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午睡醒来,童霜威趿着皮拖鞋坐在沙发上,情绪很坏。
中午,在“好莱坞乐园”由李士群“请”吃的那顿饭,他胃口再好,吃了也是不消化的。
李士群在吃饭时像发表演讲似的说得很多,不外是“和平运动”如何必要,他们的力量如何雄厚,重庆的抗战如何没有前途,共产党必须剪除,乱世正是群雄逐鹿天下的好机会……这人表里常不一致,令人无从捉摸,有时笑眯眯,有时激动起来竟会用手乱挠头发,牙齿咬得咯咯响,看得出他是个心毒手辣的亡命之徒。
童霜威对干特工的历来厌恶而又害怕。南京潇湘路上的邻居叶秋萍的面孔浮现在眼前。李士群过去是叶秋萍的部下,地位当然难比,面貌、性格也不一样,但有一点是共同的:这类人都凶狠,都心口多变,杀人不眨眼。真后悔今天为什么要上谢元嵩的当!李士群当面要拉我下水,言语中有威胁,我怎么办?谢元嵩出面放圈套,李士群出面唱花脸,说明汪精卫已经属意拉我入伙了!拒绝是危险的,三十六计中只有走为上计了!离开“好莱坞乐园”回来时,李士群给了一个电话号码,殷勤地拍着胸脯说:“今后,有事给兄弟打电话好了,一定效劳!”他让手下派了一辆泰利出租汽车送童霜威走。看样子这家出租汽车公司也是他们有关系的。
回到家,下午三点钟了。方丽清和方老太太、“小翠红”、“老虎头”又坐在麻将桌上了。看童霜威回来,方丽清在牌桌上问:“去哪里了?”
他不愿当着人直率地说出来,含糊地说:“谢元嵩约出去散散心顺便吃了中饭。”心里决定,等她牌散了,今夜好好同她商量商量走的事。心里七上八下,精神疲乏,听着“哗哗”的雨声和牌声,躺上床不知不觉竞和衣睡熟了。
现在,醒来了。雨早停了,听到麻将声“啪!啪!”,洗牌时哗哗像涨潮,他对方丽清爱打麻将的嗜好十分不满。心里空虚寂寞,看看桌上铺着的笔砚、宣纸,无聊地信笔练起草书来。
他记得于右任战前在南京时同他谈写草书时说过:“我中年才学草书,对于古代碑帖,主要是精读熟记,闭目凝神,不时用中指画意,每天就是只记一个字,两三年间也就可以执笔了。”他现在,也是用的这种方法,对“张草”、“十七帖”以及在四马路旧书肆里买到的一本战前于胡子亲自校印的《标准草书范本千字文》,一遍遍看,对照着默默练笔。
写了一张草字,忽又想起了于右任的一件笑话。战前,老于在公馆里宴客,醉后给一个求字的客人,写了一幅字。那人又要再索一幅。于胡子可能感到此人贪得无厌,也许是带着醉意了,竟写了“不可随处小便”六个字,弄得求字的人大为尴尬。但老于呵呵一笑,说:“我醉了,写错了!你把这六个字拆开来装裱就是‘小处不可随便’了!……”于右任是真醉还是假醉,谁知道呢?他如今在重庆,恐怕也不会有当年的闲情逸致了吧?
他攥着笔,又神驰重庆了,想:我一定要去香港!在此地与任何人都不通信实在不行。到香港后可以先给重庆的熟人写信,然后就去重庆。
三层楼上的巧云在楼梯口打她的女儿传宝,边打边骂:“你只知道一天到晚白相,像只猪猡!你叫我生气!气死了我看你有好日子过!……”
传宝放开嗓门“呀呀”大哭。这话像指桑骂槐,骂给“老虎头”听的。巧云是小老婆,打麻将总轮不到她的份。
对面小房间里,方雨荪前妻留下的儿子,上野鸡大学的方传经在听留声机。这个戏迷,在京戏唱法上花的钱很多。留声机上正放着谭富英的《击鼓骂曹》:“平生志气运未通,似蛟龙困在浅水中。……”传经很少去上课,捧名角,结交票友,在外边逛荡,回家就是听唱片。自己整日价嘴里也是哼着京戏,摇头晃脑。
童霜威放下毛笔,走近阳台。暮色中,从窗户和阳台的落地玻璃门里望出去,弄堂对面那排房子,阳台上晾着些各种颜色的衣裤和袜子。二楼一家人家的房间里,影影绰绰看得见珠罗纱帐子,有穿衣镜的大橱,放在桌上的有玻璃罩的珐琅自鸣钟。另一家的房间里,也有人在搓麻将,隐约的谈笑声夹着洗牌声一起传来。上海这地方,人似乎都嗜赌如命了。怪不得谢元嵩说人生就是一场赌博。可是,政治上的事,牵涉到国家民族的事,同打打麻将和赌赌三十六门轮盘赌到底不同。谢元嵩本来是赌徒,我可从来不赌的。还是柳忠华说的有道理!目前摆在我面前的选择如此严峻,我只有选择不做汉奸赶快离开上海的方案。哪怕到香港、重庆处境艰难,也只能这么做。
正呆呆思索,忽然听到家霆叫:“爸爸!”回转身来,见儿子从学校回来了。
童霜威问:“怎么这么迟才回来?”
家霆回答:“今天学校里圣经班要学圣经,唱诗班又要练唱,所以迟回来了。”家霆对学校里这种做法很不满。东吴中学是教会学校,校址就设在跑马厅畔汉口路口的慕尔堂里。这是监理公会民国十九年建造的一所庄严美丽的教堂。礼拜堂和走廊墙上都有长大的窗户,窗玻璃镶嵌的是红、蓝、黄彩色玻璃。阳光映照时,五彩缤纷的光影就闪烁投射在屋里和窗台上,增加了一种肃穆的宗教气氛。学校作出一条死规定:实行积点制。学生不管信不信耶稣教,都要在星期日上午到慕尔堂做大礼拜。平时,每周都有一至二次课余圣经班和唱诗班的活动。每参加一次大礼拜和其它宗教活动,就记一个“点”初中或高中毕业时,积的“点”要满规定数,不然就不发毕业证。家霆是为了毕业才参加活动的。现在,他说:“真有趣!用强迫的方法叫人信教,有什么意思?我就是不相信有什么上帝!越是强迫,我越反感,怎么也不会信耶稣教了!”
童霜威看着儿子那张英俊的脸孔,觉得儿子的话很有值得玩味的地方。天下事就是这样,强迫总是引起人反感的。今天中午李士群那些威吓的话,使他特别反感。这时,寂寞无聊的心情更浓。他对家霆说:“家霆,坐下,我告诉你一件事。”
家霆逐渐大了,十七岁了。说话常常有些见地,同父亲在感情上也亲密。当然,他还不成熟,但目前是童霜威惟一可以谈心的人。童霜威觉得有事应当同儿子说,让儿子知道,也听听儿子的意见。平时,自己对一切事情的看法,自己所了解的人和事,包括方立荪的“宏济善堂”的事以及江怀南突然来劝说的事,都先后告诉过家霆。能同儿子谈心,是他发泄心中苦闷的一个办法。因此,把今天上午谢元嵩来访同到“好莱坞乐园”见到李士群的事一五一十都讲了。
家霆听了,瞪大了眼,感到吃惊,说:“爸爸,快走吧!我跟您走!我现在跟着您也有点用了。我们还是到香港,先找舅舅和黄祁先生,然后,到重庆去抗战!”
童霜威点点头:“我是有此打算,要走,就该快走。本来,你继母答应我九月走,现在形势紧迫,等不得了。”“她老是打麻将!”家霆吐露出对方丽清的不满,“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童霜威笑了,纠正他说:“这诗里的‘商女’,指的是卖唱的歌女。”他不能说儿子的话不对。他一直想调和儿子和他继母之间的情谊。看来,完全徒劳。儿子越大,越有思想,越瞧不起方丽清。方丽清庸俗、吝啬、古怪,也难怪被家霆看不起。童霜威只好轻轻吁一口气,听着麻将声和留声机京戏唱片声,说:“走吧!离开这里!孤岛的环境恶劣,方家的环境也不好,我真住够了!在香港时,老觉得像坐牢,回到上海,仍像在坐牢,必须换换环境了。”
家霆问:“谢元嵩已经算是汉奸了吧?”
童霜威点点头:“我看是!”问:“你跟谢乐山常见面吗?”
家霆摇头说:“不常见面,话不投机。他完全是纨祷子弟,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一个中学生,就常跑跳舞厅。”
童霜威充满回忆情愫地说:“孩子,你对!怎样也不能做纨祷子弟。我看到你,常会想起你的生母柳苇,你的眼睛和神态越长越像她了。大约是民国十五年,那时你还很小,北平发生‘三?一八’之役①,沪上震动,你生母将你留在家里,自己跟人家到南京路上游行示威讲演去了。结果,差点被捕。回家时,天下雨,她浑身都湿了。你刚好在哭,她也来不及换衣就将你抱在身上,说:‘小霆小霆,不要爱哭,快点长大,为民先锋!’我听了,笑了。她是要你为民先锋的,一晃她死已经八年,你也已经这么大了。如果她在,见你现在这样,一定是很高兴的。”言下,带着唏嘘。
①“三.一八”之役:在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北京各界人民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者侵犯中国主权,在天安门集会抗议。会后赴段祺瑞执政府请愿。在国务院门前,遭残杀,死四十七人,伤一百五十多人,造成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互相勾结屠杀我国人民的大惨案。
家霆心酸。母亲的事,爸爸谈得不多,每每是在心情浩茫、感慨很深时才会谈及。也许是不愿触动旧的伤痕?也许是怕刺激儿子的感情?这些事正是家霆最有兴趣最想知道的。妈妈的一张遗像和小叔童军威在南京陷落前托人带出来的一方用血写着“一死报国”四个字的手帕,现在都由他保管着。他将这两样纪念品当作珍宝,藏在一只空雪茄烟盒内,放在床头柜抽屉里。有时夜深入睡前,戏迷表哥方传经外出未归,他就拿出来看看,会引起他许多动感情的回忆与思念。现在,童霜威讲了这么一件旧事,又触动了他的情怀,童年时就离他而去后来被杀害在雨花台的妈妈,形象又一次跃然地活动在他的眼前,给了他一种十分美好、十分神圣的印象。
他沉默着,似乎在享受一种精神上的母爱,甚至感到陶醉了。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楼下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有方立荪粗重的嗓音在吆喝吼骂,夹杂着微弱的女人的话声以及隐约的哭声传来。
童霜威皱皱眉,说:“什么事?”
二楼打麻将那间房里,似乎也躁动了。听到叽叽喳喳的话声,也听到楼下咚咚咚有人跑上来,在诉说些什么。是娘姨阿金的声音,似是在说什么:“金娣……金娣……”
家霆说:“我去看看。”刚才听到说什么“金娣”,他心里立刻一沉。方丽清的这个丫头,抗战开始后,民国二十六年的十二月,随童霜威、方丽清和家霆从武汉到广州时,在粤汉铁路线上的坪石站,被日机投的炸弹炸死,埋在那里瞬忽一年零八个月了。除了家霆还想起她,别人似乎早将她忘了。今天,怎么突然又有人提起她的名字了呢?
家霆出房以后,循着喧哗的人声,下楼到了通向后门口的厨房里。
厨房里,拥满了人。有挺胸腆肚弥勒佛似的方立荪,有巧云和“小娘娘”方丽明,有方老太太和方丽清,有“老虎头”,有怀里抱着那只心爱的波斯种白猫的“小翠红”,还有厨师傅胖子阿福和娘姨阿金,正围着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在口舌。围观的人,有平静的,有激动的。在大舅妈“小翠红”的脸上和眼神里,家霆却看到一种同情。
那个年岁老的女人,脸色苍白泛黄,额上全是虫迹蚁踪般的皱纹,病恹恹的;剪的齐耳发,穿件打补丁的阴丹士林蓝布短衫,黑布裤子,像个做工的。跟她在一起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清汤挂面头,月白色的短褂,黑裤子。一望而知是母女两人,做娘的自己穿得破旧,尽量使女儿体面点。使家霆奇怪的是:小姑娘长得跟金娣一模一样。倘若不是亲眼目击金娣的惨死和埋葬,此刻一定以为是金娣复活了。尽管如此,他也忍不住吃惊地心里“哎哟”了一声。
方立荪正在蛮横地大声说话,像一尊凶神恶煞。他的光脑袋和脸上被汗水浸得油光光的,做着手势威吓地说:“……你们识相点,快走!不走,别怪我不客气!”
方丽清在旁边古古怪怪地用手对着病恹恹的老妇人指指戳戳:“金娣是卖给我们的,她爷立过字据,生死随我们!凭什么上门来找麻烦?”
方老太也叽叽咕咕:“走吧走吧,不要在这里吵闹!”
老妇人果然是金娣的娘,苦着脸坚决哀告:“我是来找自己女儿的!你们说金娣死了,到底怎么死的?”
方立荪大声吆喝:“早告诉你是东洋飞机炸死的!你还要问些什么?快走!”
方丽清尖声叫喊:“不走,马上叫巡捕来,捉你们到巡捕房去!”
家霆明白了,是金娣娘带了小女儿找金娣来了。啊,她们何尝会想到,金娣受尽了方丽清的虐待又被日机炸死埋葬瞬忽快两年了呢。金娣确是被她那又穷又有病的父亲收了一百块大洋卖到方家来的,所以方丽清常说:“我要你死你就得死!”家霆在逃难途中,对金娣产生过一种由同情产生的朦胧好感。金娣死后,一直歉仄自己没有在金娣生前好好保护她。现在,面临这场金娣娘来讨人的事,触动了他许多久被尘封的记忆。见方立荪兄妹对人家那副凶相,使他辛酸又气恼。他咬着下唇,满脸严肃,撮眉听着。
只见金娣的妹妹开口了:“你们有钱人别这样欺侮人好吗?我姐姐是卖到你们方家的,但一个好好的活人交给你们就没有了,是怎么死的?你们要讲清楚!”她激动得红着脸。
“怎么死的!不是早告诉你们是在广东被炸死的吗?死都死了,你们还来要人,有个屁用!”方立荪吆喝。
恰巧,方雨荪洋行里的跑街沈镇海来给大舅妈“小翠红”送大舅妈托他买的一包不知什么东西。方丽清指挥沈镇海说:“镇海!快帮我们动手赶她们滚!”
沈镇海弄不清三七二十一,微微一笑,没有动手,站在一边观望。
金娣娘用手背拭泪,呜咽着说:“不行,你们要还我女儿!我一个活生生的女儿怎么突然死了?”
方立荪狠狠用手把她朝外推:“去去去,想敲竹杠是吗?四大金刚的琵琶,谈(弹)也不要谈!滚!”
金娣的妹妹流下泪来,用身子护着娘,高声抗议:“谁想敲你们竹杠?我姐姐死得不明不白,一条人命你们一句话就能打发得了吗?我们要问问清楚,她葬在哪里?”
方丽清尖叫:“葬在广东坪石!这死鬼,老娘还倒贴了丧葬费呢!丧葬费该你们还我!”说这话时,她感到家霆的目光正锐利地对着她。她突然想起过去经常掐打虐待金娣的事,更想起了那天在粤汉路上日机轰炸,是她命令金娣伏在她身上保护她的。结果弹片炸死了金娣,她却安然无恙。这事,就她和金娣两人知道。金娣死了,当然不会讲了。但她一直怕有报应,也怕家霆和童霜威怀疑这件事。她更明白家霆对金娣的感情。现在,看到家霆狠狠盯住她,眼神使她心寒,就住口没继续往下讲。
金娣娘哭着在问:“金娣临死没留下话来?”做娘的已经给女儿的突然失去弄得六神无主了。
方丽清又吼起来:“她是个丫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有遗产,留屁的话!一个炸弹下来,轰的一声,人就见阎王去了!哪来得及说话!”
方立荪继续大声驱赶:“快走快走快走!我们忙得很!以后不许再来!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他也命令沈镇海:“镇海!叫她们滚!”
沈镇海没奈何地只得上去劝说:“好了好了!金娣的事已经告诉你们了,回去吧回去吧!”
金娣的妹妹不服这口气,高声说:“你们的心真比豺狼虎豹还狠!”
她娘不让她说,止住她:“银娣!──”又叹口气拭泪说:“我们走吧!”语气伤心极了。
方立荪手叉着腰,说:“对对对,快走吧!在此地闹,占不到便宜的!”
看到这里,家霆明白这母女俩是要被打发走了,决定上楼把事情告诉爸爸,轻轻抽出身来,拔腿上楼。
他上了楼,到了童霜威房里,匆匆一枝一瓣将事讲了,说:“金娣死得真可怜!他们方家也太欺侮穷人了,我真恨这些混蛋!”他咬牙切齿,忽然问:“爸爸,你说这件事怎么办?”
童霜威背着手踱步,叹气说:“人已经不在了,又能怎么办?”
家霆建议:“我想给点钱给她娘。她们马上要走了!您给我点钱,我追上去给她们。”
童霜威点头,说:“可以!”他去抽屉里拿钱,斟酌了一下,抽出够买三四石米的钱递给家霆,说,“拿去吧!”
家霆心头胀闷郁悒,接过钞票,刚要转身出房下楼,听到咳嗽一声,抬头看见不知什么时候方丽清已在面前站着了。方丽清漂亮的脸上凝着冷笑,生气地说:“怎么?拿我的钞票当水泼?倒是阔气!一给就这么多!你们父子做好人,拿我做恶人,不准!一个铜板我也不准给!”
她尖声厉叫,涂有脂粉的艳丽的脸扭曲起来。
家霆也不理她,揣好钞票大步流星地就走了,听到方丽清仍在房里不知嚷些什么。他想:让爸爸去忍受她吧,这个恶毒的坏女人!
家霆下楼时,见小娘舅方立荪和些舅妈什么的都上楼来了。厨房里只有“小娘娘”和阿金等在轻声嘀嘀咕咕议论刚才的事。那母女俩已经不见了,他开了后门跑出去。外边天已黑了,弄堂里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披洒下来,映照成金色一片。他心里着急,脚下生风,浑身出汗,追赶那母女两人。跑出仁安里弄堂口,远远看见母女两人凄凉懊丧地在向东边走。女儿搀扶着用手背拭泪的病恹恹的娘,走得很慢。他高声叫喊:“喂,那位妈妈,停一停!”
金娣娘停住了脚步,回转身来,银娣也转过身来。路灯的光影下,在人来人往的路边,家霆看到她俩脸上的泪痕仍在熠熠发光。
家霆追了上来,说:“我叫童家霆!金娣她就是在南京我们家里的。……”他一口气把怎么逃难、怎么遇到空袭、金娣怎么被炸死、埋在何处等等都讲了。见这母女俩带着一种敌视、冷淡、怀疑的神态,他马上又说:“我的后娘叫方丽清,金娣就是给她做丫头的。她对金娣很不好,常常打骂金娣。我是很讨厌她的!”他的语气充满了同情,充满了一种年轻人的单纯的热情。却没有博得那母女俩的信任和了解。
只见银娣用一种傲然的态度问:“你有什么事?”
家霆从口袋里掏出那叠钞票来,说:“这一点钱,我父亲让我拿给你们!……”他从银娣火辣辣的眼光里已经看出了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情绪,所以嗫嚅着不知再说些什么好了。
果然,银娣冷冷地说:“不要!我们不要!”她拽拽她母亲的衣襟,说:“姆妈,走,我们走!”
有两个爱管闲事爱看热闹的路人停步看着家霆。家霆愣在那里,脸上发烧。这个女孩子长得跟金娣相貌一样,也颇像他在南京时同班的女同学欧阳素心,但性格同金娣迥然不同。金娣软弱,她却刚强,眉眼里透出一种对有钱人的仇恨心来。家霆明白,钱她们是不会收的。他难堪而又懊恼,追上一步,说:“我没有坏意,纯粹是一片好心!你们收下吧!”
可是,母女俩毫不理睬,像没听到似的。银娣挽着娘的胳臂,加快步子,急急向前走了。
家霆又跑上去几步,问:“你们住在哪里?”
还是没有得到回答。显然,母女俩是抱着一种深恶痛绝的情绪走的。丢下了童家霆,愣愣地独自伫立在路边,看着她俩远去、远去,隐没在路边的行人中。
家霆十分难过,觉得自己太幼稚,也觉得穷人和富人之间有道深沟,更似乎懂得世界上确实有许多事不是金钱能办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