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筝一路心神不宁走回寝室,在楼下看到了童然和路子霖。
二人脸色都极为不虞,纪筝还没走近,就看见路子霖脸色铁青,拂袖而去,甚至没看见她。
童然也直接转身上楼。
纪筝愣了一下,加快脚步追上去。
她碰上童然的肩膀,看到童然在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怎么了然然。”纪筝慌神,手忙脚乱给她擦眼泪。
童然用袖子一抹眼泪,硬声说:“分手了。”
“什么?”
童然推开寝室的门,符梓被退学,成嘉嘉国庆上了七天班,最后两天坐车去找男友还没回来,寝室里只有她们两个人。
“我和路子霖分手了。”童然靠在门上,仰脸擦眼泪。
她平复了一下呼吸,转过来抱了一下纪筝:“筝,我要走了。”
纪筝还处在懵懵的状态:“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的飞机,”童然说:“我已经办好退学的手续了。”
“这么快!”纪筝扯开她:“为什么这么快?”
“我爸妈等不及了。”童然垂眼。
“那路子霖,”纪筝有点难以接受:“他刚才……”
“他刚刚才知道,”童然说:“我一直在犹豫怎么跟他说这件事,前天晚上我爸妈突然说后天要走,我也很……”
她说着说着,突然止声,慢慢染上哽咽。
童然仰头,狠狠抹了一把眼,声音颤抖:“就这样吧,都结束了。”
她长长缓了一口气,拖出行李箱开始收拾行李。
纪筝蹲在她旁边,看她一样一样往里面扔东西。
行李箱里白色的衣服上砸上一滴眼泪,童然手里捧着一个长方形的盒子,里面是一快半云形状的玉佩。
“这是刚在一起的时候他送我的,另一半在他那里,说是可以保平安,我一直没戴过。”
童然轻声说,摘下自己手上的手表,把一样样见证过往的东西尽数放进收纳箱中,巨大的毛绒熊玩偶可怜兮兮地蜷在纸箱子里。
“筝,麻烦你帮我还给他吧。”
纪筝欲言又止:“然然,你们一定要……”
“是他说的分手,”童然猝然擡头:“他怪我。”
沉默地收拾完之后,寝室空出了一个人的位置,纪筝送童然到校门口,六七点钟晚饭人声鼎沸的时候,她们二人拥抱道别。
“然然,”她忍着眼眶的酸涩:“你还会回来吗?”
童然抱着她:“你一定要记得来找我。”
童然父亲的车停在门口,行李箱被放到后备箱,童然上车前最后一次和她挥手告别。
路两边的长灯如线,车身飞速穿过,驶离南大,带走童然。
纪筝站在风口的地方,夜风刮过脸颊,有些阴凉的刺皮。
她忽然有些茫然,茫然于前路。
这种迷茫,在童然的车彻底消失于眼前时,到达了巅峰。
从小到大,每一个选择都是叶梅替她做出的,她被学校、老师、父母推着走,平稳又听话。
那现在呢?
纪筝浅浅呼出一口凉气,手机在口袋中震动起来。
是周司惟的电话,她接起来,听到他问:“在哪?”
纪筝没出声,周司惟疑惑:“落落?”
她回神:“我在学校,怎么了?”
“吃饭了吗?”
“还没。”
周司惟声音温柔:“那来一起吃饭。”
纪筝望着路灯,灯光在黑夜中显得朦胧,她暂时抛却纷乱的思绪,应了声好。
路子霖不在,今天一起吃饭的只有卫昔,郑鹤扬和冯寄他们。
深秋时节,卫昔穿了件廓形利落的风衣,坐在周司惟旁边,和他说着话,见纪筝到了,视线看过来,笑着招招手,让出了位置。
纪筝坐过去,周司惟顺势圈住她的手:“手这么凉?最近天气多变,出来怎么不加件外套。”
“没有啦。”纪筝其实穿得挺厚的,只是男人天生是热血动物,手和他比起来凉而已。
周司惟捏捏她指尖,把她的手裹进掌心。
等上菜的间隙,卫昔去了一趟卫生间,中途给纪筝打电话,十分不好意思地求她帮个忙。
同为女孩子,纪筝瞬间秒懂,拿上包去卫生间找她。
隔间的门悄悄打开,纪筝把卫生巾递进去,听到卫昔小声说谢谢。
送完之后,她也没立刻回去,在外面的洗手台洗手。
卫昔走出来,在她背后轻轻“噫”了一声:“纪筝,你要出国啊?”
纪筝回头,看她手里拿着自己的报名表,可能是刚才从包里掏东西的时候掏掉了。
“还没想好,”她擦干净手,接过来叠了两下塞回包里:“谢谢啊。”
“是我该谢谢你,”卫席拧开水龙头:“幸好今天你在,否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难道要我给周司惟打电话说让他去帮我买一包吗?”
她语气俏皮,说到周司惟的时候带着一股别样的熟稔。
纪筝附和笑笑。
“不过我估计如果我真这么做了,他肯定会在电话里问清卫生巾的品牌型号,一想到那个场面我就崩溃。”卫席甩了甩手上的水,笑道:“周司惟这个人,实在太理科生了,过分严谨。”
纪筝递了一张纸给她:“可能他们学计算机的都这样吧。”
“这倒也是,”卫昔说:“你知道我和他刚认识的时候,是在团队科技竞赛的国赛上。他作为他们组的发言人,用那种面无表情的样子讲完全程还拿了第一。我当时就觉得,这个男生也太装逼了吧!”
“比赛结束之后我在后台遇到他,有个小孩把饮料撞到我衣服上,他把外套脱给我,脸上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我说谢谢,他连句不客气都懒得说直接就走了。”
纪筝一愣,想起去年元旦晚会,她误穿周司惟衣服时他的反应。
同一件事,原来他面对别的初见的女孩子,可以不在乎吗?
说到这,卫昔笑了:“这人真的欠揍。我和路子霖是高中同学,后来从路子霖那才知道,周司惟一直都是这样子。”
纪筝沉默地听着,顺口问了一句:“你们是怎么组创团队的?”
“是路子霖嘛,他说他们团队缺设计,我大学主修的这个专业,就加入了,正好我本身还修了财务的双学位,兼两职。”卫昔把纸团成一团丢进垃圾桶,和她一起往外走,声音轻轻似乎在感慨:“其实主要还是因为周司惟,他太有让人无条件信服的气质,让我觉得,跟着他搏一把一定能成功。”
她说着,回过头对纪筝粲然一笑,明媚坚定:“失败也没关系其实,我不在乎。”
纪筝脚步一滞。
卫昔笑容仍然晴朗,走了几步后又喊她:“走啊纪筝,不然周司惟该等急了。”
纪筝勉强扯出一个笑,跟上去。
这顿饭她吃得心不在焉,周司惟察觉到了,附在耳边低声问她不合胃口吗?
纪筝回神,装作一副无事的样子笑笑:“没有啊,就是有点累到了。”
周司惟盯着她几秒,慢慢说:“落落,你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啦,”纪筝叹了口气,找出一个借口:“就是然然走了,我有点难过而已。”
他摸摸她脸颊:“不想吃就不吃了,我送你回去。”
纪筝没有拒绝,心情恹恹地,在寝室门口,脸埋在周司惟脖颈里,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想到的却是卫昔说的那些话。
她一定也很喜欢他吧,才会愿意赌上自己的青春,说“失败也没关系。”
周司惟抱着她,手抚摸她的鬓角,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纪筝松开手,仰脸语气故作轻松:“快回去吧,早点休息,我上去了。”
他轻吻她脸颊:“别难过了。”
走之前纪筝关了寝室灯的,所以她从外面看到寝室里是黑暗的时候,理所当然地以为寝室里没有人。
打开门,她刚擡脚,差点被一个软软的东西绊倒。
纪筝吓了一跳,连忙摸索着打开灯,低头定睛一看,居然是成嘉嘉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行李箱就在她身边。
“嘉嘉?”纪筝惊讶:“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成嘉嘉似乎如梦初醒般,揉着被光一刺的眼睛,慢吞吞站起来:“童然的床铺怎么空了?”
“她走了,”说到这个,纪筝就失落:“好突然,明天的飞机,所以她今天就走了。”
成嘉嘉点点头,拉开行李箱,沉默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纪筝想起她刚才的状态,试探着问:“你刚才怎么了,是坐车累了吗?不过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都没待一天吧。”
成嘉嘉收拾东西的动作顿了一下,而后轻描淡写说:“下了车就回来了,没待。”
纪筝本来在给自己倒水,闻言扭过头去:“为什么?”
“我到他学校门口,就撞见他跟另一个女生手挽手。”成嘉嘉口气淡淡。
纪筝一呛。
成嘉嘉扯出一抹嘲讽的笑:“我早该看出来的,他暑假就对我不满了,每天都各种借口,我忙于实习居然也没察觉出来。今天被我撞见,他反而解脱了,说他早就不想异地恋了。他本人也没什么大志向,只想找个乖女孩子结婚生子。而我,我心比天高,和他不合适。”
她“嗬”了一声:“异地恋三年,到头来他跟我说,他太累了,这段感情让他疲惫,让他觉得是牢笼。”
“话里话外,意思都是,我耽误了他三年青春,那我呢?我的青春难道不是青春吗?”
成嘉嘉嘴唇干裂,一股脑说完这些话后沉默坐在床边,膝盖上还放着她去见男友之前买的新衣服,侧脸看着窗外。
“纪筝,”她说:“你知道吗?当初高考之后,我是不想答应他的,就是因为不想异地恋。可他跟我说,只要熬过这四年,以后我想去哪他都陪着我。所以这几年,异地恋再苦再难,我都熬过来,结果先违背承诺的居然是他。”
这些,纪筝都是知道的,成嘉嘉一直很羡慕别人的男朋友可以陪在身边。可羡慕归羡慕,她也从没有想过跟男友分手。
她沉默着,给成嘉嘉倒了一杯温水。
成嘉嘉一口气喝完,面色平静,疲然道:“这样也好,道不同不相为谋,反正我们俩是不会有结果的,早分手早好。”
“说真的,我也谈累了,对我自己也算是一种解脱的。爱情是需要陪伴的,没有陪伴,总要有一方先放弃。”
纪筝站在她面前,片刻失神。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她被拉回思绪,转身从桌子上捞起手机接电话。
电话那头是路子霖,他的声音嘶哑,张口就问:“童然呢,她手机关机,让她下来见我。”
“童然已经走了,今晚刚走的。”纪筝说着,打开阳台门往下面看。
路子霖果然在下面,夜风吹得树影婆娑,他的身影料峭,黑色的夹克显得人瘦削挺拔,指间夹着一支烟,星火明灭,听完她说这句话后,愣了一愣,把烟揿灭在垃圾桶里。
片刻后,话筒里传来他的冷笑:“行,走了好,干脆利落,省得老子专门来跟她说分手。”
他说:“但愿她在那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前程似锦。”
说完电话就被挂掉,纪筝眼睁睁看着路子霖的身影离开。
秋寒冷峭,路子霖按灭在垃圾桶边的一点火星闪烁了一下,又很快隐匿在风中。
寝室里只剩她们两个人,静谧无声,纪筝爬上床,盯着头顶的窗帘,毫无睡意。
她知道手机里有周司惟发来的信息,可是她不想回,脑海被一件接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打得脑瓜子懵懵的。
很乱,不知从何抓起,心慌无措。
第二天要上课,纪筝顶着黑眼圈爬起来,独自上了一上午的课。
她想了一晚上,决定无论如何,先告诉周司惟这件事。
课上到中午,纪筝连饭都没吃,打了个车直奔工作室而去。
打开微信,昨晚睡前,周司惟给她发的信息她还没回,也没告诉他自己过来了,纪筝打算跟他见到面再说。
进入电梯熟练地按了楼层,中午时分,办公楼里的职工都说说笑笑一起出去吃饭,纪筝到工作室门口时,办公区也三三两两集聚在一起吃饭,看见她,纷纷和她打招呼。
纪筝笑着回应,轻车熟路往里走出,伸手推开周司惟办公室的门。
门内的场景让她脚步轻滞,怔愣住。
卫昔正弯着腰给周司惟轻手轻脚盖上一件薄毯,椅子上向后靠的青年闭着眼,长长的黑睫在眼下投落出一片乌青色,疲意明显。
卫昔直起身,手指轻轻抵在唇边,用口型对她做出“出去说。”
她带上门,松了一口气,笑着对纪筝说:“周司惟太累了,让他睡一会儿吧,你吃饭了吗?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纪筝向门内看了一眼,点点头。
她们到楼下,一家普通的粤菜店,卫昔点了很多口味偏清淡的素菜,然后把菜单递给她。
纪筝口味其实偏重,但和别人一起吃饭,她一向是不计较的,随便点了两个菜就放下。
卫昔给她倒水。似乎是随意道:“周司惟口味也挺清淡的吧。”
纪筝说了声谢谢,回忆了一下,发现她没注意过这个问题。
“他不爱吃一些浓油赤酱的东西,这点和我倒是挺像的,”卫昔笑:“清淡的不完全素食主义者。”
她声音温柔,字字句句都像在闲聊,纪筝听着听着,看了她一眼:“你是有话想跟我说吗?”
卫昔的笑意半分不淡:“没什么要说的啊,吃饭闲聊而已。只是非要说有什么事的话,那还真有一件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什么?”
“你知道周司惟最近为什么这么忙吗?”卫昔轻声问。
纪筝蹙眉。
卫昔摇了摇头:“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了,中秋的时候你受伤,我们本来在帝都谈一个合作,眼看着就要成功了,他在最后关头一言不发走了,我们所有人都差点急疯了。”
纪筝怔神片刻,想起那晚一通接一通的电话。
“我和路子霖赶回来才知道他是因为你,错失了大好的良机,如今他要为了弥补这个错误,付出较之前十倍的工作量。”
卫昔放下手中的杯子,擡头凝视她:“纪筝,人不能这么自私。”
店内放着陈奕迅的《红玫瑰》,刚好唱到那一句“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卫昔的神色淡淡:“纪筝,你要出国了,周司惟想必还不知道吧。你是想让他放弃大好的未来和你一起去呢?还是要自私地让他等你呢?”
“又或者,你觉得他会怎么选?”
他会怎么选?
纪筝不能确定,但她知道的是,自己不知道怎么选。
两条路看过来,无论哪一条,都是自私地只考虑自己。
纪城誉跟她说:自由与梦想要凌驾于人生的一切选择之上。既然如此,凭什么要周司惟为了她的人生和梦想做妥协呢?
这不公平,她不能这么做。
何况……
纪筝擡头看眼前的女子,卫昔生着一副精致清冷的容貌,性格温和从容,穿衣服也是偏向气质和简约挂,看起来和周司惟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们是朋友,是并肩作战的伙伴,未必有一天,不能是爱人。
不像她,敏感又娇气,只会给周司惟添麻烦。
纪筝忽然觉得有一丝喘不过气来,心头像被一只手紧紧扼住。
这顿饭无法再吃下去,她半分胃口也没有,笑意都勉强不出来,没有见到周司惟的面就落荒而逃。
她原本准备回寝室的,半路上,陈姨打电话叫她回家。
叶梅去学校了,纪城誉难得空闲一天在家,在和林清川喝茶。
上等的普洱,茶汤飘香,空着一个杯子和位子,明显是为她准备的。
纪筝脸色苍白的样子太过明显,林清川皱眉,喊她过来:“小筝,你怎么了?”
“我没事,”纪筝摇摇头:“爸,你找我干嘛?”
“落落,”纪城誉招招手:“过来。”
纪筝打起精神,走过去:“爸,有什么事?”
“先坐。”林清川把桌上佐茶的甜点往她那边推了推,拎起茶壶往她面前杯子添茶。
“我和你妈还有清川聊过了,”纪城誉说:“既然决定要去留学,也不必申请你们学校交换生的名额去洛杉矶了,去伦敦的学校吧,我已经替你申请了,offer过段时间就会下来。”
“爸!”纪筝惊愕,猛然擡头:“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你既然想去,爸爸自然会为你打点好,怎么会让我女儿操心这件事。”纪城誉揉揉她的头:“你学校那边也不用管了,你们副校长是你妈妈的大学同学,手续都会办好的。”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纪筝一时震惊。
“现在说也是一样的。”纪城誉道:“结果下来再和你说也省得你为这件事担心。”
林清川点点头:“小筝,我朋友在伦敦久居,他的房子有空间,已经为你打点好,住那很安全,离学校也近。”
纪筝简直不敢置信,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所有的路已经安排的明明白白,她昨天还在为选择忧虑,现下却是压根没有选择的机会。
“爸,”她艰涩开口:“太快了……我……”
“想去就不要拖延了,”纪城誉说:“最宝贵的时间就那么几年,你清川哥会送你去伦敦的,机票已经订好了,offer下来就走。”
纪筝眉头紧皱,手攥成一团。
林清川接到电话,先行告辞,一时只剩下父女二人,纪城誉浅浅不悦:“落落,你从小到大都听话,这次爸爸妈妈花了这么大心力,你不要告诉爸爸你真的要放弃。”
“不是,”纪筝不知怎么说,思绪糊成浆糊般的一团:“爸爸,你起码要给我一点考虑的时间……”
纪城誉摸了摸女儿的头顶:“落落,听爸爸的话就好了,爸爸妈妈怎么会害你呢,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听话。”
是,没错,她从小到大都听话,每一步都按着叶梅和纪城誉设置好的路走来。
纪筝沉默下来,头脑很乱,听着纪城誉嘱咐的很多话。
天气略微阴沉了下来,这段时日的天气都不太好,不多时,便有细细雨丝从空中飘落。
晚饭时分,纪城誉不在,出去了一趟,纪筝在家里待得心烦意乱,索性回了学校。
刚到寝室,她接到了周司惟的电话。
手机屏幕上那个名字陡然亮起的时候,纪筝吓了一跳,按下接听键紧张地吞咽口水。
电话接通,周司惟没有出声,周围只有风声簌簌。
纪筝心陡然沉到谷底,仿佛有什么预感一样。果然,几秒后,周司惟淡淡开口:“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事吗。”
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嗓音静得叫人心慌。
“我……”她指甲浅浅嵌进指腹。
“纪筝,”他说:“下来。”
纪筝握紧手机,猛然起身,跑到阳台。
夜色沉霭,有几缕雨丝飘着,周日学校人烟稀少,显得有几分冷清。
周司惟没有撑伞,站在雨中,整个人的冷清气质几乎和树下暗影融为一体,他擡头,目光穿过淡淡雨雾落到她身上。
纪筝睫毛颤了下,多拿了一把伞下楼去。
她心脏沉沉,心底仿佛抗拒着什么,不愿去面对,然而周司惟淋在雨中,她不由得加快脚步。
刚走到门口,路边有个人先她一步把伞挡到周司惟头顶。
是卫昔,她走得也很急,头发微乱,踮脚嗔道:“你出来怎么不带伞呀?”
纪筝停住脚步,垂下的那只手紧紧握住伞,指骨发白。
在卫昔身后走来的是郑鹤扬他们,显然是来找周司惟的。
周司惟动也没动,黑眸一寸不挪盯着她。
纪筝的脚像被黏住一样。
“你们先回去吧。”周司惟嗓音很凉:“我还有事。”
他神情真正冷下来的时候,无人敢抗拒,几人交换了眼神,应了一声离开。
卫昔要把伞留给他,然而周司惟没有伸出手接的意思,僵持几秒后,郑鹤扬对着卫昔摇了摇头,将她拉走。
纪筝心口喘不过气的难受。
还剩三级台阶,她走得很慢,周司惟的肩上落下几片被雨打落的黄叶。
纪筝在距离他十几厘米的地方停下,擡手费力把伞遮到他头顶,雨水成帘横亘外。
他将伞接过来。
无声的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她和周司惟从来没有过这样相对无言的时刻,他周身气压极淡,却又好像很低。
她先出声,低低的:“你知道了……”
“是,”周司惟慢慢地说:“你要出国,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纪筝,”他说:“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纪筝低头,那股扼住咽喉的窒息感再次漫上心头。
她还能说什么,说她本想和他说的,甚至于动了放弃的念头吗?
还是,说自己因为卫昔而生出的那些不明不白的小心思。
卫昔接起的电话,为他披的衣服,说的那些话,一桩桩一件件都在告诉她。
他们才是同行人。
卫昔比她先认识他,所以方才,也是卫昔先一步。
他们才该携手,从微时走至天光。
纪筝低下头,强忍住眼眶里涌出的酸涩。
更甚者,她什么都决定不了,所有的摇摆不定都在纪城誉风轻云淡的安排下作废。
她连拒绝,决定自己人生的勇气都没有。
一阵冷寂的悄然无言后,秋夜的凉夹杂风声呼啸,两边树影萧索,黄叶飘落。
细细雨丝从空中落下,周司惟回想起半小时前,见到的那个温和儒雅的男人。
男人的样子比起当年第一次见,并没有多少改变,可能他变化太大,男人并没有认出他。
“你是落落的男朋友吧。”纪城誉说话温和客气:“我是她爸爸。”
如何说林清川的温和是面具,撕开薄薄一层,是掩盖不住的盛气凌人,那眼前的人,完全不会叫人觉出半分不适,待人平等。
说出的话也委婉客气,绕了很多个弯弯绕绕,最终都是一个意思。
“落落这孩子从小就心软,心性单纯没见过社会,我们做父母的,自然得为她打算好。”
“她要出国留学了,过段就走,我和落落妈妈都觉得,你们不太合适,这孩子也不知道几年能回来,就别让她耽误你了。”
……
面对林清川,周司惟可以不在乎,可是那是她的父亲,话里话外,都是说心疼女儿,让他放手。
纪城誉说,不想让她耽误他。
其实真正的意思,该是他耽误了她。
他的奢求,终究只是奢求。
周司惟指腹按在食指冰凉的戒指上,那下面着,覆盖着从不示人的刺青。
横L,缠成一圈黑色痕迹,包裹手指。
已经不记得是哪一年去纹上的了,纹身师当时提醒他,很少有人纹在指根处,十指连心,较别的地方都要更疼些。
可他只是想把那个小姑娘的名字,放在触眼可及的地方,除了他自己,谁都看不见,也不知道。
四季更叠里,他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的执恋,终于在某一年的九月窥见天光。
那日骄阳似火,他记忆中的人站在一团光晕里,和从前一般天真无二的样子,因为迷路有些局促又茫然。
他甚至不敢上前直接引路,迂回曲折告诉她周围的人,顺手帮了她一把。
她当真是半点都没变,后来在便利店里,还是要固执地为他撑伞,笑颜明媚,是他想触碰又不敢伸出手的光明。
望着她,他当真以为,雨停了,那束光触手可及。
一串接一串的铃声打破了寂静。
周司惟动也不动,掐灭。
电话坚持不懈地打进来。
“你接吧,”纪筝声音很低,说:“万一有什么急事呢。”
周司惟直接将手机关了机。
纪筝想起每一次,都偏向她的伞面,而本该有一把更适合的伞握在他的手中。
让他不必,再为迁就她而让自己淋雨。
卫昔说,纪筝,不要再自私了。
爸爸说,不要以爱之名,束缚他人。
雨水顺着周司惟的黑发留下来,一把小小的伞并不能遮住两个人,他半个身子都在雨中。
斜斜的雨丝打进伞下,几滴挂在他睫毛上。
雨水沁入衣服,刺骨寒冷。
绵绵秋雨像一张网,无孔不入得仿佛一只大手,让人窒息。
周司惟看到对面女孩的睫毛缓缓垂下,风声簌簌。
她说:“周司惟,我们……分手吧。”
雨意泠泠,一场一场落尽春夏的迤逦花叶,城市昏暗,空气中都透露着压抑。
他的爱在黑暗的松林里,风解缚不了自己。
冰冷的,残败的,虚妄可笑的人生,终于还是一无所有。
在这个雨夜,被打入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