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的安静并不是完全的安静,远处时不时传来几声病人的咳嗽交谈或者医护来往的脚步声,反而把气氛衬得更加尴尬。
他低眸看着她,却不出声。
虞乔被那目光看得有些心慌,抿抿唇,身上睡得有些凉,她伸手把掉到腿上的毛毯往上拉了拉。
半晌,周宴深终于出声,却不是回她刚才的话:“病房里没有陪护床吗?”
“有。”虞乔看着他沉静墨黑的眸子,猛然清醒,拽着他衣袖的手指一点点松开,慢慢滑落。
她收回手,心跳莫名加快,解释:“我只是想在这里坐一会儿,不小心睡着了。”
周宴深的视线移到自己微皱的衣角上,顿了下,方才伸手慢慢抚平。
做完这个动作,他的手机急促地响起来,虞乔听见护士在电话那头焦急地喊他。
她低头看了眼手机,已经过了晚上九点。
冯丽书的手术安排在第二天晚上。护士说,本来周医生的手术日程都已经排满了,但因为冯丽书的病拖不得,所以安排到了晚上。
手术做了五个小时,虞乔和容夏等在手术室外,红灯一直亮着,刺眼的颜色叫人止不住地心焦。容夏靠在她身上昏昏欲睡,虞乔手上的手机亮起一瞬,来自Alin的短信,她已经下飞机了。
虞乔回复她路上慢点,注意安全,手术还没结束。想了想又给阿诚发去信息,叫他送一套新的洗漱用品来。
虽然护工已经联系好了,但以她对Alin的了解,Alin一定会在医院陪冯丽书几天。
纵然冯丽书从前对她多么不好,偏心黎耀,但Alin心里始终还是拿她当妈妈。
虞乔出着神,旁边靠在她肩膀上的容夏睡得很熟,打着小小的呼噜。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周宴深从里面走出来。虞乔推推容夏,起身想迎上去,忽然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从她旁边跑过来,Alin的身影像风一样赶到手术室门前:“医生,我妈妈怎么样了?”
周宴深还穿着浅蓝色的手术服,手上是手术手套,只余一双冷静的眼眸在外,眼下有浅浅的疲倦之色。
“您是?”
“我是黎桐。”Alin焦急,“我是冯丽书的女儿。”
“冯女士手术成功。”周宴深嗓音微哑,撂下这么一句话,转身进了旁边的房间洗手消毒。
护士也从旁边走过去,撕下一张单子递给Alin:“冯丽书被推去ICU检测术后生命体征了,家属去把费用交一下。”
Alin接过来,随即身体微晃,手撑着旁边的墙壁。
“Alin姐!”容夏见状连忙去扶住她,“您没事吧。”
“我没事,”Alin勉强一笑,“就是有点晕。”
“夏夏,去给她买点吃的。”虞乔皱眉,“你又不吃饭。”
Alin笑了笑,嘴唇有些发白:“我只是有点儿晕机。”
ICU在九楼,虞乔和Alin隔着透明玻璃看了一眼身上插着众多管子的冯丽书。
“多谢。”Alin收回目光,语气真诚。
医院冷气有点儿凉,虞乔紧了紧衣服,笑:“又在客气了。”
“我是说真的。”Alin认真道,“如果不是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能相信的只有你了。”
虞乔微怔,Alin很少说这样的话。她轻拂Alin西装衬衫肩上的褶皱,笑了笑:“说什么呢。你先下去吃饭吧,夏夏应该回来了,阿姨这我看着。”
Alin摇摇头:“你回去吧,过段时间白色雪山就要开机了,这里有我就行。”
“还有一个月呢,我没事。”
Alin态度很坚决:“你回去好好休息,过两天有一个综艺可能需要你救场。”
“什么综艺?”
“《云游四海》。赵导之前挺照顾你的,他这期节目有一个嘉宾临时出事来不了,正在找人救场,今天上午我上飞机之前接到的他的电话,你考虑考虑。”
“三天之后,深城。”
“好。”虞乔答应下来。
“快回去吧。”Alin催促她,“好好休息。”
虞乔只能同意,回病房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进洗手间的时候无意从镜子里瞥到自己的脸色。
在医院连熬两天夜没睡好也没见太阳,她肤色比死了三天的还白,眼下黑眼圈也浓重得不得了。
……
难怪Alin让她回家休息。
皮肤过于白就是这点不好,一旦熬夜没休息好都会表现在脸上,看着像快要死了一样。
不过她确实有点儿累,也有点儿困。
虞乔戴上黑色的口罩,帽子压低,走进电梯里,数字一格一格跳动,她看那红色的鲜艳字体看得头疼。
几秒后,她做出决定,给阿诚发信息,让他来把车开走,她选择打车回家。
电梯停在一楼,虞乔踏出去。
走出医院,才发现已经是深夜,待在医院几天,时间观念逐渐错失。
夜间车流稀疏,她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飞驰而过的车没有一辆停留。
神经一旦松泛下来,很难再提起,虞乔懒懒地靠着医院门口一颗高大的西府海棠,打开手机出行软件想看看能不能叫一辆车。
五月初夏里,花开得正盛,西府海棠峭立的树态之上洋洋洒洒开满了粉色花朵,顺着树枝垂落,夜间明霞一般。
周宴深坐在车里,远远看见一簇一簇淡粉的花垂在她身边,如绕身云锦,又像美人鬓边簪。
车在安静的街道上慢慢开过去。
虞乔的打车订单长久无人接单,她正思忖着要不要回去开车,忽然被车的双闪晃了眼睛。
下意识遮眼,适应灯光之后,眼前是熟悉的白色添越。
车窗缓缓降下来,虞乔擡手,轻轻拨走了挡在自己面前的垂花枝,随着她的动作,花瓣如细雪掉落。
周宴深声音夜间更显清淡,含着淡淡的疲倦:“上车。”
耳边掠过花瓣与风摩擦的细微之响。
这一幕太过动人,她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脏极快地跳了一下。
另一条路上有车挟着发动机的轰鸣呼啸而过,虞乔知道此处不能久停,也没矫情,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
她边系安全带边道谢:“麻烦你了。”
“地址。”
“白景湾。”虞乔说完侧眸,夜色昏暗,她仍然能清晰地看到他眉间的倦意。
仔细想想,这几天他几乎是高强度地连轴转做手术,没有停下来过。但他素来情绪内敛,也叫外人看不出累。
她嘴唇动了动,原本想问问他为什么还留着那支钢笔。
又觉得不必问。
手术结束,她也就和他没了交集。
这大约就是最后一程了吧。
心里莫名变得沉甸甸,虞乔握着安全带的手慢慢下滑,垂睫,手指心烦地绕着包上面的链条。
周宴深看了她一眼,将车辆掉头。
路上空荡荡的,初夏微风阵阵,有种别样的安静。
他开着车,模样倦懒,虞乔也不好和他说话。
心情低落着,疲意便愈发涌上来,周宴深车开得极稳,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窗外吹来的风凉中带暖,舒适地拂过肌肤。
虞乔抱着怀里的包,眼皮渐渐变得沉重,车辆驶过一个又一个绿灯的路口,三种颜色的灯在视线中扭曲混杂,最后,她头慢慢歪着闭上了眼睛。
路遇红灯,周宴深慢慢停车,侧眸,一手按下按键,两侧车窗徐徐关闭。
她被风吹起的碎发也随之轻轻地落回脸上。
白景湾两侧种了许多梨树,清阴影斜,粉白的花瓣在夜间落了满地,景致动人。
车无声地停好,周宴深从储物格中取出薄毯,倾身,盖到她身上。
根根分明的睫毛,精巧秀致的鼻子,虞乔温热的呼吸挟着身上淡淡花香,车厢里无孔不入都是她身上的味道。
这是她身上固有的味道,不是香水味,也不是沐浴露或洗发水的味道。像花香,又像煦风吹散的月光。
这熟悉的香味曾流连在他的怀里,颈间,唇齿相依之时,同他抵死缠绵。
可如今咫尺的距离,实际却相去万里。
周宴深静静地凝视着她,视线停留在眉眼处,慢慢向下,看到淡白肌肤上颇为明显的黑眼圈。
她睡得不甚安稳,额头微微皱着,肩胛骨也是紧张的姿势,几缕发丝飘到鼻尖,虞乔发痒地蹙了蹙鼻子。
周宴深顿了顿,擡手把那缕发丝从她脸上撚到耳后,在她发间停驻片刻,轻轻用手背碰了碰柔润的脸颊。
肌肤相触的瞬间,睡梦中的人下意识顺着他的方向,小猫一般蹭了蹭他的手背,微蹙的眉头舒展,肩胛骨也慢慢放松下来,完全陷入柔软的座椅中。
怔了几秒,周宴深揉揉眉骨,眼眸低垂之间的情意,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
虞乔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轻易睡得这么沉,或许是因为累了,又或许是因为身侧之人叫她安心。
朦朦胧胧地睁开眼醒来,车前入眼路灯是静谧的暗黄,扑棱蛾子在光下偶尔扇动翅膀,惊落几片梨花。
“醒了?”驾驶位的男人开口,些许的沙哑,尾音略沉,在深夜缓慢刮过人的心脏。
“嗯。”虞乔不自觉轻轻应了一声,睡醒后的嗓音带着点儿柔媚。
她直起身,低头看到身上的薄毯,心里轻轻一动,睡前的低落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宴深松开身上的安全带,偏头问她:“送你上去?”
虞乔正小心翼翼地叠着那张薄毯,边边角角都捋平,像一块整整齐齐的豆腐,闻言擡头,眼里落进他带着红血丝的眼睛。
“不用了,几步路,我自己上去就可以了。”虞乔把薄毯还给他,微顿之后补了一句,“路上小心,早点休息。”
周宴深接过来,没说什么,或许是因为夜晚静寂,他的眼神看着不似平时冷淡,叫她莫名想起从前爱意深笃的时光。
很快,他收回目光,又像是错觉。
心里微微掀起波澜,被她压抑下去,虞乔冲周宴深笑了笑,推开车门下车。
车边落了一树的梨花。
她踩着满地雪色,克制自己不去回头看,手里拎着包,随着走路的动作一晃一晃的。
周宴深坐在车里,远远看着灯下纤细窈窕的身影越走越远,他的手搭在门边,轻轻一动,车门打开。
稀疏落花被踩出轻微的声响,他抄兜,轻合上车门。
关上的同时,原本已经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忽然去而折返,包被她甩出很大的幅度,惊慌失措地向他跑来。
周宴深皱眉,往前大步走了几步,虞乔跑得急,张惶地扑进他怀里。
“怎么了?”
她发丝凌乱,胸口起伏喘着气,脸上跑出绯色,紧紧拽着他的两只胳膊:“周宴深,你还是送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