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楚下定决心。像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的表情:
“永定,我决心尽力帮她找到十二少,早日找到,她心息了,便早日离去。真的。”
“当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哼,你算大丈夫?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你不是大丈夫,你连小丈夫也不是——”
“是,”我很悲哀地说,“我只可成为人间的一名丈夫,不论大小。但凡男子都可成为丈夫吧。”
“你以为?”
“不是有成语说:‘人尽可夫’吗?”
阿楚笑了。浓浊的感冒鼻音,令我也忍俊不禁。我递给她一颗奸人糖,乘势抓住她的手。她也不挣扎,只是狠狠地说:
“瘦田没人耕,耕开有人争!你得意啦。”
一发狠,阿楚咳了几下。我拥抱她,病猫永远比老虎可爱。这病猫的毛发又那么短,刺手的:“你努力地病吧。”
“因你对我不好,我已把全部精力消耗于一场病中,再也不能了。”
然后,她静静地哭起来,扁着那张曾得理不饶人的嘴,里头有唇枪舌剑,针言刺语,如今半招也使不出来。
“你以后不准激怒我!”她命令。
“遵命!若有再犯,请大人从重发落!”我十分认真地答,表示听话。
男人一生中,总是遇到不少要他听话的女人,稍微地听话,令男人更加男人。女人一生中,总是希望男人都听她的话,好像没这方面的成就,便枉为女人了。什么是“话”?什么叫“听”?归根究底,没有爱,一切都是空言。没有爱,只成了鸣的锣响的钹。
我与阿楚的感情,忽地向前跨进一大步,实是始料不及。
三天之内,波谲云涌,跌宕有致。
阿楚的妈妈买菜回来,一点也不发觉我俩龃龉。只留吃饭。为了一顿团圆饭,我巴巴地自沙田把稿带回报馆,然后又巴巴地回去。饭后,见伯母在洗碗——是的,要有大量的爱,女人才肯乖乖地入厨洗刷那堆脏碗。
我在阿楚家呆至很晚,也没有什么事做,一起看电视。只为娱乐(不是娱乐版)而看电视,相信这对阿楚是稀罕的。病一病多好,什么享受应有尽有。连堂堂男子汉也奔波向她赔罪。
回到家时已是十二时半。
于跋涉长途中,我已奋力锁起一头心猿,关禁一匹意马,以后对女友一心一德。如花只是幻影,我对她,口号是“日行一善”;原则乃“助人为快乐之本”。——
我发誓不会。
我发誓不会。
训练自己的坚毅精神,相信再次面面相觑,不会不好意思。
打开门,欲亮灯,但灯掣没有着。两三下之后,始发觉是停电了。
我把姐姐家门敲了一阵,借来四枝红烛,把它们一一燃亮,顷刻之间,小小的房子就荡漾着一片红光,幽幽摇摇,是是非非,迟迟疑疑。
窗外,是出奇地冷静窥照的寒月疏星,益显得人间晃荡。同样的星月,窥照不同的人,时间,又过去了。
“永定,为什么这样晚?”
烛影之中,只见如花在。睫毛闪动的投影,覆在脸上,像一双手,拂来拂去。
“你来了?”
“来了很久。你到何处去?找不找得到?”她轻轻地问。
但,我的时间用作破镜重圆之上。忘记了如花未圆之愿。
“还没找到。”声音中有几分歉意
“永定,我很害怕——”
“不要这样。”
“我再也找不到他吗?”
“找得到的。”如今反过来,变成我的信念,“他在人间。你放心。”
“不,我不相信我俩可以重逢。变迁如此大,一望无际都是人,差不多的模样,差不多的表情。也许是我的奢望,这是一件艰难的事,几乎是没可能的,根本是没可能的。只怪我自己,拿得起,放不下,弄到如今无可救药。”如花后悔了吗?
悔不该,惹下冤孽债,怎料到赊得易时还得快。红烛的眼泪,盈盈堆积,好似永远都滴不完,但她的眼泪,一早消逝在衣襟,埋在地毡,渗入九泉。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伤心的鬼。
在空白的一刻,电话铃声响了。
如花愕然抬头。
“是停电,但不关电话的事。”我解释得不好,“电话,是另外的一些电。”
同样的电,却是两个世界。
同样的故事,却是两种结局。
是阿楚。
“阿楚,我们这里停电。你那边呢?”
“隔那么老远,怎会有相干?”
“是。”
“——电是不会,但人是会的。”
一下子,关系拉得极近,谢谢爱迪生。
“如花在不在?代我向她说句话:‘是你的就是你的,若不是,始终都不是。’你会说吗?好好地劝她。我不应该给她脸色看。”阿楚收线后,我第一次发觉,她是一只好心肠的狐狸。但我担心她乖下去,她这种女孩,不可以乖,一乖,便令人失却乐趣。
我不要她觉悟。她做了好人,我做什么角色才对?
如花见我犹握住听筒怔怔地出神,也不追问,只静静望着我。
“我女友。总是令我担心,她有时对我好,有时对我不好。”
“她爱你,才故意对你不好。”如花安慰。
“但既爱我,为什么故意对我不好?”我不明白这么迂回的羊肠小径的道理。
“十二少也故意对你不好?”
“——”如花不理睬我,“爱是很复杂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是,阿楚与我交往,当成写稿一样。”
“写稿?”她不明所以。
“无中生有,小事化大。”
如花会心一笑:“那不是鳝稿吗?”
“你怎么知道这名词?你学习得真快!”
“永定,”如花娓娓地说,“这不是一个新名词,这是我们那年代的术语。”
如花如何得知?原来她有个客人,是循环日报的编辑,常与舞台红伶、开戏师爷等到塘西酒楼讲戏,不时发笺召来姿容姣丽的阿姑做陪,就是这样,如花认识了不少文化界人士。
且说二三十年代,中区威灵顿街的南园酒家,地方宽敞,颇负盛名,一日鱼塘送来一条五六十斤的大鳝,主人见鳝硕大,恐难一日沽清,那时没有雪柜,鱼会发臭,于是求问循环日报编辑,他代拟了一段新闻稿,说南园酒家明日大鳝,请顾客及早订座。这夸张的稿发表之后甚收效……日后但凡南园鳝,例必发“鳝稿”。
我听了,很佩服。
“如花,你知得真多!”
“这只是生计。”如花谦道,“我晓得以白牡丹或银毫香片款客。我百饮不醉。我对什么男人讲什么样的话。但不过是伎俩。”
“但是美貌——”
“美貌也是伎俩。”
我好奇地注视她。她上了妆,酡红的脸,好像一只夜色中的画舫。不过,她只在夜里方才流泻艳色吧?
“你在白天是怎么样的?”我从来未曾在白天见过她。我想。她的客人,许也未曾在白天见过她。多么奇怪,在做人的当儿,在做鬼的当儿,她只与黑夜结缘。
“苍白的,眼脸浮肿,疲倦如一般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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