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努努·几米·绘本·努努旧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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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满地惊慌-3

  3

  天气很美,银州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

  秦西岳还是老习惯,早上五点半起床,打半个小时太极拳,然后进厨房,弄早餐。早餐很简单:一盆小米粥,两个小菜,一碟花生米,就着从街巷水嫂那儿买来的馒头,就可以有滋有味地吃了。一般情况下,秦西岳都是自己先吃过,然后再给可欣喂。可欣要是状态好点,自己吃得了早餐,那这一天,秦西岳就会无比开心,感觉太阳都要比平日温暖几分,不,是足足一百分。可这样的日子太少,少得都成了他生活中的奢求。今儿一早,可欣还是他喂的。可欣也喜欢喝粥,而且只喝小米粥。这一点,她跟梅姨像到家了。秦西岳对小米粥的依赖,或者说是这份儿感情,就是在她们母女的精心伺候下养成的。喂完可欣,秦西岳收拾好屋子,本能地,就往外走。走出小院,脚步都快要迈出小巷了,忽然记起,自己已被停职,不用上班了。

  秦西岳的步子僵住了,僵了好长一会儿。这时候太阳已从东边爬出,勃勃的,要往外跳。黄河岸边的这座城市,日出总是带着几分壮观,尤其是太阳跃出东边大青山顶的那一瞬,简直称得上神奇。你在银州生活,别的景色你可以视而不见,独独这日出,你没法不关注,没法不激动。可这一天,秦西岳显然对日出少了兴趣,甚至,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他在街巷里默立良久,立在风中,他能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心是灰色的,闷,压抑,里面疙疙瘩瘩,堵了很多东西。后来他挪到院门外那棵老榆树下,想活动一下身子,顺势把那些疙疙瘩瘩的东西驱走。可双臂忽然沉重得举不起来,腿也灌了铅似的,迈不动。秦西岳索性放弃掉这愚蠢的想法,就那么站着,任晨风吹过他的脸,拂起他的头发。街巷里人来人往,上班的脚步已是格外紧密,又有自行车、摩托车穿梭其中。巷子最里那个漂亮的女孩也在她妈妈的搀扶下走了出来,仍然拄着双拐,艰难地在地上挪动着脚步。她的腿还没好起来,估计还得一段时间。隔壁的老吴不知为什么慌忙奔出院子,走了几步又掉过头来,惶惶地进了院子,定是落了东西。这人一辈子都在落东西,秦西岳就没见他利索地出过一次门。

  孤独感汹涌而来,袭击着他,那些平日里很亲切的东西这一刻突然跟他很远,一下子就融不到心里了。有人跟他打招呼:"秦老师,还不走啊?""秦老师,最近忙啊?"秦西岳没点头,也没摇头,像个呆子,傻傻的,站在喷薄而出的太阳下,弄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僵在这里……大约半小时后,巷子里静下来,除了几个出门溜达的老头和老太,再也看不见鲜活的影子了。水嫂的吆喝声从远处传来,很清亮,一定是馒头还没卖掉,还想最后挣扎一下。挣扎……秦西岳沮丧地掉转身子,往院里走。

  院子里的气氛更是暗淡,似乎太阳总也照不进这座院落。不,以前是能照进的,自从可欣患病以后,欢笑声、热闹声便陡地失尽了,这院里除了沉闷,便是悲伤。

  院里站了站,秦西岳还是走进了可欣的屋子。这两天,他是找回当丈夫的感觉了,或者,是病中的可欣给了他安慰,让他感觉自己还能派上点用场。他又想起一句老话,人在落难时,真正能守在你身边的,怕还就是一个老婆。尽管是他在陪可欣,但感觉上,却是可欣在陪他。这么想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便漫上心来,慢慢地,就将他淹没了。

  这些年,虽说可欣病得很重,秦西岳的步子,却老是穿梭在沙漠里,仿佛沙漠成了他第二个家,对可欣,往整里说,他真是连一天也没陪过。想起这,他就内疚、不安,觉得深深对不住可欣,也对不住桃花山的梅姨。是梅姨把可欣交给他的,也是梅姨抓着可欣的手对她说:"这辈子,是福是难,你就跟他走吧。记住,无论是好是坏,你都要走完,千万别半道上停下来。"梅姨说这话的时候,年轻的秦西岳还在偷笑,觉得梅姨太敏感了,他怎么能半道上丢下可欣不管呢?他不是那样的人!从他偷偷喜欢上可欣的那一刻起,他就想,这辈子,一定要做个好人,对可欣好,对梅姨好,对这个世界上凡是对他有恩的人,都好。后来他又觉只做个好人太不够了,对不住梅姨对他的栽培,也对不住那些对他怀有期望的人,他要做一个有抱负、有远大抱负的好人!想想,几十年过去,他是做到了,有抱负,有成就,对梅姨和可欣,也从没生出过二心。可生活变了,变得面目皆非,变得令他不忍目睹。梅姨因为那个男人的别有用心,也因为那个男人的歹毒和蛮横,心灰意冷,突然就失去了面对尘世的勇气,孤独地走上桃花山,走进桃花庵,削发为尼,终日敲着木鱼,坐禅念佛。他去了,她也装看不见,认不得,一任那万丈红尘,从她头顶滚滚而过,而她只守着那一池莲花,心若止水。可欣呢,本来好好的,夫妻恩爱,事业有成,加上如也和思思的努力,没白费他们夫妻一片苦心。这个家眼看就能接近完美了,幸福像梅子雨,正下得让人透不过气呢,可突然间就飞来一场横祸,把一切都给砸碎了。

  秦西岳在可欣床前坐下,带着些许的忏悔,还有源自内心的真爱,轻轻握住她的手。多少个日子,他就想这么坐在可欣身边,像从前那样,握着她细软的带着淡淡梅香的手,听她梦语一般讲出对未来的憧憬。人是要有憧憬的,何时何地,都不能将憧憬的火苗熄灭,应该让它燃在心里,燃在梦里。这是可欣最爱说的一句话,也一度是梅姨最爱说的话。秦西岳似乎已听过上万遍了,可只要可欣说出来,他还是爱听,并且会跟着说:"是啊,憧憬就是我们家的一口清泉,浇得日子湿润润的。"可欣就会抡起小拳头,在他肩上狠狠捶一下。"好啊,你又在取笑我们。"这"我们"便是她跟梅姨。你真是难以想象,天下竟有她们这样的母女,好得就跟姊妹一般,密得简直就像双胞胎,母亲那里说一个字,女儿这边马上能响应出一大句。无论是对生活,还是对男人,她们竟拥有同样的标准,同样的梦想。唯一不同的是,梅姨像爱儿子一样爱着他,可欣呢,却忽而拿他当哥哥,忽而又……往事如烟,如梦,如涛涛黄河水,滚滚而来,一下就打湿了秦西岳的眼眶,止都止不住,他就握住可欣的手,轻轻地,轻轻地,用自己的双手摩挲着,抚慰着……"可欣,你还能醒过来吗?还能陪我说说话吗?可欣,你能像以前那样,对我又唱又跳,又打又闹吗?"一遍遍地,秦西岳在心里呼唤着可欣,呼唤着这个他曾经炽爱现在照样也深爱着的女人。

  屋子里很静,除了可欣熟睡中发出的鼾声,再也听不见别的气息。

  秦西岳的心再次沉浸到往事里去了……中午时分,车树声突然来了,进门就说:"姚嫂,肚子饿坏了,快做拉面吃。"秦西岳闻声走出来,说:"姚嫂不在,回家了。"车树声愣了一下,将手里提的鸡放进厨房,出来问道:"怎么,又给她放假了?""怎么是又给她放假呢?这都三个月了,她一次家也没回。总不能让人家也把家丢了吧?"车树声笑笑,没计较他的态度。他知道,老头子心里还是拗着劲儿,只不过是在故作轻松罢了。昨儿晚上,他去了毛西家,不是以所长身份去的,是以朋友身份去的。他跟毛西,私交还行。毛夫人正好不在,车树声索性就直接问起来:"秦老的事,到底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毛西反问他。

  车树声没急着把自己的意见讲出来。这两天他也是剧烈地斗争了一番,斗争的结果,就是想尽快让秦西岳回到沙漠里去。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眼下胡杨河流域的综合治理刚刚拉开序幕。由于沙化现象日趋加重,流域污染愈演愈烈,绿色大面积减少,地下水位急剧下降,已严重威胁到这一特大流域的存在。流域内农民生存状况堪忧,尤其下游苍浪、五佛还有沙县等几县,水荒已逼得农民活不下去。加上宏观调控上的不力,地方政府决策上的连连失误,还有上游跟下游之间为水引发的一系列矛盾,使得下游农民上访事件连续不断,官民矛盾日益加剧,省委才不得不将这一流域的综合治理提到重要议事日程上。沙漠所这项工作由秦西岳负责,秦西岳一离开沙漠,等于那边的工作都得停下来,这个损失车树声受不起。还有,车树声也是最近两天才听说,上面停秦西岳的职,是怀疑他做了老奎的幕后,是他教唆和指使老奎去炸的法院。这个怀疑令车树声非常气愤,他不由分说拿起电话就冲老婆周一粲发了一通脾气。车树声原来想,停职可能是因秦西岳在那边已成了老百姓的一个代言人,上面怕他在老奎这件事上再做文章,给省市添加压力,想借机把他支走。这样也好,可以让秦西岳反省一下,以后少往是非里掺和。没想到,有人竟如此卑鄙。如果真是这样,他车树声可是一千个一万个不答应,他绝不容许有人给秦西岳扣这口黑锅!毛西沏了茶,坐下说:"树声,难道你不觉得,老头子走得有些远了?""是远了。"车树声随口应道,他知道毛西在说什么。

  毛西吭了一会儿,道:"老头子现在去下面,不光是操心治沙的事,更多的精力,竟然用在……"毛西没把话明讲出来。他毕竟是院领导,讲话不比车树声那么随便。

  "你是说他跟下面那些上访户的事吧?这事我知道,老头子对沙县有感情,那是他下乡插队的地方,看见农民受穷,老头子心里就急。"车树声尽量把话往轻松里说。他在诱导毛西——他找毛西,就一个目的,想搞清楚上面是不是这样怀疑的。

  两个人扯了几句,毛西终究还是耐不住,跟车树声说了实话。

  昨晚毛西讲,上面的确有人跟院里打过招呼,说老奎的事很可能跟秦西岳有关。毛西当时就冲对方说:"不可能!"对方没在这事上纠缠,说省里的意思,看能不能把秦西岳的工作动动,让他不要老往河阳那边跑了。毛西说:"他是治沙专家,不往河阳跑留在省城治哪门子的沙?"对方不高兴了,加重语气说:"省里对河阳爆炸案很是恼火,对老奎后面的指使者,一定要严查到底。"毛西听到这儿,才意识到问题的复杂性。后来院里开会,是他提出要停秦西岳职的,理由也很简单:"让他回来,呆在家也比到处惹事儿强!"话虽这么说,毛西心里,仍然很不是滋味。他跟车树声说:"老头子的确是个好人,难得的好人。可自古以来,怪就怪在总也没有好人走的路。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老头子一生够坎坷了——老伴病了,儿子又那样,媳妇儿至今下落不明。摊上这一大摊事,别人早没心劲儿了,难得他还能像正常人一样,乐观地生活。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得多替他想想。老头子兴许是下面见多了,听多了,对眼下这现实,有了自己的看法。但我们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代表是要当,但不是他那么个当法。"见车树声不吭声,毛西又说:"我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一来,上面既然发了话,我不能不做个样子;二来也想趁这个机会,让老头子休息休息,别把他老给累垮了。"说着,毛西叹了一声,"他可是个宝啊,要是他累倒了,我这院长,还有你这所长,就都成了罪人。"话是句句实在,可车树声哪还能听得进去这些!毛西见他情绪激动,便特意强调了一声:"刚才这些话,出了门就给我忘掉,更不能向他透露。这可是组织原则,明白不?""明白,明白。"车树声嘴上应着,心里却想:"我就是要让他回去!我倒要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幕后指使者!"来到秦家,车树声没急着跟秦西岳谈正事,他先是过问了一番华可欣的病情,还到可欣床前坐了片刻。想想也真是够快的,当年他跟周一粲结婚,可欣还是正当华年,飒爽英姿,利落干练,浑身透出一股女强人的锐气,他在心里还暗暗崇拜了很久。谁能想得到,时光这只手,竟然如此不饶人……两人谈了一阵可欣的病,然后转到另一间屋里。这间屋是秦西岳的书房兼会客厅,布置得很雅致。但这份雅致不是他秦西岳弄得出来的,那全是可欣的手笔。可欣卧床不起后,秦西岳便很少让别人走进这屋,生怕把可欣留给他的这一层雅气给冲散了,就连保姆姚嫂,也很少敢走进这屋子。车树声就不同了,秦西岳早已不拿他当学生,也不拿他当所长,而是当成了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朋友。

  "说吧,你是大忙人,无事不会登门。上面又有什么新指示?"刚坐下,茶还没来得及沏,秦西岳便丢过来一句。

  "先倒杯茶吧,姚嫂不在,茶都喝不到了。"车树声笑着说。

  秦西岳剜了他一眼,拿出上好的西湖龙井,沏好了端到他面前,等他开口。

  车树声也是在犯难,心里虽然有话,可真要说出来,却也有着太多的顾虑。特别是秦西岳现在这心态,他能再火上浇油吗?想了半天,试探性地说道:"我琢磨着,你还真不能闲着,所里的方案,很快要报,那几个课题,也得往前推进。你这一闲在家,半个所就等于瘫痪了。""怎么,你自己倒先憋不住了?"秦西岳料定,车树声会先耐不住,这人虽是正统,却也正统得可爱。除了政治上保守消极一点,其他方面,还都是挺积极的。要不,他也不会那么放心地让他当这个所长了。

  车树声笑笑,这笑多少带点尴尬:"要不想想办法,再回去?""怎么回?"秦西岳忽然黑了脸,这脸不是黑给车树声的,而是黑给上面那些人。他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件事,并不是偶然的。这些年随着民主进程的不断加快,随着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和民主协商制度的不断完善,社会各界包括人大和政协,对党委和政府的建议越来越多,质询和不满的声音也明显高于以前。这本是件好事,表明我们的民主建设正沿着健康的轨道推进,也表明人大和政协及其他社会组织的作用正在被加强。中央也三令五申地强调,要各级党委和政府,充分尊重人大和政协的主体地位,发挥他们在政治建设和经济建设中的积极作用。老百姓呢,更是期望代表和委员们能充分行使自己的权力,想老百姓所想,急老百姓所急,能把基层最真实、最急切的声音反映给党和政府,能成为党和政府的参谋与助手。但在现实中,总有那么一些人,抱着顽固的信条不放,认为人大代表就是举拳头的,政协委员就是听报告的,至于参政议政,那是不安分,不明智。更有甚者,干脆脑海里就没有代表和委员这些人,自己说惯了,干惯了,别人一挑刺,一监督,或者一建议,就认为是跟党委过不去,跟党委不保持一致。轻者,将你上纲上线批评一通;重者,就动用手中权力,或停职,或开除。总之,就是不让你说话,更不让你行使什么权力。就在昨天晚上,秦西岳还在报纸上看到,外省一位政协委员,因为多年来为医疗体制改革奔走,要求降低药价,抵制医疗界的不正之风,让老百姓能看得起病,住得起医院,结果惹恼了地方官员,派人查封了他的个体诊所,还对他处以五十万元罚款,说他未经医疗行政部门批准,擅自从乡下收购中药材,破坏了医药采购制度。最后弄得这位民间神医倾家荡产,后来在几位病人的资助下,再次上京告状,事件惊动了高层,他的问题才被有关部门重视。看完那篇报道,秦西岳沉思良久,他不是为这位委员鸣不平——既然选择了当委员,你就要作好应对一切的准备。他是为这条路感叹,为民主两个字感叹。况且,代表和委员,责任远不在于替老百姓说几句话,请几次愿。民主两个字,也不单单是鼓动大家把声音发出来,把心中的不满喊出来,它是整个社会制度的一部分,是社会文明与进步的体现。

  是的,制度,还有在制度面前的自律与自觉!相比制度建设,全体公民的自律与自觉,可能更关键也更为漫长。

  尤其是领导干部的自律与自觉!秦西岳想,目前这种环境下,他回去又能咋?去吵,去闹,去发脾气,去挨门挨户地质问?那不是一个代表的行为,更不是一个知识分子的行为。不错,老奎是把法院炸了,不管他后面有没有指使者,单单这件事,就足以引起我们的重视与反思: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农民,如果不到绝境中,能把炸药包绑自己身上?一个老奎好处理,如果还有呢?多了呢?可惜我们的有关部门,有关领导,想到的不是这些,而是出了事情怎么压,怎么尽快把火灭掉。

  有一种火,是永远灭不掉的。

  秦西岳为自己沏了一杯茶,再次坐下,用很是平和的语调跟车树声说:"这件事就到这儿吧,你也不要有什么想法。工作上的事,你先派别人下去,具体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打电话问我。我想我还是反思一下的好,毕竟出了这样的事,我也有推脱不掉的责任。对了,有件事还要麻烦你一下。你以沙漠所的名义给沙县方面发个函,就说我需要关井压田的实际数字。树声,关井压田这项提案,我是不是真的提错了?"车树声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秦西岳会以这样的心胸化解开这场郁闷。相比自己的愤怒与激动,秦西岳这番话,才真正显出一个老知识分子的开阔胸襟啊!正感叹着,桌上的电话响了。秦西岳略一犹豫,走过去,拿起电话,冲对方"喂"了一声。

  对方讲了还不到一分钟,秦西岳的脸色就变了,等他听完,脸上就完全变成另一番神态了。接完电话,他默立片刻,回过身来,对车树声道:"省人大要召开会议了。风波真是不小啊。"车树声什么也没说,起身告辞了。回到家,却发现周一粲也回来了。他这才想起,周一粲不但是市长,还是省人大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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