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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纯回到了北京,回到了他和金葵相濡以沫的住处。离开不过短短数日,这里已经人去屋空,院里院外凌乱萧索,门上的铁锁也变得陌生。李师傅一家显然已经走了,高纯用力拉了一下锁头,铁锁发出的声音异常冰冷。
直到太阳西沉,车库的大门才被打开,为高纯打开大门的,是车库的房东。房东的自我赞美道出了李师傅一家“失踪”的缘由:“你可以去打听打听,你问问全北京租房子有没有退租金的。我是看他太在乎这点钱了,天天堵我门口缠着我,我想想就这样吧,剩下的月份我退了他一半,我够仁义的了我……”
在房东在场的情况下,高纯拿走了自己的行李,并且把金葵的床铺和穿用的东西,一一收拾整齐。房东问:这些东西你不拿走吗?高纯答:这是那个女孩的。房东说:你最好一块儿带走,我这儿别再帮你们存一大堆东西啦。高纯没有答话,扛了自己的行李走出门去。房东在他身后再问:哎,这些东西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取?你们要是凑够了钱想再租我这儿,咱们还是那个价!
高纯走了,他的床板空了出来。而金葵的床铺一切如昨,仿佛这个床铺的主人,今晚还会回来。
高纯走了,拿走了自己的东西。他拿走的唯一属于金葵的东西,就是金葵枕下那块心形的琉璃。那块碧绿的琉璃是他和金葵的定情之物,他照理应当原物收回。
他唯一忘记拿走的,是晾在绳子上的那块红色头巾,那头巾是金葵送给他的,也是他们相爱的一个象征,现在,则是他们曾经相爱的一个物证。
高纯走了,那晚走投无路,心里搜索北京的熟人,似乎只有方圆一个,可方圆的手机无法接通。他扛着行李去了方圆的住处,反复敲门也无人应。夜色深重,他在街边的一只长椅上枯坐,放在一边的行李,把天涯沦落的孤单,写照得十分鲜明。
方圆家附近有一家旅馆,一间房要收四十元钱,还要另收二百押金。高纯倾其所有,凑不够数目,他把自己的手机交了上去:我把手机押在这儿行吗?这手机怎么也不止二百块钱吧。营业员拿过手机检查一番,疑问道:这手机好的吗?高纯拿起柜台上的电话:我拨一个你看。手机果然响了,营业员这才勉强地答应:那行,你先住吧,明天想着拿钱来换啊。
营业员为高纯办完登记,高纯又要回手机:我再打个电话。他最后一次拨了金葵的手机,手机顺利拨通,但和过去一样,久久无人接听。
手机重又交回到营业员的手中,高纯在交回前取出SIM卡,装进自己的钱夹。
饥饿可以把人的脸皮变厚,高纯再次走进北京劲舞团时已经不是出于对舞蹈的迷恋,而是出于生存的本能。当生存问题变得大于一切的时候,他才体会到生存的确是一件麻烦的事情。
他在一间办公室里见到了劲舞团的头头。从头头口中他知道今年团里的演出比去年减少了三成,演员大部分时间都闲在团里,有胆子的自己报名参赛选秀,有路子的结伙出去走穴商演,团里也都睁一眼闭一眼不去管了。“所以你现在要想回来恐怕不是时候。再说你这么久没正规练功了,还能跳吗?”头头说。
高纯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跳不能跳。他想说自己练练肯定能跳,但也知道舞团不是学校,没人能等你“练练”再跳。
他又去了他原先工作过的那家出租汽车公司,与去劲舞团的结果几乎相同。公司的头头一边应付着此起彼伏的电话,张罗着进进出出交钱取钥匙的司机,一边对高纯做着意料之内的答复。
“你走了公司不能空着车等你呀。前阵一下进来二十多个司机,你要想回来就得等着,公司现在是出一个进一个。已经有不少人在我这儿挂了号,在家排队等着呢。”
高纯垂头丧气地听着。等他是等不起的,肯排队慢慢等候的人,至少短期内衣食无忧。
这天晚上,金葵终于开始吃饭了,母亲端着金葵吃剩的饭菜从二楼下来时的脸色,让金葵的父亲看出了些许希望。
“她吃了?”
“吃了。”
“情绪好点了?”
“好点了。这么多天了,气也该消了。我刚才又跟她谈了半天,她呀,最想的还是跳舞,香港不香港的,我看她倒无所谓的。”
金葵父亲扭头对身边的金鹏说道:“你回头去跟杨峰说,就说你妹妹对去香港买衣服没太大兴趣,要是他能帮你妹妹圆了那个舞蹈梦,估计他们俩这事,也就差不多了。”
金鹏点头就走:“好,我马上去说。”
金葵父亲转脸对金葵母亲又说:“金葵和那个男孩也是在跳舞上有了共同语言的。有共同语言也就容易产生感情。要是杨峰以后能在她事业上多帮帮她,有了共同语言也就合得来了。”
金葵母亲心宽下来,点头赞同。
第二天晚上,杨峰来了。在金葵家和金家老少一起吃了晚饭。金葵也第一次被放出了那间囚牢般的卧室,下楼坐在了客厅的大圆桌旁。席间的气氛看上去还算和谐,金葵文静地坐在杨峰的身侧,脸上还化了些淡妆,遮掩了连日积聚的苍白与沧桑。关于金葵未来的事业,杨峰的承诺非常明确,表示金葵上学的事包在他身上。他今天已经派人打听好了,北京学跳舞的地方不光舞蹈学院,还有师范大学的艺术系,还有民族大学的艺术系。师范大学刚刚跟清华大学合并了,名头上不比舞蹈学院低。要是金葵考不上大本,还可以上大专,上高职。大专高职考不上的话,还可以上进修班,预习班。进修班和预习班收费高一点,高也就是一年两万三万的,两万三万不算什么。学完以后他还可以为金葵去请全国最好的编导,专门给金葵设计节目,让她上电视,上晚会,上演出,反正咱出钱赞助呗。金葵是个重事业的人,只要有了事业,心情肯定会好。
金葵父母连连点头称谢,金鹏也在一旁为杨峰挟菜添酒,金葵父亲举杯对杨峰说道:“来,我代表我们全家,也替我这丫头,说声感谢吧,这丫头不会喝酒,我这当爸爸的,替她喝了!”大家碰杯干了,都把目光投向金葵,金葵略嫌呆板的脸上没啥表情,谁也看不出是喜是忧。
这天晚上,同样面对一杯红酒,周欣的脸上也同样无喜无忧。陆子强在她对面一仰而尽,席间看去已是酒过三巡。
“干了吧,”陆子强好言劝道:“你不是能喝一点吗?今天税务局已经把咱们公司的年度财务报表通过了,所以今天我心情特别好,你总得陪我干一杯吧。”
周欣没有动杯,她的反应有些古怪,眼神意味深长,她慢条斯理地对老板问道:“税务局通过了公司的财务报表,值得你这么高兴?”
陆子强微呈醉态,声调高亢:“当然了,报表要是通不过,那还不知道要补多少税呢。咱们公司这几年能挣钱,全靠在避税上做文章,要不然挣的钱全让国家拿走了,一年到头全是白忙。哎,你喝呀!”
周欣沉默片刻,举杯未喝:“这么说,咱们公司的钱,都是靠偷税漏税挣来的?”
陆子强笑道:“办公司做生意,哪个不偷税漏税?做得不好,就叫偷漏税,做得好,就叫合理避税。合理避税,学问哪!”
周欣点头:“让人发现了,就是偷税漏税,不让人发现,就是合理避税,我算有学问吗?”
陆子强哈哈大笑:“我告诉你怎么办公司吧,办公司的初级阶段,都是注重技术,想靠技术领先在竞争中获胜。到了中级阶段就开始注重营销了,能有效地把产品推向市场的公司,才能不被对手挤掉。公司的经营到了高级阶段,必须玩转财务。只有在财务上运转得当,才能挣到更多的利润。这可不是你们画画,画得好就摆出来,画得不好哧啦一撕。公司财务报表上的数字,有时候一个数字没搞对,整个公司就哗一下子崩盘了!”
周欣将杯中酒一仰而尽,淡淡一笑:“那太刺激了,什么时候,让我也学学财务?”
“你,学财务?”陆子强做认真状:“好啊,你要真有兴趣,就干脆别当画家了,就全心全意在我公司里干。你没听人家说吗,在公司里管财务的人,不是老板的亲戚,就是老板的情人。你是我什么?”
周欣目光移开:“我只是个简单的女人。”
“简单的女人?我最喜欢的,就是简单的女人。”陆子强暧昧一笑:“那你能不能简简单单地告诉我,你是我的女人吗?”
周欣目向窗外,说:“女人,都是祸水。”
陆子强笑道:“祸水?简单的女人就不是祸水啦,更何况,她又是一个外行的女人。”
周欣转过头来,正视对方:“我现在才明白,你需要的助理,就是一个对百科公司一无所知的女人。”
陆子强轻松喝酒:“对,一无所知的人才最简单,简单的人才最纯洁。哪一个男人,不喜欢纯洁?”
周欣看定陆子强,不喜不惊地答道:“是,我来百科公司的目的,非常简单,非常纯洁。”
陆子强也看定周欣,轻声问道:“是为了我吗?”
这是一顿深奥的晚餐,陆子强喜欢这样谈情说爱。饭后他开车送周欣回家,路上他建议找个酒吧坐坐,因为时间还早,可以乘兴聊聊。而周欣则表示有点头痛,想回去早点休息。于是陆子强就把车子开到周欣公寓的门口,他关掉引擎,拉开车门,同周欣一起下车。
“我送你上去。”
“不用了,”周欣婉言谢绝:“您还是早点回家吧。”
陆子强断然锁了车门,态度坚定:“走吧,我送你上去。”
他们一起走进楼门,乘电梯上行,陆子强和周欣并肩站在安静的轿厢里,谁也没有说话。电梯到了,两人又一起下梯,周欣打开家门,再次与陆子强告别:“谢谢陆总,我到了。”陆子强却率先推门进了屋子,说道:“这儿有水吗?”
周欣只好跟了进去,从冰箱里取了瓶矿泉水递给了他。陆子强伸出手来,却没有接水,而是一把将周欣抱进怀里,他在周欣耳边轻轻说道:“我是问,有洗澡水吗?”
周欣缓缓地,却是有力地,将陆子强推开。她镇定地转身说道:“我说过,我是个简单的女人,我不想把事情搞复杂了。”
反倒是陆子强,显得有些尴尬,他喘息了一下,才说:“我也说过,我喜欢简单的女人,但生活都是复杂的,你总得面对。你不想面对吗?”
周欣说:“我面对复杂生活的办法,就是把复杂变成简单。”
陆子强试图解释:“其实这很简单……”
周欣把他打断:“陆总,我不想再被什么人找上门来,再被什么人泼一身脏水。”
这句话让陆子强收敛了动作:“啊……我可以保证,我保证这种事再也……”但他的话还是被周欣打断了。
“我只需要你能保证,保证把复杂的事情变成简单。”
陆子强揣摩片刻,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没错,我是个有家室的人……不过请你相信,我需要的只是时间!我自主决定自己生活的时候,不会太远。”
周欣冷冷说道:“你在诅咒你的岳父。”
陆子强沉默一下,回答:“人有生老病死,这是自然规律。我只是想向你说明,新陈代谢需要一点时间。”
周欣也沉默了一下,这个停顿意味深长:“这点时间,也正是我所需要的。”
陆子强不解其意,茫然地看着周欣:“你也有什么麻烦事吗?你也需要时间?”
没人知道周欣与陆子强的这场对话是什么时间结束的,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黑夜。夜幕愈深,人睡得也就愈死,在这样的暗夜,小城云朗总是静得离奇。金葵家的人也全都睡了,只有金葵没有合眼,她说不清几点从床上起身,发现她的房门居然未锁。她惊讶于自己居然能独自走出卧室,走下楼梯,穿过客厅。客厅一片黑暗。她走到她家的大门,轻轻移动把手,发现大门已被钥匙锁死。她转身走进厨房,厨房的小窗是这幢住宅唯一未加装铁栏的出口。她小心打开这扇小窗,尽量不使窗扇发出声响,她从窗口探身向下,能看见一个安装空调的凹形天井,一个个空调主机排列有序地向下延伸,天井的井底黑洞洞的,不知多少幽深。
厨房门外的客厅里,忽然脚步响动,大概是保姆出来方便,卫生间门开门闭,放水冲厕马桶轰鸣。脚步又从厨房门口经过,所幸没有停留,客厅很快复归平静。金葵蹲在灶厨下面,虚惊一场,余悸难平。
听听外面没了动静,金葵关紧厨房的房门,毅然攀上小窗,将身体渡至窗外,双脚抖抖地向下探去,整个身体挂在半空。在粉身碎骨的危险之后,她的脚尖终于触到了一台空调的顶端。
空调机壳难堪重负,吱嘎作响,声音恐怖……
这片住宅都是这种塔式的高楼,一座挨着一座密如林莽。在这林莽中栖息的“鸟”全都睡了,谁也看不见高高的树干上还蠕动的一只“蜘蛛”!
时至深更,高纯也不能入睡,旅馆同房的两个房客一直激烈口角,从入夜吵到凌晨。高纯坐在床上数着仅剩的几张钱票,见两个房客终于动起手来,遂下床上前拉劝。两人拉劝不开,从自己的床上打到高纯的床上,旅馆的服务生和其他房间的客人都来围观。高纯不知被其中哪个捎上一拳,嘴角出血,出门去洗,洗完回房,整理床铺时才发现钱夹不见了。他反复翻找,意识到钱夹肯定在刚才乱中被顺手牵羊……
高纯急了,冲出屋子,打架的双方已被众人拉开,彼此还在互骂。高纯向围观的人高声叫道:“刚才谁进我屋子了!刚才谁拿我钱包了?”但,无人应答。
与北京这家小旅馆的嘈杂相比,金葵的夜晚静得令人窒息。她一层一层地踏着各家墙外的空调机壳向下攀爬,双手双肘渐渐出血,头发衣衫被汗水浸湿,几乎每一次失手坠落,都化解得极为侥幸,只有心跳在她的耳鼓轰鸣不息……
沉不住气的还是高纯,他找到旅馆柜台,向两个值夜班的营业员紧急求助。他尽管已经一贫如洗,但他着急的并不是钱款的损失:“钱无所谓,我钱包里也没多少钱了,你们能不能帮我去找刚才那些看热闹的人问问,钱他们可以拿走,只要把钱包里的那个手机卡还我就行,我的电话号码都在里边,这个卡我不能丢了!”
一个营业员说:“你怎么肯定是被这儿的人偷了?你再回去找找。”
高纯急得口齿不清:“我找了,我床上床下都翻遍了……”
另一个营业员说:“钱包你不随身带好,丢了找谁要去呀。谁要是真偷了你钱包再把手机卡还你,那不是不打自招吗……”
高纯无话可接。
这个时辰,金葵终于接近了地面,当染血的双手从最后一个空调上松开,身体重重跌落在地上的时候,她已精疲力尽。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意识或有短暂的昏迷。她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不知躺了多久,猛然惊醒的那刻挣扎起身,她跌跌撞撞,拼尽体内最后的余力,跑出了她家那条笔直的街巷,向城市夜色迷蒙的一端,仓惶逃奔……
天将破晓。
高纯木然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依然房门洞开,两个打架的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高纯看着自己狼藉不堪的床铺,除此已经一无所有。
太阳刚刚升起,陆子强照例早早地来到公司上班,路过公司门口的接待室时,竟意外地发现高纯已经等在里面。
陆子强左右看看,走进接待室,放下玻璃墙上的百叶帘,低声喝问:“你怎么来了?”
刚刚升起的太阳还没有太多热度,一家路边小铺的店门懒懒地打开,尚未梳洗的老板娘一个哈欠未及打完,就被门口瘫坐的年轻女孩吓了一跳。
正午时分,小铺子的老板娘端来了一碗热汤面,刚刚睡醒的金葵坐在桌边,脸上的气色已见好转。她感激地看一眼老板娘,慢慢地喝下了那碗汤面。
下午,老板娘领来了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坐下来对金葵问长问短,先问老家籍贯,又问父母双亲。金葵一一回答:老家就在云朗,父亲是做生意的,母亲没有工作,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哥哥帮父亲当个助手……老板娘也在一边帮腔,说父母逼婚实在心狠,害得这孩子几十里地跑了出来。那中年男人也表示同情,同时表示他能找到顺路的车子,免费带金葵回云朗去。
“云朗?”金葵连连摇头,“我不回云朗,我不想回去!”
“那你要去哪里?”中年男人问道。
金葵说:“北京,我要去北京。”
中年男人问:“去北京,北京有你的亲人吗?”
金葵泪满眼窝,嘴唇抖了半天,才把声音吐了出来:“……有!”
晚上八点,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停在这家路边小店的门外。老板娘照顾金葵吃了在这里的最后一顿热饭,然后送她走出店门。上车前金葵在老板娘膝前深深一拜,感激的话语一句难全:阿姨,我,我真不知道怎么报答您……老板娘和店里的一个伙计将她扶起,不用不用,我也是离家在外的人,能帮你也是给我自己积德呀。正好我们一个伙计也要搭车去北京,多你一个人又不多费几个油钱。金葵千恩万谢,随着伙计上了车子。司机是个年轻小伙,开着这辆快散架的破车,摇摇晃晃地驶向大路。
金葵上路的这个钟点,独木画坊的画家们也刚刚吃完晚餐,大家围在杯盘狼藉的餐桌边上,热烈地讨论着即将成行的欧洲画展。
小侯主张:这次既然是国际画展,那画展的主题就应该有更多的国际语言,既然我们的主体观众是欧洲的知识分子和艺术青年,那就要更多地考虑到他们的意识和知识背景。而老酸则认为:正因为我们要征服的是欧洲观众,所以才更应该表现中国主题。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你搞欧洲人熟悉的东西能搞过欧洲人自己吗!对老酸的主张至少一半的画家都表示了不屑:现在时代变了,越是西方的就越是世界的,西方主流文化在东方越来越普及,东方民族文化在西方可是越来越边缘了。唯有周欣明确支持老酸:我觉得长城并不仅仅是东方的,长城既代表了东方,又是当仁不让的世界性主题。
谷子当然紧跟周欣,但他的处理方式却是西方的:我看,实在不行大家举手表决吧。同意以长城作为画展主题的举手,反正少数服从多数呗。小侯不服:艺术需要讨论。艺术争论不能用简单表决的办法解决。另一位小侯的支持者则采取了调和的态度:我不是反对去画长城,不过按照你们的计划,往返行程几千公里,费用问题姑且不论,就这体力你们行吗?我反正没问题,老刘你行吗?还有周欣,行吗女的?周欣说:你们行我就行。你们别考虑我。谷子好胜地鼓动:万里长城嘛,当然要万里长征了!光画北京八达岭,人家欧洲人早看过了,比我们都熟!
关于艺术的争论永远不可能结束,但天色已晚,杯空即散。谷子是和周欣同车走的,在他们的后面,一辆汽车无声无息地从暗中开出,车灯半亮,形同幽灵。
同样的深夜,破面包车碌碌颠簸,辗转周折,金葵坐在后座,望着窗外黑暗的旷野默默出神。小店的伙计和驾车的司机一直在前面哝哝低语,当车子穿过一片荒凉的丘陵时,金葵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
当金葵在途中睡熟的那刻,城市的夜景依然缤纷,周欣和谷子也刚刚回到周欣的住处。在他们的身后,高纯透过车前玻璃,目睹了他们并肩进楼的背影。
直到进了周欣的客厅,谷子关于长城的话题还未结束。尽管画展的主题已被确定,但谷子作为长城之行的力主者之一,他的关注早已移向旅途。他迫不及待地给他的铁哥们儿阿兵打了电话,阿兵有辆旅行车的,能跑长途。可周欣却有点担心:“阿兵那人太野了吧,跟咱们这帮人太不一路。”
谷子笑道:“没事,阿兵这人特仗义。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要交真能两肋插刀的朋友,还真别找知识分子。”
周欣反问:“那你是什么,你不算知识分子?”
谷子说:“我这人,表面上是玩艺术的,骨子里还是草根大众!我不像你,洒向人间都是爱。你是个小资,崇尚博爱,典型的!”
周欣笑笑:“谢谢夸奖。”她看了手表,说:“不早了,你早点回去吧。”
谷子却刚刚才在沙发上坐下:“这才几点呀你就轰我。”
周欣说:“我怕我们老板过来。”
谷子不满:“什么,这么晚了他还会过来?你和他到底……”
周欣知道他要说什么,马上打断:“你别瞎想了,他以前喝醉了来过。”
谷子愤愤地:“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非得去打这么一份工,你真缺那点钱吗?你说你妈让你去,你妈到底让你去干什么,子承父业?”
但谷子还是告辞了,周欣为他开门,在门厅的暗处,他们相互拥抱了对方。
谷子走出公寓。乘出租车离去。三分钟后,仍在楼外监视的高纯发现,周欣也匆匆走出楼门,在街边拦了一辆出租车。不出高纯所料,周欣还是去了芳华里,车子仍然停在九号楼,周欣下车低头进去。高纯看表记下了她的抵达时间。
这个时间已到了可以入梦的钟点,而在云朗金葵的家里,金家老少还都坐立不安,潮皇大酒楼的经理刚刚赶过来了,汇报了寻找金葵的结果:金葵几个要好的朋友家都去问过,云朗歌舞团也没人见到金葵。金葵的母亲眼泪汪汪,把事情想到了绝处:她会不会,会不会想不开就……但这个估计被丈夫断然否定。
“不会,金葵那脾气,不可能的!”
金鹏说:“她跑只能往北京跑,肯定是找姓高的去!”
金葵母亲想不明白:“……她身无分文,能去北京?”
酒楼经理小心翼翼地提示老板:“你看,要不要报警啊?”
金葵父亲想了一下,摇头:“她又不是被拐了,报警没用。”
金鹏也提醒父亲:“要不要跟杨峰说一下,杨峰人多路子广,也许他能有办法。”
这回金葵父亲想都没想就立即摇头:“先别跟他说!”他环视众人:“这几天,你们对外谁也不能说这事,咱们自己抓紧找!要是有人问……”他对妻子说:“你跟阿姨也说一下,要是有人问,就说金葵跟她男朋友旅游去了。要是杨峰那边的人问,就说她回北京辞职取东西去了,听见了吗!”
众人诺诺点头。
金葵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回到了北京,回到了剧场,回到了舞台。剧场里坐满了全神贯注的观众,大幕徐徐拉开,她被一双有力的手高高托起,在行云流水般的音乐中缓缓飞翔,托举她的舞者正是高纯,红色的头巾迎风猎猎,白色的纱裙如烟似雾,红与白彼此追随,在迷幻的天幕下如影随形,不弃不舍……忽然高纯一个抛举失手,金葵重重落入深谷……她惊醒过来,发现面包车在一个小镇停住,又有几个男女在这里上车。车子重新开动起来,金葵昏昏沉沉的,还想重温旧梦……
她再次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恍惚发觉这辆破旧的车子已经离开大路驶入山谷,四面重峦叠嶂,脚下山路波折。她惊慌地环顾车内,车内昏暗不清,前面车座上的男女都在歪斜着睡觉,只有小店的那个伙计没睡,在前边独自抽烟。无人闲聊。
“这到哪儿啦?这是去北京吗?”
金葵发出疑问,抽烟的伙计回过头来,说:“是。你睡吧,没事。”又说:“我陪司机呆着,不陪他,他要一打瞌睡,咱们都没命了。”
金葵朝窗外东看西看,疑虑稍减,心情稍定。
车子继续颠簸,金葵继续瞌睡,再醒来发现车子已经停在一个雾气封锁的山口。伙计叫金葵下车,下车后才对金葵草草解释,说他们这车不去北京了,让金葵换乘另一辆车子,那车子已经等在这里。金葵举目相望,看到的居然是个三轮摩托卡车,车上有两个农民一样的男子。金葵刚想再问详细,伙计已经转头上车,面包车随即吼着粗气走了。金葵冲面包车“哎”了一声,声音在山谷中备显孤零。
她转过头来,再看那两个农民,两个农民也看着金葵,看得金葵心神不宁。
金葵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你们……是去北京吗?”
两个农民沉默半晌,其中一个用浓重的痰音答道:“是。”
这个清晨北京也起了大雾,高纯早早起身,驾车去了他和金葵原来的居所。他被这里的景象惊得发呆,几乎以为找错了去处——车库的院子里,不知何时高高地挂满了一层层一垄垄的长长的粉条,在漫天的晨雾里不见首尾,高纯茫然步入,如同走进一个穷通不定的白色迷宫。
当高纯领着车库的房东又回到这里时,天上起了风。风从东面疾来,浓雾仓皇散去,院子里已经能看见晾晒粉条的工人劳动。房东打开了车库一端的一间小房,高纯看到金葵的铺盖和皮箱都在这里存放。
“这些东西你还是赶快拿走吧,老放在我这儿算怎么回事。”房东说:“再放下去丢了我可不负责任,这丑话我可都说在头里了。”
在风的哨声中,高纯的言语有点发抖:“你不是说我有了钱就可以把这儿租回来吗?我现在有钱了,我带钱来了,我要把这里租回来。”
房东说:“你早不来。你这不都看见了,这地方我已经租给别人了。人家开了作坊,比你付的钱多,我又不能干等着你。再说你一个人租这么大的地方干什么?你女朋友不是也没回来吗?再说这地方本来就不适合住人嘛。”
高纯试图挽回:“求你还是租给我吧,我女朋友一旦回来,肯定还会回到这儿来。她的东西还在这儿呢。我的手机卡丢了,她打电话找不到我,我必须在这儿等她!”
房东不解:“你们……到底分手没有?”见高纯沉默,房东又说:“分手了你还等她干吗?”
高纯低了声音:“也许她会回来取她的东西,也许她对这儿还……还有点留恋,也许她突然路过这儿了想回来看看。我想,我只要在这儿,就还有可能,还有可能再和她见面。”
房东断然摇头:“这不可能了!我和那家都签了五年的合同,合同到期人家也有权优先续租。你想在这儿等她,这不可能了。”
高纯沮丧万分,他拿了钱来,却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房东同情地表示:“这样好了,她这东西我先替她存着,如果她真的想回来拿这些东西,总会来找我吧。你把你的联系方式留下,我让她找你不就得了。”
高纯失望至极,他其实也知道,留不留联系方式,结果都一样的。不久以前他们还在这里相依为命,这里还是他们黎明起舞、夜晚归宿的温馨小窝,此时物是人非,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他穿过粉条架组成的甬道,走到了这座院子的出口,粉条作坊的老板娘正带着她的孩子,在院外放着风筝。他没有注意他的那块红色的头巾,已经挂在了风筝的尾部,在远处的空中猎猎飞舞……
高纯开走了车子。在他走后不久,一辆旅行车开到路口,从车上下来几个男人,为首的一个就是金葵的哥哥。他们至此也是来找金葵的。那对放风筝的母子惶然看着这群壮汉蜂拥而来,大步向院子的入口走去,踏起了巷子里暴躁的尘土。
三轮摩托卡车还是继续往山里开去,路越走越窄,山越深越荒。开到太阳从东到西,金葵才肯定这绝对不是返京之路。她多次询问质疑和要求停车均告无效,逼到不惜一切想要跳车,又被车上的男人强硬按住。金葵高声呼救:“你们干什么!来人呀,抢劫呀,救命啊……”但只有山谷的回声。
三轮摩托卡车越开越快,在崎岖的山路上激烈颠簸,金葵和后座上那个男人的搏斗也同样激烈,她咬开了那男人紧抓自己的一只大手,身体失控翻下车去。摩托车随即歪斜着停了下来,两个男人下车朝后面跑来,把摔昏的金葵重新抬上了车子。
夜幕降临,三轮的大灯把路面照得狰狞毕现,也照出了前方一处荒僻的小村。一阵犬吠将金葵惊醒,她惶然四顾,刚一挣扎就又被车上的男人用力按住。三轮卡车终于在村头一座铁匠铺的门前停住,门里随即走出几个男女,和车上的两条汉子一起,有人捂嘴,有人扯臂,有人抬腿,把拼命挣扎呼喊的金葵连拖带拽,抬进了铁匠铺内。铁匠铺的门咣当一声关住,能听见金葵偶尔没有捂住的嘶叫声从院子进了屋子,从一楼上了二楼……忽然,声音戛然中断,这座前店后宅的铁匠铺子,顿时鸦雀无声。
高纯不知道还有什么途径可以联系上金葵,他给云朗艺校的好多老师同学都打过电话,托他们帮忙打听。因为艺校有些学生曾经分到云朗歌舞剧团工作,也许有人还和金葵保持联系。
除此之外,无论白天还是晚上,他仍然重操旧业,继续跟踪周欣的行踪。这天傍晚,周欣和谷子乘坐一辆旅行车去了一家超市。那辆旅行车的车主,就是谷子从小一起长大的哥们儿阿兵。高纯尚未把车停好,周欣谷子已经进了超市。高纯进门找个方向盲目追去,超市正值客流高峰。其实,阿兵和谷子就在附近挑选啤酒,而周欣也与高纯近在咫尺,当她挪开一大包卫生纸时,从货架的空格处,看到高纯的侧脸如白驹过隙。她下意识地想叫却没叫出声来,但高纯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几秒之后,居然退了回来,他那试图躲闪的面容在货架的空格里被周欣的目光捉住,难掩尴尬的表情。
可周欣的惊异却相对纯粹:“高纯,你怎么在这儿?”
她主动绕过货架,和高纯面面相陈,双方似乎都不知说什么是好,高纯遮掩着暴露的局促,周欣则惊喜于小别重逢。
她首先开口,把两人之间的尴尬释放:“我给你打过电话,你手机一直关着。”
“我手机,我手机换了。”高纯也开始放松:“我原来的手机卡丢了,里面输的电话号码全都没了。”
周欣说:“噢。”又问:“你还给那个老板开车吗?你那老板还没回来?”
高纯似乎已经忘了以前的谎言:“啊……啊?没有。”他不想多聊,想尽快结束这场遭遇,但已经晚了,谷子拎着一打啤酒从另一排货架转了过来,他转过来时周欣与高纯的谈话即将结束,但并不妨碍谷子看出他们谈得多么热乎。
周欣也看到谷子了,热情地为双方介绍:“啊,谷子,这是高纯,我的一个朋友。噢,对了,你们见过。”
周欣和颜悦色,谷子面目铁青。趁了这个停顿,高纯表示告辞:“那你们接着逛吧,我先走了,有需要帮忙的时候再给我打电话吧,再见啊。”
高纯转身要走,周欣追了一步把他叫住:“哎,你新电话是多少?”高纯说了号码,周欣记入手机,又问高纯:“我的号码你也丢了吧?我发给你。”她拨了高纯的手机,传去了自己的号码。
他们互留电话,显得友情甚笃,谷子忌妒地沉默,直到高纯走后,才忿忿地质问周欣:“他不是开车的吗,什么时候又成朋友了?”
周欣看一眼走过来的阿兵,皱眉答道:“开车的就不能成为朋友啦,你朋友不也是开车的吗!”
周欣转身走了,阿兵莫名其妙,问谷子:“怎么啦,说我什么?”
这趟超市购物,购得谷子不爽,他和阿兵用旅行车送周欣回到住处,两人下车告别的时候,周欣问了句:“哎,四合苑画廊的画展你去看吗?你不是说明天下午去吗?”
谷子没有回答,却不酸不咸地反问:“能麻烦你再告诉我一下吗,不算女的,你在这儿到底还有多少朋友?”
周欣怔了一下,婉转回答:“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没什么朋友……”见谷子冷冷地看她,她又解释了高纯:“那个人你都知道啊,挺热情的小孩,有时候帮我忙。我跟他……也不算朋友啊。”
谷子脸色这才趋缓,周欣反倒强硬起来:“至于吗谷子,你也算个艺术家,而且是个男人!”
谷子并不示软:“艺术家别什么人都来来往往,也有点档次!”
这回周欣真生气了,懒得争吵,转身走进公寓。谷子有些后悔,和解地冲她的背影喊了一声:“哎,明天下午四合苑,我等你!”周欣没有回头,回答谷子的,只有楼门关闭的声音。
谷子郁闷地回到车上,在他们身后,高纯的车子早已悄悄至此。他目睹了谷子和周欣在楼前的短短龃龉,他看见周欣进楼,谷子上车,车子开走,料今夜无事,于是把车藏在一条隐蔽的夹道之中,然后放平座椅,盖上衣服。对他来说,在车里过夜是一个智慧的选择,不怕车子被盗,也省去了旅馆的费用。
这些天的身心交瘁,似乎已经力不能支,闭眼欲想金葵,却很快沉入梦中。所以这回高纯没有看到,周欣又从楼内走出,叫住街边的一辆的士,走得静静无声。
出租车去的,还是芳华里小区。小区内灯火隐藏,万物息声。同在此时,月黑风高的野岭孤村里,只有村头的铁匠铺还亮着幽黄的烛光,铁匠王苦丁斟酒炒菜,犒劳送人过来的两个人贩子和出力帮忙的叔婶邻居。酒足饭饱之后两个人贩子开走了三轮卡车,叔婶邻居也各回各处,王苦丁一一送到门口,任众人一番调笑,嘱他洞房花烛不要贪色伤身,又嘱他楼上女子性情刚烈莫被她伤了命根……王苦丁憨厚地陪着傻笑,不急不恼。
客人散尽,狼藉一桌,王苦丁没去收拾,掌了烛台独步上楼。他哆嗦着双手,打开楼上紧锁的房间,烛光照至床头,光晕中可以看到金葵面带伤痕泪迹,瑟缩于床板的一角。
无论偏僻的乡村还是繁华的都市,不知今夜几人没有入睡。当出租车又把周欣带回公寓时,她在公寓一侧的夹道处,无意看见了高纯的汽车,看到了车内熟睡的高纯。当她敲响车窗的那个时刻,在千里之外的山林土楼里,王苦丁与金葵发生了激烈肉搏。王苦丁身粗力大,却抵不过金葵以死相拼,轻敌中被金葵一脚踢下床去,又被金葵抄起手边的任何物件,砸得仓惶夺路……小屋的门被重新锁上,门里门外一齐气喘吁吁。王苦丁有些气急败坏,金葵则是惊恐难平,她绰了一条板凳,依托墙角,全身发抖,痛哭无声。
相同的深夜,相似的处境,都是在别人的家里,心情却各不相同。周欣把高纯带回自己的寓所,高纯显然一身拘束。
周欣则落落大方:“你房东不让你租那房你可以再租个别的房啊,”她说:“干吗非要睡在汽车里头?”
“房子一时租不到合适的,住旅店又太不值了。”高纯答道。
周欣为高纯递了饮料,又问:“那……你干吗专门把车开到这儿来,你怎么想起到这儿来停车过夜?”
高纯结巴了一下,答得还算合理:“以前我送你回来看见这儿有个夹道,停车比较安静,也不会碰上巡警和治安联防的人检查,让他们查上说不定得盘问我半宿……”
周欣在高纯的侧面坐下,笑了一笑,带些同情,也带些错愕,她说:“看你每天开着汽车自由自在,没想到你也会无家可归。”
高纯说:“我还是回车里睡吧,我住你这里……太不方便了……”
周欣说:“没事,你就在画室里打个地铺,我这儿晚上没人来的。”
周欣话音刚落,门铃砰然作响,两人都被吓了一跳,彼此面面相觑,不知值此三更半夜,究竟会是何人敲门。
门铃又砰砰地连续响个不停,其强硬无礼显示来者不善。周欣不得不离座起身,一边叮嘱高纯:“可能是我们画坊的人,你就说你是我们公司的,来给我送材料的。”一边走向门口。高纯一边答应,一边起身去卫生间小解。他在卫生间里方便之后,正在洗手,从虚掩的门缝中听到那位不速之客已经进屋,周欣和他说着什么,声音中的惊惶,前所未有。她似乎在问来人为何这么晚还要过来,这么晚过来是否有什么急事……来人像是喝多了,说话啰啰嗦嗦,但声音却让高纯惊得无处可躲。他听出那人就是周欣的老板,也是他的秘密雇主。他透过门缝看到陆子强在桌前坐下,醉意微显,言辞尚清。他让周欣给他倒点水来,说刚跟税务局的刘科长喝完,刘科长酒量厉害,喝水井坊像喝白开水似的……忽然,陆子强注意到了桌上的两听饮料,看得出这里刚刚有人小坐,他问周欣:“有人来过?”仿佛一下酒醒。周欣慌忙答道:“啊,是我们画坊找的一个开车的师傅,帮我拉几幅画回来……”
陆子强有些怀疑:“开车的师傅?这么晚还来,他人在哪儿呢?”
他一边问一边起身离座,先推开周欣的卧房巡睃一番,转身又看了旁边的画室,画室一侧的厨房也随后看了,三处同样空无一人。小小的公寓一共两房一厅,前后几步便可一览无余。周欣在陆子强身后佯作抗议:哎,你干什么,你找谁呀,你干什么呀……口中的不满难掩心情的紧张。终于,陆子强推开了卫生间的屋门,周欣的抗议在那一刻完全窒息!卫生间不过几米见方,小小的浴盆和面盆,夹着一个小小的便器……周欣挤上来刚要解释什么,但刹那间自己也哑然怔住,因为她看到卫生间竟和厨房画室一样,此时此刻空无一人。她明明看到高纯刚刚进去,无法猜测他从何时何路,从四壁合围中不翼而飞!
“人呢?”陆子强问。
“你……你到底找谁呀?”周欣心虚地反问。
“那个司机呢,不会藏你大衣柜里了吧?”
陆子强离开卫生间又奔了卧室,周欣还在满脸疑惑地扫视着卫生间的顶棚四壁。她无论如何不能想象,高纯怎样从这里蒸发出去。她追上陆子强佯作发怒状,因为陆子强已经借着酒劲将她的衣柜打开……
“陆总,你太过分了,你到底想找什么?”
陆子强醉态仍在:“我看看,人呢?”
周欣与陆子强争吵的声音,透过卫生间的小窗传到公寓的外墙,高纯双手扣住小窗的窗沿,足尖蹬住雨水铁管,将身体吊挂在楼外半空。和高纯相比,金葵的翻越就更加惊险,虽然王苦丁家二楼的窗户并不严实,但金葵还是用了半宿的时间才勉强撬开,她试图借助窗下半高的草屋跳到院中,不料一脚踩空,身体失衡,整个人重重摔了下去,草棚坍塌的同时,也完成了金葵落地的缓冲。岂料那草棚正是王苦丁的酣睡之处。金葵从天而下,王苦丁迷糊起身,金葵钻出塌顶逃出院子,王苦丁才满头草灰地喊了一声,赤身裸体地追了出去……
王苦丁在铁匠铺不远的路口追上金葵,金葵抵抗厮打拼尽全力,无奈强弱悬殊最终不敌,精疲力竭地被王苦丁扛在肩上,听着他喘着粗气走回院子。
王苦丁得胜全凭体力,而周欣脱险须靠智慧,墙外悬挂着的高纯能听到周欣开始以攻为守,听到她开始逼真地“恼羞成怒”……
“人早走了你找什么!你凭什么翻我柜子!这房子你要觉得是你的,你有权利随时进来翻箱倒柜的话那可以,我现在就把它还给你,我现在就走!”
周欣果然披上外衣穿上鞋子向门外走去,意图将陆子强从屋内引开。这一招果然立竿见影,陆子强马上表示了歉意,把周欣从门口拉了回来。
“好好好,你别生气,我跟你逗着玩儿呢。我今天这酒喝得太郁闷了,所以过来想找你倾诉倾诉。我一看有人在心里当然不高兴了……好好好,你别生气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走,我走,行了吧。”
陆子强拉回周欣,并且说话当真地走出门去。周欣听到门外的脚步渐渐走远,连忙跑回卫生间察看究竟,这时的高纯正从窗外跳回室内,周欣长出一口大气,庆幸只是一场虚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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