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司惟的手指很凉,敛着睫看过来时,纪筝不自觉心跳加快,轻轻吞咽口水。
“没有很久,”她像被蛊惑般慢声细语开口:“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周司惟收回了停留在她脸上的手,转身对着一群几乎石化在原地的员工中说:“今天就到这吧,后续有什么问题去找路总。”
一群人原本在心里惊掉下巴,闻言猛然间苏醒过来,差点没控制住表情,微妙的眼神在纪筝身上快速扫了几秒,如蒙大赦一般纷纷离开。
周司惟拎过衣架上的外套,侧眸看她:“走吧。”
纪筝回过神来,跟在他身后往外走,经过门口时,黎漾用小臂按着郑音往后退了几步。
待到二人走远,她收回手,淡淡目光落到郑音身上。
郑音嫣红的嘴唇煞白,仿佛如梦初醒一般,攀上黎漾的胳膊:“黎漾姐,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按规矩办事,我不知道她是,是周总女朋友。”
黎漾不轻不重拂开她的手:“郑音,你错了,纪小姐是周总未婚妻。”
郑音脸色瞬间更白了些,结结巴巴:“我,我现在去给她道歉……”
黎漾淡淡笑了一下:“不必做无用功了。你方才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确实有一个人会被辞退。”
郑音猛地擡头,声音拔高:“凭什么!就凭我得罪了她吗?我是按规矩办事,你不能拿着鸡毛当令箭!你又多高贵吗,不过是和我一样的——”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黎漾抱胸,似笑非笑看着她。
“黎漾姐……”郑音陡然弱下来,:“我口不择言,你不要放在心上,你不能辞退我,我……”
“行了,”黎漾睨她一眼:“你确实是够口不择言的,你真以为辞退你是因为今天这件事?郑音,入职培训时上的课我看是被你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竟然敢用那样的态度对待中新来采访的记者。”
“两周前我就调了监控,对公司声誉造成如此大的损失,你以为你还能留?若不是因为周总这段时间太忙,辞退令一早就该到你手里。”
黎漾口吻冷淡,已经懒得再跟眼前摇摇欲坠的人多费口舌:“回去收拾东西吧,人事部会在两个工作日之内给你发通知,明天起,不用来了。”
纪筝跟着周司惟上了电梯,电梯内只有他们二人,空旷宽大的轿厢,二人之间隔了能再站下一个人的距离。
银色反光的镜面,安静凛冽的让人有些不安。
她手指在掌心慢慢剐蹭,悄悄擡眼,小声道:“那个……”
周司惟侧首。
纪筝尽量按捺下和他相处的紧张,吞了下口水问:“你不会真的处罚黎漾吧?”
话音刚落,周司惟眉骨动了动,回头看她。
气氛骤然寂静,他盯着她看了一秒,收回目光,淡淡开口:“你觉得我是非不分?”
纪筝愣了一下,快速否认:“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吗?”周司惟没有看她,数字跳动的红光微微映在他挺拔的鼻骨上,语气在封闭安静的空间内不疾不徐:“那你是觉得黎漾做错了,没有通知总经办办公室里坐着的,是我的未婚妻?”
最后几个字,他刻意说得很慢,咬字的尾音让人心跳加快。
“我……”纪筝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因为“未婚妻”三个字脸红,但她瞬间觉得头痛,转不过弯。
一瞬间,又回忆起大学初识周司惟那会儿,回回被他几个字噎到说不出话的时候。
乍一听觉得逻辑没错,可不能细想,一细想就会被他带偏。
纪筝摇摇头,试图跟他解释,话还没出口,电梯到达一楼,两边像薄薄的银刀打开。
周司惟率先走出去,大厅里前台此起彼伏的问好声,纪筝暂且把自己的话憋了回去。
上了车,司机在前座问去哪,没等周司惟开口,她抢先报出了地址。
毕竟这次是她要请吃饭,地方早早就选好了。
司机从车内后视镜往后看,见周司惟表示默认,笑着启动车子。
纪筝挑选的地方是疏云推荐的一家艺术餐廊,坐落于江对岸的建筑群高层,窗外明珠塔的夜景尽收眼底,氛围极好。
一路走进去,墙面挂着一廊的油画,餐厅角落的小舞台上,有穿着燕尾服的青年在弹奏钢琴,熟悉的前奏让纪筝脚步微微一滞,下意识擡头看周司惟的表情。
他神色淡淡,好像并没有听出来这是他们曾共同看过电影的伴奏。
也许理工科的男人天生对艺术迟钝,纪筝敛眸,收起自己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他们在服务生的引路下落座,切割方正的落地窗,映着对岸微微的海蓝色,餐厅顶部不知何时亮起星空一样如梦如幻的灯,钢琴曲也随之换了一首,气氛开始变得轻曼。
纪筝却全身都开始不自然起来。
她和周司惟邻桌是一对情侣,二人并坐在一张沙发上,亲密地挨在一起,女人用刀叉切开松脆的金目鲷,喂到男人口中,鲜美奶香瞬间溢满空气。
喂完之后,二人旁若无人般地亲昵起来,女人柔弱地靠在男人怀里,仰头接吻。
偏偏,靠窗的只有他们两桌,那二人坐在纪筝同侧,纪筝用余光都能看得如此清晰,更不用说坐在对面的周司惟的。
她悄悄擡眼,视线里,周司惟慢条斯理地切着一块和牛,舞茸和牛肉的香气齐齐迸发出去,修长的手指握着银色刀叉,好像在做艺术品的完美切割。
见她看他,他撩起半边眼皮,仿佛对邻桌二人的动作置若罔闻:“怎么了?”
纪筝摇摇头,扯出一个心虚的笑容:“没事没事。”
然而仿佛是跟她作对一般,话音刚落,邻座女人甜腻的嗓音撒了一声娇,随后传来细微的,二人唇齿相碰亲吻的声音。
纪筝:“……”
周司惟仍然视若无睹,端起高脚杯,饮了一口冰水。
头顶的星光灯开始变换,由浅变深,顺应窗外逐渐落下来的暮色一起,仿佛把漫天星空移植了过来。
纪筝就快把头埋进盘子里,用叉子拨弄着弹嫩清爽的冰沙扇贝,耳边的声音不大,却像猫爪似的在她心里挠,挠得她尴尬无比。
周司惟淡淡勾唇:“纪筝。”
“啊?”她擡头,脸红得像滴血。
“头发沾盘子上了。”他提醒。
纪筝一侧头,见自己耳边垂下的一缕碎发就要沾到冰沙,她连忙勾起来,顺势借口要去卫生间,逃离了这个令人尴尬的场面。
卫生间是浅灰色灯光,纪筝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耳根不知何时也红了起来。
她稍微补了补妆,把头发捋好,平静了好大一会儿之后,确定自己神情无异才出去。
江景对面一簇簇亮起灯,映着明珠塔的灯辉,纪筝走回自己的位子,还没坐下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略微诧异的男声:“纪筝?”
音色有些熟悉,纪筝下意识循声望去,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从门口走进来。
周司惟动作一顿,也将视线投到门口。
“程醒。”纪筝惊讶。
程醒从门口走进来,黑色的夹克,看见周司惟之后,意外地挑了挑眉:“居然是你们俩,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他看向纪筝:“什么时候回国的?”
“前段时间,”南城就这么大点,偶尔碰上熟人也正常,纪筝很快收回惊讶:“你也来吃饭吗?”
程醒笑:“我不是,这家店是我和我朋友合资开的。”
他说着,擡手叫来服务员,说他们这桌免单。
“不必了,”服务员还未点头,周司惟出声打断,放下杯子:“结账吧。”
纪筝本也不想欠人情,闻言赞同:“总不好因为你是老板,就白吃白喝吧。”
“一顿饭而已,”程醒对上周司惟淡淡的目光,停顿两秒:“不过既然周哥在这,那我也就不客气了。”
“不过,”他话锋一转,看向纪筝,轻轻笑起来:“我还以为你会留在伦敦和弗兰克斯一起呢,他还是比不上周哥,对吧?”
空气陷入沉默,纪筝愣住,不由得去看周司惟,他手搭在白色桌面上,食指慢慢摩挲着,神情古井无波。
而程醒,仿佛不知道自己的话引起了多大的波澜,后台有经理喊他,他对二人说了“失陪”后离开。
他一走,气氛彻底安静下来,邻桌亲热的男女不知何时也结账离店,纪筝心跳如擂,莫名觉得温度在一点点下降。
“周司惟……”她张了张嘴,试探性喊一声。
他擡眸,眸色平静,瞳孔深邃。
纪筝蜷起手。
顷刻,周司惟移开视线,拎起一旁的外套起身,丢下一句:“走吧。”
仿佛过山车在缓慢攀升的过程中骤然停住,然后急速下降,不留一丝余地降到地平面以下。
纪筝沉默着跟上。
电梯里不止他们两个,她看着周司惟的侧脸,在腹内一遍遍打草稿想着怎么解释。
电梯门开,周司惟没给她在车上解释的机会,门口除了来时司机开的那辆车外,又多了一辆库里南,周司惟的另一个助理沈时从车上下来,拉开后门。
周司惟停步,对原本的司机吩咐:“送她回家。”
“我……”纪筝想上前一步拽住他袖子,却因为周司惟抽离的动作落了空。
“我送你去机场吧。”她敛眸,嗫嚅道。
周司惟注视了她几秒,视线平静地让人逐渐觉得不安。
“不用了,”几秒后,他终于开口:“早点回家吧。”
纪筝的心在一瞬间如坠谷底。
喧嚣的马路上,华灯霓虹里,周司惟没有再看她一眼,径直上了车,黑色的库里南从她身边驶离,没入川流不息的车流中。
次日是周末,纪筝心不在焉地收拾了几件行李,和叶梅说自己要出差,在机场与疏云碰面。
早上十点钟,疏云打着哈欠,满脸倦色走过来:“早啊宝贝,我昨晚去酒吧玩来着,真是困死我了。”
“吃早饭了吗?”纪筝关心。
“没呢,待会飞机上吃吧。”疏云摆摆手,随即“噫”了一声,睁大眼仔仔细细看纪筝:“宝贝,你生病了吗?怎么脸色看起来比我这个通宵到五点的人还差?”
“有吗?”纪筝勉强笑笑:“可能昨晚没睡好吧,也没化妆。”
疏云松了一口气:“没事,咱们到那今晚先好好睡一觉,采访在明天。哎我跟你说,我昨晚都做好美食攻略了,咱们今晚就去好好吃一顿。”
她热情洋溢地掏出手机,纪筝暂时被吸引过去,专心听她讲帝都有哪些美食和景点。
十一月下旬,地处偏南的南城进入温度适宜的秋季,然而帝都却已经隐隐有了冬的兆头。
下飞机时,纪筝和疏云俱是被冻得一激灵,北方扑面而来的强风直接把俩人吹得头发凌乱,皮肤仿佛要被吸干水分一样。
二人快速上了出租车,才有机会把糊满脸的头发拨下来。
路边的树叶也被大风强悍地卷起来,树干摇摇晃晃,蛮横地矗立着。
司机大叔爽朗一笑,看看俩穿着薄薄风衣的姑娘:“今儿最低快到零下了,回头再出门可记得多穿点。”
疏云狠狠点头:“我忘记帝都冷了,上回来的时候十二月份就下雪了。”
纪筝打了一个喷嚏,回忆自己有没有往行李箱里塞厚衣服。
伦敦冬天的温度低,只是回南城之后,因为温和的天气,她一早把那些御寒的厚衣服都放置到柜子最底下去了。
好在酒店里开了空调,下车进去后,纪筝感觉自己脸都要□□燥的风吹皱一层。
她和疏云的房间不在同一层,俩人都没带厚衣服过来,也失去了出门的兴致,叫了餐在酒店内吃,就开始准备明天采访的资料。
对完明天的采访流程之后,纪筝和疏云道别,回自己房间洗澡。
热水兜头而下,纪筝一边挤洗发水,一边失神想着周司惟。
直到热水突然变冷,激得她浑身一激灵,关上开关,满屋的灯也随之闪了一下灭掉。
纪筝傻了眼,彻底的黑暗,她什么也看不见,一动不敢动,身上水珠慢慢凝结,冷风一吹,不由得冻得抖索了一下。
大约足足两分钟后,灯才重新亮起,热水也回来了,门外有人咚咚咚敲门。
纪筝被冻得骨头冰凉,重新冲完热水澡后去开门,门外是酒店的的服务人员,一个劲的道歉,说由于操作失误导致突然跳闸,请她见谅。
她也懒得计较,挥挥手就算了,坐了一天车身心疲惫,放任自己躺到床上开始放空脑袋。
明天的采访很重要,纪筝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周司惟,驱逐脑袋里纷杂的念头,合上眼睡觉。
后半夜,她睡得有些冷,迷迷糊糊得也不想爬起来把空调温度调高,只裹紧被子把自己缩成一团。
这样睡了一夜,第二天起来时,纪筝就发现自己鼻子有些透不过气,她也没管,拍拍脸化了妆,和疏云一起从楼下买了冰美式前往采访地点。
采访持续了一天,晚上,那位金融巨鳄非要邀请她们二人吃饭,纪筝和疏云不好推辞,陪到很晚。
从酒楼出来,目送司机把人接走,疏云挂了一天的笑才瞬间垮了下来,揉揉脸叹气:“脸都快笑僵了我,觉得自己是个赔笑的。”
夜间的帝都温度过零下,纪筝哈了一口气,白雾在空中仿佛有如实质,又逐渐消散,席间不得已喝了些酒,她有些头疼,按按道:“我也是,头昏脑涨的。”
“幸亏有你,”疏云感激道:“不愧是海归名校毕业的,专业素养和口语也太牛了,刚才那位大佬就差把欣赏两个字挂脸上了。”
纪筝笑了下:“还是你厉害,采访问题的提要都很精准。而且我觉得他更欣赏你。”
“咱俩别在这商业互夸了,”疏云跺了跺脚:“快回去吧,冻死我了。”
二人从路边打车,银杏大道一般绿叶青葱一般橙叶绚烂,沐浴在清冷温柔的月色下,疏云仰头,呼出一口气,忽然说:“这是我第二次来帝都。”
纪筝回头看她:“第一次就是你昨天说来下雪的时候吗?”
疏云点点头,笑意淡下来,轻声说:“那次是喝醉了酒,一时冲动,来找我前男友。”
她顿了顿,笑了下,笑意里有些苦涩:“结果在他公司门口,看到有个女生来接他,他亲了她一下。”
纪筝愣了一下,目光落到疏云有些惘然的神色上。
“那天下雪,我一下子就清醒了。和他分手半年,他因为工作来帝都,我还以为我们两个人都念念不忘,原来只有我自己惦念,人家早都看开找别人了。”
疏云说着,掸掉指尖的一点月色:“所以,电影都是骗人的,哪有人会长久地爱一个人,分开了也一年年等下去,现实不过是一年之内,他就迅速和那个新认识的女生订婚,朋友圈都把我屏蔽了。”
帝都的冬夜寒冷风大,行人甚少,路上只有一辆辆呼啸而过的车辆,车灯像星子一下,倏地闪烁而过。
在这样空旷辽阔的冷凉寂静中,纪筝混混沌沌的脑袋忽然像被一道凛光劈开,霎时清明地想起了路子霖说得话:
——“你知道他这些年去过多少次伦敦吗?”
她及时抓住那一点思绪,仿佛终于在乱糟糟的毛线中寻摸到可以穿针引线的头。
回到酒店之后,她立刻打了黎漾的电话,纪筝听到自己心在扑通扑通地跳,对面很快接起:“纪小姐?”
“黎漾,抱歉打扰你,”纪筝没有犹豫:“我可以问你一件关于周司惟的事吗?”
“不打扰,”黎漾的声音始终温和:“您问吧,我尽量知无不言。”
“他……”纪筝低下头,拽着自己一缕头发,仿佛用此做支撑:“他这些年,去过多少次伦敦?”
酒店外,狂风卷起飘飘摇摇的塑料袋,撞到她的玻璃窗面上。
她把手贴到冰凉的玻璃上,同时,黎漾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我跟在周总身边四年,具体的不清楚,但总部下于十数次。”
纪筝看到倒映在深色玻璃窗上自己的身影微微一晃。
“纪小姐,”黎漾轻声说:“我可以斗胆问您一下,您是哪天的飞机回国的吗?”
纪筝回神:“九月二十八。”
那头沉默了一下,随后是柔和的声音:“纪小姐,九月二十八那天,周总原本是准备去往伦敦分公司的,是在去机场的路上中途突然反悔。”
残叶飘落,卷着塑料袋一起飘远,消失在灯光璀璨中。
纪筝骨节发疼,握紧手机,半晌后,听到自己低低地问:“黎漾,最后拜托你一个问题,四年前的七月初七,他在哪?”
电流夹杂着一锤定音的两个字落下:
“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