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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 上 月落乌啼霜满天 第八卷 潮生潮落,海天悠悠 八

所属书籍: 战争和人

    (1938年6月—1938年11月)

    人,随时随地会遇到不容回避的抉择。正确与错误,不应归之于命运,它首先决定于你本人。有人说过:“战争是一面镜子。”指的应该就是人们在战争中的是与非、勇敢与怯懦等等的抉择表现吧?

    ———摘自创作手记

    那扇朝北的小窗户,能望见远处宝蓝色大海的一角,能在静谧时听见近处海上的声音———轮船汽笛的哨音,码头上的喧嚣声,电船的马达响这扇朝北的小窗户也能望见数不清的挤得密密叠叠的楼房、平台,能望见高高的翠绿的山峦。但这窗户上的一条条铁栏杆,不能不使童霜威有一种被囚禁着的感觉。

    六月中旬的香港,又热又潮湿,常有一阵阵疏疏落落的雨水飘降下来。天晴时,到海边去吹吹潮湿的海风,闻闻带着盐味的海水气息,看看红嘴白羽或有棕色花纹的海鸥飞翔在海上,是悦目怡心的。只是童霜威为了谨慎小心,轻易不愿上街,总在局促的三楼后房里蜗居着。陪他消遣的,主要是报纸杂志和诗词。此外,是儿子家霆。好难过的无聊而寂寞的岁月哟!

    他总是不断地想念南京,不但想念潇湘路一号公馆里的一切,也想念那有六朝烟水气的石头城;不但思念淡烟疏雨、苍郁深秀的玄武湖、莫愁湖、鸡鸣寺、北极阁的胜景,连南京特产的茭儿菜、芦蒿菜、瓢儿菜、双角红菱都想念。

    报上新闻,能使他兴奋的很少,多数只会使他受到刺激和引起忧虑。五月里,日机狂炸广州,和平居民死伤逾万,从广州逃到香港来的难民不少。五月底,日本内阁以宇垣一成出任外相,突然宣布取消了不承认“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的宣言。童霜威把这同那次和知少将同他谈话的内容和要求联系起来看,感到是一致的。

    看来,战争拖长了,日本也不自在,内部也有不同的政见,也在积极想诱降了。起先是说谈判和平“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现在,取消了这一条,就是愿意以国民政府为对手来谈和了。这里边,幕后会有些什么活动?童霜威不禁又想起了季尚铭家的那伙人:萧隆吉、谌有谊、高无量、向天骥、张洪池谁知他们现在又在干些什么勾当呢?

    从报上看,徐州溃退后,郑州东北黄河决堤,淹没了数十县,灾民千百万。接着,江西马当失守,长江门户洞开,日寇下一步的进军矛头必然是直指武汉三镇。路途虽尚遥远,攻守形势已成定局。

    武汉守得住吗?战况如此,童霜威更不想去武汉了。去到那里,无所归属,凭自己的力量颠沛流离再逃入四川,怎么能行?倒不如在香港再住下去,至少是平静安定一些吧。报上登载:国民党中常会决定七月一日在汉口召开国民参政会,任汪精卫、张伯苓为正副议长,聘请中国****、林祖涵、吴玉章、董必武、陈绍禹、秦邦宪、邓颖超七人为国民参政会参政员。看来,国共合作似乎表面上又多了一种形式。但冯村从汉口来信,却说救国会“七君子”之一的李公朴在汉口被拘捕了,原因是他从华北回来,去见陈诚,毫无忌惮地批评了国民党和国民党的军队。李公朴并不是**,只是被人看作是站在**一边的人,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就被扣上红帽子拘留了。冯村说:李公朴在社会舆论抗议和社会人士营救下,将要获释。但一滴水可以反映海洋,国共两党间微妙的关系,在这件事上,就像一个信号,使人洞若观火了。

    沉闷的时局,像这沉闷潮湿的天气一样,使童霜威难以忍耐。楼下,有一只公用邮箱,童霜威配了一把钥匙,每天可以按时去拿信。信件对于他也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东西了。只可惜,信件总是太少了。

    他没有想到今天拿到的竟有两封信:一封是方丽清的平信,另一封是从上海寄来的江怀南写的快信。

    他先拆了方丽清的信,信很简短,只是说她和家人一切都好,要童霜威保重身体,又叮嘱童霜威花钱要尽量节省,不要做“戆大”再被张洪池那样的人“敲竹杠”;也不要再做“瘟生”,被谢元嵩那样的人“打抽丰”。

    看完了方丽清的信,童霜威心想:这种女人!只知道钱!钱!钱!不免有点生气。他又急急撕开江怀南的信阅读起来。他从心里喜欢这个能干的吴江县长,战前那次苏州和太湖之游记忆犹新。南陵县分别以后,不时会想起江怀南。上两次他写信给方丽清时,都问起知不知道江怀南的近况。因为方丽清未回上海前,她哥哥立荪来信提起过江怀南在上海。但方丽清每次回信从未提起过江怀南。现在,江怀南自己来信了,童霜威当然怀着兴奋和喜悦的心情来读江怀南的信。

    江怀南写的是一笔俊秀的小楷,用的是自印的“南陵江怀南书笺”的雪白宣纸信笺。信是这样写的:

    霜公我师赐鉴:暌别以来,曷胜孺慕。(童霜威想:是呀!我也常想念你哩!)日前,拜晤师母于沪滨,得悉种种。(童霜威想:啊!他在上海!同丽清见过面了!)并知在港近况,深慰渴思。近维起居鬯吉,诸事顺遂为祝为颂。溯自南陵分袂,怀南偕家兄滞留桑梓,虽历经兵荒马乱之苦,所幸阖家均安,堪以告慰。汉亭兄自皇军(皇军!)入境后,为造福乡里,出面维持,赈济难民,恢复市面,春风仁政,为人称道。(岂有此理!王汉亭果真当了汉奸!做了维持会长了?)怀南赋闲在家,本不求闻达,但往昔宦途挫折,常有嗟叹,遭遇不公,能无怨尤?思前顾后,遂有不甘寂寞之想。(什么意思?他也想当汉奸了?)窃思中日两国本系同文同种,不幸而动兵刀,诚属不幸。衡诸国力,以中国之积弱与武器之窳败,与世界强国之日本较量,实不啻螳臂挡车。瞻望前程,深感战争之继续,百姓痛苦日烈。为免生灵涂炭,惟有早日言和。(他这样想可就危险了!)倘能中日亲善,共同防共,则乃国人之福。怀南不才,愿为此略尽绵薄。(难道他也做汉奸了?)故经友人绍介,三月间前往南京参与中华民国维新政府之成立大典,并在行政院出任参事之职。(唉,果然!果然!)以梁公鸿志为行政院长之维新政府三月十八日成立,极受友邦重视,较之去岁十二月在北平由王克敏成立之中华民国临时政府不可同日而语。(这两个伪政府挂的都是北洋政府的五色旗,自称是全国性的中华民国中央政府。其实,不都是日寇的傀儡工具吗?猴子披上了金盔金甲,岂能就是将军?沐猴而冠!沐猴而冠!

    唉!)维新政府成立后,无政府状态已告结束。南京目下平静无波,山河风景依旧。(大屠杀过去了!)怀南曾偷闲去潇湘路探望。(亏他倒还念旧!但为什么要做汉奸呢?真是糊涂!)府上房屋如故,花园虽已荒芜,松竹仍然苍翠。目前门口悬挂“昭和蓖麻子株式会社”木牌,住宿者皆系皇军宪兵,故未曾入内巡视。但重游旧地,眷怀长者,不胜依依。(不知尹二、庄嫂、刘三保如何了?会被杀害吗?)窃思以霜公之声望地位,与其萍踪飘泊香港,何如束装返京。(怎么?要拉我也去做汉奸?)霜公早年负笈东瀛,早为友邦人士仰慕,倘若能为中日和平奔走呼号,化干戈为玉帛,影响所及,毋庸赘言。日前,晤及友邦支那派遣军总司令松井大将派驻维新政府顾问小川少将,言谈间对霜老倍加尊崇,嘱代致函表达招徕倚重之意。(果然如此!须知为了军威的死,我也不会同你日本侵略者握手言欢的!)窃思以霜公之才华,早应位居中枢要职,可惜往昔在京,未得重用,反遭贬谪,大局如斯,何不盍兴乎来,(岂有此理!)既可重返金陵,阖家重聚于潇湘路府邸,(我虽思念南京,目前也一家分散,但我不能作千古罪人!)又可大展鸿图,扬五色共和之大纛。怀南之辈,亦可附骥尾而登青云。(这是他的真心话吧?但我岂能出卖祖宗,被后世唾骂?)犹忆战前霜公苏州吴江之行,尚历历在目。(唉,往事何堪回首!)而今良机在握,威南农场之再创,实业计划之开展,均可在今后顺利实现。(身外之物,身外之事,我早不作此想了!)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去从得失之间,尚望三思酌定!(何必三思!在季尚铭家与何之蓝谈话时,我已作了决定!)怀南近期在沪,假榻东亚饭店!-#室。临书神驰,言不尽意,静待来示,务祈赐复。敬颂旅安

    受知怀南敬陈

    民国二十七年六月十日

    童霜威读完这封语气沾沾自喜的信,想:混账!这不是请君入瓮吗?汉奸能干得的吗?这个江怀南呀!他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和气恼。回想起在安徽南陵县时的情况,从当时王汉亭的谈话中,他感到王汉亭做汉奸是很自然的。江怀南在那时,并没有什么表露,可是现在竟也做汉奸了,真是从何说起?

    他的心情十分复杂,简直像喝了烧酒又吃了钻天椒,火烧火燎。实在想不到啊!中日交战,从“七七”卢沟桥事变算起,打了还不到一年,汉奸竟出了那么多!各地都有日本人操纵汉奸组织的“维持会”。北方、南方也都成立了日本牵线的汉奸傀儡伪政权。真令人浩叹!江怀南是个聪明人,竟毅然走上了这条死道,是对抗战完全丧失了信心?抑是出于对国民政府不满?还是急功近利想在这乱世捞上一把?看来,这一切都有啊!可气的是他自己做了汉奸,又想拉我也下茅屎坑!岂不糊涂!

    童霜威一时激动,真想立刻提笔写封复信,将江怀南大骂一顿。冷静一想:也不必如此!人各有志,江怀南既已无耻当了汉奸,何必同他再通信来往?随他去吧!把江怀南的信朝桌上一丢,心里仍不免有几分为江怀南惋惜,觉得聪明人也有鬼迷心窍的时候,江怀南这样堕落实在不该。他呆呆愣坐了一会,又不禁勾起了对南京潇湘路的怀念,忍不住又将江怀南的来信取过来重新看了一遍。

    正看着时,听见房外甬道里有人“笃笃”敲门,二房东太太已去开门,在用广东话问“嗨冰个”了。又似乎隐约听到外边的来客说了一声:“找童先生”接着,是二房东太太用广东官话高声招呼:“童先生,有客人啦!”然后是开门声响。

    童霜威趿着拖鞋走出房去,见二房东太太身边站着一个穿件古铜色长衫的中年人,中等身材,手执两份卷着的报纸。啊!真想不到啊,是柳忠华!他那一头干燥粗硬似乎永远梳不整齐的黑发,那两只与柳苇完全相像的眼睛,那额头宽广的脸上收敛着仍有所表露的傲气和锐气,仍和从前一样。啊!他也到香港来了!竟会在此时此地出现在面前,是怎么回事呢?

    只见柳忠华叫了一声:“姐夫!”微笑着走上前来。

    童霜威发现柳忠华的脸色比在汉口见面时好得多了,连额上和眼角的皱纹也似乎比在汉口见面时淡了。童霜威惊讶地伸出手来同他紧握,说:“啊,是你,忠华!”他握着柳忠华的手陪柳忠华到房里,让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感情:是对柳苇的悼念?还是对往事的感叹?他说不清。而且,也感到有那么一点惭愧。惭愧的是在香港见到柳忠华。他记得很清楚,在汉口同柳忠华见面时,柳忠华说过一番关于选择的理论,自己却选择到香港来了。那次,柳忠华也说过:“以前,你自命中间,实际是中间偏右!也许,现在,你可能算是一个国民党里的中间派!

    我希望你将来,能不做中间派,而做一个国民党的左派!”那天的谈话,给他的印象也许终身难忘。柳忠华也到了香港,但他是一个**人,来到香港肯定是有什么工作任务来的。来得这么突然,使童霜威在惊讶、惭愧与激动之中,搀杂了一种局促不安的情绪,以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是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又忙着给柳忠华泡茶。

    见童霜威在拿茶杯从罐子里撮茶叶泡茶,柳忠华自己提起热水瓶来冲水,说:“我是从黄祁那里知道的。”

    “啊,你认识黄祁?”

    “是呀,我在他那里还看到了家霆!”

    “啊!”童霜威心里有点明白了,柳忠华同黄祁他们看来是一伙或是接近的人哪!冯村同他们又是什么关系呢?他在柳忠华对面坐下来,忽然带着感情说:“其实,现在可以让家霆知道你是他的亲舅舅了!”他拿起香烟筒给柳忠华拿烟吸。

    “是呀!”柳忠华接过香烟筒点头,说,“早上,我已经向家霆自我介绍过了!起初,他很诧异,但他很快就相信了。他说,他的眼睛很像我的眼睛。他听冯村说过,我的眼睛很像他妈妈。”说到这里,柳忠华将香烟筒放在桌上,说:“我现在尽量少吸烟了!监狱里的岁月,使我得了肺气肿病,只好少吸烟了。”

    童霜威又沉浸到回忆的深井中去了,说:“唉,家霆这孩子,自从中日战争爆发到今天,短短不到一年时间,可是起的变化很大,学习很用功,懂得了不少国家民族兴亡的事。看来,抗日战争倒是会使孩子走向成熟,产生强烈爱国思想的。”

    柳忠华喝着茶点头,说:“是呀,愿这个孩子,能比我和他的妈妈幸福些。说实话,我是常挂念着姐姐的这个遗孤的。我希望他能受到较好的教育,长大能是一个有思想的人,能是一个对中华民族、对中国人民有点贡献的正直的人。”

    童霜威也喝着茶,坦率地说:“我对他关心很少,他继母对他不够好。但是,过去冯村对他不错,他的小叔军威喜欢他。唉,可惜军威也许死在保卫南京的战斗中了。到了香港,应当感谢黄祁,黄祁给他补习功课,对他很好。”

    柳忠华点头说:“姐夫,你对他的影响也不错。至少,我从他那里知道,你在他的印象中,是爱国的,是主张抗日的。他有时向你要钱去为抗战献金,你总是满足他的。我听他谈到你拒绝了日本人要你给他们搭桥诱和的事,他很为你自豪哩!”

    “是吗?”童霜威苦笑笑,指指桌上江怀南的来信,说,“忠华,你看看这封信吧!”

    柳忠华把江怀南的信拿在手中,很快地读了一遍,摇头说:“啊,这个人我对他的名字有印象:吴江县的县长。去年,我出狱后住到了潇湘路,有一夜,他也到了南京,在潇湘路住过一夜,只是没见面。不过,听冯村说,他是个贪官。现在,做汉奸了,真是可恶!”

    童霜威深沉地说:“他居然想拉我也去南京呢!可是,你知道,我是绝不会选择去南京这条路的。”

    柳忠华忍不住去香烟筒里抽出一支烟来,擦火柴吸着烟点头:“姐夫,我相信!要不,你也就不会把汉奸的信给我看了。”

    童霜威叹口气说:“我也许如你所说的,仅仅不过是国民党里的一个中间派。但,我有民族气节。刚才你提到家霆,我想,我现在还不愿意他长大了是个**。但使他从小懂得气节,懂得爱国,这点我还是寄予希望的。”

    柳忠华“”了一声,表示相信这一点。

    童霜威忽然问:“忠华,你们对当前的形势怎么看法?”

    他这“你们”当然指的是**。

    柳忠华从手执的那卷报纸里掏出一张来,说:“姐夫,听黄祁说,你最近常向他借些进步的报纸杂志在看。我这里有一份今天刚收到的从汉口寄来的《新华日报》,你可以看看,这上面有两条很值得注意的新闻。你看这条,再看这条!”他用手指给童霜威看。

    童霜威接过报纸,看那第一条新闻是:六月十四日,民族解放先锋队西北队部总队长李连璧被陕西三原县国民党部逮捕,并押解至西北警备局军法处。同时,西安代表民意之刊物《救亡》,奉当局令停刊。

    柳忠华在一边感慨地说:“国共合作,一致抗日,实际上,**的事公开和暗中都在发生。大敌当前,这种做法徒然是令亲者痛仇者快!但,积习难返啊!”他扬扬手里的香烟,苦笑笑说:“连戒烟,也不是一戒就能戒掉的哪!”

    童霜威站起来用热水瓶给自己和柳忠华斟茶,又思绪重重地踱近窗口,从铁栏杆里向外呆呆凝望。山的上部聚着白雾,白茫茫的好似一片云海。东北面的一片房屋,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特别明亮。他捧起茶杯喝着茶说:“从民国十六年清党到后来十年剿共,伤了的感情一时是弥补不起来的。”茶太热,喝了使他出汗。柳忠华吸着烟,说:“**主张合作抗日是诚恳的。我们反对磨擦!但过去有了血的经验,对于**专家们,不能没有警惕!

    姐夫,你再看看这一条!”他用手又指指另一条新闻。

    新闻报道的是,由汉奸王克敏为首的伪华北临时政府与以梁鸿志为首的伪南京维新政府发出通电,通电是给中国国民党总裁蒋介石的,劝蒋放弃抗战进行投降。电文说:“回顾中国国民党自掌握政权以来,自信不坚,反复无常,西安一变,不惜引狼入室,公然联俄容共,实行抗日,以致引起滔天之祸,演成今日危殆一发之局面。此实为稍具心肝者无不痛心者也。此次中日事变之发生,我等仍本多年主张中日亲善之方针中日二国在历史、文化及其他各种利害关系上,都有绝对提携的必要性,应同向和平之途勇敢迈进。”

    童霜威读到这里,不禁气愤地将报纸一放,说:“真是卖国贼的论调!”心里又不禁想:这跟江怀南的信如出一辙,混账之至!

    柳忠华眼光睿智而明亮,说:“日本人和他们的傀儡,是在向国民党诱和,也是在挑拨国共关系。可别小看这一点,这在顽固派里不是没有市场的。拿这些消息和你的遭遇来说,既有日本人在香港找你去汉口搭桥为他们做诱降的使者,又有日本人和汉奸在上海南京给你写信要你去跳火坑。这说明:敌人的进攻很猛烈,掉以轻心是危险的。”

    通过窗户铁栏杆,看到一群鸽子在起飞了,绕着圈子越飞越高,背景是棉絮似的白云,有团巨大的白云,像一个饱历沧桑的白发老人在垂头沉思。

    童霜威也从香烟筒里取出一支烟来点火,喷一口烟思索着说:“是啊!”

    柳忠华去拿热水瓶,给童霜威和自己的杯里都倒满了开水。童霜威忽然走神,柳忠华的眼神使他猛地又想起了柳苇。现实和幻梦常常那样在脑海中叠影。一次,他和她在枫桥散步,两人曾避开明灿灿的阳光,站在一片婆娑阴凉的树影里

    想那些干什么呢?童霜威拉回神思,听着柳忠华又说:“你刚才问形势,我看抗战还要持久地打下去。中华民族四万万同胞,要有抗战的决心。我们不会一下子被日寇灭掉做亡国奴,也不可能马上打败日寇轻而易举地得胜。关键是要打下去,不能屈膝为和平而投降。战争已经降临了,就不要怕!坚持抗战,拖到日本受不了时,才能取胜!”

    童霜威不由得点头,说:“是呀,打了快近一年,我也觉得够长的了!日寇又何尝不觉得这场仗打得不顺利呢?想诱和,想找人穿针引线,都说明敌人着急呀。”

    柳忠华笑了,说:“姐夫,你说得对,可是投降的危险是存在的。需要**、国民党里的抗战派,都来阻止和反对这种投降的危险。应当说,抗战刚开始时,国民党中那种抗战情绪也高涨过。

    只是,从上海失守到南京沦陷,从徐州被占到现在,这种高涨的情绪在国民党里逐渐被一种消极低沉的情绪代替了。和与战的选择,现在摆在每个中国人的面前。中国人并不好战,正常的人,谁会喜欢战争呢?但侵略者把战争强加到我们头上,只有用持久的抗战来对付它。万万不可动摇!有了这样的信念,那就像条船似的,在漆黑的海洋上也不会迷失方向了。”

    童霜威思索着,心里不能不为柳忠华雄辩而中肯的一番议论倾倒。这一向禁锢式的幽居生活,使他精神逐渐消沉。柳忠华的话像一剂提神的药,使他清醒,心服。他说:“我觉得,我在认识当前的战争和全部现实情况的意义上,总是显得迟钝。你说得好!你觉得我应当怎么办?”

    柳忠华将烟蒂揿灭在烟灰缸里,诚恳而关切地说:“姐夫,在汉口时,我对你说过:我希望你成为国民党里的左派,你可还记得?”

    童霜威笑笑,吸着烟说:“可是,我并没有这种奢望。”他这样说,其实也有点违心。他觉得柳忠华的话伤了他的自尊。当然,他确实也没有急切想做什么国民党左派的要求。当年,宋庆龄、何香凝、廖仲恺、邓演达等等国民党左派的下场,他觉得并不佳妙。他现在,只想平平安安,不想去招来大风大浪了。

    柳忠华似乎猜得透他的心情,两只酷似柳苇的眼望着童霜威,说:“姐夫,那是我的希望。我相信,你将来会那么做的。我说的还是老话:人生就是选择!有所得,也会有所失。两条路或几条路的面前,必须选一条正确的路走,千万不能走邪路,也不能犹豫彷徨。你没有答应那个日本人的要求,没有回上海,没有同意江怀南的劝拉,就是在和与战上作了选择,就是在**国者还是做卖国贼上作了选择,就是在左与右上作了选择。你选择得对,我深深为你高兴。姐姐泉下有知,一定也会高兴的。因为这不仅有关于你,同家霆的未来也密切有关。”

    鸽子仍在飞,飞得快极了,一刹那,就掠过有铁栏杆的窗户前,消失了踪影。

    给他提起柳苇,童霜威有点心酸。先是沉吟不语,接着又问:“你看,我该怎么办?”

    柳忠华注意到童霜威有点动感情,说:“姐夫,你在政界多年了,有你的声望和地位。你现在这样整天藏在家里不外出,也不接触人,小心谨慎是必要的,但也不必过分了。我是这样想的:香港比较复杂,不过它由英国人管辖,日本人在此也不能不有所顾忌。你可以注意提防敌人加害,但也可以谨慎地活动活动,尽可能地为抗战出点力做点贡献。”

    “你能说得具体点吗?”童霜威的目光里带有询问、探究的意味。天气潮热,他觉得很闷。

    柳忠华话声忽然变低了,说:“比如,日本人找过你的这件事,今天江怀南找过你的这件事,你告诉了我,我就很有用。我可以更多地了解敌人的动态。我如果是个新闻记者,可以在宣传的阵地上,在我们的报纸杂志上针对这些丑类的动态发射子弹,揭露它!反击它!防止投降的危险。”

    “那不会牵连我吗?”童霜威心里一惊。柳忠华说:“不会的。我们只是从这些事来分析出一些动向,针对这种动向提出警告,不会具体牵连到你的!”

    “那我不是成了你们的情报员了吗?”童霜威将烟蒂扔进痰盂,自嘲地笑着。

    柳忠华也欣然笑了,说:“你没有这种义务。但这类事倘若你觉得出于义愤、应当抨击的话,为什么不应当协助我们予以抨击呢?这是中国人共同的事,而不是你的事或我的事,总不能允许敌人破坏抗战吧?”

    他的话有一种熨人肺腑的力量。童霜威也笑了,点头说:“还有呢?”

    柳忠华突然出乎童霜威意外地说:“我想请你帮我找个工作。”

    童霜威眨着眼睛,心里想:啊,我现在蜗居香港,哪儿去随便替你找个工作呢?再说,你是**人,我给你找个工作,将来有没有麻烦呢?但,这是柳苇的弟弟呀!想起柳苇,他就觉得不能不帮忙了。他沉吟着,说:“你想干什么呢?”

    柳忠华似乎能洞察到童霜威在想些什么,说:“我初到香港,必须有个工作,才能安得下身。我知道,你同两广监察使谢元嵩熟悉,他在香港同有些上层人士有来往,人家也都买他的账。让他找一找《港声报》的总经理,给我在《港声报》安插一个记者职务,是很容易的。《港声报》的总经理区先觉是番禺人,他弟弟是番禺县长,劣迹昭昭,有人告到两广监察使署,他正要巴结谢元嵩。你给我替谢元嵩写封推荐信。只要写得诚恳,这事一定能成。”

    童霜威心里想:嗬!你来之前早把谢元嵩的底细摸清楚了!

    办事真有门道啊!点头说:“忠华,我应当为你办这件事。惟一的要求:你要谨慎小心!现在,当然和战前是不同了,可是,总还是不要让人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才好。”

    柳忠华笑了,说:“姐夫,请放心,我不会连累你的。你给我介绍谢元嵩如何?”

    童霜威爽朗地点头:“我写!我写!”他去桌前坐下,揭开桌上的墨盒,拿起毛笔,但忽然想到什么地说:“呀!我还不知该往哪里找谢元嵩呢!”

    柳忠华心中有数地说:“到广东同乡会就可以找到他。他常去那里,区先觉也常去那里。”

    童霜威点头,说:“对对对!”不禁想起那晚看潮州戏跳加官被敲竹杠的事来了,想:好吧!就算花了那笔钱替忠华谋个差使吧。他握着鸡狼毫小楷笔,铺平了信纸,写起信来。信写得十分恳切,说明柳忠华是自己的“至亲”,请务必“推爱介绍给区先觉安插在《港声报》做记者”,并说了些“感同身受”之类有分量的话。写毕,将信递给柳忠华说:“你拿着去找吧!要是不行,我再亲自找他。”

    柳忠华接过信来,默默看了一遍,满意地说:“我想,有这信一定能办成。因为我还找了其他人在出力设法。”又说:“姐夫,我应当谢谢你。你对我的这次帮助,又是雪中送炭!”

    童霜威站起身来踱步,思绪万千地苦笑笑,叹口气说:“算什么雪中送炭呢?我只不过是使自己的良心稍微能过得去一些而已。”他没有多说,柳忠华却懂得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明白童霜威一定又是想起了柳苇的事。

    只见童霜威突然问:“忠华,你现在住在哪里?如果我要找你,有电话吗?”

    柳忠华摇摇头:“我现在像打游击,没个固定住处。如果进《港声报》成功了,到报馆找我就方便了。”

    童霜威点点头:“我还有件事想托你。”

    柳忠华问:“什么事?”

    “是关于家霆的事。”童霜威背着手踱着方步说,“这孩子因为老是跟成年人在一起,有点早熟。尤其战争发生以来,他在南京常有的那种天真快乐的面孔也看不到了。他懂得的事可能比他这种年龄应该懂得的事要多。”

    “这没有什么不好啊!”柳忠华说,“战争年代是会使人懂得更多事的。岂止是孩子,大人也是这样。”

    “我不是那意思。”童霜威为难地说,“我很感谢黄祁,因为他很关心家霆。家霆在这儿没有上正规的学校,在他那儿补习功课,多亏了他。但是我要请你跟黄祁说:对这孩子,不要去灌输给他你们那套阶级斗争方面的理论。因为我不想他将来卷入政治漩涡,遭受任何残酷的不幸。我只愿像苏东坡诗中所说的:‘但愿吾儿愚且鲁,无忧无虑保平安!’”

    柳忠华似乎不太同意,但声调是平缓的,说:“黄祁,是一个有正义感的爱国青年。我看,他给家霆的影响是很好的。对下一代,爱国思想无论如何是要他们从小就有的吧?”

    童霜威又叹了一口气,挪步到柳忠华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说:“我希望,在他的心上播下爱,而不是去播仇恨!”

    柳忠华平静地说:“对敌人,比如对日寇,能播爱吗?一场南京大屠杀,听说足足杀了三十万中国人!”

    童霜威不作声了,自言自语地说:“你不知道,有一天,这孩子同我谈起,冯村在汉口时把他妈妈的事告诉了他。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他对我说:‘爸爸,我恨他们!’你知道,我不希望他再走他母亲的路!”

    “但是,事实说明,姐姐的路并没有走错!”柳忠华辩解说,“孩子是中国的将来。现在,连续着将来。历史由我们写更要由他们写。应当相信他们这一代是会自己选择他们的路的。”

    童霜威心想:唉,你们这种**人呀!谈起这种事来,总是这样的坚持和强辩,寸步不让。他情绪懊丧,不想多说,又叹了一口气,不再开口。他看到柳忠华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皮夹来,说:“姐夫,今天,我给你带来了一样纪念品。我曾经考虑,给不给你?当我见你对日寇和汉奸痛恨,对我的帮助是这样诚恳,而且,你对姐姐仍有感情,我决定把这件礼物送给你!”

    童霜威猜不到柳忠华说的“礼物”是什么,抬眼望着柳忠华。眼神和脸上的表情似是问:“什么礼物?”

    柳忠华从皮夹里抽出一张变了色发了黄的照片递过来,说:“看!”

    啊,原来,是一张柳苇当年在寒山寺照壁墙旁几树杏花前拍摄的照片。照片只拍摄了她的大半身。她笑着,眼睛带着向往的神色,衬着繁花似锦的背景,一种难以形容的气质的美,使人看了不禁叹绝。

    童霜威手里拿着变了色的照片,痛苦的追忆,像鱼网缠身,使他立刻想起她有时坐在桌前托腮凝思的种种神态。他咳了几声,遮掩住心情的流露和脸上的抽搐,终于感到心里发疼,眼眶发酸。照片已经随着时间改变了它的颜色,记忆也随着时间褪了颜色,感情,却像海上的潮水,忽而退潮,忽而升涨,升涨时澎湃汹涌不可遏制。他语气颤抖地说:“啊,你居然还留得有她的照片?”

    “不!是别人保留着的。”柳忠华说,“在汉口时,遇到的一位女士,是姐姐后来结识的一个好朋友,她珍藏着的,我就讨来了!

    你看,照片背后还有一首诗呢!从笔迹看,也许是姐姐早年写的。”

    “真要谢谢你!”童霜威感慨地说。他翻看照片的背后,果然写着四句诗:

    一陂春水绕花身,

    花影妖娆各占春。

    纵被东风吹作雪,

    绝胜南陌碾成尘。

    四句诗是用铅笔写的,笔迹娟秀,但已模糊,看得出确是柳苇的笔迹。这四句诗是什么意思呢?也许是有深意的,也许是随手写下的?

    童霜威有点激动了,说:“看到照片,使我想起了很多过去了的事。将来,我要将它留给家霆!”他掏出手帕拭脸。

    柳忠华站起身来,他看得出童霜威不但情绪激动,说的话也是真诚的,说:“那我走了。”

    童霜威挽留,说:“吃了中饭走吧。”

    柳忠华摇摇头,说:“不了,我还有事!也不等家霆了。如你所说,我也不想使这孩子的心境常被扰乱。他还小,安心学点功课是必要的。”说着,他仍像来时一样,手里攥着一小卷报纸,说:“我走了!”

    童霜威送柳忠华从三楼到楼下,又见他飘忽地走了。回身走上楼来,进了房,独自站在有铁栏杆的窗前,呆呆望着远处和近处成片的灰色屋顶、简陋破旧的平台有远处海上轮船的鸣笛声传来,也有电车驶过轨道的“隆隆”震动声传来。厨房里,二房东太太大约是在烧中午吃的咖喱牛肉,一股浓烈的咖喱香冲进房来。

    童霜威呆呆站了一会儿,回身将桌上那封江怀南的来信撕了个粉碎,走进卫生间将撕碎了的信丢进抽水马桶,“哗”地抽水冲尽,心里想:滚吧!他不愿这种事被儿子知道。单纯的儿子不然该要奇怪:怎么爸爸的朋友全是这些坏蛋?

    他又将柳忠华说的话:“你不必太胆小你在香港也可以谨慎地活动活动,尽可能地为抗战出点力做点贡献!”在心里琢磨一番。只不过最后决定,还是在屋里蛰居的好。他过去在日本留学时,二次革命反袁世凯在上海租界上时,都经历过这种隐居不出的生活。大丈夫能屈能伸,柳忠华说的话虽不无道理,但为了安全,目前有什么必要抛头露面出去活动呢?下了这样的决心后,他倒觉得心里坦然舒畅了。

    于是,他又拿起柳苇的那张照片凝视起来。

    在看柳苇的照片时,他不禁想:唉,有的人死了,一切也就都很快消失了。可是,她死了,为什么在我心上却消失不了?却使我常常感触到她的影响,不断使我感觉到她的存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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