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无念,得无名(15)
英国公去见了刕鹤春。见他病恹恹的躺在床上,一脸的颓然,便叹息道:“你怎么就成了如此模样。”
他坐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苍云阁用的茶自然是最好的,他喝了一口,不免道:“你再这般下去,怕是连你媳妇都赶不上了。”
如今她在陛下面前都有些脸面。
“你知晓她的点茶手艺么?”
刕鹤春只觉得他聒噪。他垂头问:“父亲想说什么便直言吧。”
英国公不满,“你好歹擡头正视我。”
刕鹤春不得不擡头。
英国公:“说说,怎么又跟你母亲吵架了。”
刕鹤春:“没吵架,只是身子不舒服。”
英国公:“你这是气话。”
他递过去一杯茶,“喝一口冷静冷静。”
刕鹤春接过茶一饮而尽,心口的郁郁之气却平不下去。尤其是父亲说着宽慰的话,实则意有所指的指责。
他道:“父亲若是如同我一样被关在这方寸之间,又该如何呢?”
英国公:“我不如你,不是在陛下面前长大的,我要么是碌碌无为,要么是被关在牢狱里。”
刕鹤春一噎,又低下头去。
英国公:“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享受了恩宠,连惩罚都是如此的宽待,又有什么好说的呢?若是如此都受不了,陛下还怎么相信你将来能做好事情?”
他道:“你也该知晓,将来你要是出去做事,碰见的危险哪里是今日所能比的。你就看看你三弟,江南一带,湖州越州氏族林立,他刚开始过去的时候也不容易,好几次还有生命危险,我多担心,现在也过来了。”
刕鹤春虽然觉得刺耳,却也开始认同英国公的话。他若是能出去,今日的禁闭就不是什么大事。
但也要能出去。
他问:“父亲能为我周旋一二么?”
英国公却道:“已经周旋过了,实在是没有办法。”
他在陛下面前本就没有脸面。
再者说,多做多错,就是折绾那里,他也是不愿意她跟太后陛下说情的。
一不小心,就要牵连全家。
他得为全家考虑。
刕鹤春就笑了笑,“是,父亲已经周旋过了。”
他的心又寒下来,等英国公走了,他跟折绾道:“我上回听见你给莹姐儿说花。”
“你说,一棵花草的根没烂,就不会死。”
折绾坐在窗户边画画,闻言点了点头,“是。”
刕鹤春:“如今咱们英国公府的根是三弟,我只是叶子。”
“叶子啊……无论是黄了,烂了,枯萎了,都没有关系。”
折绾很好奇他跟自己说这些。上辈子他没有跟她说过这些事情。
自然,这辈子她也是不愿意听的。
她站起来,“那你就做个好人吧。”
“——不是有句诗叫做化作春泥更护花么?想来父亲是希望你如此的。”
她出门去了。
她不愿意听这些感悟,武先生便首当其冲。没几天,这位老先生肉眼可见的憔悴下去,听闻白头发多了许多。
折绾便叫人送去了人参燕窝给他,叫他好好的补一补。
赵氏也将希望寄托在武老先生的身上——如今刕鹤春并不见愿意见她,每次她去都说睡了。
赵氏真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才让儿子如此厌恶自己,于是彻夜难眠痛哭,让武老先生为自己说一说好话。
武老先生第一次起了离开英国公的心。
他还不愿意减寿,想着活到九十九呢。
于是委婉的跟折绾提了。折绾便跟赵氏道:“川哥儿的性子也倔,幸好武先生能教得了他,母亲别把人家吓跑了。”
赵氏这才消停。她也郁结于心了。
平日里她若是碰见了这般的委屈,肯定是要跟宋玥娘说一说的,但这次两人是彻底闹僵了,她无人可说,心里越发堵得慌。
果然没几天就受不住,主动去找宋玥娘和好。
可宋玥娘这次铁了心要跟她冷战,见了她也行礼问好,只开始学起了折绾,做起了棉花精,一问三不知四不答的。
赵氏大恨,捶胸道:“都怪我,好,都怪我!”
宋玥娘就回娘家跟阿娘和嫂嫂抱怨:“平日里没碰见事情看不出来,但如今是见真伪了。她根本就不爱护我和莹姐儿,巴结个陌生人都愿意用我的莹姐儿去结亲!”
宋老夫人可算是欣慰了,感慨道:“你现在明白也不迟。”
宋玥娘:“我以后都不搭理她。”
宋老夫人:“那也不行,她还是你的婆母。”
玉岫却知道她的傻劲,知晓她现在说得好,等过阵子说不得就要跟赵氏又和好如初,于是故意劝解道:“你婆母这个人其实是不错的,虽然说这次想牺牲莹姐儿,但至少没瞒着你,还跟你商量呢,多少恶婆婆直接给孙女儿定亲事的。”
宋玥娘瞪直了眼睛,“怎么,这就是好了?那嫂嫂对好婆婆的要求也太低了些。”
宋老夫人:“你嫂嫂说得也有些道理,她至少没给升哥儿定亲——”
宋玥娘蹭的一下站起来:“她敢!”
宋老夫人慢悠悠的,“她怎么不敢?她到底是孩子的祖母。”
宋玥娘就慌张起来,“不行,我要写信给鹤悯。”
宋老夫人啧啧称奇:“这般的委屈,你还没写信过去啊?”
宋玥娘:“哎,家里事情多,如今大哥那个模样,我哪里敢写信去让鹤悯发愁。”
玉岫就顿了顿,问:“你大哥还好吗?”
宋玥娘撇嘴,“真是个面团吹的,什么都不行,听闻被婆母过去念叨了几句就病了。”
她轻声哼了下,“如今婆母怕是也知晓我的好了,她平日再是抱怨念叨我都宽慰她的,从来没觉得烦过。”
玉岫便好笑道:“你还不算是太蠢。”
宋老夫人便想劝女儿跟折绾打好交道,结果刚要说,就见儿媳妇给自己使眼色,宋玥娘瞧见了,好奇道:“嫂嫂眼睛怎么了?”
玉岫:“没什么,抽了下。”
等人走了,她跟宋老夫人道:“母亲何必给阿绾徒增烦恼呢?两人就不是一个道上的人,还是分开走比较好。”
宋老夫人叹息:“也好。”
确实是不同路的人。
但宋玥娘却远离了赵氏之后,自然而然的就想起了折绾。
虽然家中还有其他的嫂嫂和弟媳,但她觉得只有折绾才配跟她打交道。
冷静下来之后,她发现折绾这个人还不错,至少这么多年对莹姐儿是真心实意的。如果说这个府里面有人真的跟她感同身受,也莫过于折绾了。
于是第二天大早上就来了苍云阁。
折绾不在。
莹姐儿倒是在,她道:“阿娘坐会吧,大伯母嫁妆铺子的掌柜们来了,她在别有人间跟她们说话呢。”
宋玥娘也有嫁妆铺子,但也不过年底盘个账,知道自己有多少银钱,哪些铺子是亏的,哪些铺子是赚的。
其他是不知道的,也不屑于知道。这是商贾的行当。
她小声道:“我真不明白你大伯母,活得这么累做什么,英国公府又没少她吃穿用度。”
莹姐儿肃容道:“千人千面,各有各的活法,大伯母不曾取笑过阿娘不知进取,阿娘也不要说大伯母的不是。”
宋玥娘在女儿这里吃了瘪也不恼,只揉了揉莹姐儿的头,“是是是,你如今大了,什么都知道。”
她给女儿献殷勤,“那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会跟你祖母闹别扭吗?”
莹姐儿:“知晓的。”
她说到这里温柔了声音,“我知道阿娘是为了我。”
宋玥娘:“你祖母也太可恨了!”
莹姐儿:“舅公其实根本没想过聘我,若是真心,恐怕也要写信一封给祖父的。”
宋玥娘愣了愣,“可你祖母说……”
莹姐儿叹息,“祖母是心有所求,所以偏了心眼,根本想不周全,这才跟阿娘提起此事。”
宋玥娘马上就明白了,立马站起来,“好嘛,人家逗咱们玩呢!”
她兴致勃勃的道:“那我可要跟你祖母好好说道说道。”
怎么的也要阴阳怪气几句。
她就急急忙忙地去了。
折绾回来的时候好奇,“我看你阿娘连走带跑的做什么去?”
莹姐儿叹气,“我只说舅公逗咱们玩。”
折绾笑起t来,“也就你阿娘没想到了,你祖母肯定是想到了的。”
赵氏确实想到了。所以她也病了。她如今才觉得自己举目无望。
大儿子不亲,三儿子不在身边,丈夫一味责怪,大儿媳又不挨边,三儿媳还闹掰,庶出的根本信不过,孙子孙女们又太小——她躺在床上默默流泪,实在是难受。
婆子进来,“老夫人,三夫人来了。”
赵氏急忙起身,“快,快让她进来——”
宋玥娘就进了屋,却不过去,只是兴奋道:“母亲,舅舅可不是好人,他是故意害你呢!”
赵氏还不明白她!便一口气没上来。
宋玥娘喋喋不休,“母亲还是别想着娘家人了,也不知道当年母亲和舅舅是怎么回事,怎么就闹得如此难看。”
赵氏为着两人和好,硬生生忍着。
宋玥娘说完就走,赵氏目瞪口呆,把枕头摔下了床去。
她开始跟四夫人说上话了,很是知心。
折绾听闻的时候诧异,“真的?”
萱月点头,“是真的。”
她人小,去哪里也没有人防着她,知晓了不少东西。
折绾唏嘘道:“这还真是……”
不知道如何评了。
但上辈子是没有这出戏的。即便宋玥娘和赵氏闹翻了,赵氏和宋玥娘都没能看得上家里庶出的三个妯娌。
她们两个人其实本质上挺像的。都眼高于顶,轻易瞧不上人。
她跟萱月道:“那往后四夫人来了你也拦着点。”
她不愿意沾染上她们的是非。
第一批茶卖得很好,又因有进贡的茶叶,所以事事官府都给了便利。
闽南那边的茶叶名号是挂在素膳名下的,于是素膳便成了个香饽饽,人人都愿意亲近亲近。
又有人开始给素膳说亲了。就连周掌柜都道:“你是个什么章程?若是不愿意把她嫁出去,那就招个入赘的来。”
平时是没有这个打算的,但如今瞧着黄娘子带着闺女过真是不错。
折绾便问素膳的意思,素膳觉得没什么意思。
折绾就知道自己影响她了!她轻声道:“我都可以,我都随你,你怎么过得快活就好了。”
素膳趴在她的怀里,“我过得很快活,姑娘,再没有比现在更快活的日子了。”
折绾就婉拒了所有的媒人,道:“她还不急着成家。”
她便一心扑在茶叶上。她请了得力干将进别有人间说话,道:“咱们缺人手。”
肯定是要找人来的。这几个哪里够忙的。
周掌柜如今吃到了给官府做事的好处,便事事想往上头靠,“咱们要想个法子凑过去,不能离得太近,却能得个庇佑。”
素兰和素膳在一边商量,“那就要做好事——进贡是给陛下做好事,那卖东西,就是给百姓做好事。”
折绾觉得她们说得真对。她坐在最上首,底下的三五人坐在她的下方,各个面容严肃,聚精神会。
一阵风吹来,夏日的炎热便少了许多,折绾擡头去擦汗,余光瞥见刕鹤春正站在对面屋子的窗户口看她们。
折绾怔了怔,站起来去把窗户关上了。
素膳:“怎么关窗户?”
折绾:“我叫人送冰块来。”
素兰:“我其实觉得茶里面放些冰块也不错。”
折绾:“是么?你仔细说说。”
一群人又说起话来。
等她们走了,已经是下半晌了。折绾昏昏欲睡,却又有许多事情要做,她强撑着精神看账本,便见刕鹤春走了进来。
他递过来一封信,道:“你帮我给越王吧。”
折绾点头,“好。”
就算是她不给,刕鹤春也能让小厮送过去。
上辈子估摸着也是小厮送的。
她掐算了一下时间,知晓刕鹤春快要放出来了。
是因着这封信么?
她将信给了越王。
越王给了皇帝。
皇帝拆开信,发现里面写道:“臣回首过往,因虚度光阴而羞愧,因傲然自大而悔恨,因不知君恩而惶恐。臣以为过去的自己勤勉苛己,已经做到了最好,但如今想来,谁又不是如此做的呢?陛下千日只休憩一时,臣日日所见陛下辛劳,却只记得自己勤勉,实在是不该。”
后面还有许多反省的话,诸如已经准备在家里面开垦一间农田种菜,希望陛下能让他送些菜进宫。
“食君之禄,不能与君分忧,实在惶恐,只愿能尽己所能回报恩宠。”
皇帝就感慨道:“知道种菜了,还不错。”
越王:“刕大夫人常日种花,估摸着鹤春也跟着学过一些了。”
皇帝对折绾还是很满意的,“朕跟她说过几次话,是个不错的孩子,脚踏实地得很,跟王德山很是一样。”
皇帝如今就喜欢脚踏实地的人。
他希望刕鹤春也做个脚踏实地的人。
他想了想道:“让鹤春从头开始吧,去京兆府做个七品户曹参军事,一步一步来,至于能走到什么位置,便要看他自己了。”
越王便马上要走,他要去看太后。
皇帝笑起来,“去吧去吧,再不放鹤春出来,母亲也要怪罪朕了。”
越王就去了。折绾碰巧在,越王把此事一说,太后唏嘘道:“七品就七品吧,能出来就好。”
折绾倒是恍惚起来。
怎么变成了京兆府的七品官了?
她记得上辈子是直接官复原职的。
应该是哪里变了。
但这辈子实在是变得多,至于是从哪里变的,她已经无从探寻了。
她回府告诉刕鹤春此事,道:“陛下隆恩。”
刕鹤春却没有她想象中的不高兴,而是欢喜得大笑起来,“是么?已经足够了。”
折绾轻轻摇了摇头。
如今足够,以后却不一定了。
他从前可最是瞧不起这些小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