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纯给金葵家里打完电话,不知为什么心里略微踏实了一些,金葵毕竟没动回家的念头,这实际上也是高纯的心情底线。他开车回到住处,放在一边车座上的手机在路上响了两次,他两次都没听见。
他走进车库时李师傅一家都还没睡,君君还趴在板凳上复习着功课,李师傅正和一个客人抽烟闲聊,那个客人回头一望,让高纯顿时叫出声来。
“老方?”
夜色已深,高纯驾车,载了方圆,穿过夜深人静的街道,向方圆的住处驶去。
路上,方圆说了金葵的情形:“她是在你走以后来找我的。除了你我之外,她在北京没有一个熟人,除了你们住的那个车库之外,她也没有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你估计的没错,你们吵架了,她肯定会来找我。”
高纯问:“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方圆反问:“你认为她会跟我说什么?”
高纯没底:“她……肯定恨死我了。”
方圆笑了:“她恨你?”
高纯说:“她以为我和别的女人有交往,女人都恨这个。”高纯目视方圆,求证:“对吗?”
出乎他的意料,方圆居然摇头:“不,她不是憎恨,她是恐惧,她害怕你跑了,害怕你离开她。”
高纯怔住,他意外地看了方圆一眼,然后转脸前方,不知该说什么。方圆接下去说道:“她托我找你,托我告诉你,托我向你说声对不起。”
高纯以为听错:“对不起?她向我……说对不起?”
方圆肯定地点头:“她说她再也不冲你发脾气了,再也不使性子了,今天下午她情绪有点失控,现在她非常后悔。她说她什么都可以接受,就是受不了没有你的生活,她和你在一起已经习惯了,她不能想象她离开你一个人生活……那种生活该怎么过。”
高纯开车,没有回答。路灯一明一暗的从他脸上划过,有点像音乐的旋律流动,节奏如“冰火之恋”最舒展的段落,一波一波地抚摸,等待高xdx潮的到来。
在方圆的住处,高纯见到了金葵。他把她抱在怀里时,金葵哭了,但没有出声。
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生活重新恢复如旧。高纯又如往常一样跟踪周欣上班,从公寓跟到公司,又从公司跟回公寓。他不想再发生什么“故事”,昨天的波折已经让他受惊。
整整一周风平浪静,唯有周末的下午周欣是搭陆子强的汽车回家去的。周欣给陆子强当助理已有时日,单独与陆子强同车而行却并不太多。行至半途陆子强将一只信封放在她的腿上。周欣不看也明白里边装的什么内容。尽管陆子强解释得非常正派:“这一段你工作不错,这是发给你的奖金。”但周欣还是马上把信封推还回去:“不用了,我来公司没做什么,每天又是半天工作,领那份工资已经有愧了。你有钱就拿去给国家交税吧。”
陆子强哈哈大笑:“交税,你是税务局的呀。”他把钱重新放到周欣腿上,说:“你不是说想去学开车吗,就拿这钱去找个驾校吧。现在学开车可以指定师傅单独教练,一人一车,随叫随到。现在只要肯多花钱,想怎么方便都行。”
由于周欣与陆子强同在,所以高纯不怕丢梢。他远远地跟在奔驰后面,一路走得不慌不忙。奔驰车转过两个路口,在一个大型商场的路边停住,放下周欣径自开走。高纯的车子从周欣站着的路边缓缓开过,他从反光镜中看见周欣在拨打手机。
高纯刚想找地方停车,自己的手机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正是周欣。他马上把车子拐到另一条街上,接听的口气装出些兴奋。
“啊,周欣呀……我在外面啊,刚帮我们老板送东西去了。现在?现在没事了……去哪儿,你家?”
高纯本来不想再去她家,可无奈自己刚刚说了现在没事。一刻钟后,周欣下了出租车走进公寓,高纯的车子也驶进了公寓的停车场里。他上楼敲开了周欣的房门,周欣正准备用画布绷制画板。
“来这么快?”她对高纯的速度有些吃惊。
高纯:“啊,我就在这附近呢。”
周欣把高纯带进客厅,说:“哎,我求你帮个忙行吗?”
高纯问:“什么忙?”
周欣说:“收我当个徒弟。”
高纯道:“教你画画?”
周欣说:“教我开车。”
高纯一愣:“我?教你开车?这是不是……又和当你男朋友一样,也是假的?”
周欣认真:“男朋友那事不需要了,我宣布取消。开车这事可是真的呀,我付费的。”
高纯道:“你真想学开车呀?”
周欣也笑:“想呀,多一门手艺有什么不好,技不压身嘛。”
两人正说着,门铃突然震响,高纯吓了一跳,惶然去看周欣。周欣似乎早知有人要来,从容不迫地打开房门。高纯认出来了,来者还是那位青年画家,周欣叫他谷子,也不知谷子是绰号还是真名。
谷子进门看到高纯帮周欣拿着画板,不由皱眉埋怨周欣:“你绷画布怎么不叫我来帮你,他会吗?”
也许上次在茶座争吵气还没消,周欣有点故意冷淡谷子:“不会我可以教他。”
谷子白了周欣一眼,径直朝高纯走去,不容置疑地从高纯手上接过画板,说:“我来吧。”然后拖着画板走开。高纯两手空了下来,转脸去看周欣。周欣已经随在谷子身后,去另一间屋里继续冷战:“……没有啊,我叫他过来帮忙怎么不行,你今天不是上你老师家吗,我哪知道你没去呀……”
高纯站在外屋,有点尴尬,有点无趣。
每天,只有晚上,才是高纯拥有快乐的时间,无论是在观湖俱乐部与金葵练舞,还是在练舞之后开车回家的路上,只有和金葵在一起的时候,心情才算真正放松。金葵还是忍不住总要谈到周欣,她与高纯虽然和好,但周欣还是被她视之为敌。
金葵说:我不是生气你,我是讨厌她。反正我认为她这种人不配当画家,画家好歹也算是搞艺术的,热爱艺术的人有她这样的吗!因为刚刚经历了金葵“负气出走”,高纯仍然心有余悸,为周欣的解释也就万分谨慎,甚至用了探讨研究的口气:在公司兼职也不妨碍热爱艺术吧?但金葵不忿:什么兼职呀,要是真给老板当助理当秘书能一天只上半天班吗?我真佩服她,要拿当二奶的钱把他们的艺术推向世界,你说这到底是高雅还是低俗!高纯比金葵嘴笨,争辩起来有些口吃:你,你说话干吗这么刻薄,我也没发现她跟陆老板有那方面的事呀。可能就是陆老板喜欢她,想追她。可到现在为止,他们连拉手之类的事我都没看见过。金葵嘁了一声:这种事能让你看见吗?停了一下,又说:那边钓老板钱,这边又约你上她家想钓你,放着正规驾校不去,非让你教她学车,什么意思呀!高纯说:就是学车呗,能有什么意思?金葵说:什么意思你还不知道吗?你还真答应她!高纯说:我答应她也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咱俩呀!金葵撇嘴:为了我?高纯说:她付费给我,她答应按学车最高的标准,付费给我!
这下金葵眨着眼,不说话了。
两天之后,周欣学车的课程在郊外一处路静人稀的地方正式开始,高纯发现,周欣是个不擅长干“技术活”的人,无论他怎样耐心指导,她的起步停车总是磕磕绊绊。学车之余,周欣常有些杂事请高纯帮忙。高纯有一辆汽车,周欣的一些完与未完的画作,就常常劳驾高纯从公寓运到画坊,从画坊运到公寓,比雇出租车方便了许多。
这样,高纯便常常被周欣带到独木画坊,于是不可避免地,要常常和谷子相遇。一看到高纯谷子便无心做事,周欣和高纯亲熟的样子,让谷子不由不忿忿多疑,可最终还是受不住冷战的折磨,某日不得不放下尊严向周欣示好。
“哎,不是说好了哪天我去帮你搬过来吗,怎么今天自己搬过来了?”
而周欣却依然冷淡谷子,神态腔调不予对接,“高纯反正没事,我就让他搬了,省得你还要找车。车子高纯就有。”
周欣如此淡淡处之,把谷子的殷切架空别处。谷子也有谷子的办法,他竟然往高纯手中塞了三十块钱。这笔“车费”立即将高纯置于“帮工”的位置,以剥夺高纯对奉献的内心享受。其实高纯确实单纯,一通脸红说不用不用……谷子不由推辞,一本正经地说道:啊,谢谢你了,这儿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于是,高纯就讪讪地走了。
在高纯被谷子“赶”出独木画坊的这天,一辆从云朗开来的旅行轿车挂满征尘,开上了宽阔的长安大道。车子在经过天安门广场时都未及旁顾,直奔金葵暂住的车库来了。
高纯离开画坊,并未回到车库。他估摸周欣短时间不会离开画坊,便开了车子朝东方大厦驶来。他在大厦的值班台前找到一位物业的值班员,试图打探到一些和百科公司相关的情况。
“麻烦您我想请问一下,这楼里有没有个叫高龙生的老板开的公司?”
值班员似乎对这个问题十分茫然:“高龙生,哪个公司的?”
“好像是百科公司吧。老板是叫高龙生吗?”
“百科公司有的,老板叫什么不清楚。”
“百科公司有电话吗?您能帮我问问吗?我想找一下高龙生。”
值班员是个小姑娘,对这种眉清目秀的求助者当然不会拒绝,认真地查了一下号码本,替高纯拨通了百科公司的接待电话。
“喂,是百科公司吗?我是大厦值班台,这里有一位先生要找你们那里的高龙生,请问可以让他上去吗?什么……”
电话那边大概问了句什么,值班小姑娘转问高纯:“他是哪个部门的?”
高纯摇头:“不知道,应该是个头头吧。”
值班小姑娘对电话那边转达:“不清楚什么部门,你们头头有叫高龙生的吗……哦,好,打搅了啊。”
小姑娘挂了电话,对高纯回复:“他们那里没有这个人,没有叫高龙生的。你要找的是百科公司吗?”
高纯说:“是叫百科公司呀。”
小姑娘说:“没有。”
又说:“你要找百科什么公司呀,北京叫什么百科万科的公司可能不止一家。”
高纯说不出话来,只得怏怏作罢。
他把车子开出东方大厦,看车上的时钟,该是金葵出门上班的时候。这时金葵也恰恰穿戴整齐正要出发,不料却被哥哥金鹏堵在了门口。金葵吃惊地叫了一声:“哥,你怎么来啦?”话音未落,她的父亲竟然紧跟在金鹏的身后,走进了车库。
“金葵!”
“爸?”
父亲和哥哥的脑门全都皱着,不难看出他们来者不善。金葵下意识地看看手表,不知今天自己会否迟到。她笑着对父亲说道:“爸,你们什么时候到的,到北京来办事呀?”
父亲没等金葵请坐,没有一句寒暄,迎面便说:“金葵,咱家出了点事,你马上跟我回去,我和你哥就是专门接你来的。”
金葵从父亲的脸上似乎猜到了什么,她想了一瞬,还是把父亲往屋里延请:“爸,您先坐下喝口水吧,家里出了什么事啦?”
父亲堵在门口,说:“不进去了,咱们得马上赶回去,车在外面等着呢。”
李师傅走了过来,问:“金葵,这是你爸爸呀?快请里边坐呀,开水没了我帮你烧点去。”
金葵再次请父亲进屋:“爸……”可只有哥哥金鹏独自进去,走到金葵的地铺前面,强硬地问道:“金葵,这是你的铺吗?你要带上什么,我帮你收拾!”
父亲口气更像命令:“不用带什么,这些东西以后派人专门来拿。”
金葵站在屋里没动,既没去收拾东西,也没有听话出门。连李师傅都看出气氛有些不对,父亲的严厉和女儿的倔强,短短几秒之内,似乎已经剑拔弩张。
金葵说:“爸,咱家到底出什么事了,我现在回不去,就是回去也得把今天的课上了,然后还得跟我们俱乐部请假。那么多学员都是交了钱的,我不能说不去就不去了。”
父亲对女儿当着外人如此顶撞感到愤怒,整个面庞都在瑟瑟打抖:“咱们家,咱们家快垮了你知道吗?咱们家快活不下去了你管不管?我和你妈,从小把你养大。我和你哥,这么多年供你念书,我们吃苦受累,费神操心……现在,咱们家是死是活就看你了,你要真是见死不救的话,你还算金家的人吗!”
金葵也抬高了声音,她的声音和父亲同样激动:“您让我怎么救啊,我欠家里的恩欠家里的钱我以后一笔一笔都还给你们还不行吗!我给你们养老送终还不行吗!我不是商品我不能让你们谈个价钱就把我卖了!”
父亲一掌打在女儿脸上,弄得李师傅眼都直了,上去拉劝父亲:“哎哎,小孩子不会说话您别跟她生气,屋里坐屋里坐……”但金葵父亲的骂声立即把李师傅压在一旁,完全没有了劝解的余地。
“你现在就把我气死,把你妈气死,你还给谁养老送终!”
金葵哭了,哭着夺门而出,被哥哥金鹏追上拉住:“金葵,你上哪去,你看爸都气成这样了你上哪去?”
金葵抽泣着说:“我,我上班去……”
金鹏拉着金葵:“你上什么班呀,你上班才挣几个钱!咱家酒楼垮了要赔多少钱你知道吗?你傻呀你!”
父亲大步跟过来,命令金鹏:“先拉她上车,别啰嗦了,回去再说!”
金鹏人高力大,连拖带抱,拉着妹妹朝院外走去。金葵哭叫挣扎,李师傅再次上来拉劝:哎哎,你们一家人好好说嘛……被金鹏瞪眼喝开:我们家的事你捣什么乱啊!李师傅只能松手止步,看着金葵被父兄拖走。李师傅的妻子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在床上连连询问无人回声,她爬下床扶着墙走到门口,以为金葵遭人绑架,颤声向四面大声呼救:救人啊,有人绑架了!快来救人啊……慌得李师傅赶忙回身捂住妻子的嘴巴,把她搀扶回屋。
“哎哟别叫,你叫什么,谁让你起来的……”
妻子面白如纸:“救人啊……”
金家的面包车就停在院外,车上的随从见老板拖着女儿出来,连忙下车接应。在手接手的瞬间金葵忽然挣脱出来,快步向街口跑去。金鹏带着随从蜂拥追出,金葵已冲过横亘的马路,金鹏等人被阻隔在车流如梭的对面。一个戴袖标的交通协管员挥着小旗跑过来拦住他们,大声制止这帮外地人危险横穿,为金葵赢得了脱身的时间,得以让她穿街过巷,一路狂奔,穿过一个商店的后门,拐进另一条人流如织的大街。她瞻前顾后汇入人海,掏出手机匆匆拨了高纯的电话。
这时高纯正开车离开东方大厦,金葵在电话中的述说让他大吃一惊。二十分钟后他把车子开到一个僻静的街巷,金葵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
金葵一上车便抱住了高纯,想忍也忍不住,眼泪哗哗地流淌下来。一通哭泣和安抚之后,两人在车上做了紧急商议,达成一致然后分手,高纯为金葵拦了一辆出租汽车,目送金葵走远,才驾着自己的车子向另一个方向赶去。
高纯去的地方,还是东方大厦,他快步从大厦值班台前跑过,并未理会那位值班小姑娘诧异的目光。他乘电梯直接来到百科公司,在公司的接待处直接求见老板。很快他被人带进陆子强的办公室里,陆子强对高纯不速而来备感意外。
“我不是说过没我招呼你不要自己到公司来吗……”
高纯从挎包里拿出了相机、手电等一应工具,陆子强立即明白了他的意图。五分钟后,陆子强把五千元现金放在了高纯的面前,意味着接受了高纯的辞职申请。
“本来我是可以不给你结账的,”陆子强说道:“因为现在并不到你可以辞职的时间。可既然你家里出了急事,那就这样吧。你在这个收条上签个字,咱们之间就算清了。”
高纯拿到了钱,他走出百科公司后给金葵打了一个电话,知道金葵已经在舞蹈学院附近的一家小旅馆里,开好了一个房间。
高纯随后驾车去了观湖俱乐部,托俱乐部的工人取出金葵放在更衣柜里的衣物。工人问他金葵怎么还没过来,高纯便托她替金葵辞职。
“她不干了,我们要上学去了。麻烦你替她跟这里的老板辞个职吧,这个月的工钱让老板扣了就行。”
工人大惊小怪:“辞职?哟,怎么啦,怎么不干啦?”
高纯未及答话,目光的余梢,已看见金鹏带着一帮随从出现在走廊一端。金鹏也看见了高纯,吼了一声:就是他,别让他跑了!高纯转身就跑,金鹏急起直追。楼道里忽然暴发的呼叫和杂乱的脚步,震动四周,俱乐部的学员和工作人员纷纷惊惶张望,谁也不知此刻发生了什么事情。
高纯的衣服被金鹏的一个随从抓住,紧接着另一个随从也扑了上来。高纯左冲右突,拳脚并用,甩开一个,打倒一个,从侧门的安全楼梯突围而出。他在奔跑中听到金鹏不知在冲俱乐部的什么人大喊大叫:“你们应该拦住他!你们应该赶快报警!他把我妹妹拐走了,放跑了他我找你们负责!”
高纯连气都不换,疯也似地逃出俱乐部的后门。后门是他们每天来这里偷偷练舞的通道,几拐几弯都已烂熟。
他开动汽车,汽车的轮胎发出刺耳的怪叫,打着横冲上马路,他先给金葵打了一个电话,探问她此时的安危。金葵还在旅馆的房间里等他,她把旅馆的地址和房号再次重复给了高纯。
高纯说:“好,我知道了。我现在得去咱们住的地方拿上东西,然后还要去租车公司把车退了。”
金葵说:“东西先别拿了,我爸我哥他们可能还没走呢。”
高纯说:“你哥你爸已经不在那儿了,我刚才在俱乐部看见他们了。咱俩的行李来不及拿,至少带几件换洗的衣服吧,再说跳舞的鞋子和衣服也总得拿上呀。”
金葵说:“那你快点,别在家里呆太长时间,我爸他们找不到我,肯定还会到咱们住的地方等我回去。”
高纯说:“你把手机开着,除了我的电话谁的都别接,不认识的号码也别接,我拿完东西马上过去找你。”
两人如此这般,彼此约定。
高纯打转方向盘对准车库方向,把车子开得闪电疾风……
车库的院子此时显得相当肃静,静得有点异乎寻常。高纯把车停在院外,在接近车库大门时警惕地放慢脚步,推门的动作很轻很轻,但车库高大的房门还是发出吱嘎作怪的声响,在寂静中不免入耳心惊。
巨大的车库里,同样静无一声,视线所及之处,不见一个人影。高纯放轻脚步四下看看,连李师傅妻子的床铺都空荡无人,这反倒让他疑神疑鬼起来。这时他隐约听到某些动静,像是什么细小的东西落地的声音。他凝神闭气,静息再听,那声音不紧不慢又响了几下,又像是钟表秒针的走动,却比秒针走得迟钝清醒。高纯发觉,那声音来自车库主人垛在屋角的杂物背后,他轻轻走过去,探头去看,在那堆废物的背面,是一个修车用的地沟。地沟很深,藏得下五六个人的,高纯紧张地探头去看沟底,沟底空无一人。这时他才发觉,刚才那可疑的声音,来自地沟外一只水龙头的滴水,滴水落地,湿溅半尺。高纯悬心稍定,瞻前顾后地走到自己和金葵的床前,先从皮箱中取出要带的舞鞋,又把几件衣物快速塞进一只背包,他把背包背在肩上,起身便走,行至车库的门口,一个突然出现的人影几乎和他迎面相撞,唬得高纯咣的退了一步,喉咙被自己的吸气封住,胸腔被心的激跳撞痛,恍神再看,才看清在门口的逆光中扶门而立的,原来是李师傅病弱不堪的老婆。
“师母?”
高纯松下气来,余悸未消:“您怎么一个人出门呀,我师傅呢?”
李师傅的妻子声气细弱:“我刚去厕所了,你师傅出门给你打电话去了。今天金葵家里来人了,非要带金葵回家去,金葵跟她家人吵起来了,吵完就跑了,你师傅怕你不知道,出去给你打电话去了。”
高纯扶着师母走回床边,说:“师母,我和金葵要去考舞蹈学院了,我们打算换个地方去住,这房子我们刚刚又交了半年租金,你们可以继续住在这里。等我们安顿好了再跟你们联系。”
李师傅的妻子相当意外:“你们,你们要走?是不是因为我们住在这里,影响了你们练舞啊,那我们可以……”
高纯来不及仔细解释:“不是不是,我们得搬到离舞院近一点的地方。师母,我得走了,你替我跟师傅和君君道个别。以后我们会和你们联系的,我们过一阵还要回来取我们的东西。”
李师傅的妻子起身要送高纯,被高纯按在床上:“您别动了,你躺着,以后要是金葵家的人来问,您就说不知道我们上哪儿去了。金葵说等我们考上了再告诉她家里。”
李师傅的妻子显然也知道高纯此去,是要带着金葵远走高飞。她的眼里不禁含了热泪,却只能点头连声说好,那几个“好”字,就是她万般不舍的祝福。
高纯走出院子,左顾右盼地上了汽车,他把车子开上大路,心里的紧张和担忧才彻底松懈下来。他拨通了金葵的手机,告诉她自己已办好一切。他没有张望身后,没有发现身后有个“尾巴”,已经跟得若即若离。
高纯去的第一个地方,是那家汽车租赁公司,他在那里还了车子,再搭出租汽车朝舞蹈学院附近的那家旅馆赶去。他赶到那家旅馆时天已黑了,此时此地与金葵重逢,那种欣慰的感觉如劫后重生。他们不约而同地拥抱了对方,庆幸这场有惊无险的胜利逃亡。
旅馆的这间房子很小,却有一个“专属”的浴室。晚饭前高纯就在浴室里洗了一个热水澡,身上的污浊荡涤一净,整个心情也随之焕然一新。他洗澡时金葵上街去买晚上吃的东西,走时还隔着浴室的屋门告诉高纯,要换的内衣已经为他摆在床上。谁料金葵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当高纯洗完澡换完衣服等得生疑之际,金葵其实已被塞在她父兄的车上远离了北京。
到了晚上九点,高纯确信出了问题。此前他反复拨打金葵的手机,始终不见金葵接应。他跑出旅馆在附近的饭馆小摊焦急寻访,访不出金葵的来影去踪。那夜高纯居然又跑回了车库,半夜敲开车库大门。睡眼惺忪的李师傅懵懵然问道:“高纯,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啊?”高纯绝望地四下巡看,车库里确实没有金葵。
高纯最后一个希望,只能放在方圆的身上。
尽管他想不出金葵还有什么可能会去方圆那里,但他还是连夜赶到方圆的住处,把方圆从梦中敲醒。金葵没在这里。但方圆听了高纯对情况的叙述,也对事态走向做出了分析。
“我估计她离开你以后,可能还是和她家里人通了电话。”方圆说:“她家里肯定真是出了问题,肯定真是有过不了的关了,不然不会这样要死要活地找她回去。”
高纯几乎傻掉:“通电话?不可能!”
方圆说:“我估计她最终还是被她家里人说服了,我估计她家里说服她的理由肯定比较充分,所以她决定还是跟家里人回去。”
高纯脸色发白:“不可能……”
方圆叹了口气,像是无奈高纯的过度自信:“这有什么不可能,你们俩才好了几天,那边毕竟是她亲生父母,养育之恩!毕竟是她从小长大的家!家里现在有了困难,她是这家的人,总不能袖手不管吧。”
“可我们都说好了……说好了在一起,一起去考北舞院!”高纯的愚钝不化,已经听得出几分气虚,“她不爱那个男的,她怎么帮她家里?”
方圆语重心长:“咳,女孩嘛,心都软,跟你在一起心就向着你,跟她家里人在一起,家里人眼泪巴叉地一说一求,心也就向着家里了,女孩子嘛……”
高纯争吵般地:“至少这件事,她不会听她家里的……”
方圆不再做声,很哲理地沉默下来,高纯的自信在他的目光下彻底崩溃,声音中的哭泣已遮掩不来:“……她就是想回家去,也可以告诉我一声啊,她说出去买吃的,她就这样走了吗……她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啊?”
方圆问道:“你没给她打电话吗?她不是有手机了吗!”
高纯:“打了,她不接。”
金葵不接电话,更加证实了方圆的判断,于是方圆做出早有所料的表情:“啊,也难怪,你们毕竟山盟海誓,她忽然扔下你转身一走……我想,可能觉得无颜再面对你了吧。也许她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听到你的声音。”
高纯怔了半晌,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忽然从沙发上起身就走,弄得方圆措手不及,他茫然喊了一声:“哎,你去哪?”高纯已经夺门而出。
列车在傍晚时分抵达云朗,高纯在云朗火车站前乘上一辆出租汽车,沿着熟悉的街道进入小城纵深。金葵家的潮皇大酒楼就叠在城市的皱褶之中,好在云朗的每条大街小巷高纯了如指掌,无论找到哪里全都驾轻就熟。
婚宴风波之后的潮皇大酒楼果然生意冷清。高纯从正门进入直接上楼。他在二楼找到经理室推门即入,看到屋内正有两人窃窃低语,左侧的一个高纯未曾谋面,看样子就是酒楼的门店经理,右侧的一个让高纯眼迸火星,那就是金葵同父异母的哥哥金鹏。高纯的突然闯入令二人也都吃了一惊,酒楼的经理刚问了一句:请问你找谁呀?金葵的哥哥便认出了高纯。
“金葵在哪?”
高纯理直气壮,他已无力控制自己快要发疯的神经。金鹏咽了口恶气冷冷反问:“你找金葵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我要见她,请问她在哪里?”
金鹏目光狞厉,口吻轻蔑:“……你恐怕见不到她了,因为她很忙,她马上就要结婚了。在她邀请的婚礼嘉宾的名单上,好像没你的名字!”
高纯脸孔憋红,眼圈也红了:“好,请你让金葵把这些话当面跟我再说一遍,只要是她说的,我马上就走,永远不再回来!”
金鹏冷笑:“当面跟你再说一遍,她有这个义务吗?你是谁呀,她是欠了你东西还是欠了你的钱呀?”
金鹏的嘲讽让已经激动的高纯失去理性,他冲上去揪住金鹏的脖领大吼嘶声:“你们把她弄到哪儿去了!你们让她出来!你们把她弄到哪儿去了!你们让她出来!”
金鹏虽然身高力大,架不住高纯突如其来,一下子立足不稳被顶到墙上。酒楼经理连忙上前救驾,外面两个服务生也闻声进屋,合力将高纯从金鹏身上拽开。金鹏在身体找回平衡的同时,一拳打在高纯脸上,又狠又准,打得高纯摔在地上。金鹏上去再施拳脚,被酒楼经理好歹劝开。
金鹏气喘吁吁地叫骂:“小兔崽子,我没动手你倒先动手了,你活得不耐烦了还敢找上门来!你,你他妈勾引我妹妹你也不看看你什么德性!我告诉你,你只要还在云朗呆一天,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我让你好好长长记性……”
金鹏再次上去拳打脚踢,高纯爬起来也要拼命。酒楼经理怕事闹大,命两个服务员按住高纯,自己推着金鹏出门:“老板老板,你消气消气,别跟他废话,跟他废话不值得,这里交给我,交给我……”
金鹏余怒未消,喝令经理:“赶快让他滚,他再敢来你就找人拿菜刀砍了他!出事我顶着。”出门走了两步又一头折回,冲高纯大声恐吓:“我告诉你,你还敢骚扰我妹妹我非彻底废了你不可!我妹妹马上就要办喜事了,你敢破我们家的大喜,我让你一辈子当个残废!你信不信,你信不信,不信你就来试试……”
经理终于把金鹏劝走,又有几个酒楼的保安进来,将拼命挣扎的高纯拖下楼去。他们拖着他出了大门,推着他朝马路上走。高纯口鼻冒血,回头看看酒楼的那几条汉子,个个虎视眈眈。他擦了把脸上的血迹,和他们彼此怒目相向,然后转身走开。
金葵自被父兄抢回云朗,就一直被关在她家的二楼,父母轮番上来好言相劝,从早到晚未见效果。天黑之后父亲铁青了脸下楼去了,母亲也叹着气端走了放凉的饭菜。夫妻两人在楼下的客厅里商量对策,似乎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主意。
母亲出于本能,一直替女儿解脱——葵儿和杨峰不熟,一说让她和杨峰好,总得容她心里翻腾一阵吧。但金葵的父亲此时已容不得循序渐进,因为眼前的局势已经火上眉梢,“刚才杨峰的助理又来电话了,说已经办好了去香港旅游的手续,问下周三出发有问题没有,没问题的话要去订机票了。我已经答复他没问题了。下周三!下周三以前一定要把金葵的这个劲儿拧过来。我刚才没告诉林助理金葵已经回来了。”
金葵母亲说:“下周三?葵儿以前不是好几次都说特别想去香港吗?现在要带她去香港让她敞开来买东西,女孩子,应该会高兴的吧。”
金葵母亲的分析,让金葵父亲略略放心,再冲老婆嘱咐一句:“你告诉葵儿,杨峰已经说了,这次从香港回来,他就帮她联系北京舞蹈学院,他愿意出钱让她上学去。她不就想跳舞吗!”
在金葵被抢回云朗的第三天早上,金葵家的保姆照例出门买菜的时候,被高纯拦在了巷口。
高纯说:“大姐,你是金葵家里的人吧,我是金葵同学。金葵现在回家了吗?”
保姆直犯愣:“啊,你是金葵同学呀,金葵回家了。你是她哪儿的同学呀?”
高纯说:“您能带我去见见金葵吗?你们家我不认识门。”
保姆说:“这可不行,她爸爸不许的,我带人去要挨骂的。”
高纯掏出一百元钱塞给保姆:“大姐,帮个忙,我好久没见金葵了,我也是咱们云朗的,帮个忙吧。”
保姆说:“不行不行,她家长不许的。”
保姆把钱推回来,高纯又推回去:“大姐,那你给我带个话吧,你告诉金葵,她有个姓高的同学在外面等她呢,你叫她方便的时候出来一下。我姓高!”
保姆犹豫一下,收了钱,说:“我可以帮你传个话,她出不出来我可保证不了的。”保姆瞻前顾后,压低声音,做私密状地对高纯又说:“她要结婚啦,过几天就要跟她对象去香港啦,机票都买好了。”
尽管,金家喜事临门已不是秘密,但保姆的话仍然强烈刺醒了高纯,让他在那个刹那忽然相信,关于金葵结婚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她要去香港?”
保姆肯定地点头:“是啊,他们要去香港玩儿,买东西!他们这就算……算旅行结婚吧。她对象是个青年企业家,经常出国的。”
高纯表情呆掉,口中无言。保姆最后说了句:“没事我走啦,我还要买东西去。”走了两步又冲高纯表白了一句:“哎,你那话我帮你传啊!”
保姆说的那个青年企业家,肯定就是杨峰。
杨峰的巅峰实业公司就在云朗市中心一幢独栋的楼房里,几乎每个出租车司机全都晓得。高纯一路进门未遇阻挡,他从一楼找到三楼,才被一位工作人员拦住盘问:
“哎,你找谁呀?”
“我找你们老板!”
工作人员一听声气不对,警觉地反问:“你找哪个老板?”
“我找杨峰,请你叫他出来!”
又有一位工作人员上来过问:“您找杨总啊,请问您贵姓?”
“我姓高。”
工作人员把高纯带到一张接待台前,示意他在此稍等,然后进屋打电话向里面请示去了。电话未完又有一个女人从里边走出,和先于高纯等在接待台前的一个男人谈开了事情,那个男人拿着什么人的几张照片给女人过目,高纯忽然听到他们提到了金葵的名字。
男人说:“这几张照片就是金葵家里给的,我刚到照相馆翻拍了一下。”
女人说:“办出境签证用翻拍的照片行吗?”
男人说:“没问题。云朗公安局的王副局长已经给省公安厅出入境管理处打过招呼了,应该没问题的。”
高纯听得脸色惨白,他瞥见接待台上放着几张两寸的彩照,那正是金葵的免冠头像。照片上的金葵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对他的绝望无动于衷。
男人和女人在一边继续商量:“老板和她什么时候走,要在香港呆多久啊?”
“不会太久。这次他们是去买买东西,给女方和她家里人买点订亲礼吧,下周日的订婚酒席还是回云朗办。让你联系照相馆的摄影师你联系了吗……”
高纯没有再等杨峰出来,他走出这家“巅峰”实业公司的时候,那一对男女还在热谈。楼外的阳光刺得他双目流泪,街上的建筑变得混沌不清,一切景物都失去了原有的色彩,天与地与他的脑海同时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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