和道维斯将军本人一样自负。
道维斯银行是一座灰石建造的巨型大厦,在前面立着八根三层高的圆柱子,上面布满了雕刻成的大石狮头像和小石狮面像,看上去有种夸饰自傲的高贵感。在大厦中间,有一条贯穿南北的走廊,它穿过许多商店,一直通到韦尔斯大街。银行的营业部位于二楼,道维斯将军的私人办公室在三楼。
在中央走廊的两侧是成排的电梯,当我走进大厦的时候,路易叔叔正在两边的电梯之间来回地踱着步。
他冷淡地向我说:“你迟到了。”
“我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
路易叔叔满面怒容地看看我,接着,我们就上了电梯。这座电梯里面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两个都僵直地站着,彼此间没有一点亲人相聚的喜悦。
“你知道你把我置于一种什么样的处境之中了吗?”路易叔叔问道。
“什么样的处境?”
他又怒气冲冲地看了我一眼,不过在三楼电梯间的门打开之前,他再也没和我说一句话。他很可能在想如何才能让我看清他现在的处境,可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表达方式。
我的路易叔叔带我走进一间门上没有任何标记的办公室,这是一间用嵌板隔开的大办公室,外面是接待室。坐在办公桌前的男秘书看见我们进来以后,微微点了点头,就拿起通话器通知道维斯将军,我们到了。
我跟着路易叔叔走进里面的大办公室,这间大办公室的整整一面墙上都挂满了道维斯和许多名人的合影。
道维斯将军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面,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几份整整齐齐的文件,那显然是做给别人看的。道维斯将军穿着一套蓝色的条纹西装,手里拿着烟斗。看到我们进去,他根本就没从座位上站起来,他脸上那铁板似的表情分明在告诉我们,他对我很不满意。
“先生们,坐下吧。”道维斯将军冷淡地说道。
我和路易叔叔坐在了事先为我们摆好的椅子上。
“黑勒先生,”将军说到这儿,又更正道,“年轻的黑勒先生,你对新闻记者们讲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我故意做出一副吃惊的表情,问道:“怎么,道维斯将军,我还需要对我们的安排保密吗?”
他吸了口烟,皱紧眉头问道:“什么安排?”
“在去年十二月份,我们在圣·赫伯特餐厅里说好的,你当时曾经建议我在审理奈蒂一案时,要不顾一切地讲出事情的真相,作为回报,也出于对我冒险完成此事的感激,你答应在世界博览会举行的时候,安排我到你的特别安全组里工作,负责缉窃,并付给我三千美元的报酬。”
道维斯将军又装腔作势地拿起了烟斗。他不耐烦地说道:“我想你一定知道在我们谈话之后,形势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可是交易还是交易,事实还是事实,这一点并没有改变。”
“舍迈克市长已经死了。”
“是的。可是这一点跟我们的合同有什么关系呢?”
“黑勒先生,我根本不记得曾经和你签过合同。”
“我们之间有口头协议,我的叔叔当时也在场。”
路易叔叔的脸一下子变得跟死人一样惨白。
我又补充了一句,“我相信我的叔叔会证明的。”
路易叔叔气愤地呵斥道:“内森,住嘴,你太无礼了……”
道维斯将军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说道:“路易,我明白你的处境。”
然后,道维斯将军又瞪着我,他看上去就像刚才我在门柱上见到的狮子头像,“你不应该对记者说那些话,你泄露了秘密。”
我无所谓地耸耸肩,答道:“对于我们协议的内容,我可是只字未提;而且,我也没有告诉记者你为什么安排我到世界博览会上工作。那些……”我加重了语气,“那些才真正可能泄露我们之间的秘密呢!我在法庭上提供的证词成了头版新闻,您一定很清楚,那些记者们对我的观点很感兴趣,是他们问到我将来有什么打算的。”
道维斯将军做作地挺起了胸,昂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然后好像发表讲演似的说道:“曾经有一位记者问我是否要带一条灯笼裤去伦敦,那是一种在当地很常见的黑丝短腿裤。我反问他,是需要一个策略性的回答呢,还是想要一个实际的回答。然后我就向他吼道,让他见鬼去。”说到这儿,道维斯将军的眼神锐利地盯紧我,“年轻人,你应该用心好好记住这个例子。”
我严肃地说:“但是,道维斯将军,如果您违背了我们之间的约定,我就会成为众人瞩目的笑柄,真是那样的话,我只好将实情告诉那些好奇的记者了。将军,您最近的声誉可不太好,您是否会介意我再往那上面涂些东西呢?”
他严厉地盯住我,说道:“年轻人,这是讹诈。”
我笑了,“不,这是交易,金钱方面的交易。三千美元对于一名刚刚开始创业的私家侦探来说的确是一笔大买卖。”
路易叔叔的喘息声明显变得急促了。
道维斯将军说道:“黑勒先生,在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对金钱有着强烈的欲望。不过从那以后,我只是周期性地才对它产生兴趣。我记得有人曾经说过,‘人只有在不一味挣钱时,才能发现更多的机会。’我一直深深地记着这句话。”
“也许别人可以这么想,但黑勒不可以,”我加重了语气,“起码这个黑勒坚决不可以这么做。现在我为自己在记者面前说错了话向你道歉,但是我们之间的协议不能改变。如果你执意要改变协议的话,我决不会就此善罢干休的。道维斯将军,您是个大人物,而我不是,我想您也一定听过‘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句话吧,千万不要低估我们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的力量啊!”
坐在我身旁的路易叔叔目光呆滞地盯着墙上那些名人的照片,而且还在不停地摇头叹息着。
道维斯将军开始低头整理办公桌上那些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文件,沉声说道:“今天下午四点,我的秘书会为你准备好书面合同的。请准时到我的办公室来签合同,黑勒先生。”他又冷冷地加了一句,“再见,先生们!”
我起身走了出去。路易叔叔试图留下来,向道维斯将军解释一下,可是将军好像根本就不想听。路易叔叔在电梯间的门口追上了我。
“内特,咱们非得谈谈不可,”他说着,指了指楼下,“我的办公室就在楼下。”
路易叔叔的办公室大约是道维斯将军办公室的四分之一,但是在他的办公室里没有装在大箱子里的折叠床。
路易叔叔径直走到办公桌的后面坐了下来,他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像道维斯将军一样严厉而威严。
在他酝酿情绪的时候,我自己拽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路易叔叔终于开了口,“你知道的,内特,在当时的情形下,毁损舍迈克的声誉是件大快人心的事,将军这才做出那样的安排。现在,既然舍迈克已经死了,并且成了‘英雄’,你再说出真相只能产生反面的效果,这是道维斯将军不愿意看到的。内森,你明白其间的利害关系,是吗?”
“是的。”
“那么在情况已经发生根本转变之后,你居然还利用它来和我们讨价还价,你疯了吗,内森?”
“不,路易叔叔。我想这应该叫作‘厚颜无耻’。”
“你使我处境尴尬。我只能告诉将军,我决不会做那项该死的口头协议的见证人。你那个想发一笔横财的要求是对将军和我的财产的掠夺。”
“也许是的,也许不是。将军一向自诩的信条就是‘守信’,这既是他对自己的要求,更是考察下属的条件。也许这不过是骗人的鬼话?”
路易叔叔猛地站了起来,脸色气得青紫。他用一只手指着我的鼻尖,大声说道:“你这个蠢驴,难道你就从没想过你的继承权……你只看到了眼前的这三千美元,却从不想想自己可能得到比那多得多的钱,一个你做梦也想不到的大数目。现在,你的继承权被取消了。”
我冷笑一下,说道:“我根本不需要你的钱。”
路易叔叔突然显得神色不安,我不知道那是他内心有愧,还是故意装出来的。他又坐了下去,双手交叉在一起,激动不安地说:“内森,虽然我有两个女儿,我也很疼爱她们,可是你知道,我没有儿子,我一直把你当作……当作我没有得到的儿子。”
“胡说!”我冷冷地说道。
也许他的那番话不过是故作姿态,因为他交叉着的双手像蜘蛛的脚那样伸展开了,他的脸色又变得铁青,气势汹汹地说:“你本来可以继承一大笔钱的,你这个傻瓜,可是你却把它们白白扔了,轻而易举地就毁了自己的继承权。以后不管你说什么或做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了。”
“那很好,再见!”我平静地说。
然后,我起身向外走去。
“滚出去!我没有你这个侄儿。我就当你死了,就像死去的舍迈克一样!”
“也像我死去的父亲?”
路易叔叔铁青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这跟你的父亲有什么关系。”
“这和他有很大的关系,也许他才是让你陷入窘境的根本原因,正是因为他,你才不敢公开低毁我,是吧?因为你害怕会因此失去道维斯对你的尊敬。他不喜欢那些夸夸其谈的骗子,而且他的家庭观念极强,就是为了纪念他那个死去的儿子,他才建立了那个纪念性的慈善旅馆。他肯定会鄙弃那些仅仅为了金钱或晋职而背叛家族的人。”
“内特,内森……”路易叔叔颤抖着双手,“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如此刻薄地对待我?难道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
“不,你当然没做过那样的事。你曾经帮过我的。”
“是的,是我帮你成为一名警察,你父亲能做到这一点吗?”
“不能。即使他有那个能力,他也不会帮我。他憎恨警察。”我的声音降低了,有些暗哑地继续说了下去,“我当上警察的那一天是他一生中最难过、最伤心的一天。你知道他会为此难过的,所以你才会帮我。你根本不是在帮我,你根本就不关心我,你那么做只是为了伤害爸爸,因为你恨他。”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过了一会,他才嗫嚅地说:“内森,我不恨他。”
“路易叔叔,那么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他惊讶地瞪大眼睛,“杀了他?你在胡说什么呀?”
我冷笑着摇了摇头,“你一直在暗中监视我,不是吗,路易叔叔?你了解你这个警察侄儿的一举一动。你和舍迈克狼狈为奸,也可以说你和幕后所有卑劣的政客和警察们沆瀣一气,朋比为奸。”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耸耸肩,很显然他没有跟上我的思路。
过了片刻,路易叔叔才有些迟疑地说:“我……这……也可以这么说吧。”
“当然是这样的。有人告诉我爸爸,他经营书店的钱是从哪来的,那笔钱是他当警察的儿子给他的;有人告诉他,那笔钱是沾满了血迹的黑钱;有人告诉他,他的儿子内森是个败类警察。”
路易叔叔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他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更像瘦削的父亲。也许我的父亲一直像影子一样跟随着他。
慢慢地,路易叔叔的眼睛湿润了,他的嘴唇在不停地颤抖着。
我语气平静地说:“是你告诉他的,路易叔叔,是你说的,然后他就自杀了。”
路易叔叔沉默不语。
我的眼睛也湿润了,我用手指着他说:“我决不会继承你的财产的,混蛋。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然后我转身走了,把深深的罪恶感留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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