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重庆的房屋多数都建在山上或山腰。陡峭的崖坡,一级级的石板阶梯,真是山高路不平,老是爬坡上坎。气压很低,天气炎热,使人心胸沉闷。
中央党部终于派了C.C.大将方治来作礼节性的看望。高个儿瘦削的方治是桐城人,抗战前做中宣部长时,他和那位日本夫人住的洋房离潇湘路不远,同童霜威常有点头之缘。抗战后,方治在家乡安徽做省党部主任委员,广西军队驻扎安徽,桂系掌握军政大权。他同桂系矛盾闹得十分尖锐,最后狼狈离职到了重庆。如今正传说他要出任重庆市党部主任委员。“道不同不相为谋”,童霜威谢谢他来看望的好意,但什么心里话也不同他说,也并未因他来就对C.C.有好感。
只是从方治闲谈中,童霜威听到了李宗仁从老河口他那第五战区司令长官任上坐小飞机来重庆花天酒地的消息,说是住在李子坝八号白崇禧公馆。童霜威心中不禁一动。他同李宗仁当年北伐前后在上海相识,对李宗仁谦恭下士的态度印象不错。抗战后,从台儿庄大捷到五战区在随枣会战和豫南鄂北会战的胜利,都使他对李宗仁有好印象。但方治说李宗仁离开前方来重庆花天酒地,他又有些反感。心情矛盾:想去看望李宗仁谈谈时局,又觉得去也无聊。冯村知道了,说:“让我了解了解情况再说。”冯村当年做记者时到过五战区,又认识在上清寺的五战区驻渝办事处处长杨忆祖,同杨忆祖联系后,才知是C.C.有意在造李宗仁的谣言。李宗仁因前方离不开未来重庆。杨忆祖是个头剃得光秃秃的黑红脸军人,笑呵呵地恭敬有礼。同李宗仁联络请示以后,备了四色礼品来看望,特代表李宗仁问好,并表示欢迎童霜威到老河口去看看,说那里附近有座海山,可以避暑,还有武当山名胜可以游览。童霜威虽然懂得这种“邀请”不过是一种客套,却觉得李宗仁这是“雨中送伞”,已经值得欣慰了。
一连多天,童霜威总在外边访友。家霆闲来无事,除了看书,常在外边逛逛。从上海来到大后方,他抱着要了解、熟悉陪都的心理状态,决心要好好睁眼看看这个重庆城。冯村对他说:“我实在太忙,你一个人就多看看吧!多看看就对大后方有个正确的了解了。”
家霆有时在都邮街逛逛中华书局,有时到兴隆街看看赶场的盛况,有时到两路口中央图书馆里找一个偏僻清静的角落坐下看看书。有时看一场话剧或电影。也有时到朝天门江边散步,挤在那些头上缠白布的、脚下踩草鞋的、背上背背篼的本地农夫当中,吹吹长江和嘉陵江送来的微凉的江风。当然,更随处跑跑,像个观光的旅客,也像个有心的记者。
朝天门旁有户人家养着一群鸽子。鸽子结队飞翔,在天上兜圈子。鸽子在飞,总使家霆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想起战前在南京潇湘路时的情景。那时养了许多鸽子,他下课放学回家是每天赶鸽子练飞的。可是,童年的旧梦已经多么遥远了啊!
家霆在外边逛得多了,东张张,西望望,对重庆的面貌也看得更清楚了。这里有繁华热闹的街道,高楼深院的花园洋房,奸商权贵们在花天酒地。更有破烂肮脏垃圾成山的小街小巷和用楠竹架在高坡上的竹架危楼。每隔一二里路,就有个卖自来水的管子,担水的人常排成长长的长蛇阵,阻碍着交通。去年的疲劳大轰炸已经过了,但敌机轰炸破坏的断垣残壁仍在。奸商勾结官吏,囤积居奇,哄抬物价,大发国难财,通货膨胀,物价飞涨,政府颁布了“限价令”,不许货物涨价,市场上人心惶惶,抢购成风。在茶馆里,公开谈论现状,悲观失望牢骚满腹的人处处都有。虽然严令禁赌,走过临街的房屋,常常可以清晰听见麻将牌声噼噼啪啪。明令禁烟,只要经过深宅大院附近,也可以闻到随风飘来的鸦片烟香。江边那些门招灯笼上写着“未晚先投宿”的小客栈门口,掌灯时分,门口常隐约看到帘后闪现着一些卖淫的涂口红抹胭脂的烫发女人。大饭馆里,政府下了皇皇布告整饬风气:请客菜肴不得超过六盘一汤,并且严禁饮酒。但令不行、禁不止!到处仍看到的是大吃大喝。在上海歌楼舞场流行的一些歌曲,在重庆的跳舞厅和咖啡馆里也在流行,傍晚经过跳舞厅就可以听到里面吹奏着的靡靡之音。
家霆当然绝对想不到今天傍晚在闲逛时会突然迎面碰到了老同学谢乐山。
家霆是从两路口逛到曾家岩附近时经过都城饭店碰到谢乐山的。都城饭店生意兴隆,乐队正在吹奏着《满场飞》,一支在上海听得烂熟了的歌曲。两年前,有一次同舅舅柳忠华见面,那时舅妈杨秋水还没被刺死,带家霆到一个名叫“绿野”的小舞厅里同舅舅见面,也听到过这曲子。现在,都城饭店里一个歌女正在唱:“……勾肩搭背,进进退退……你这样对我眉眼乱飞,害得我今晚不能安睡。……”舞场门口男男女女进进出出。马路上,一辆辆小轿车驰过。舞场附近,一家溢出麻辣味的小吃店顾客很多。有个看相测字的小摊,围着些人在听那戴眼镜秃顶的老头儿唾沫飞溅地算命论相。
忽然,家霆看到从闪亮着霓虹灯的饭店大门里,出来了一对男女。男的吹着爵士乐口哨,女的挽着男的右胳膊,亲昵地媚笑。穿得都很时髦。
男的是淡褐色派力司西裤、雪白的衬衫,红底黑点领带,左手挽着一件藏青色西装上衣;女的是浅绿色连衣裙,披着烫过的长发,发上扎了一根紫红色的缎带,笑声轻盈。
家霆仔细一看,男的矮矮的个儿,身体结实,西装分头。一看那蛤蟆眼和蛤蟆嘴,家霆就认出是谢乐山了。谢乐山的身材比过去高了一些,模样变化不大,越长越像他父亲谢元嵩了。
天下真大也真小!谁能料想,同谢乐山会在山城又相遇了呢。
谢乐山一眼也发现了家霆,倒是他先打招呼,惊奇地张大了嘴:“啊啊,哈哈,童家霆!你怎么也在重庆?whereareyoucomefrom(你从哪里来)?”
家霆明白:虽然《时事新报》和《商务日报》刊登了父亲到渝的消息,谢乐山这样的花花公子,是不看报的。况且,重庆的报纸很多,就是看报,也未必就看《时事新报》和《商务日报》呀!
家霆有点距离地说:“从上海来,刚到还不久。”语气生硬冷漠。他的心情复杂,想到了谢元嵩出卖爸爸的事,想到了自己同欧阳素心的事,又看到那个头上扎缎带的少女表情上不希望谢乐山逗留谈话,摆出一种要挽着谢乐山快走的姿态,就更不想多说什么多问什么了。倒是谢乐山说:“哈哈,我现在进了中华大学经济系。你呢?”他是自我介绍,显然也有炫耀,表示他是个大学生了!他喝了酒.说话时嘴里喷出浓郁的酒气。
家霆摇摇头,诚实地说:“还没有安顿下来呢。反正,还得拿高中毕业文凭!”
“啊……哈哈!”谢乐山带点醉态地笑笑,“老同学,我这人是‘宰相肚里好撑船’的!有空,请到中华大学来玩,我请你吃饭!家父到美国考察去了!哈哈……”他语气里也仍在炫耀,喷着酒气。
家霆感到同他说话简直是受罪,想摆脱他迈步走了,点头敷衍地说:“好好!”
谢乐山被女的挽着右臂要拽走了,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说:“我们的老同学在这里的可不少呢!你小时候养鸽子的搭档杨南寿当上空军了!韦锋考上了军校,在湖南前线负了重伤险险送命。还有,哈哈,童家霆,你同欧阳素心不在一起?”
家霆摇摇头,坦率地说:“她在香港!”
“胡说!”谢乐山耸肩膀,撇撇嘴,“你的Sweet-heart,我是不会抢你的!她在重庆你以为我不知道?”
家霆看他那副疯疯癫癫的样子,酒确是喝多了,不再说话。
谢乐山突然笑笑,挤挤眼做个鬼脸:“我成全你们!成全……”谢乐山打着嗝,摇着手做着再会的姿势被那女的挽着胳臂拖走了。这个花花公子,在上海那样,到重庆更进一步了。
家霆愣愣站定,看着谢乐山和那少女的背影消失,心里滋味奇特。他明白,谢乐山是开玩笑,揶揄他,甚而可以说是报复他。但这玩笑却搅动了他内心的安宁。如果欧阳素心真在重庆,该多好呀!他深深思念着她。她当初那样神奇地闯入了他的生活,后来偏又倏忽隐逝得无影无踪。她在陷落了的香港,现在怎样了呢?香港陷落前,曾遭炮击,黑社会分子到处抢劫,日军进香港后见人就开枪,还大肆奸淫。港九粮荒,出现饿殍。欧阳在战火中会怎样呢?
岁月多么急促,战前的事还如同昨天。童年、少年,在战争中瞬息都过去了,留下了多少怅惘和难忘的记忆啊!
家霆心里寂寞。在成都离开舅舅柳忠华后,寂寞感就开始强烈起来;到了重庆,寂寞感更加强了。爸爸忙,忙于为自己在重庆立定脚跟酬酢,也忙于想触摸重庆的政治脉搏和政治动态。尽管他忙碌,总不断透露出一种受到冷落和淡漠以及见到不平与政治腐烂的失望感。因此,话变少了,人也憔悴了。冯村舅舅工作忙,朋友多,家霆同他谈过几次话。他对家霆同从前一样亲切,但自从爸爸将叶秋萍的话告诉他以后,他仿佛变得特别谨慎了,话说得不多。看得出听得出他对当局和重庆的一切不满,但却很少再发表慷慨淋漓的言论。家霆感到闲居着无所事事的生活十分痛苦,也很不安定。真想快点上学。学校的暑假也快结束了,爸爸何去何从还没有定下来。他将在哪里入学?他感到茫然。同谢乐山分手后,就是在这种心情压抑的状态下,回到“渝光书店”楼上的。
家霆上楼时,发现冯村舅舅正同爸爸在谈话。爸爸情绪不错,似乎有什么高兴的事,在说:“吃了晚饭,我就去!”
家霆问:“爸爸,到哪里去?”
童霜威不无兴奋地说:“冯焕章(①冯玉祥(1882—1948):字焕章,国民党爱国将领,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领导人之一,这时是国民党中执委常委、国民政府委员、最高国防委员会委员、军委会副委员长。)先生从北碚回重庆了,要我去谈谈。冯村给联系好了,今晚就去。”
冯玉祥,字焕章,家霆知道。家霆听到过流传的一些关于冯玉祥的故事:他身经百战当了西北军的总司令了,还替士兵理发。是他派兵把清朝最末一个皇帝溥仪赶出皇宫的。家霆记得爸爸说过:冯玉祥是一级上将,但一直受老蒋排斥。冯玉祥主张抗日,同蒋虽是拜把子弟兄却政见不合,战前在山东泰山隐居,读书习字、画画、写丘八诗,表示愤慨。家霆还记得抗战前在南京潇湘路,有一次跟爸爸到新住宅区宁夏路二号于右任公馆去时,见到过冯玉祥。那是冬天,个儿高大、方脸盘胖胖的冯玉祥,头戴一顶灰色布帽,穿件旧蓝布棉衣,脚上一双布鞋,像个大兵。讲话声音洪亮,是北方口音,慷慨激昂。后来,爸爸到宁海路二十一号冯玉祥公馆去看望,向他索过一幅彩墨画,画的是两个绿叶红萝卜,边上他题了丘八诗:“红萝卜,真正甜,吃了气力如猛虎。如猛虎,去抗日!”后来,有一次,听到家里来了个客人同爸爸谈起冯玉祥。那客人说:“冯焕章当年是个军阀!故意穿得那么朴素,全是虚伪!”爸爸不同意,回答说:“冯焕章是个‘知今是而昨非’的人,不能把他同那些旧军阀同等看待。也有人叫他‘布衣将军’的!一个人如果老是穿得朴素,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都这样,假的也就是真的了!”……前些日子,冯村为爸爸去同冯玉祥联系,说冯玉祥去北碚小住了,爸爸很遗憾。听冯村介绍,说冯玉祥对大后方许多事都不满,敢仗义执言,到处都作抗日宣传。没想到,今天冯玉祥又回来邀见了!从爸爸兴奋的表情上,家霆感到爸爸在目前这种心情下似乎是迫切想同冯玉祥见面听他谈谈的。
童霜威在问冯村:“冯先生住在哪里?”
冯村说:“他刚到重庆时,住在巴县中学。但,那儿的房子被日寇炸毁了,他就搬到了歇台子村,在村西北的罗汉沟内,盖了一座小楼,自己题名为‘抗倭楼’。歇台子村,从市区去,绕过浮屠关下去还有七八里,去也不方便。现在他借住在上清寺特园康庄二号。去,不太远。”听到这里,家霆脱口而出:“爸爸,我能同您一起去见见他吗?”
“当然可以!”童霜威说,“我带你去见见他。他总算是个不一般的大人物了!有人说他是‘倒戈将军’,实际他倒戈都倒得很对!他从小在清朝军队挂上了名,但他反清;袁世凯要做皇帝,冯玉祥在袁的新军里任职,反袁倒戈;张勋复辟,冯玉祥又讨伐张勋攻破了北京;曹锟贿选总统,祸国殃民,冯玉祥起兵讨伐曹锟、吴佩孚,任国民军总司令。不久,他派兵将清朝废帝溥仪逐出皇宫,大快人心!他提出了迎接孙中山先生北上的主张。北伐时,他在西北集结旧部,通电响应,并被推为国民联军总司令。此后,他虽与老蒋换帖结盟,但始终受到蒋的排斥。他一直主张抗日,喜欢和大兵、老百姓接近,为呼吁抗日做了不少工作。当然他并不是完人,但总的来说,这人不错!”说到这里,童霜威朝着冯村说:“冯村,你也一起去吧!”这么说了,忽然想起叶秋萍那天在汽车里谈到冯村的一段话,马上变了主意,说:“啊,不,你还是不去的好!”
冯村知情解意地说:“你们久不见面,也该长谈谈。我还有点事,就不陪着谈了。等一会儿,我给你们带路,送你们去。”
后来,吃晚饭后,临走之前,童霜威突然又把抽屉里一包从河南灾区带来的“粮食”拿在手里。家霆明白,爸爸是要带去给冯玉祥看看,为灾区人民呼吁。
冯村陪童霜威和家霆去上清寺特园康庄二号。送到特园附近的一个路角上,冯村指着特园方向,说:“秘书长,我不陪你们进去了。一小时后,我一定在这附近等你们,一同回去。”
童霜威点头说好,带着家霆同冯村分手,去冯玉祥的住处。
窗外,有棵桂花树正开着花播着醉人的香气,轮廓朦胧的云片,浮滞在碧蓝的天上。有不知名的小虫在花草丛中吱唧呜叫。冯玉祥很热情,握手热情,方脸膛上表情热情,说的话也热情。他该是六十岁了,看上去红光满面,精力充沛,体态稳健,坐在藤椅上腰板如同石壁一样挺拔。说一口北方话,毫无家乡安徽巢县的口音。
他穿一套发了黄的旧白老布的中式短褂裤,布鞋,新剪的平头。短褂嫌紧,裹着身子,穿着十分简朴,带着土味。胖胖黑黑的方脸盘加上两条浓眉显得威武。声音洪亮,在楼下一间小会客室里同童霜威父子交谈。这间小会客室里,桌上有笔砚,铺着宣纸,有不少写成了的条幅、对联一卷卷地放在桌边。也有些线装书、洋装书堆放在桌上和竹书架上。
冯玉祥不抽烟,不喝茶,也不敬人香烟。副官来敬了两杯凉开水给客人。冯玉祥要童霜威喝点凉开水,又要家霆也喝点凉开水,说:“天太热,你们喝一点,凉快凉快!”又说:“听说童先生来了,很高兴。真想听你谈谈沦陷区的情况。”
童霜威很快就扼要把沦陷了的上海、苏州、南京等地的见闻和自己遭难脱险的情况以及日寇的凶残、汪逆的卖国逐一讲了。
冯玉祥听了,满脸义愤,说:“从中国历史的角度看,抗战是国人经过百年挫折之后重新挺胸屹立、变次殖民地为独立主权国的重大契机。因此虽然百万以上将士慷慨捐躯,几千万同胞流离失所,锦绣山河半成焦土,但付出这种代价绝不是毫无意义的。”童霜威点头表示完全赞同。
冯玉祥转了话题说:“我们大家把汪精卫弄成副总裁,是瞎了眼,应该向国民认罪!”又激动地说:“这个卖国贼其实早就露原形了!武汉沦陷前,在武昌。”他回忆道:“有一次开最高国防会议,蒋介石、汪精卫、白崇禧和我四个人谈话。汪说:‘说抗战就可以了,还说要抗战到底,这怎么讲呀?’我说:‘把所有的失地都收回来,不但东三省,就是台湾什么的,都要交还我们,并且日本帝国主义要无条件投降,这就是抗战到底!’汪逆气得脸通红,扭脸对蒋介石说:‘做梦做梦!’我站起来说:‘做梦?是做梦!你知道吗?有人做梦是当主人,有的人做梦是当奴才!’这次谈话不欢而散。那是我与汪逆最后一次见面。”说到这里,他抚勉童霜威说:“童先生,你算得是个真正的中国人!我下午写好了一副对联,应当送你作为礼物!”
他坐椅旁的茶几上放着一只铁磬,一个木槌。他像和尚敲木鱼似的敲了两下。一会儿,进来了一个秘书模样的年轻人。
冯玉祥抬眼瞅了瞅秘书,慢声地说:“下午我写的那副对联呢?我要送给童先生。”
那位年轻的秘书去书桌上从一大卷宣纸中找出了一副对联拿过来展开在童霜威和冯玉祥面前。童霜威和家霆见这副对联的上联是:“要想着收咱失地”,下联是:“别忘了还我河山”。写的是隶书,苍劲有力。
秘书去将对联放在桌上,打开砚台盖,舀水磨墨。冯玉祥起身,在笔筒里取毛笔舔墨,在对联上落了款,写的是:“霜威先生,希望你发扬爱国精神!”下面是:“冯玉祥,三十一年九月”。
桂花的馨香从窗外随风悄悄传来,沁人心肺。秘书轻轻走了出去。
冯玉祥脑门上现出了几道深深的皱纹,说:“我这次到北碚缙云山,住在接官亭后面的一间草房中,同陈铭枢(①陈铭枢(1889-1965):字真如,国民党爱国将领,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领导人之一)住在一起。你认识他的吧?”
童霜威点头,说:“过去在上海、南京都见过面的。”
冯玉祥说:“你有空可以看望看望他,大家谈谈。张荩忱(②张荩忱:张自忠,字荩忱。生前为抗日三十三集团军总司令兼第五战区右翼兵团总司令。抗日战争中,一九四二年五月鄂中战役牺牲于湖北宣城南瓜店,葬于重庆北碚梅花山)牺牲已经两年多了,陵墓竣工,我和陈真如同往北碚吊唁他。他是为国为民死的。我这副对联就是在凭吊他时,在他墓前想成的。”
童霜威心里感动,说:“冯先生,你战前在南京时送我的一幅画,我常惋惜因为战争丢失了。今天这副对联,我拿回去将来一定裱了挂起来。”
冯玉祥猛然抬起了头,眼睛里闪出了愤怒的光芒,苦笑笑说:“唉,你挂我想当然不会成问题。不过,确实有人因为挂了我的对联被特务秘密逮捕入狱的呢!你刚到重庆,对这怕还了解不多吧?”他将写好的对联递到童霜威手上,走回来,仍旧坐在藤椅上。童霜威将对联交给家霆拿着。父子俩又在冯玉祥对面的藤椅和木椅上坐下。
冯玉祥气哼哼地说:“现在是特务世界,利用特务来毁坏爱国人士。特务成了太上皇,代替日寇来自己杀自己。蒋介石说‘黑是白’,谁也不能说‘黑是黑’,完全希特勒作风,专制独裁。他们就知道反共,造谣来骂共产党。可是我说:我同共产党交朋友,没有吃过亏;同蒋介石拜把兄弟,可给他弄得我好惨。蒋这个人,排斥异己,他只知有己,不知有人;只知有我,不知有公;只知有家,不知有国!所以抗战给他领导得这样糟。我常想,中国必须提倡一种利他精神。凡事只要利他不利己,国家的一切事情就好办了!可不能像《三国演义》上的曹操:‘宁肯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童先生,你以为如何?”
童霜威点头,问:“冯先生看这抗战形势怎样?”
冯玉祥气概不凡地把头向后一仰,说:“现在,日本飞机来轰炸得少了,由于敌后牵制了许许多多日军,日本又忙着在同美国作战,前方一时还没有大的战况,又由于同美国站在一边了,有的人就过于乐观了,好像形势好得了不得了。当然,从长远看,我冯玉祥也认为只要坚持抗战日本总要失败的。但如果看不到国民党的腐化不争气,那就是睁了眼说瞎话。现在重庆的大官、大商、大军人吃喝嫖赌朱门酒肉臭。当兵的呢?吃不饱、没衣穿,挨打骂,病死的很多。当军官的没有不吃空缺的,军纪很坏。这种军队怎么打胜仗?我今年二月写了军队中的弊病三十五条当面交给蒋介石,希望他认真查、认真办、认真改。可是屁的下文也没有!”
童霜威不由得高高地挺起胸脯,吐了一口闷气。家霆心里也像流动着火热的岩浆。
冯玉祥右手做着愤激的手势继续说:“我听说日本为了准备今后长期同美国打,正想竭尽全力处理中国问题,尽快迫使我们投降,这就一定会要采用军事、政治两种手段,以后必定还有恶战,也必定还有招降活动,甚至日本也可能会采用促使国共矛盾激化的手段。形势是不能盲目乐观坦然处之的。有见识的爱国的国民党人,应当为坚持抗战、团结、进步,发挥自己的作用。”
童霜威见冯玉祥的分析合情合理,激动地用赤诚火热的语言把河南的灾情、军队的扰民害民、高级将领骄横跋扈贪赃枉法的黑暗情况,以及毕鼎山之流的调查、河南仍在征实征粮征丁等情况,老老实实地讲了。
家霆在一边听了,也热血滚滚,有时插嘴补充情况。
冯玉祥听到汤恩伯的情况时,哼了一声说:“他是‘天子门生’!×他祖宗!”看得出他气得要爆炸。全部听完,他吁了一口气,恼恨得像火山爆发似的说:“我想,走遍世界也看不到有这样的政府吧?我真为中华民国不胜危惧!这种做法如果不把人心全部失掉是誓无天理!”他那炸雷似的洪亮的语调凝聚着他沉重激昂的忧虑。
童霜威忽然将那用手帕包着的“粮食”解开摊在冯玉祥面前,说:“焕章先生,我这次来,特地带了这件‘礼物’送您表示致意。因为我知道,你是敢于为民请命的。我力量微薄,初到大后方尚未安身,下情难以上达。只有请你为河南灾民登高一呼了!”
冯玉祥看着那些“粮食”,用手一块块拿起来细看,又将一块观音土掰了一点放在嘴里咀嚼,忽然眼眶红了,爽快地点头说:“好好好,你这是最珍贵的礼物!我明知,我说话现在也不会起作用,我还是要说!一定要说!明天,我就把你这包礼物去转送给我那把兄弟!我要叫他用嘴亲自尝一尝!”他站起身来,将手巾包扎好放在身边茶几上。然后,忽然掏出手帕来拭泪。
童霜威动感情了,觉得自己尽了心。到重庆后,他同于右任、叶秋萍都作过长谈,但惟有今晚同冯玉祥谈到现在,他才感到有一种消除心头压抑轻松了一点的感觉。他说:“冯先生,今后我要努力学你!以我单薄的力量,为坚持抗战和国家的团结、进步发挥作用。”他觉得在人生的竟争和赌博中自己是一个失败者,但在人生应当作出正确的选择上,自己却不是一个弱者。说这点话时,他心情是悲壮豪放的。
窗外的桂花香,仍长久地飘浮在空气中,似乎永远不会散去,吸入胸中,遍体舒服。童霜威和家霆看见冯玉祥听了很高兴,说:“童先生,你说得好!我们应当都这样做!”
后来,同冯玉祥告别,冯玉祥送到门口,用大手重重拍拍家霆肩膀,说:“青年学生是中国的青年主人,中国的希望在你们肩上!”他话说得不多。家霆手里攥着冯玉祥写赠爸爸的那副对联,听了冯玉祥的话,觉得心里热呼呼的。
外边,夜色浓黑,天有雨意。家霆随童霜威走出冯玉祥住处来到马路上。远处、近处全都模模糊糊,像是罩上了透明的黑雾。黑雾像无形的网神秘地飘游,昏暗、阴沉。街灯阴暗,光线发红。远处星星点点的灯光像鬼火眨眼,山岗、树木都影影绰绰看不清。
童霜威沉默着。家霆知道爸爸心里很不平静,是在思索什么。他看到刚才冯玉祥拭泪时爸爸的眼圈也是红的。他觉得此时此刻他是了解爸爸心情的。同冯玉祥见面,听冯玉祥讲了那么多的话,可以思索体味的地方实在太多了!父子俩急匆匆走着,走到了路角同冯村约定见面的地方了。奇怪,空荡荡的没有人。站了一会儿,童霜威说:“咦,怎么的?冯村他没有来?”
家霆迈步向四周看看,忽然瞥见阴暗处一条肮脏的臭水沟旁堆放着垃圾,飘来一股腐烂的气息。就在那阴暗的角落里,有个穿衬衫短裤的人一闪。家霆顿时提高了警惕,回来挪步走近童霜威身边,说:“爸爸,有人盯我们的梢!”
童霜威轻声紧张地说:“是吗?”又说:“难道冯村出事了?”他语气焦灼,他忘不了叶秋萍同他说过的话。他那天参加鸡尾酒会回来,同冯村已经说过。但冯村笑着说:“叶秋萍一定误会了!哪有他说的那些事呢?要是有条件,我真想在政府里干个公务员。要是秘书长你有了好的职务,我就干脆跟着你仍当秘书算了!我做过记者,来往的人自然左、中、右都有。中央要人也是可以成把抓的呀!他为什么神经过敏呢?再说,这社会的现实,也总不能使人闭眼不见、对一切都来歌功颂德呀!秘书长,有机会你给他讲讲,我冯村如今不爱过问政治了!我还订阅《中央日报》呢!天天都看的!……”他的话似幽默讽刺又似乎很认真。
但现在童霜威很怕冯村出事,冯玉祥刚才就对特务的事说了不少。冯村一向守信用,他讲定一小时后来接我,不会不来的呀!这么想着时,他心里十分难过,顿时担心冯村已经出事被秘密带走了。他想:如果真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一定要上下奔波营救他!他低声对家霆说:“走!我们回去!看看冯村到底怎么了?”
童霜威和家霆匆匆启步。阴暗处那条臭水沟旁的人影果然也移动了。两人也不管他,匆匆迈步,远远的盯梢的人果然像个尾巴似的跟着。快走近公共汽车站时,恰好一辆公共汽车开来停站。
家霆对童霜威说:“爸爸,快!上车!”
当车门开时,有乘客下车,家霆拥扶着童霜威刚一上车,车门“砰”地一关,车子“呜”地发动开走了。从车窗里,看到黑黝黝的窗外那个盯梢的坏蛋正跑着赶到车站上来。可惜太迟了,他被甩掉了。
随便坐了两站路,父子俩下车,走回都邮街去。满头大汗,到了“渝光书店”楼上,高兴地看见冯村正在房里坐着,穿了汗衫看报。家霆喜悦地说:“啊,业冯村舅舅,你在这里悠闲啊!”
童霜威也欣慰地说:“我们真以为你出什么事了!你没有去?”
冯村笑着说:“准时去了!可是那里竟有‘义务随从’盯梢!我觉得不好,只有离开算了!将他甩掉,就先回来了。”
童霜威叹口气,恼怒地跺脚说:“唉,真成了魍魉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