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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 中 山在虚无缥缈间 第一卷 孤岛岁月有,黄浦江,水滔滔 五

所属书籍: 战争和人

    童霜威又在更加愁闷苦恼中度过了十分无聊的一天。

    昨夜发生的事造成的不幸感,到今天上午仍未消除。现在,方丽清在她母亲房里还在嘤嘤哭泣,弥勒佛般的方立荪摇着蒲扇移步走进房来,脸色难看地坐在他对面那张小沙发上了。

    昨天傍晚,天擦黑时分,金娣娘来后,童霜威通过家霆给金娣娘一些钱的事,造成了方丽清一顿台风式的脾气,又是哭,又是骂,叽叽咕咕再也吵不完,闹得不可开交。连方老太太、“小翠红”和“老虎头”来拉她去继续打麻将,她也不去了。幸好,家霆回来说:人家金娣娘母女不肯收这点钱,方丽清将钱收回后,才又洗了脸搽了脂粉回到麻将桌上去。

    当夜,童霜威等着方丽清打完了麻将回来睡觉时,郑重其事地宣布:“丽清,我决定马上离开上海。上海我是住不下去了!再住下去一定要出事!……”接着,将见到李士群的事告诉了方丽清,目的是使她警觉,爽快地点头。

    想不到方丽清阴阳怪气,换了睡衣上床,揭开蔻丹瓶在指甲上涂着猩红的指甲油,说:“人家请你吃饭,是好意,不要香臭不分,胆小得像芝麻,疑神疑鬼,没出息!你要是胆量大,像立荪那样,早就升大官发大财了,也不会老是坐冷板凳。我看谢元嵩是聪明人,他参加,你为什么不能参加?汪精卫一直对你不错的嘛,想拉你,你就狮子大开口,问他讨个部长做做!”

    童霜威生气地说:“我不能当汉奸给人指着脊梁骨骂!”

    方丽清摇头:“我不懂你们政界的事。反正,人活着不会当官捞钞票是阿屈死!什么汉奸不汉奸,总不能死要面子活受罪做阿木林呀!”

    童霜威忍无可忍了!他还从来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这个女人呀!忍让已经到饱和了!她这样是要毁掉我的一生的!童霜威厉声说:“我为了要到香港去,简直到了哀求的地步了,你还是不松口,你想要我死吗?我对你说,我非去不可!你把我的钱拿出来!不然……”

    “不然怎么?”方丽清这女人软硬不吃,精心涂着蔻丹慢吞吞地说,“你那点棺材钱早用光了!”

    “胡说!我的积蓄两万多块钱这么快就用光了吗?”

    “山也吃得空!钱怎么用不光?你现在带着儿子是在吃我的!”

    “你让不让我走?”

    “你有钱自己走好了!”

    “我的钱都交给你了!”

    “废话!你有本事就自己拿钱走!我的钱你一只铜板也别想动!”

    俗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童霜威简直气昏了,“啪”的一个耳光打在方丽清左边漂亮的脸孔上,说:“你简直是要害死我!你这个惟利是图的女人!我打死你!……”说这话时,他长期积酝在心胸中的所有怨恨和气恼都涌出来了,有点像发疯。

    一瓶蔻丹被甩到了地板上,鲜血似的泼溅得一地。方丽清从来没被人打过,也从来想不到会挨童霜威的打,捧着左颊“哎哟哎哟”哭喊起来,大叫:“救命呀!救命呀!……”随即从床上滑到地上,在地板上打起滚来。睡衣沾满的蔻丹,像沾满了血,她哭叫的声音像屠宰场里猪的哀叫,在夜深人静的时分,分外刺耳。

    童霜威心里发慌,有点懊恨自己动了手,心想:唉,这下更糟糕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呀!我是有身分的人,岂能打女人?一时放不下脸面来,仍板着脸说:“你起来!你要不要脸面了?深更半夜吵得四邻不安,成何体统?反正我告诉你,你要是再不答应我走就不行!……”

    但,方丽清偏是不要脸面,叫得更响:“救命呀!童霜威打死人了!童霜威要杀人了!……救命呀!”

    看得到弄堂对面房子里的二层楼上、三层楼上一间间房里的灯都亮了,有人跑上阳台朝这边张望,也听到关着的房门上有人“咚咚咚”、“嘭嘭嘭”敲打,是方老太太焦灼的声音在叫:“丽清!什么事呀?……开门!……快开门!”

    方丽清仍在地上杀猪般地乱滚乱叫:“救命呀!童霜威要杀人了!……”

    童霜威乱了心神、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想起了看过的京剧《坐楼杀惜》,感到自己简直有点像宋江被阎婆惜逼得无可奈何的心情了,说:“丽清,起来!还乱叫什么?有话好好谈嘛!”

    换来的仍然是方丽清的尖叫声:“杀人了!救命呀!童霜威杀人了!”

    “嘭嘭嘭嘭!”敲门声更急更响,看来外边聚集了方家老少,都在敲门,人声嘈杂。

    童霜威扣好睡衣钮子,没奈何地只好趿着皮拖鞋去开门。门开了,方老太太炮弹似的一头冲进来,“老虎头”、巧云、方雨荪、“小翠红”、“小娘娘”、传经、家霆、阿金……都在房门口。方老太太一把抱起披头散发在地上打滚的方丽清,“肉啊!肉啊!”哭叫起来:“怎么了呀?怎么把我女儿打成这模样了啊?……”等到发现红的是蔻丹不是鲜血,才冷静下来。

    其余的人都在房门口张望,没有进来。

    童霜威痛苦地解释:“唉,其实没有什么事,她就这么大哭大叫……”

    方丽清蹙着眉头仍在叫嚷:“童霜威打人了呀!要杀人呀!要打死我呀!……”

    方雨荪大约是了解自己妹妹的个性的,观察了一番,发现并不是什么杀人救命的事,不外是夫妻龃龉,淡淡说了一句:“姆妈,劝劝妹妹睡吧,都一点钟了!不要吵得四邻不安给人家笑话。有话明朝再说!”说完,他叫了“小翠红”回房去了。

    方丽清仍在闭着眼干嚎:“童霜威打我了!打我耳光!他要杀我!……”说着,哭着,叫着。

    方老太太也仍在心疼女儿,一口一个:“肉啊!肉啊!……你静静!你静静!……”

    霜威到门口,说:“大家睡吧!大家睡吧!”家霆、传经都走了,“老虎头”和巧云也一个下楼、一个上楼。方立荪有时是喜欢在外边过夜的。今夜是双日,轮着在“老虎头”那里过夜,他没有回来。只剩个“小娘娘”站在门口未走。方老太太不走,她不能走呀!

    方丽清仍在呜呜哇哇地哭,不过不再叫“救命”了。方老太太抱着她,她也抱着方老太太,两人都坐在地板上。

    童霜威叹口气,过去说:“有话明天谈吧!老人家去睡吧!”

    方老太太生气地朝着童霜威发泄:“我的女儿,长这么大,我从来舍不得说一句的。嫁给了你,吃了那么多苦,你比她大十几岁,怎么还要亏待她?你不要没良心!你要再动她一个指头,我同你拼老命!”

    童霜威不愿再多纠缠,也不说话了,去香烟罐里取了一支香烟坐在沙发上点火闷闷吸了起来。听着方丽清哭声更轻了,方老太太也不开口了。他站起身来,对仍旧站在门口的“小娘娘”说:“扶老太太去睡吧。”

    “小娘娘”进房来扶方老太太,方老太太看问题不大了,同“小娘娘”将方丽清扶上了床,让她睡下,板着脸叮嘱童霜威:“我女儿交给你了!出了事要你负责!”

    方老太太由“小娘娘”扶着走后,童霜威想劝劝方丽清,可惜说破了嘴也无用。整整一夜,方丽清先是不断地哭,后来大约睡着了,任凭你同她说什么她都不答。童霜威疲乏透了,后来也睡熟了。到早上八点多钟,被“砰”的一声放炮似的关门声惊醒,发现身边床上空了,方丽清起身走了。他十分扫兴,十分孤独,明白自己的处境更艰难了。

    起身后,阿金照例送来了早点。他问:“小姐在哪里?”

    阿金说:“二老板刚刚回来了。她在楼下二老板房里。”

    童霜威明白:方丽清一定是向方立荪在“告状”。他们方家,这个方立荪既是青红帮的人,又被公认为是“有本事”“吃得开”的人,有事总是由他出头露面解决的。

    果然,现在方立荪蹒跚着进房来了。

    一看他白里泛红的胖圆脸上两只不笑时常露凶光的大眼,童霜威猜不透自己这个大舅子要谈些什么,只好吸着烟闷闷地等着听他先说话。

    弥勒佛似的方立荪也自己取支香烟吸了,忽然说:“妹夫,听说昨天李士群找过你,请你吃过饭?”

    童霜威皱皱眉,点点头。

    方立荪竖起右手大拇指,说:“妹夫,李士群这个人,现在是上海滩上的这个!他给你面子,我也高兴!我的意思,现在中国要想打胜日本,那是想吃天鹅肉,办不到的!做人,处处要讲生意经,要会随风转舵,不能死脑筋。国民政府对你,我看一点也不好。你现在何必出远门去香港、到重庆?你倒不如在上海弄个大官做做,我们也好沾沾光!江怀南劝你的话,你应当听得进!”

    童霜威听他老调重弹,心想:你自己反正已经同盛老三与日本人勾结在一起,办“宏济善堂”做毒品生意了!你比汉奸还要汉奸!我要走,也有远远离开你的因素在里头!你竟老着脸皮劝我当汉奸,真是心肝全无。闷声不响,听着他絮絮叨叨。

    方立荪很来劲,说:“钞票这东西,谁不爱?人说打仗不好,我说打仗是不好,但倒是发财升官的好机会,不可错过!你怕人骂你汉奸,我说不必怕!有权有势有钞票,要人跪下叩头叫你祖宗都办得到!没官没钱成了瘪三,比什么都可怕,连狗也不向你摇尾巴!”

    童霜威心里虽气,昨夜已同方丽清闹僵了,不愿再同方立荪闹僵,捺下性子说:“立荪,政治上的事你不大懂。我要劝劝你,现在上海的情势很复杂。你同盛老三和日本浪人搅在一起,钱一定能赚不少,但这是造孽钱!现在重庆方面在上海的地下人员不少,依我说,你还是规规矩矩做绸缎生意,这才安全。我希望你劝劝妹妹,放我走。男人的事,她不要做主干涉。你说话她是会得听的。”

    方立荪摇头冷笑,说:“上海滩上,我开码头独立门户也不是三年五载了,巡捕房里,白相人里,生意场上,都有我的同门兄弟和徒弟。东洋人都买我的账,我怕啥?‘怕死不得将军做’!你不要自己胆小无眼光,还要劝我没出息!”

    童霜威默然,知道劝也无用,只能考虑自己的问题了,顺着方立荪听得进的路数,说:“立荪,同你妹妹谈谈吧,让我走!她现在经济上控制我,是目光短浅。我去后,做官是不会成问题的。她的好日子在后头,她不要看不到这一点!要是把我留在上海,万一出了事,她也倒霉的!”

    方立荪听了,把半截烟扔进痰盂,脸上没有表情。天热,他不断摇蒲扇,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样吧!妹夫,你也别太急。我看一时半时决不会像你说的会出什么事。你多想想我的忠言,我也想想你说的那些话。反正,再从长计议。”

    说完,方立荪摇着蒲扇站起身来,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说:“我要去睡一觉。”懒散地出房上楼到巧云房里去了,留下了踢踢踏踏远去的脚步声。

    童霜威又陷在孤独里了,头脑里很乱,明白没有能说服方立荪,也明白方丽清的狭隘古怪脾气哪天能消很难预料,自己想走,已经陷人无法着急也无法进行的境地了。心里后悔夹杂着气恼,坐在沙发上闷闷吸烟,像两只湿手沾满了面粉,不知怎么办才好。

    昨夜没有睡好,他觉得疲乏。家里听不到牌声。家霆一早上学去了,方雨荪去洋行上班,戏迷方传经也不在家。“小翠红”等都在方老太太房里劝慰方丽清,隐隐听到说话声和方丽清偶尔发出的啜泣声。“小娘娘”在盥洗室的大浴缸里洗衣,有衣服在搓板上搓洗的“嚓嚓”声和“哧啦啦”的放水声。童霜威心力交瘁,坐在沙发上打起盹来。

    打着盹,也不知迷迷糊糊了多少时间,忽然听到“小娘娘”在门口叫他接电话,说:“打电话的人姓张,名叫张化龙,说是有十分重要的事。我回答他你不在上海。他说,他从香港来,知道你在,你一定会同他谈话的。”

    童霜威心里奇怪:从不认识一个名叫张化龙的人哪!是谁?接不接呢?从香港来的,接这电话不好,不接好像也不妥呀。十分犹豫,又一想:唉,李士群都见过了,还怕谁呢?既说有十分重要的事,怎能不接呢?心里忐忑着,站起身来,走下楼去。

    电话安在客堂间里的墙上。童霜威走近电话机拿起听筒“喂”了一声,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童秘书长吗?您好吗?想不到我给您打电话吧?”

    声音很熟,十分亲热,嗓子有点沙哑,实在一下想不出是谁,童霜威笑笑说:“喂,你是哪位呀?”

    对方说:“我是洪池呀!来上海不久,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了您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一听是张洪池,童霜威头里“嗡”的一响,差点发晕,脑际立刻出现了那个有着一双老像在生气的眼睛走起路来像鸭子的记者来了。这个厕身新闻界挂着中央社记者名义的叶秋萍的部下呀,怎么到上海来了呢?怎么又盯上我了呢?童霜威不能忘记在香港时被张洪池用“借”的名义敲竹杠的事,也不能忘记张洪池陪叶秋萍请他在香港仔吃海鲜并要他同日本人勾搭的事。好不容易在香港甩脱了他,怎么现在他又到上海来纠缠我了呢?童霜威有一种祸事临头的预感,心里懊丧地想:唉,一个人真是不能认识坏人!认识了一个坏人,他就会像一个恶鬼附在你身上永远跟着你,说不定什么时候害得你遭殃。我在上海,已经处境困难,天天担心要出事,再加上这个恶鬼,怎么得了呢!心里想着,嘴上在敷衍:“啊啊啊,是洪池啊,你好你好!我深居简出,不事交游,有病在身,身体不好,正在治病啊!”

    谁知张洪池话中带刺,鹭鸶似的笑了两声说:“咯咯,童秘书长!您在香港突然失踪,原以为您去重庆了,没料到您竟是到上海了!叶先生给您问好呢!”

    童霜威听了,头皮发麻。历来不欢喜同这类人打交道,现在身困孤岛,更不愿搭上关系。自己是个文弱名流,同些开枪动斧的人搀和在一起怎么能行?何况,七十六号李士群之流本来已在威胁,同张洪池交往岂不更增危险?他应付着说:“……啊呀!……他好!我在上海纯粹是养病的,身体好一些我是要走的。”

    电话中传来带点尖酸的几下干笑声。张洪池说:“其实,李士群请吃饭的事我已知道。童秘书长,我有重要事想同您谈谈。”

    童霜威惊呆了,心里五味俱全,似乎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慌乱得未多考虑地说:“请来吧!来谈谈吧!”想不透对方有什么重要事,却想同对方见见面解释解释。

    张洪池滑得像条泥鳅,说:“您那里我去怕不方便,这样好不好,您放下电话马上动身,在汉口路石路的路口上那家大估衣店的门口等我。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谈谈。请注意,您立刻动身,我也马上就到!”

    童霜威斟酌了一下,犹豫,可又不愿放弃机会,不去似乎不行了!只好说:“好吧!我马上去,你也马上来!”

    挂上电话,心里七上八下,回房换了件干净的白绸长衫,拉开抽屉,拿出金怀表来对准台上座钟的时间开足了发条,放在身上。这只表,过去常放在身边。自从来到上海,因为总在家里,表也一直搁在抽屉里睡觉了。看到表,他不禁有了感触:表犹如此,人何以堪?又拿了把折扇,戴顶巴拿马草帽,见方丽清和她那些嫂子们都仍在方老太太房里嘁嘁喳喳,也不管了,走下楼去,在后门厨房里对阿金说:“我出去一下。”立刻从后门走了出去。

    是个晴热的天气,天色蔚蓝无云。转了一个弯,出了弄堂,沿汉口路向石路方向走去。

    洒水车刚驶过,路上湿漉漉的。石路,是估衣店的集中地,全是卖旧衣的。大热天,连皮袄、皮大衣也仍在叫卖。店门前,那些店伙计掀动着旧衣,嘴里像唱诗文似的哼哼成曲,唱的是:“……嗨,看看衣裳勿;嗨,看看衣裳崭勿崭!……一件丝绒旗袍只卖一只洋,三块洋钿买套哔叽中山装!”

    童霜威满头大汗走到石路口那家大估衣店门口站着,鼻子里闻到的是难闻的樟脑味、皮货味、估衣的陈旧味。听着那些店伙计摆弄旧衣的叫卖声,心想:张洪池什么时候能来?心里有些烦躁。

    正在烦躁,瞥见一辆黑色小汽车从南面开来,“嗤”的一声煞车停在他面前路边了。车门一开,张洪池戴着眼镜的黄脸膛出现在他面前,说:“童秘书长,快上车。”

    他跨人车内,车子风驰电掣开动了。他心想:这种人做事真是神秘、迅速!看看张洪池,白哔叽西装笔挺,衬衫大翻领,春风得意的模样。

    他未说话,张洪池笑笑先开口了,说:“童秘书长,您气色很好,身体很好啊!”他两只眼仍旧像是在生气。

    童霜威心里有点不快,没有回答,问:“上哪里去?”

    张洪池说:“去个方便的地方谈谈。”

    童霜威也弄不清司机是哪里的,车子是哪里的,不愿多说话,闭着嘴不断挥扇。

    张洪池也缄默着。车子已经到了热闹的南京路上。路边人头攒动,路中央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揿着喇叭的双层公共汽车和一辆辆小汽车鱼贯来去。到处是商店“大减价”、“大拍卖”的旗招在飘扬,有的商店还在“嘣冬嘣冬”敲鼓奏乐招引顾客。车子一直向西,又向西,疾驶如箭。

    见是往沪西去,童霜威不禁吃惊,说:“到沪西去?”

    张洪池摇头,说:“不,放心,车子是不会开到‘歹土’去的。在靠近巨泼来斯路旁边,有家葡萄牙老板开的‘皇宫’咖啡馆兼旅店,是供外国士女幽会的地方,价钱贵些,一般中国人不大去,便于谈话。已经不远,马上就到了。”

    说话间,汽车转了个弯,又疾驶了一段,在一所花园洋房前停下。铁门旁竖着英文霓虹灯招牌:“PalaceCoffee&Inn”。是白天,霓虹灯未亮,但铁门开着,看到里边花园精致、绿草如茵,有幢三层楼的典雅宅院,蒙着异国田园诗般的色彩。

    张洪池对司机说:“你等着!”对童霜威说:“到了,童秘书长,请下车。”

    童霜威随他下车,进了铁门,只见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白俄上来,殷勤地鞠躬欢迎,请客人顺一条冬青丛中平坦的士敏土路走上台阶进楼里去。上了台阶,到玻璃门前,童霜威猛地一惊。原来门首站着两个彪形大汉,一色拖着长辫,佩大刀,穿清朝戎衣,胸贴“勇”字,武弁打扮,见客人来了,举刀为礼,拉开了扇状活动玻璃门。

    童霜威随张洪池走进厅里,眼前顿时一亮,里面本来幽暗,但灯火处处,一色清宫形式的摆设,嵌入电灯泡的琉璃大宫灯、景泰蓝的檀香缸、通红的大龙凤花烛、绣着牡丹的彩缎椅垫,还有一张红木龙床上放着金银翡翠镶嵌的鸦片烟枪和烟灯、玉盘,供人欣赏。客人到了,景阳钟轻轻地一声声在敲,檀香的烟雾袅袅缭绕。最令人吃惊的,那些仆欧和女侍,有中国人,也有碧眼金发的洋人,男的一律穿前清朝服,拖着长辫,女的全是旗装,点着红唇,扮成宫女。大厅宽敞,有舞池可兼作表演场地,四周用彩色镂空垂帘分隔成一间间,有些男女外国客人喝着咖啡,姿态悠闲,偶尔低声谈些什么,坐得特别贴近。一个中国宫女上来,带着媚笑,微微打躬,将童霜威和张洪池请到里边一间有软沙发的小房间里去,她踩着跷装成了三寸金莲。

    是白昼,却点燃插着十二支蜡烛的枝形大银烛台,用光闪闪的烛光照得一片辉煌。雪白的桌布浆洗得发亮。窗台、桌上有盆栽月季,绿叶疏落,开着朵朵红花和黄花,飘着清香。电扇呼呼地吹。沙发上铺着细凉席。张洪池点了两杯白兰地酒和两个冷盘,外加咖啡、西点。女侍走了。张洪池说:“这里是用噱头赚洋人钞票的!许多洋人来到上海很失望。他们想象中的中国应当有辫子、有鸦片,有三寸金莲,但到中国不一定看得到,在这里就可以饱饱眼福了!”

    童霜威皱皱眉。他对辫子、鸦片、小脚这些辱华的东西都有些反感,觉得这不是个好地方。

    张洪池摸出烟抽,突然笑笑,说:“楼上,是给人幽会处,价钱更贵。还有外国女人出卖色相。每晚,这里可以跳舞,有个白俄女郎在厅中央表演舞蹈。舞蹈像做柔软体操,人倒弯成一个‘O’形,脚能衔在嘴里,愿看的拉开房间的帘幕就能看表演。”听他的口气,倒是常来的。

    宫女打扮的女侍来了,端来了水晶杯盛着的白兰地、色彩诱人食欲的冷盘、一壶银壶装的浓咖啡、半打各式西点,屈膝将饮料、食物一起轻轻放在桌上,拉好帘幕,恭敬地躬身退出。

    隐约听到有极轻微的男女交谈声和笑声,是邻近拉着帘幕的座间传来的。十分安静,远处角落里就座的客人都在娓娓细语,毫无声响。

    童霜威问:“洪池,你找我谈什么事?”

    出乎意外,张洪池舌头在酒杯上发出轻轻的咂咂声,从身边取出了两个信封,递了一个给童霜威说:“童秘书长,请先看看这个!”

    童霜威拆开信封一看,是一封油印填写姓名的信,下边赫然用蓝色印章盖了一个“蒋中正”的毛笔签名名章。

    信是这样的:童霜威同志台鉴:

    卢沟变起,海内震动。淞沪抗战,坚持三月。举国上下,敌忾同仇。日寇虽挟其重兵利器,席卷千里,浸不可制,但今者抗战烈焰愈炽,敌势渐成强弩之末。胜利可期,端赖万众一心扞我国家民族。台端身在孤岛,守正不阿,可敬可颂。特予慰勉,祈更自重。专此顺颂大安蒋中正中华民国二十八年七月

    童霜威读着信。张洪池一边咂酒一边观察他的表情,说:“童秘书长!自从汪逆到了上海后,情况比较复杂。抗日团体在租界内已难公开活动。而且,其中有不少人已经变节了!像原来上海市党部留沪的常委集体都下了水。中央为了重视上海的工作,成立了‘上海统一委员会’领导反汪抗日。统一委员会,开了一批守正不阿者的名单,电请分别用蒋委员长或中央党部秘书长吴铁城名义发函慰勉。您是属于用蒋委员长名义慰勉的。非重要知名人士,分别由统一委员会或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名义去函致慰,动摇者则用锄奸团名义发去警告信。这样,会有利于上海的稳定。您看了这信,该很高兴吧?很光荣啊!”

    轻轻的乐声忽起,奏的是中国的广东音乐,旋律神奇,凄凉。从帘角缝隙中向外看,有一对年轻的外国男女离座正随着乐声在厅中央起舞。没有鼓声指挥舞步,只有随意的舞步在抒情的音乐中觉得一种有节奏的契合。

    童霜威听着张洪池的话,心里十分复杂。此时此地,接到这样一封信,尽管是油印的,确实使他有些动感情。尤其是把他当作重要人物,由蒋介石署名慰勉,更使他不无欣慰。他本来对张洪池在电话上说的李士群请吃饭的事要作解释的。现在看来,那是张洪池在电话上有意刺激他的,不必太介意了。但也自警惕,觉得他们干这一行的消息实在灵通。又一想,“七十六号”的大小头目,听说大部分都来自“中统”、“军统”,他们历来总是“敌中有我,我中有敌”的。好在自己问心无愧,也不怕弄不清的,因此说:“是啊是啊,我虽是日本留学生,但丧失气节、背叛国家民族的事,是十分鄙视也永远不会做的!”说着,将信揣入口袋,问:“你今后,就留在上海了吗?”

    张洪池忽然似笑非笑,将攥在手里的另一封信递给童霜威,用叉吃着冷盘里的熏鱼说:“这是叶先生上月特地写给您的亲笔信,请您过目。”

    童霜威像被针一刺,心里十分不悦,暗想:又有什么麻烦事呢?……从信封里抽出信笺来看。

    信,确是叶秋萍的手书,写的是:啸天我兄伟鉴:

    香江一别,时切驰思。张化龙兄来沪经商,诸事请兄推情鼎力相助。特嘱其趋前面聆教益并致拳拳,诸事由其面陈,请多指点。言不尽意,专此敬颂大祉弟萍民国二十八年七月

    张洪池大口吸烟,说:“我来之前,叶先生说,您是坚贞之士,我到上海有些事一定要恳切拜托,请您支持。运用您各方面的关系,掩护我们在沪宁一带活动的同志,尽量不使遭到破坏。如万一有同志出事被捕,请您要设法营救。叶先生让我向童秘书长转达中央的德意,请您以党国为重,为反汪抗日多出点力。”

    童霜威扇着风扇,仍出汗不止。喝了一口白兰地,苦涩得很,紧张地想:真糟!竟要让我来给他们做特工了!我岂干得了这种事?只要一插手,问题就麻烦了,杀身之祸也来了!声音都变了,说:“呀,这些事我干不了的呀!不是不干,是干不了!我在上海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心里支持,是毋庸说的。可是要我掩护、营救什么的,缺此能耐,答应了是空的,要误事的呀!”

    张洪池喷了一口烟,呷了一口酒,用两只好像生气的眼睛瞅着童霜威,说:“童秘书长,我什么都了解得清清楚楚了。只看您肯不肯出力支持。方立荪是丁啸林的门徒,在上海兜得转,现在同盛老三独家经营毒品,日本人是他后台,大发国难财,这且不说。您同汪精卫过去不错,您同谢元嵩很亲密。‘七十六号’李士群对您也很捧场。”

    童霜威连忙分辩:“我同李士群没有瓜葛,那是上了当才见面的。我这人是不做汉奸的,在上海一直与人不来往。”

    张洪池点头,说:“这我们清楚,不然也不敢找您。但您完全可以利用一些关系做点反汪抗日的事嘛!您不要怕,如果上海呆不住了,可以去重庆,我们可以打电报联系,保护您去。”

    童霜威急切地说:“我正想走!现在的问题是:我内人不让我走。但我决定不管她了!你可否替我联系一下,并为我筹措一笔款子作盘缠?我马上就想先去香港!”

    张洪池摇头笑笑,说:“童秘书长太……了!您岂是个连旅费都要我筹措的人?我的意思:你以后要去随时可以去,包在我身上。但现在,我刚到上海立足未稳,还要仰仗您的掩护帮助。您走了,我怎么交代?叶先生知道了也是不高兴的。”

    童霜威明白:遇到了张洪池这个扫帚星,甩是甩不脱的,既不能得罪他,又不能拒绝他,只能答应下来。我干不了就是干不了!话早说在头里了,将来谁也怪不了我。心里想着,叹一口气说:“好吧,既然一定要我这样,我只能尽力而为。但我有家室,身体不好,目标也大,你事事要小心谨慎。”

    张洪池点头:“好!一言为定!请喝一点。”他举起酒杯。童霜威也只好勉强地举起酒杯,将苦涩的酒倒在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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