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把还带着油墨清香的报纸拍在我头上时,我正自乱发下抬起惺松的睡眼来看着她。
小楼带着很暧昧的笑容,要我帮她写校庆时要演的小话剧剧本。
“为什么找我?”我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你们文学社不是人才济济么?”
“七七你写的比较好玩嘛。”
“但是,我为什么要帮你写?”我活动着脖子,懒洋洋的问。
“因为你需要我帮你保密昨晚王子殿下送你回家的事情啊。”
我的头偏在一个位置停了三秒钟,然后叹了口气,“有一个住处只隔一幢楼的同学还真不是什么好事。”
小楼笑,“七七你发呆的样子好像呆头蛙。”
“吓?这个形容也太奇怪了一点吧?一般人的说法不是呆头鹅么?”
“难道不是?”小楼伸出手来比划,“你眼睁这么大,嘴张这么大,难道不像是只青蛙?”
“这么说起来,”我试着做出她比划的表情,“岂不是也很像哥斯拉?”
小楼“卟”的一声笑出来,“很明显重量级不够啊。”
“那么,进化后会变成哥斯拉?”
“进化后叫做恐龙。”小楼再次用报纸拍我的头,“你为什么要对哥斯拉这么执着?”
“因为听起来比较威风啊。”
“因为你想转移话题才是真的吧?”小楼板起脸来,“说,写还是不写?”
“好冤枉,明明是小楼你先提青蛙的。”我偏起头来,正看见白晓迟从我的课桌旁走过去,脸上带着惯有的阳光般温和的笑容。
小楼的目光跟着我转过去,“话说回来,你说他那样一个凤凰一般的贵公子,怎么会跑来我们学校呢?”
我笑,“你有没有看过聊斋?”
小楼看着我,等着我的下文。
我说:“聊斋里有一篇东西,说某年月日,有一条大船行至某海域,天上突然‘吧唧’掉下一条龙来,把头搁在他们船上就睡着了。某博学人士说,这是在天上行云布雨的龙,劳累太过,所以掉下来了。于是大家焚香祷告,然后那条龙醒了,‘咻’的一声就不见了。由此可推。”
小楼翻了个白眼,“说起聊斋来,我倒是觉得里面更常见的那一种故事比较好。”
“是呀是呀。”我作兴奋状,“某书生于荒斋夜读,忽有香风拂过,眼前已多了一位绝色佳人,托辞不一,总之最后肯定极尽缠绵之事,然后某日忽然泣下,‘妾乃狐仙,前受君之恩,特来相报,今缘份尽矣,请辞去。’于是飘然而去……”
小楼伸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我不是来要你讲聊斋的,不要给我转移话题。我的剧本,你写是不写?”
“吓,不愧是小楼呢,这样子也被你发现了?”
“写吧写吧。”
我叹息,看向后面的白晓迟。
他仍以我们相见最初的那个姿势坐着,看向窗外,俊美有如天人。
转眼就到了周末。
或者是那天晚上那顿饭,连王子殿下下都意识到我们的世界相隔有多遥远;或者是因为我那句话问得太过搪突,这几天白晓迟一直也没有再跟我说过一句话。偶尔目光相触,也只淡淡点头微笑。然后很快的移开。
这样比较正常。对双方都比较好。
我虽然这样想,但却仍然止不住心底某个角落,有淡淡的失落,如水面的涟漪,轻轻的漾开来。
萦绕不去。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连沈渡这一阵都不见人影,似乎从那次的篮球赛之后就消失了一般。
于是我的生活再度归于平静。
周六晚上吃过了饭,老爸照例坐在他的摇椅上看报纸,我洗了碗出来,打开电视,没看几分钟,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对,转过头去时,发现老爸不知什么时候已开始在看着我。
下意识的,我心里已开始戒备起来。
通常我那个没正经的老爸开始这么认真的看着我的时候,大多没什么好事。
果然,他看了一会就开了口,“七七你似乎很久没穿裙子了吧?”
我怔住。
对面那中年男人就是有这种会随时随地叫人怔住的本事。
在我全心全意的提防一件事情的时候,他绝对会扯起另外一件事来说。
这几乎已成了规律。
应对的方法是比他更无厘头,但我似乎通常都做不到。
所以我只好乖乖的点头,“是啊是啊,老爸你终于意识到我是女儿了么?”
“本来我以为是儿子的。”他笑眯眯的回答,“可是十几岁的儿子半夜里回来似乎是不会劳动另一个十几岁的男生送的。”
我翻了个白眼,闭上嘴,转去看电视。
古人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们家似乎都占全了。
老爸真小人。
事情明明都过去了。
王子殿下明明都已经回去做王子了。
他偏偏还要再提起来说,而我自己更不争气,就那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想起了一连串的事情。
夕阳里的剪影,手指的温度,以及,那个一直萦绕在舌尖的,哈根达斯的甜味。
电视里晃来晃去的人物都因为我的走神而变得模糊,老爸的声音偏偏又在这种时候插进来,幽幽的说了句,“七七你越来越像你妈了。”
我睁大了眼,反射性的转过去看他。
老爸已盯回他的报纸,眼微垂,嘴紧闭着,似乎从来没有开过口。
但是我听得清清楚楚,他提到了我的母亲。
那个我在五六岁以后,就完全没有了印象的母亲。
那个在一个雨天嘶叫着“和你在一起没有光,没有热,没有生命的激情”便头也不回的甩下我们父女去追求她火热的爱情的母亲。
我甚至记不清她的模样。
下意识已经抚上了自己的脸,我一直以为,我只像老爸。
老爸拿着那张报纸,十几分钟来没有做过任何的移动,很显然,他并没有在阅读。
或者他只是需要一个目光的焦点来回溯自己的记忆。
比如报纸。
比如我。
像这种时候,是不需要有别人在场的,即便是自己的女儿,也不需要。
所以我站起来,准备回房去睡觉。
老爸在我关上房门的前一秒说,“明天找小楼陪你去买条裙子吧,女孩子夏天要是不穿几次裙子的话,实在无法向着火红的夕阳感慨火热的青春呢。”
我应了一声,决定以后再也不给他看我的漫画和动画。
于是第二天我约小楼去逛街,跟她说是奉旨去买裙子的。
小楼眨着眼,用一种很不可置信的语气说:“吓,你爸虽然一直很喜欢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但这次最奇怪了。他难道才意识到你是女生么?”
我翻着白眼,叹了口气,“或者,我想他只是在想念我妈了。”
小楼沉默了一下,拉我进路边的一家店里看衣服,一面将话题带开去。
她一直都很好心,当她觉得那话题可能看伤害我的时候,便绝口不提,可是这次她错了。
母亲的离去,受伤害最大的并不是我,而是老爸。
因为我那时还小,母亲对我来说,就像是路人甲一般的陌生。
一个陌生人,怎么可以伤害得了我。
但老爸不一样。
我几乎可以想像,在他心里,是怎样一段刻骨铭心黯然销魂的爱情才能让这十几年来我们父女俩中间插不进任何一个女人。
我看着试衣镜中的自己,叹了口气。
如果可能的话,我宁愿自己不要长这张据说越来越像某人的脸。
逛了大半天的样子,终于选定了一套白色上衣浅蓝色印花短裙。
回家的路上,经过一家电游厅,小楼用胳膊撞撞我,“不去看看么?”
我转过去,看着那家店张扬得有些过火的招牌。“看什么?我现在对街机兴趣不大啦。”
小楼摆出一个很鄙夷的表情给我看,“谁叫你去打游戏了,我说的是沈渡啊,这么多天不见人了,你都没想过要去看看他怎么样了么?”
她这么一提醒,我才想起来,原来这是沈渡在打工的那家店。
想当年我们还就是在这里认识的。
也不过就是几个月没来,似乎连这里都已经变得陌生。
突然就有一种自己已经老了的感觉。
小楼又推了我一把,于是我走进去。
柜台后面圆圆脸的老板居然还记得我,一见我就笑眯眯的打招呼,“七七呀,好久不见呢。”
“嗯,是啊,沈渡呢?不在么?”我靠到柜台上,扫视着店里的人。
今天是周末,人显然比往常多,本来就热闹的电游厅愈加显得嘈杂,但是没有沈渡的身影。
“那小子好几天没来了呢,你找他有事啊?”有着一张发面馒头似的脸的老板从柜台里绕出来,把一小袋游戏币扔向我,“难得来一次,拿去玩吧。”
“不玩了,走人了,拜拜。”我接下来,顺手放在柜台上,转过去找小楼的时候,见她正在给一个玩跳舞机的男生鼓掌。
我走过去,吹了声口哨。跳舞机上的男生转过来看了我一眼,跳下来,露了个很阳光的笑容,“七七呀,好久不见呢。”
“唔。”我应了声,看向那边的老板,这人是他的徒弟么,打招呼的用词和语气居然丝毫不差。
小楼看着我,“好像七七你在这里人面也很广啊。”
“是啊是啊,当年我和沈渡联手,打遍天下无敌手呢。”我嘿嘿笑着,摆了个很神勇的POSS给她看。
小楼很不屑的哼了一声,“别说得自己像不良少女一样。你什么德性,难道我还不清楚?”
我有一种被看扁的感觉,回头就冲老板喊了句,“老板,借我一个币。”
老板正忙着收钱找钱,头也没抬,“刚给你不要,等一下啊。”
“我借你。”刚刚在跳舞机上的男生用大拇指弹起一个游戏币来,我伸手接住了,他往里面一偏头,“这边,我跟你对战。”
他挑的是街霸,但是很可惜,人太多了,根本找不到两边都空的机子。于是我随便找了台机子坐下,一面将那枚游戏币放进去,一面向小楼道:“看着啊,街机之神要复活了。”
小楼于是摆出很认真的表情来,专注滴看着我面前的屏幕。
我花了一秒种来让眼睛适应颜色艳丽得有些过份的画面,说起来,真是很久没有出来玩了,我想大概是某天早上在洗脸台边上看到的几根白发束住了我的脚。
有时候真的觉得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那个在我看来是像山一般屹立的老爸居然已经有了白发。
并没有给我太多时间发呆,屏幕上的数字跳完,对面的人已冲了过来。
刚开始应战的时候有些手忙脚乱,小楼在一边捂着嘴笑,“还真是英勇啊。”
我瞟了她一眼,一个华丽的必杀技将对手打翻,然后接连抢攻,胜了一局。
小楼眨了眨眼,“看不出来么,七七你原来真的会啊。”
“那当然。”我挑了挑眉,但话就只说出这一句,手上便已吃紧了,画面上漂亮的小人一来一往的打斗放射着华丽的光芒,没用多久,游戏便以我的火舞被K.O告终。
一胜两负,我输给了对面的家伙。
那个跳舞机上的男生咦了一声,跑去了对面。小楼跟着跑去,我站起来的时候,正看到她指着那坐在我对面那台机子的人,张大了嘴。
一般来说,小楼是不太可能对除我之外的人做出这样失礼的动作的。
难道她认识那个人?
难道是沈渡?
这想法一冒出来,我的脚步便不自觉的快一倍。很快地绕过一排游戏机,跑到对面去看那人是谁。
但我猜错了,那人并不是沈渡。
那个中等偏瘦身材的男生看到我过来,缓缓的站了起来,伸手拿下本叼在嘴里的烟,过长的留海下面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带着点邪气的笑容,“哟,花七,连秦小楼也在啊。”
“易寒?”
这次他没戴眼镜,所以我轻易的认出他来。
怪不得小楼会有那种表情,第一次看到这个经常会在早会上被校长点名表扬的模范生的这一面,大概所有人都会惊吓过度吧。
我伸手将小楼停在空中的手拉下来,向易寒笑了笑,“没想到你玩街机也很厉害呢。”
他也咧开嘴来笑了笑,“马马虎虎。”
小楼看看他,再看看我,“原来你们两个之前是在这里认识的?”
“才不是。”我看向易寒,因为他上次说那是秘密,所以我在考虑要不要将上次在天台见面的事说出来。
易寒回了我一个笑脸,“快十二点了呢,你们如果不用赶着回家的话,一起去吃东西吧?据说KFC新出的鱼排味道很不错呢。”
于是,拜小楼的好奇心所赐,十几分钟以后,我、小楼,和易寒坐到了KFC里。
等不及坐稳,小楼已抢着问,“你——”
她只说了一个字,便已顿住了。
这问题实在不是很好问。
我笑着,趴到桌上,一面吃东西,一面看着小楼发窘的样子。
易寒并不太在意的样子,笑着说:“觉得我像两面国的人么?”
小楼居然重重点下头。
易寒还是一副很不在意的样子,“其实也没什么吧?哪个人没有两面呢?”
而小楼怔了怔,我笑,“只不过易寒你表现得实在太过极端而已。”
易寒再度露出那种邪气的笑容来,“有什么不好呢?”
“说得也是。”我将头从桌上抬起来,又靠到椅背上,“其实我觉得你现在的样子还比较好相处一点。”
“可是,”小楼皱着眉,“平常看惯的人,突然以另一种姿态出现,真是好不习惯啊。”
或者是吧。
我的头向后仰着,看着玻璃上的倒影。
若是让其它人看到平日里王子一般温柔优雅的白晓迟在天台上踢栏杆的样子,估计表情会比小楼看到叼着烟玩电游的易寒更夸张吧。
呐,你看,人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吧。
明明知道结果的,明明知道不该去想那个人的,可是却偏偏管不住自己的思想,一有切入点立刻便转过去了。
比如老爸对我那已经记不清面目的母亲。
比如东施对哈姆雷特。
然后我就看到了哈姆雷特。
白晓迟正从对面街上走过去,神色匆匆,就是那样匆匆的一瞥,我已看到他脸上并没有平日里温和的颜色。
王子殿下一脸违和感地要去哪里?
我皱了眉,随便找了个借口跟小楼道别,然后就跑出KFC跟上去。
白晓迟在中央广场的喷泉前面停下来,左右看了一下,然后抬起手腕来看了看表。像是在等人的样子。我靠在一棵大树后面,看着他,轻轻咬了自己的唇,心悬起来。他在跟人约会么?会是什么人?
一个中年男人从我身边走过去,留着过长的头发,却没有打理,乱糟糟地披下来,遮了大半的脸,身上是件不知穿了多久的衬衫,皱得不像话不说,还到处是酒渍,一股夹着酒气和汗味的难闻气味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我不由得掩了鼻子,却看到他径直走到白晓迟身边去。
距离太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可以看到白晓迟皱着眉,脸上是一点都没有掩饰的嫌恶。
我也皱了眉,王子殿下居然会有这种表情?
那到底是什么人?
喷泉边两个人的情况似乎渐渐激烈起来,中年男人甚至扬起手来,而白晓迟就那样板着脸不避不闪地站在那里。那男人手扬在半空,终于没有落下去,慢慢地收了回去,又说了句什么,白晓迟冷笑着,没有开口。
然后,不欢而散。
我看了那个中年男人一眼,继续跟着白晓迟。
这回没跟多久,他便回过头来,看着我,我来不及躲,只得讪讪地走了过去,扬起手来打招呼,“哟,王子殿下。”
他脸上的笑容有着尖锐的讥诮,“你都看到了吧,还这样叫是不是太讽刺了一点?”
我怔住,他看着我,吸了一口气,慢慢地,一字一字道:“那是我的父亲。”
我睁大眼,王子殿下怎么会有那样的父亲?
白晓迟又看了我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而我怔在那里,犹自在那个太过冲突的画面里没有清醒过来。
周一去学校的时候,便穿了那条裙子去。对于那些从来也没有见过我穿裙子的同学们来说,似乎也成了新鲜的话题。这件事从另一方面证实了,高中生活大概的确是很乏味。
然而一堆人围着我说来说去的时候,王子殿下坐在他的位子上,面朝窗外出神,看也不曾看我一眼。也不知是因为被我撞见他和父亲的会面而有意避开我,还是因为我穿这条裙子真的不怎么样。
于是心情一下子郁闷起来。
我想其实古人的话也不一定全对,比如那一句“女为悦己者容”就很应该改成“女为己悦者容”。
我必须承认,我是真的有点蠢。
有心思琢磨这种事情,还不如去睡觉。
所以我在比平常更早的时候去了天台。
天空蓝得眩目。
走出楼梯口的那个瞬间,我稍稍眯起眼,并伸手来挡了挡明亮得有些过份的太阳光,然后就看到我的风水宝地里坐着一个人。
很高大的男生,手里捧着一本书,看一会,便闭上眼喃喃的念一会,然后再睁开眼来看一会。
很像是在背书的样子。
但是我看了很久都不敢确定。
因为在我的记忆里,沈渡这两个字和背书这两个字是怎么也不可能联系在一起的。
但这个人毫无疑问的是那个据说已经失踪很久的沈渡。
因为他在背书的间隙里看了我一眼,然后反射性的便将手里的书藏到身后去,扬起另一只手来打招呼,“七七。”
“嗯。”我应了声,缓缓踱过去,“你在这里做什么?”
“没做什么,也就是坐坐。”他笑笑,露出雪白的牙,“七七你似乎比平时要早呢。”
“嗯。”我走到他身边,打了大大一个“呵欠”,“今天比较困。”
“是吗?”他将放在身后的手稍微移了移,表情有些不自在的样子。我凑过去看,“吓,学长你有黑眼圈呢,这几天没睡好么?”
“也没有啦。”他偏开脸避开我,一面试图转移话题,“七七你今天穿了裙子呢。”
“是啊是啊。”我稍稍转了一个圈,“好不好看?”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钟,用鼻子哼了一声,“裙子还不错啦,不过你还真是不适合穿裙子。”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在他身边坐下,双手叠在脑后,缓缓的躺了下去,“很不自在呢,总是觉得小腿凉凉的。”
“喂,”他叫了声,“穿裙子的时候不要这么随随便便躺下去啊。”
我翻了个白眼给他看,“难道还要请示汇报过之后才可以躺?”
“七七——”他侧过身来看着我,不知道是不是晒太久的关系,脸色似乎稍微有些红。“你——”
“我怎么了?”我稍稍偏起头,有一点不解,这家伙平常都不是这么吞吞吐吐的人啊。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声音跟着低下去,低得有如蚊呐,“你到底有没有把我……”
后面的几个字我根本没有听清,于是撑起一半身体来,追问:“你说什么?”
他竖起眉毛来,狠狠的瞪了我一眼,“难道没有人教过你女孩子应该——”
吼到这里的时候,他自己先怔了一下,眉眼柔和下来,“抱歉……”
我家的情况,他是知道的。
或者我家里的确是没有人可以教我女孩子应该怎么样。
“没什么。”我笑笑,抬眼看向蓝天,“我有时候会想,她现在在哪里,有没有偶尔想起过自己曾经有一个女儿……”
说到最后几个字,突然有种酸楚从心底泛上来。
抽了抽鼻子,我深吸了口气,轻轻的笑出声来,“其实我有时候,也很想要有个妈妈呢。”
沈渡静静的看了我很久,突然伸手揽过我的身子,将我的头按在自己腿上,“你不是上来睡觉的吗?睡吧,大腿借你当枕头好了。”
他的动作绝对够不上温柔这两个字,一惯的雷厉风行,我的头靠到他身上还愣了半晌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家伙,大概永远都学不会怎么安慰人吧。
但是他放在我肩头的手很温暖,比太阳光还要温暖,暖意缓缓从他宽大的手掌里渗过来,透着一种可以让人安心的力量,仿佛他的手心就是世上最安全最温暖的地方。
于是我将自己调整到最舒服的姿势,头枕在他腿上,望着他乌黑的眼,微笑,“可是这枕头似乎太硬了的样子啊。”
他哼了一声,别开脸去,继续拿出那本书来看。
我正要闭上眼的时候,眼角瞟到一开始被他藏起来的那本书,不由怔了怔,“吓?《单词速记九百句》?沈渡你躲在这里背单词?”
他整张脸都藏在书后面,声音有些含糊,“嗯,以前欠的太多了。”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这么说来,黑眼圈也是晚上太用功念书的原因?”
他挑起一条眉来,有些不耐烦,“七七你要睡觉就快点去睡啦,吵来吵去的我没办法背呢。”
“唔。”我乖乖的躺回去,却还是忍不住小小声的问了一句,“真不像你呢,怎么就突然想起来要念书了?”
他将书拿开一点,看了我一眼,过了一会才轻轻的回答:“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要高考了,再混下去的话,就没有办法向某个人承诺将来了呀。”
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眼睛没有看我,也没有在看书,而是看向远处虚空中的某一点。很温柔的眼神,阳光般柔和,春水般柔和,连带他整个人都似乎因这个眼神而笼上了某种光彩。
很帅。
原来沈渡有时候真的是很帅啊,难怪有那么多女生迷了呢。
我这样想着,闭上了眼。
像是怕惊动我一般,沈渡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没怎么动过,只偶尔抬起手来看看书,轻轻的念几句单词。
说实话,他的英文真的很烂,可是声音很好听,尤其是像这样耳语般的低喃,稍稍有些哑,带着种磁性的颤动,如法师的魔咒一般。
我便在这声音里安眠,直到听到另一个声音插进来。
那声音如清晨拂过树梢的风一般清越,轻轻笑道:“拼错了啊,是stimulate,s-t-i-m-u-l-a-t-e.”
我反射性地弹起来,然后就看到白晓迟从楼梯口那里走过来。
沈渡手中的书被我突然的动作撞得掉到地上,他一面伸手捡起来,一面活动了一下双腿,瞳仁转到眼角瞟了我一眼,颜色是沉甸甸的黑。
但是居然很意外的没有开口骂我,只将书翻到他刚刚背的那一条看了看,“嗯,真的是拼错了呢。”
“是吧,还有在读的时候,最后一个音不要念那么重。”白晓迟笑着,走过来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点到沈渡的书上,用很标准的美式口语示范了一次给他听。
而沈渡居然听得很认真,还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没错,就是这样的。”白晓迟到这时才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像平常一样,轻轻点了点头,给了个礼貌的微笑。
“白晓迟。”沈渡抓了抓头,稍有些扭捏的问,“你英文看来很好的样子啊。”
“马马虎虎啦。因为小时候跟家母在纽约呆过一阵,所以多少会几句。”
“是么,那你有空教我么?”
我怔住,有点不敢相信的看着沈渡。那个混世魔王一般的家伙,居然放下身段向一个比自己低一年级的学弟请教?
而后者居然没有拒绝,微笑着点下头,爽快的答应。“好啊。”
然后两个人便凑在一起,一教一学,有模有样的开始补习。
我突然就觉得自己很多余。
所以迟疑了一会,便悄悄的离开。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听到白晓迟的声音叫了句,“七七。”
转过头来,看到他水晶般透明的眸子里带着笑,柔柔的说:“你穿裙子的时候,很漂亮。”
原来他看到了。
即使是礼貌性的称赞也好,这一句话,令我心里有一种淡淡的喜悦,缓缓地荡开去,直至四肢百骸。
我深吸了口气,回了他一个笑容,“谢谢。”
他笑,扬了扬手,便继续回到沈渡的书里去。
于是我走下楼梯。
决定将这套裙子永远地珍藏起来。
过了几天的晚上,才洗过澡准备睡觉,就接到沈渡的电话,在那边说希望我帮他去借小楼的化学笔记。
我打着“呵欠”问,“你自己为什么不去?”
他在那边迟疑了一会,然后吼了一句“叫你去,去就是了,哪那么多话,我过一会到你们楼下来拿。”就放了电话。
我握着话筒,怔了半晌。
这家伙吃错了药么,为这种事情居然也发火。
放下电话来,跟老爸说了声去小楼那里,便出了门。
夜空暗蓝,群星闪烁,明天大概又是一个艳阳天。
小楼开门看到我的时候,有些意外。“吓,七七,这么晚有什么事么?”
我伸出手,“化学笔记。”
小楼眨了眨眼,伸手来摸我的额头,“七七你没发烧吧,今天是吹哪门子风啊,你居然会三更半夜穿着睡衣气喘吁吁的跑来跟我借化学笔记?明天有测验么?”
我翻了个白眼,打开她的手,走进门,熟门熟路的走去小楼房间,倒在她床上,“不是我要,是沈渡要的。”
“哦。”她从书包里找了化学笔记出来,递给我,又在我伸手去拿的时候抽回去。
我乏力的叹了口气,“小楼……”
“你答应我的剧本几时给我?”小楼笑眯眯的,将那薄薄的一本卷起来,握在手心里,斜眼看着我。
我重新趴回她床上,“我哪有答应?”
她笑,“现在答应也不迟啊,离校庆还有两星期,来得及的。”
“好吧。”我伸出手,咬牙切齿的,“你真小人。”
她将那本子在我手掌上轻轻碰了一下,又缩回去,反而整个人凑过来,“附赠一条小道消息吧?”
我皱起眉,“嗯?什么小道消息?”
她笑,“王子殿下这几天午休都不见人影呢,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不是。”我伸手将那本化学笔记抢过来,免得这家伙一时想起什么来再往上加条件,我答应写那个剧本就已经很亏了。
“咦。”小楼怔了怔,“我有一次明明看到他悄悄往天台那里去了啊,难道七七你不是在那里睡觉的?”
“早就挪地方了。”我轻轻叹了口气,说起来那还真是个睡觉的最佳地点啊,可是,有两个男生在那里叽哩呱啦的说英文,我怎么可能还睡得着。
小楼继续发怔,“那么他和谁在一起?”
“沈渡吧。”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准备走人。
“吓。”小楼显然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又露出一种很暧昧的笑容,“你说王子殿下这些天都和沈渡在一起?唔,细想起来其实也很合适呢。是吧,像沈渡那样帅气的男生和白晓迟那种漂亮的男生……”
我翻了个白眼,拿她的笔记拍她的头,“同人女真可怕,收起你那些七七八八的想法啦,王子殿下在给山贼补英文啦。”
小楼睁大了眼,我想这时候若往她嘴里塞个鸡蛋她一定能毫不费力的吞下去。
过了半晌那个惊吓过度的女生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补英文又借化学笔记,难道山贼想改邪归正了?”
“谁知道。”
我走到窗前往下看了一眼,那个开始认真念书的山贼似乎已经在我家楼下来回踱步了。于是我向小楼告辞,留她慢慢去想山贼为什么突然间变了性,自己则向那个今晚火气似乎特别大的山贼走去。
他老远的看到我,迎了过来,却在距我几步的地方站住了,愣了半晌就开始大笑,笑得捂着肚子弯下腰去。
我走过去,板着脸,将小楼的化学笔记拍在他头上,“笑什么?呐,化学笔记。”
他好不容易直起腰来,接过笔记去,一张嘴却还是没有合拢来,“七七,原来你是穿这种睡衣的啊。”
我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眼,我的睡衣是纯绵的,短袖,七分裤,白底,青蛙和荷叶的图案,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啊。
他指着我胸口的大青蛙头,笑得愈嚣张,“你还是跟这样的衣服比较相配,以后不要再穿什么裙子了啊。”
“可是有人说很漂亮啊。”
他的笑容几乎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的一瞬间收起来,手里捏着那本笔记本,一言不发的看着我。
我被他那样看得极不自在,抽脚就想往家里跑。“呐,学长,笔记帮你借来啦,我回去睡觉了,拜拜。”
“等一下。”他一伸手就将我拦下来。
“嗯?”我抬起头,正对上他夜色般漆黑,却星辰般明亮的眼,那双眼里眼波流动着,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一般,末了却只轻轻的问了句:“你最近都没上天台睡觉了么?”
“嗯。换地方了啊。”我点头,“你们很吵啊。”
“那个……”他稍稍垂下眼,吸了口气才接着说,“你的王子殿下似乎误会我们了,你没有去解释么?”
“我的?”我笑笑,有些自嘲的味道,“白晓迟是所有人的王子啊,可是独独不是我的。再说了,我们有什么好被误会的?”
“是么?那么想必是那天中午我的腿上突然长了刺。”
沈渡此刻轻轻的声音才像是刺。
尖锐而锋利。
我从不知道,他居然还会这样子说话。而且,他分明是很认真的在说这句话,和以往任何一次的玩笑都不一样。
用那样子受伤的语气,用那样悲伤的眼神。
我看着他,睁大了眼,轻轻的咬了自己的下唇,不知所措。
他静了半晌,甩了甩头,眼睛看向别处。“抱歉,我大概没什么立场来指责你的,可是——”
他依然没有看我,但声音却低下去,遥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我没办法不介意你那个动作啊。我认识的花七,一向是从容淡定的啊……”
他没有往下说,可是我明白他的意思。
一向天塌下来都不会多走一步的花七,居然会为了一个人远远传来的声音就惊跳起来。
连我自己都没办法不介意吧。
我看着他,心里像是堵了块什么,压得快要透不过气来,却偏偏张不了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了,你上去吧,不早了。”沈渡深吸了口气,转过来很勉强的向我笑了笑,“拜拜。”
“拜拜。”我如释重负般,以最快的速度逃回家去。
过了很久,我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口往下看时,那个高高大大的男生分明还在那里,倚在路灯的柱子上,间或往这边看上一眼,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脸,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感觉他的眼睛定是黯得吓人。
我拉上窗帘,关上灯,将自己裹在毯子里。
第一次觉得,沈渡果然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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