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下旬,重庆的大雾天气更多了。
早晚时分,有时雾气氤氲,像是流动着的透明体,轻纱一般,笼罩着江面,笼罩着山峦,笼罩着山城。迷雾开豁的地方,才露出缥缥缈缈的建筑物、人群熙来攘往的街道和山岩、树木的轮廓。雾,有时乳白色,有时浅灰色,像烟,又不是烟;像云,又不是云。人在浓雾中行走,特别郁闷,特别迷茫和孤单。
雾中在崎岖陡峭的石级上行走,艰难地逐级攀登,似乎这种攀登永无尽头,使人分外疲劳。
雾,扑在脸上,睫毛、头发都湿漉漉的沾上了细水珠,皮肤也滑腻腻的像淋上了胶水。这种时候,晚上月亮出来了,月光会给雾气增加凄凉和寒冽的银光;早上,太阳出来了,会像是一个托在远处海上的孤孑的火球,似乎无法与这将天地掩盖涂抹成白茫茫混沌一片的浓雾搏斗。
山城的雾,成了一个象征。仿佛迷漫的白雾遮掩了许多卑劣肮脏见不得人的勾当,仿佛中国的命运是处在一种缥缈得难以明朗的阢陧状态之中。有时,听得到雾中的江涛声、人声、车声,却看不见水,看不见人,看不见车,使人在雾中生活,害怕浓雾会遮掩了前边那些深渊,也怕雾中突然会飞驶出将人撞倒的车辆。即使是白昼,也会产生在黑夜中的心态。
来到重庆,仅仅不过一个半月,家霆已经感到厌倦、痛苦而失望了。在沦陷区时的生活像是一个逝去的噩梦。现在,重庆的生活,使他感到像从一个旧的噩梦又走进了一个新的噩梦之中。
他同情爸爸,发现到重庆后的一个半月中,爸爸一直是在为思想上的寄托和生活上的出路奔走。最后,爸爸受到了冷落。赈济委员会常务委员的事没有谋成,结果是送了一个“委员”的空衔,没有固定工资,只在逢年过节时可以送点特别费或车马费。那么,生计就只能主要依靠“中华实业信托公司”那个“设计委员”的挂名差使按月拿“车马费”当作薪水了。他知道爸爸并不想挂个空衔拿干薪,更不乐意拿杜月笙的钱,但却没有一个真正合乎他发挥才能的岗位。爸爸像是被遗弃了!燃烧在胸膛的抗战烈火,到重庆后好像老是被人用凉水在一盆一盆地浇泼。火焰快被扑灭了,心里的愤怒却更高涨了。
思想上的寄托,就更可怜了。除了从冯村处,从那次在冯玉祥那里,得到过一些安慰和鼓舞外,目睹的是不平的世事,腐化的宦途,崇美媚外的丑态,豺狼虎豹般的作威作福。耳闻的是上层的腐败,小民在呻吟,艰难的生活,特务的横行,不愿做亡国奴的人在受苦受难。从童霜威无数次的摇头叹息之中,家霆能体会到爸爸内心有多么痛苦。他察觉爸爸在变,当然也掌握不准爸爸想的全部。
有一次,他见爸爸同冯村谈话时,愤愤地说:“如果让我能再从年轻活起,我就会懂得怎样做人怎样生活了!”
又有一夜,睡下后,父子闲谈,他听到爸爸自言自语地说:“忠华不知现在在哪里?他在干什么?”后来忽然又叹口气,说:“唉,要是你生母现在还活着,该多好啊!……”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家霆明白,爸爸透露的仅仅是一点点,他所想的,一定更深、更远。整个家,像一只在战争中航行在炮火横飞的洋面上的小舟。家霆感到无法为爸爸解除困境、排遣烦恼。
家霆也想念舅舅柳忠华,不时反啮、回味着舅舅在由上海入川途中讲过的一些话。在这种对生活充满厌倦、痛苦和失望的时候,他才最感到舅舅说过的那些话的可贵。舅舅的话常常余味无穷,引起思索。有时,家霆想拿冯村舅舅来代替忠华舅舅。凭了解与感觉,冯村舅舅的思想确是进步的,绝不是一个如他自己所标榜的“如今不爱过问政治”的人。冯村舅舅可能是因为形势恶劣,必须谨慎小心。爸爸似乎明白这一点。自从叶秋萍给了劝告和警告后,爸爸对冯村说过:“谨慎小心,锋芒不宜太露,自投罗网的事不能做。”又说过:“你的处境看来不好,但如果出了事,我一定竭尽全力护着你。”人同人之间,相交贵在知心。爸爸与冯村之间,似乎就有这种默契。这种默契在家霆和冯村之间也存在。当家霆将在南京见到尹二和庄嫂的事告诉冯村时,他看到冯村两眼充满感情,后来说:“地狱里是有勇士用头颅去撞开铁门的!我希望到胜利后能在南京再见到尹二!”
又有一晚,当家霆把与柳忠华舅舅一路来川的情况告诉冯村时,也谈到了忠华舅舅讲的许多深刻的话。冯村听了,最后点头说:“家霆,记住他对你说的话吧!他的话有道理!你应当鉴别比较,懂得政治。但是,他的话你不要随意对别人说。现在,需要的是自己心中有数。环境险恶,到处有鹰犬,必须谨慎小心。”家霆了解冯村舅舅的心。冯村舅舅不能同他多谈什么知心的、进步的话,他谅解冯村。
家霆有迫切为抗战献出全身力量的愿望。他本来向往着大后方应当是高燃抗战烈火的熔炉。在这里,可以投身抗战的滚滚洪流中去。只要能这样,哪怕付出牺牲,再吃苦,再受累,也心甘情愿。谁料到重庆竟是眼前这般模样?家霆无法出力、无法献身,十分痛苦。无法摆脱,甚至造成了精神上的懊丧。来到重庆,因此就泛起乡愁,思念上海,思念江南水乡。难道是一种思乡病吗?英文上叫作“Home-sick”的!他想念南京,确有辛弃疾词里写的“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心情。常怀念小时候在潇湘路一号和在大石桥学校里的情景。甚至夜深梦醒,怅念起雨花台妈妈的墓碑和那些杀人的荒野覃坪。……他想念上海,特别想念交往亲密的欧阳素心和不知去向的程心如,甚至伶俐的银娣,舅妈杨秋水和大舅妈“小翠红”的坟墓。
欧阳素心在香港怎么样了呢?
那天匆匆遇到谢乐山时,谢乐山插科打诨似的开了一个玩笑。逗得家霆格外想念欧阳素心。寄发给她的信,也许要很久很久才能到达她手中吧?不,也许根本在中途失落永远不会到达她的手里吧?她是已在战火中死去,还是仍很好地活在世上?她是仍在香港漂泊还是已经离开了香港?谁知道呢?谁能说呢?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离合悲欢。战火燃烧蔓延,人间的生离死别就加剧了进程增大了数量。思念欧阳素心时心头的忧烦与不安,使家霆老是有一种像在浓雾里行走心里积贮着郁闷和惆怅的感觉。李白的诗:“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家霆觉得恰切地表达了他的思念。
家霆迫切要求赶快能上学。虽然,他一直在刻苦自学。到重庆后,又设法购到了高三的课本预习,也大量在阅读文学、历史等书籍。但不进学校,没有学历。中学都已开学了!再耽误蹉跎怎么得了?谢乐山上了大学了,向他炫耀的神情和语气还在眼前。家霆好胜,一心想赶快结束高中考入大学。偏偏,一切又决定于爸爸的部署。现在,爸爸受到冷落,还借住在“渝光书店”楼上,当然不是长久之计。家霆不忍催促爸爸。看着月份牌上的日历一天一天撕了一张又一张,心里的焦急又是难以忍受的。
终于,今天晚饭后,冯村来了。家霆听到童霜威在同冯村商量去向时作出决定了。
童霜威用斟酌的语气说:“看来,抗战仍是不要我来出力,我是不可能有什么发挥抱负的地方了!”他看看那副尚未裱过已被家霆用图钉钉在墙上的冯玉祥赠的对联,说:“像冯焕章都只能挂着空衔住闲,我这样也就不足为奇了!我不想再出去奔走折腰了。在重庆住着,也觉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冯村,你说我带着家霆怎么办?”
冯村先是沉默,半晌,说:“雾季开始,重庆的轰炸估计不会像以前那么厉害。但日寇狗急跳墙,以后未必不再来空袭。这里居住条件差,物价贵,生活也不好。秘书长和家霆住在这里既不舒适,也不方便。而且,家霆也该快点入学了。”家霆插嘴说:“是呀!到哪里好呢?”
冯村思考得很周密地说:“秘书长,我当然希望您在重庆,我可以随时见到您聆听教益。可是,如您所说,在这里住着,也没太大意思。我倒建议您带家霆住到江津去。那是一个美丽洁净的小城,盛产橘柑,离重庆近,坐船来回方便。一百几十里路,半天多就到。生活安定,便宜。我有个熟人,是个银行家,名叫邓永刚,江津本地人。抗战军兴后,下江人到了江津,他很热心公益,喜欢结交名流,专门腾出了房子低价或免费借给下江人住。秘书长如去江津,他是会热心照应的。”
童霜威叹口气,站起来背着手踱步。战前在南京官场中有过的畸零、孤单感又浓烈地回来了。他似在思索,问:“那里我还有熟人吗?”冯村点头说:“有!您还记得吗?战前,有个郑琪,有一年到南京看望过你,是法官训练班毕业的,听过你讲课,自诩为是您的门生。他原在重庆,大隧道惨案时,爹娘老婆和子女全死在隧道里了。孤孑一人,现在是江津的法院院长。此外,就是我对您说过的李思钧了!战前中惩会的总务科长,太太在逃难来川时途中病故。当年中惩会那个‘景泰蓝花瓶’女秘书钱敏敏做了他的填房太太。李思钧在江津当了县党部书记长。”
童霜威皱皱眉头,他对李思钧印象不好。又因提起“景泰蓝花瓶”钱敏敏,想起了毕鼎山,毕鼎山当年同钱敏敏的风流艳事是人所皆知的。
冯村接着说:“江津有个国立中学,办得不错。听说校长是法国留学生。家霆可以在那里上学。我想,秘书长如果到那里,退一万步说,挂牌做大律师也未始不可。而且,可以着作。目前特务无法无天,依您在司法界的名望,从法学观点谈法,必然不同凡响。您不是答应冯玉祥先生要为坚持抗战和团结进步出力吗?这实际是最好的出力。您的大着,渝光书店可以出版的嘛!”
给冯村这样一说,童霜威动心了。家霆是该上学了。自己战前就开始动手写的《历代刑法论》一直未写完,写了的部分书稿也留在方丽清家一只箱子里未带出来。但写书的愿望,一直存在。到江津去,就是写书也好呀!通过抗战开始迄今这五年多的经历.他觉得:人在战争中,有时确实难以完全自己驾驭自己的命运。但也认识到,尽管如此,在某种情况下,人也不是毫无作用的。人每每还是可以用自己的努力来改变或改吾处境的。人,不能消极无为!自己能从敌人魔爪里逃脱并且来到大后方,就是明证。这使童霜威在面临选择时,感到去江津是正确的。他有了一种精力和抱负有所寄托的感觉。
柳忠华说过的一些话,冯玉祥说过的一些话,都敲响在他心头。他觉得历史并不是一条环行路。回到国民政府身边来了,并不是寻找归宿,而是可以一切从头开始的。无论再有多少磨难,他也会有一种新的虔诚的信念去对付。他脑际突然闪过一棵巍巍耸立峥嵘多姿的老树──南京中央大学梅庵里的那棵大名鼎鼎的“六朝松”。多少朝代了,风霜雨雪,却依然有着生机,顽强地茁生着枝叶。
童霜威终于慨然地点头说:“对!冯村,你的建议对!我看,到江津去,是一个好办法。”他回脸问儿子:“家霆,你看怎么样?”
家霆早已心里面盘算过了。冯村的设想十分周到,经历过长期不安定的颠沛,早渴望能同爸爸过上一段平静的日子了。他迫切希望爸爸能安下心来恢复身心上的创伤,也渴望自己能有个好的学校读完高中。家霆说:“我看,到江津去好!”
事情迅速这么决定了。其实,不这样,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最后,童霜威拍板说:“好!就这样定了吧!冯村,你先写信同那位邓永刚先生联系一下,然后,我们就去江津!”他心里感到:对浑沌的过去应当舍弃了,以后,该是一个清醒的未来。
冯村走后,家霆见爸爸在灯下坐在桌边呆呆望着黑黝黝的窗外。秋虫的鸣声像一支乐队嘈杂起落地传来。童霜威忽然提起笔筒里的毛笔,打开墨盒,舔上墨汁,取出一张信笺纸,随手写下了一首七绝。
家霆走上前去,看到爸爸写的是:
雾气升浮遮远山,
长夜迷漫星月暗。
流水送走官场梦,
空余豪情心却寒。
啊!啊!像川江的激流一样,深处汹涌,表面平静。这难道是爸爸经过筛选留在心间的沉淀吗?……家霆忽然感到心里发酸,他明白爸爸写这四句诗勾画出了蜩螗的心情。
他不愿爸爸坐在那里继续沉浸在消沉的情绪中,提议说:“爸爸,出去散散步吧!时间不迟,今晚月色很美。”
童霜威“呣”了一声,无可无不可地站起身来,洒脱地说:“好!出去走走吧。”
离开人烟稠密的热闹街道,他们向江边走去。街上,房屋和篱墙在夜色中融为一体。不知哪一家传出了胡琴声,有人在唱京戏。唱的是老生,声嘶力竭非常悲凉。山坡街道有些倾斜,一些矮小的房屋里,传出老人的咳嗽声、婴儿的啼哭声和女人的唠叨声。……
这一夜,有天灯似的月亮,但山城的雾气逐渐在加浓,灰色的、白色的雾气,在夜网中泛出蓝色的基调。映着银色的月光,雾气缭绕在屋舍、梯坎、竹丛、树木之间。那些白昼碧绿青翠的竹丛,密密匝匝。雾气在摇曳多姿的竹子绿叶上凝聚成细微的泪珠,时而无声地跌落。远山在雾气中,缥缥缈缈,若有若无。在昏昏沉沉朦朦胧胧的白雾和夜色构成的蓝色基调中,凭借月光,透过雾气,可以看到有些山岗上的小楼里射出的金灿灿的灯光。那金灿灿的灯光,似乎可以使人解除一些压抑。
暑热已经过去,在这九月初秋,越走近江边,越是风凉。父子俩也不说话,都默默踯躅,各想各的心事。家霆远望,忽然好像眼前看到的缥缈景色正是在环龙路欧阳素心画室里那幅油画上的意境。只不过,那画的是清晨,而眼前,是夜晚。
快走到朝天门码头时,只见雾气已经深深淡淡地弥漫了江面,将对岸的灯火与一切遮掩得若隐若现。微风送来江水的腥味,传来江水的奔腾声。忽然,看到天空中有人放的“孔明灯”正在冉冉升飞。
“孔明灯”像照明弹,又像水晶球似的与月亮争辉,在黑色的天空中缓慢地飞行、升高。是从遥远的旷野里升起的,晶光四射,太好看了。家霆用手指着说:“爸爸,看呀!孔明灯!真美!”
“孔明灯”,在四川传说是诸葛孔明发明的:用轻竹篾作骨架,扎成小灯笼形状,四周和顶部都用油浸的白桑皮纸糊严实。灯的底部支架上放一只装着菜油和灯芯草的小碗。用火点亮油灯后,热空气向上猛烈蒸腾,将灯笼里的冷空气驱净,“孔明灯”就会渐渐腾空而起,自由自在地在夜色中飞行。四川的习俗,丧家斋醮,放‘‘孔明灯”,是招魂指路的意思。但,逐渐也有年轻人用放“孔明灯”当作一种消遣,像放风筝一样具有玩乐欣赏的性质了。
童霜威立定脚步,仰脸看着“孔明灯”冉冉飞行,说:“听讲这本是三国诸葛亮作战时,为了夜战发明了作信号用的。后来,不再用于战争,就给民间用了。要是所有用在战争上的东西都用在和平上,该有多好!这灯很美!但假如是作战的信号、敌机投弹轰炸的信号,我们站在这里,恐怕也欣赏不了它的美了。”
朝天门下,沐着月色,光斑明灭、变幻无定的滔滔江水在雾气中呜咽着潺潺地流。黑暗的水面,幽幽像水银一般,闪着阴森森的光。白雾漫江,茫茫的,朦朦胧胧的,烟气似的逐渐扩大、弥漫着。天,有点朦胧;地,也有点朦胧;月光、星光,也朦胧。沿着石级往下去江边,水天浑然连成一体,幽深而又神秘。来往的人,都像影子。从高处望下去,下边澎湃交汇的长江与嘉陵江是黑咕隆咚的。
远处,河坝上面的梯坎旁,有棚户区。附近,有一小堆火,火光冲破浓雾闪烁着。火舌舔舞,冒着白烟,远远随着轻风传来凄厉的“呜呜呵呵”的哭声。有女人的哀哭,还有小孩的恸哭,同唧唧的虫声和夜风拂动野草发出的沙沙声搅和在一起。
啊,在这月光明亮而又多雾的暗夜里,哭声令人听了分外心涩。哭声像眼前的浓雾似的紧紧缠绕着他们。
这准是在给过去大轰炸里死去了的亲人在焚化锡箔送点冥币表心意吧?去年,前年,大前年,重庆都遭到过日机的灭绝人性的大轰炸。有时一次来一百多架飞机,烧夷弹毁了半个市区,临河坝的棚户区全烧光过。前些时,家霆来江边漫步,也见到过焚化纸钱有人啼哭的情景。今夜,听着哭声,看着火光,心里哀怨悱恻的感触更深。家霆心在战栗,不禁叹了一口气。
雾真浓,像烟似的,是从地里、江里冒出来的?还是像从半空中轻轻盈盈地飘下来的?
童霜威意兴索然,忽然停步,说:“不下去了!回去吧。”
家霆却不想回去。他忽然听到哭声停止,在江边另外一个方向,随着微风传来了清晰动听的口琴声。口琴声悠悠扬扬,如烟如云,像是丝丝缕缕缥缥缈缈的思绪缓缓飘升,颤悠在不为人知的另一个世界里,虚虚幻幻地回荡而来。而那有浓有淡、纷纭缠绵的雾气,仿佛撕扯着不尽的琴音,轻拢慢捻,如幽咽,如裂帛,飒飒飕飕,
啊,月光下水涛边神奇悦耳的口琴声哟!此时此地,透过江边的雾霭随风飘来,使家霆两只脚像胶住了似的不能动弹了。
家霆转身侧耳,微喟地说:“哎,爸爸,您听口琴声!……您听呀!……多么美!”
童霜威听着动人心弦的口琴声,口琴声袅袅动听。蓝色的明月夜,雾气弥漫的江边之夜,纯洁、美好的口琴旋律,抑扬顿挫,起伏在雾气中,使人心上产生一种神圣的浪潮在拍打着心扉。他不禁站定脚步同家霆一起静静聆听。
过了一会儿,口琴忽然换了一个曲子。家霆一听,心动了!多么意外啊!口琴吹奏的动人曲调是家霆熟悉的!
家霆身上洋溢着勃勃生气,散发着青春气息,口琴声在他听来,像是在忧郁地诉说,诉说着逝去的童年,诉说着失去的情爱,诉说着那在环龙路上发生过的一个神奇的夜晚……他说:“爸爸,口琴吹的歌我熟悉!我要去看看,是谁在那里吹奏?”
江水在雾海中流,月光也在雾气中的水上流。雾气茫茫,湿润得像有微不可见的粉尘扑面。听着口琴声,口琴声似乎是灵魂的叹息,有眼泪和深情,沁上爱的芬芳,一直电传到全身,钻进了心灵深处。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使他感动的音乐声。
家霆有一种奇特的预感。吹口琴的一定是他熟识的人。但却是一种再也不敢相信的预感。
他让爸爸慢慢走下石级,自己飞快地从石级上带着跳跃飞奔下去,直奔江边,透过白雾,冲向江边,冲向口琴声传来的地方。
口琴声仍在传来,又反复从头在吹那支歌了。他听得出口琴吹出的歌声中有思念、有回忆、有忧郁、有孤单。他眼前出现了童年时唱这支歌的情景,仿佛自己躺在校园里碧绿的草坪上和同学一起在唱这支歌,更记起了在上海时那个神奇的夜晚他到环龙路去时,听到楼上亮着灯光的窗口里传出的口琴声以及后来他和她一同在回忆早年的欢乐时合唱这支歌曲的情景:
记得当时年纪小,
我爱谈天你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梦里花儿落多少。
啊,往事如梦,萦绕不绝,牵情扯魂,仿佛非常遥远,却又感觉很近。是谁在高悬明月的夜晚、雾气茫茫的江边会用口琴吹奏这支优美熟悉的曲子呢?
家霆跑得喘着气,到了江边。江水漩流,发出令人惊心动魄的响声。两脚在光滑崎岖的大块鹅卵石上奔跑,脚下的鹅卵石硬得硌脚,十分难走。蓦地看见江边凸起的一块巨大的光岩上有一个人影。透过缥缥缈缈的薄雾,看清在这块峥嵘嶙峋的大岩石上,面对浩瀚的大江,月光下,一张矮矮的画凳上坐着一个身材窈窕的少女,正双手托着口琴在吹,似陶醉在音乐之中。她的面前放着画架,画架上有未完成的油画。啊!这是一个来画月下雾中江景和远山的女郎。看不见她的脸,优美的背影却十分熟悉。江水在流,白雾在飘,她坐在巨石上,夜色、白雾和银缎般的江水衬得她遍体放射着神秘的光辉。口琴吹奏出的音乐似在为奔腾打漩的江水作着伴奏,奇妙极了。比一张杰出的油画,比一张摄影的杰作,要美不知多少倍!家霆忽然止步了!
就在这时,家霆看到脚步声惊动了坐在大光岩上穿着黑旗袍外罩一件浅色短外套的女郎。她回转脸站起来了,显露了纯洁无瑕的侧影。啊!明眸、皓齿,俏丽焕发的面容,丰满适中的体态,浑身散发出的迷人光彩,一切的一切,都使他认出:是欧阳素心!一点不错,确确实实是欧阳素心!她像沉浸在音乐的大海中,享受着童年感情的重现,又像是被祥云和青烟掩涌围绕着,将凌空飞向苍穹。雾气飘移,四外浑沌,山影天光似有若无,是幻觉吗?
家霆愣在江边,一动也不动,几乎屏住了呼吸,像雕塑一样。但,他听到她在愣怔了一下以后,忽然爆炸似的叫了起来:“啊,家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又像在跳动着希望的火苗了。
“欧阳!”家霆冲上前去。
不顾一切,他们在月下闪电似的拥抱在一起。心与心撞击,恨不能将彼此的情爱吻进永恒。别后的忧患、焦灼、痛苦、寂寞,都被这霎时间遍及每一根神经的欢欣冲刷得干干净净。听着江水在为他们欢笑,让夜雾为他们遮上一层薄薄的帷帘。啊,人生有时真像魔术师在变魔术;人生,有时又真像戏台上在演戏;人生,有时更像是一场美梦,出人意料,神奇莫测。
“真是你吗?欧阳!”家霆的眼眶湿润了,他感到欧阳素心的心房在激跳,眼泪扑簌簌地流出来,“你怎么会在这里的呢?想死我了!我还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呢!”他忽然悟到谢乐山那天说的是真话并不是开玩笑了。他紧紧地搂住她,吻她芬芳柔软的黑发。“真是你吗?家霆!”欧阳素心一双情意深切的眼睛凝望着他,松开了手,取手帕拭泪,伤心地哽咽着说,“你怎么也在重庆呢?以后,我再也不离开你了!再也不了!……”她又把脸扑向他的怀里,双手握住他两条坚强有力的臂膀。
“爸爸就在后面!”家霆抚慰着她,原来以为是虚幻的想象,现在成了炽烈的激情。他说:“他见到你一定非常非常高兴!”说这话时,他看到在不远的雾气中,童霜威正蹒跚迈着步伐走来。他大声高喊:“爸爸!您看呀,素心在这里!……”他搀着欧阳,说:“快!见到你太高兴了!快让爸爸看看你吧!我知道,你一定有奇特的遭遇!过一会儿就讲给我们听听吧!我们再也不会分离了!”
月色晶莹,江水在欢畅地奔流向前,白雾在江面上像轻烟又像棉团似的浮动翻滚。在这初秋的夜晚,在辽阔的江边,可以看到那在天上飞行的两盏“孔明灯”,一前一后,一高一低,仍逗留在空中,划破了长空的黑暗,放射着光芒,在飘飘荡荡。远方的山,在虚无缥缈间正若隐若现……
1986年10月─1987年6月完稿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