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六国饭店”不远的湾仔是被香港上流社会目为贫民区的。
极少霓虹灯广告,也少高楼大厦和豪华的橱窗、商店。
童霜威带着家霆,搬到湾仔一幢有骑楼的临街旧灰色楼房的三层楼里以后,自己颇有一种落魄的感觉。
租了三层楼上的后楼两间房间。前楼和阳台是二房东自己居住的。两家人住处中间用木板隔开。后楼除了一条狭长的过道外,是长长的两间共约二十平方米大小的房间,外加一个公用的小厨房。
二房东姓郭,夫妇二人。郭先生四十岁光景,络腮胡子剃得铁青发亮,是个西装革履的毛巾厂推销员。郭太太在家操持家务,只有三十六、七岁。她梳着一条广东时新的长辫子,信耶稣教,胸前挂个银十字架,房里墙上挂着一幅色彩阴暗的耶稣受难图,她常在那里祈祷。他们有个十七岁的女儿。因为郭先生重男轻女,又嫌女孩长得丑,早早将女儿嫁给了个在茶楼前摆摊卖卤汁牛杂碎食摊的中年男人。女儿随男人住在九龙港湾,轻易不来看望爸爸妈妈。起初,听到这件事,童霜威觉得奇怪,后来知道郭先生是个赌徒,也就不奇怪了。郭太太倒是个勤快老实的人,听说童霜威要雇个广东大姐办饭洗衣,她说:“不必雇人啦!我来给你们买菜、烧饭、洗东西啦!”童霜威每月付给她三十元港币,问题就这么谈定了。房间是连家具一起租赁的。后楼两间房,一间搁着大床、桌、椅,作为卧室,光线较暗;一间放着桌椅,可以会客,光线较亮,童霜威带着家霆可以在此看书读报。在这间房里,透过有着铁栏杆的窗户,能眺望到远处蓝色大海的一角,能看到近处的无数拥挤着的灰色、白色、奶油色的各种形状的屋顶和阳台,也能看到一些喧嚣热闹的街道,行驶着电车、巴士和的士有时,天空里也会出现一群绕着圈圈飞翔的鸽子。看到鸽子,听到鸽哨声,就引起童霜威和家霆对南京潇湘路的深切怀念了。
居住条件比起“六国饭店”的套房,自然大大逊色。但“六国饭店”房价昂贵。住到这里来,开支是大大节约了。童霜威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在香港住下去,这样安排,心里还是满意的。
何况,更重要的,是住在这里,他心里有了一种安全感。他是在去季尚铭家赴猴脑宴的当天晚上,匆匆像逃避灾星似的搬到这里来的。
那天,从季尚铭家与何之蓝谈话回来以后,他心情不安,像做了一场可怕的梦。季尚铭派汽车将他送回“六国饭店”以后,他丧魂落魄,胁下出冷汗,回味着猴脑的腥味,回味着日本人和知卑鄙的意图和带有威胁的姿态。他想:我拒绝了和知少将的要求,他们会甘休吗?难道不会加害于我吗?越是这样想,心里越害怕!日本特务机关和军阀所干的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勾当,他见闻得多了!拿远的来说,皇姑屯炸死张作霖,是人所共知的。民国二十年,日军在东北兴安屯垦区制造了“中村事件”。中村大尉是日本的军事间谍,为了准备出兵兴安岭对苏联作战而由东北海拉尔出发,经兴安岭、索伦山一带调查军事地理,被我屯垦军三团一营营长陆鸿勋捕获秘密枪杀。日本军阀借此发动了“九·一八”事变,进攻北大营,占领沈阳。事后,这个陆鸿勋在“九·一八”事变后投降日寇,任伪满炮兵团团长。民国二十五年春,日寇伪称调他赴长春受训,将他逮捕,处以剐刑,零碎肢割,祭奠中村拿近的来说,目前,上海租界上,常有人头案、暗杀案,有些就是日本特务干的想着想着,童霜威感到“六国饭店”是一分钟也不能再住下去了!本来,他早有搬出“六国饭店”到外边租房子住的打算。现在,事不宜迟,必须赶快迁走!
往哪里搬呢?是否现在和知少将与季尚铭之流已经布置人严密监视了呢?
想来想去,觉得好的是在香港,日本人还不能为所欲为,他们同英国人也有矛盾。而且,仅仅是第一次谈判,和知他们可能还不会马上下毒手。
他心里坚定了搬出“六国饭店”的打算,决定悄悄地找到房子后立刻悄悄搬走。然后,真正隐姓埋名,在香港像个出家人似的住下去。
他刚上楼回到房里的时候,还惊魂未定。家霆不在,还没有回来。他心情阢陧地在穿衣镜前照着自己:仪表依然是轩昂的,虽然不免肥胖了一些。西装穿在身上是有风度的,只是脸色确实苍白,是一顿“猴脑宴”造成的。呕吐的感觉,混杂着惊恐的心情,使他神经紧张,脸上失色。他脱下人字呢大衣,挂上衣架,在桌上茶叶筒里抓“铁观音”茶叶,自己拿起开水瓶冲了一杯茶喝。在沙发上静静坐了一会,才觉得脸色缓和过来。这时,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门开了,家霆回来了。
儿子情绪似乎很好,进来关上门,叫了一声:“爸爸!”接着就说:“爸爸,你吃过中饭了?什么叫‘猴脑宴’?吃的是猴子吗?好吃不?”
家霆肯定是看到了先前放在桌上的那封季尚铭的大红请柬。童霜威心里苦笑,想:唉!这猴脑宴,多么残酷!多么荒唐!又给我带来多大的烦恼与麻烦!自从方丽清回上海后,童霜威父子之间的感情比方丽清在时融洽亲密得多了。只要有空,同儿子在一起,他愿意同儿子谈心,无话不谈。不过,儿子似乎已经养成了沉默的习惯,话总是不多。父子谈心,每每总是父亲说得多,儿子说得少。儿子静静听着父亲谈,有时偶尔插上一句问话或者发表一点感想。儿子听话时的神情,尤其是儿子的眉眼,总是引发起童霜威对往事的追思,使他心头蕴蓄起一种酸楚与刺痛的感情。有时,儿子会说:“爸爸,你为什么要到香港来?人家都在抗战,你呢?”
这时,童霜威就感到儿子有思想了,长大了。说的话简直不但像成年人,而且像是一个有思想的成年人了。他甚至觉得无言对答。
有一次,儿子陪他在海边散步的时候说:“爸爸,现在你该把妈妈的事告诉我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早知道了!”
那天海上起着大风,海浪拍打着堤岸发出“轰轰”的声音。童霜威惊讶得像要弹出了眼珠:“谁告诉你的?”
“冯村舅舅!”家霆答,“在我们离开汉口前他告诉我的。”
童霜威奇怪儿子年岁这么小,竟将这样一件事埋在心里这么久都不说。他只好率直地但是又不愿过于详尽地将柳苇的事讲了。
儿子听着,眼眶里含着泪水,气恼地说:“我恨!”他简直是咬牙切齿,那张俊秀好看的脸都变形了。
童霜威觉得不好回答了,只好沉默,半晌又说:“孩子,政治上的事,变幻无定,你还小,许多事你现在还懂不了。现在国共又合作抗日了,但实际仍旧复杂得很。”
家霆没容他多说,竟老练地说:“我明白,这是在全国民众的压力下,他们不能不这样做。不过,他们对**还是不好。”
这儿的“他们”,当然指的是当局。童霜威明白:儿子一定是受那个补习老师黄祁的影响。黄祁,是冯村的朋友,办过报,失过业,做过家庭教师。后来,与人合伙办了个职业补习学校,分白班和夜班,来上补习学校的工人、职员、青少年不少。当战前剿共时期,屠杀和流血都不能使许多青年人不左倾。那么,现在,又是在香港,青年人左倾岂不是毫不奇怪的吗?在左倾分子影响下,家霆对一些事情有左的看法,也就无需奇怪了他忽然又想起冯村。谢元嵩说冯村在武汉做了新闻记者,传说他也左倾了,有人给他戴了红帽子。是呀,按照有些人的观念,凡要抗日的主张抗战的都是**!在战前剿共时期当局就是这样看的。柳苇也是这样被枪决的。现在,抗战开始了。陈旧的观念为什么仍旧阴魂不散呢?抗日,抗战!难道不对吗?难道不应该吗?当然不!同**联合一起抗日难道不好吗?当然也不!为什么面上联合暗中又有那么多的尔虞我诈呢?对于童霜威,在经历过民国十六年的清党以后,这点自然是无须解释的,只能把这归结于政治!政治就是这样的反复无常,政治就是这样的心口不一,政治就是这样的真真假假。人生中的许多事情,每每只有自己去经受过才能懂得。
同这样一个年岁这么小阅历这么少的孩子,能多说些什么呢?
只不过,今天,从“猴脑宴”上回来以后,童霜威的心情极不平静。有一种**,要把心里的话,把今天的奇怪遭遇,同儿子谈。
因为,身边就这么一个亲人了,就这么一个可以谈心的人了。在这种时候,他忽然感到:儿子小,是做父亲的概念。在父母心中,儿子在未独立生活前总是会被看作是“孩子”的。实际,儿子已经十六岁了,并不小了!已是可以谈谈心商量商量问题的了。
于是,他把今天季尚铭请去赴“猴脑宴”,最后同日本人和知谈话的内容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家霆。
家霆静静听着。在这种时候,他真太像他那死去的妈妈了。
他侧着脸,眼睛发亮,听完,竟说:“爸爸,你做得对!你要是答应了日本人的要求,给他们办事,那不就是汉奸了吗?”
儿子的支持,使童霜威欣慰。将肚里想说的话说出来了,童霜威也感到轻松。只是,忧患并没有消失。在“六国饭店”住下去,总不是个事呀!他马上同儿子商量:“家霆,‘六国饭店’我们是不宜住下去了!我们得赶快搬走,找个地方,秘密地悄悄搬走,你说是吗?”
出乎他意外的是,家霆突然纠着眉说:“爸爸,我们回到汉口去不好吗?你也去抗战!我们离开香港!”
童霜威尴尬着犹豫了,说:“汉口,安全没有保障!日机还在大轰炸,日本进攻的矛头,下一步必然是汉口。去汉口不久看样子还得逃难。再说,我在那里没有立足之地啊!派系倾轧,争权夺利,他们并不给我职务,甚至我活动了也没有成效。何况,你后母现在又回了上海,她是不会同意我再去汉口的。”他不想谈经济上还要受方丽清控制的情况,就不往下说了。
家霆给父亲一番话堵住了嘴,不再提到汉口去抗战的话,沉默了一会,说:“爸爸,我去找黄先生,请他帮忙找个房子住好不好?他前天还对我说,他想抽空来看看您、跟您谈谈哩。”
童霜威突然感到抱憾。他曾经想过要同这位黄祁先生见见面,谢谢他对家霆的教导和关心,也了解了解这位青年人。一直疏懒,有时又觉得何必多此一举,耽搁下了。儿子一提,他感到很对:身边正缺少一个像冯村那样的年轻人帮忙呀!找一下黄祁,让黄祁在外边跑跑,找找房子,请黄祁帮忙悄悄把箱子物件等先搬到租赁的房子里去,然后,立即同旅馆里结账辞退房间,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起来岂不是好?心里一琢磨,决定了,说:“对,家霆,快去找你的黄先生,请他帮助租个住处,不必太好,能住即可。我见街上常有招租的帖子贴满在墙上,请他找一处,就在湾仔也好,便于你上补习学校。离他近些,也好有个照应。”
家霆点头答应:“好,爸爸,我马上去找他!”他想到日本人万一下毒手,爸爸是很危险的。他没有问爸爸应不应该对黄先生讲季尚铭家的这件事,但心里做了决定:去后把这件事告诉黄先生,让黄先生知道,让黄先生帮忙。平日,他发现黄先生对爸爸有一种看法,似乎爸爸是一个对抗战不坚决不出力的人。把爸爸拒绝替日本人出力的事告诉黄先生,黄先生将会知道:爸爸是一个爱国的人。对日本人,爸爸是用一种严正的态度不畏强暴地对待他们的。
爸爸这样做,他觉得光荣,他乐意把这些事告诉黄先生。
黄祁不但是个沉静、严肃、负责的青年人,也是个办事敏捷、有效率的能干人。家霆找到他以后,他专心听了家霆的叙述,搔搔蓬松的头发,那张线条刚毅的脸上神采奋发,说:“好!房子好找,我马上出去跑。这件事要快办!最好今夜就搬!”
他要家霆先回去。果然,晚饭时分,他到了“六国饭店”。晚上,他雇了“的士”,迅速而又秘密地帮助童霜威和家霆搬到新租的住处来了。
童霜威同黄祁虽然初次见面,对这年轻人的热情与持重印象很好。黄祁不多说话,只是从找房子、搬家的事上,使童霜威感到他可以信赖。他一定很忙,脸上有一种忙碌过分的憔悴,半旧的做工很差的西装与营养不良的脸色,都说明他经济拮据。只不过,浑身上下有一股朝气和锐气,看来是一个好学多思的青年。帮助童霜威和家霆安顿好以后,他就匆匆回补习学校上课了,约定说:“有空我再来。”只是,童霜威搬来半个月了,他还没有来过。家霆每天上午仍去补习,回来总是说:“黄先生忙得很!”在香港这种处处要进行生存竞争的拜金之地,为了饭碗工作的人总是十分忙碌的。
半个月来,童霜威闭门不出。他想:和知、季尚铭他们,说不定正在到处打听我呢。又想,那一伙人,到底是什么路数呢?萧隆吉、谌有谊、高无量与张洪池他们之间是一伙的呢?还是对立的两伙?这些人同季尚铭,是已经成了一伙还是尚未入伙?季尚铭是个什么样的商人?大麦和小麦是什么人物呢?他突然感到:这姐妹俩很像日本人!和知显然是日本的大特务!如果和知是特务,季尚铭和大麦、小麦他们会不会也是日本特务?
越想,越感到季尚铭公馆非常复杂。越想,也就越是后怕起来了。
像这样闭门不出,当然不是办法。他想:避过眼前的风雨再说吧。最近,少出去些也好,应当自己找点事消磨时日。他决定写点东西,可惜那部《历代刑法论》,没有资料是写不下去的。找资料,不去大图书馆是不行的。香港大学的图书馆听说不错。这种时候能去吗?不能去!在家里,就看看书消遣吧!他每天除了叫家霆从报摊上买报纸来看,又叫家霆给他买些书看。枯燥乏味的书他不想看,除了报刊杂志,他开了书目,让家霆给他到皇后大道去跑书店买些《敦煌曲子词集》、《唐五代词》、《花间集》、《宋词三百首》等来读。看了些诗词,心绪反觉消沉。他喜爱起曹豳!的一首词来,默默背诵:
今日事,何人弄得如此!漫漫白骨蔽川原,恨何日已!关河万里寂无烟,月明空照芦苇。谩哀痛,无及矣,无情莫问江水,西风落日惨新亭,几人堕泪?战和何者是良筹?扶危但看天意。
只今寂寞薮泽里,岂无人高卧闾里,试问安危谁寄?定相将,有诏催公起,须信前书言犹未?
这样的日子,仅仅过了半个月,他已像热锅上的蚂蚁难以忍耐了。家霆每天上午仍去补习功课,下午回来,父子之间,有时能有一些知心亲切的谈话。儿子讲讲在外边的见闻,父亲谈谈心里的苦闷。每当这种时候,童霜威的心情是复杂的。家霆究竟还是“小”,同家霆谈话他是不满足的。在此时此地,如果冯村在身边,如果军威在身边,多么好!他当然又想到柳苇,拿柳苇同方丽清来比,就像是拿凤凰同鸡来比了!同柳苇是可以作终宵长谈的,同方丽清却每每无话可谈。方丽清回上海去后,竟还没有来过信。搬离“六国饭店”来到这自己租赁的住处以后,童霜威立刻写了信到上海。信件往返最快也要半个月光景,复信迄未到来。政治处境上的坎坷,家庭生活上的不如意,使童霜威的心情真是“只今寂寞薮泽里”了。
今天,早上睡到八点多钟起身,童霜威翻动墙上挂的日历,突然发现今天是阴历三月二十五日,正是自己的四十八岁生日。他记得,去年今日,是在南京潇湘路一号过的生日。当时方丽清去了上海,冯村记得他的生日,军威也被打电话从教导总队叫到潇湘路来了。庄嫂下了鸡汤面,中午吃的是从太平路买的盐水鸭,特别肥美。一盘大鲫鱼,是卖鱼的从玄武湖里钓了来的,烧得非常鲜嫩。
那天,童霜威因为自己的生日就是“母难”,想起了母亲,傍晚时分,突然叫尹二驾了那辆“雪佛兰”到中华门外的古长干里去。那里,是明朝大报恩寺的遗址。为什么要到那里去看看呢?他也说不清。他知道,明朝永乐十年时,明成祖朱棣以纪念明太祖和马皇后为名,在此建造了壮丽的大报恩寺。实际上,是朱棣为了纪念他的生母;妃,才建造这个大报恩寺的。;妃因为未足月就生下了朱棣,受到朱元璋和马皇后的残酷打击,被处以“铁裙”之刑,折磨致死。朱棣做了皇帝,纪念生母受的苦难,建造了这个大报恩寺来报恩。一个皇帝,做一件纪念生母的事,居然还要假借名义,其自由岂不也是有限?堂皇富丽的寺庙早已只剩遗址,尹二驾车到了那里,童霜威临风站立,儿时的许多景象宛然浮现眼前:从私塾归来,母亲倚闾而望;风雪漫天,母亲将他那冻得通红的小手笼在棉袄里给他暖手;从日本留学归来,回到家乡,母亲已经病故,他去到坟前祭扫啊,一切都已像流水远逝,一切都已像烟云随风飘没。他在路边一棵叶片凋尽的大槐树下伫立了一会,又叫尹二驱车回来可是,仅仅不过一年,南京早已沦陷,经过了大屠杀的浩劫,自己又羁旅香港了。如果不是偶然翻阅日历触动了思绪,早已忘了生日。他木然伫立,心里更加惆怅。
他无心再过什么生日,却又因为是生日,特别忆起许许多多往事和熟人。终于,取出十元港币。去到厨房里,交给正在用刀剖车片鱼的二房东太太,说:“今天,我们中午想吃一顿面,请费心去买盒伊夫面回来下吧,余下的钱,请买点叉烧、油鸡,买点脆皮烧乳猪肉。”
二房东郭太太是个和善的女人,有事找她,总是笑着说:“好好!”或是说着广东话:“得啦!得啦!”她办事麻利,踩着木屐,踢踢踏踏就开门下楼采买去了。
童霜威无聊地踱来踱去,坐立不宁,又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渴望家霆早点回来吃午饭,心里忽又自嘲:唉!战争正在进行,我却在此闲居无聊,岂不可笑!直到听见二房东太太买东西回来了,才觉得这蜗居的住处里略微又有了点生气。二房东郭太太一会儿在用自来水,一会儿在砧板上不知用刀剁什么。水声、刀声,在童霜威听来都有点像音乐声,可以排遣寂寞。他忽然又想起:那年在居正家里看到过一副孙总理写的对联:“愿乘风破万里浪,甘面壁读十年书。”心里想:现在我真是在过“面壁”的生活了!想起这副对联,他自己克制住那种无聊烦恼的心绪,又捧起一本《辛弃疾词选》来看。
大约十点多钟光景,外边过道的门上有“笃笃”的敲门声,二房东太太那清脆的广东话音在问:“嗨冰个?”!然后,是二房东太太的木屐声,听到了打开门上那扇小张望孔的声音,又听到家霆响亮的声音回答:“郭太太,是我!”二房东太太笑着在开门。
家霆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童霜威兴奋地马上下床趿了皮拖鞋走出房去朝过道里看。只见家霆精力充沛地夹着书包近前了,表情有点激动,说:“爸爸,你看,这是什么?”
看到家霆手里扬起的一封信,童霜威高兴地说:“谁的信?”
“冯村舅舅的!”家霆进房放下手里的书,高兴地说,“他寄给黄先生转给我们的信!”
童霜威赶快一把接过信来,是白色红框那种中式信封。他坐在桌旁椅上,撕开了信封,急急掏出信笺来看。
家霆也凑过来看信。他从小受家庭的教养:信封上写了父亲或别人名字的信,他是不去私拆的。他说:“爸爸,黄先生让我快把信送回来给你。他说,他中饭后要抽空来拜望你。”
童霜威“”了一声,点头说:“好!”他已经将冯村的信从头看下来了,一边看一边嘴里咄咄出声,似乎看到了什么怪事。
冯村的信是这样写的:
霜公我师钧鉴:
别后不胜孺慕之至。先后三封手示,均一一拜读,并皆及时作复,但来示一再云未曾收到复信,殊为诧异。香港情势与人事皆较复杂,经多方了解,怀疑信件可能系被张洪池在“六国饭店”截取。此人有特殊背景,据悉在港有某种任务,务望多多提防。
他系我过去大学时代同窗,最近用信件在武汉新闻界散布我之流言蜚语,不外是以红帽子之故伎进行攻击。既谈合作,而又旧戏新唱,令人气愤。张某诬我之根据,人云系来自他所窃取到的信件。小丑跳梁,手段卑劣。以后写信,我将请黄祁兄代转,免遭遗失。
武汉情况依旧,光明与黑暗并存,天堂与地狱俱在。有北伐时代的气势,也有破坏抗战的迹象。机关仍是衙门,党棍仍是主角。敌机常来空袭,因有租界,汉口市区尚未遭炸。发国难财之达官巨商纸醉金迷,小民维生仍极艰难。台儿庄捷报传来之日,四、五十万人参加火炬游行,盛况空前。捷报或有夸大,庆祝活动中表露出之民气,令人坚信抗战必胜,实足珍贵。
自涉足新闻界后,见闻一多,对现状更为不满。抗战九个月来,“以空间换取时间,积小胜而为大胜”之巧妙辞令,人人熟悉。太原、临汾失守后,风陵渡、临城、枣庄、南通,也皆弃守。但八路军自平型关大捷后,坚持敌后战斗,在晋西北、晋东南均大量歼灭敌军,先后建立抗日根据地,近来又建立冀鲁豫及冀中的根据地。新四军江北部队则攻下了淮南路及津浦路两侧地区。可叹此类战讯除《新华日报》外,其他官方报纸皆采取**。近来,又奉有军委会政治部训令,报纸文字中“人民”需改用“国民”,“祖国”需改用“国家”,可见控制之严。抗战需要团结,偏多倒行逆施;抗战要动员群众,偏偏害怕民众,岂不令人浩叹!
我师客居香港,瞬已数月,来示引白居易诗句:“举眼风光常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读后不禁感慨系之。闲居无事,自多苦闷,知师母已返上海,我师未曾同去,实属明智。上海虽好,究属“孤岛”,是沦陷地区。倘在孤岛蛰居,敌人如加觊觎,不啻探囊取物。唐诗人令狐楚诗有云:“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武汉虽多漩涡,终是今日抗战中心,适当时机,望能俟机归来,与抗战同进退。再,关于军威讯息,曾多次在武汉《新华日报》及《扫荡报》上刊登寻人启事,昨日方得些许确讯,特请黄祁兄前来面陈。黄祁兄为人正直,待人朴实真诚。嗣后有事,可多同他商量。临书神驰,言不尽意。家霆均此在念。谨颂
旅安
受知冯村敬上
民国二十七年四月二十一日
童霜威读着信,心里酸甜苦辣咸五味像风雨雷电似的都来了,呻吟地想:啊!可怕的张洪池!一定是他在“六国饭店”里买通了仆欧,将冯村的来信全截走了。那么,别人给我的信他截走没有呢?难说啊!这种人,真像明代的厂卫、清代的“血滴子”,太可怕了!他监视我是为什么呢?
童霜威不禁又想起了谢元嵩上次说的话来了。谢元嵩不但乖巧,确实对我也是好意,既叫我注意别受冯村牵连,又叫我提防张洪池,说张洪池是叶秋萍的人。我的警惕还不够啊!
从有铁栏杆的窗户望出去,一群蓝灰色、白色、黑白花的鸽子正在飞翔,可惜没有鸽哨童霜威思绪又回到冯村的信上来:他劝我回汉口?他打听到了军威的讯息?军威怎样了?为什么信上不写,要叫黄祁来面陈?
家霆看见爸爸读着信神色异样,也凑上来看着信。信上的意思,他大致都懂。看完,说:“爸爸,怪不得老是收不到冯村舅舅的信,原来被人截走了!也许别的信也被人拿走了呢!”
童霜威叹一口气,皱着眉说:“别大声嚷嚷,截信的人是特务,懂吗?”
“张洪池吗?现在他找不到我们了!”
童霜威不做声,心想:这个孩子,到底太小!他懂什么叫政治呢?不禁又看着信想:冯村的思想确实是比以前左倾了啊!你看,他信上写的八路军、新四军的这一段看来,谢元嵩说他的那些,也不是捕风捉影啊!
家霆挤在爸爸身边咀嚼似的看着信说:“八路军、新四军的这一段,这些事黄先生都知道。他那里有《新华日报》,是别人从汉口给他寄的。他有些香港出的杂志,也是进步的!”
童霜威心里一惊,儿子竟会说“进步”这样的话了。而且,也知道**的《新华日报》和香港出的进步杂志的情况了。从儿子的话里,可以听出黄祁是个什么样的青年人!很像个**呢!
童霜威不禁奇怪地想:十六、七年来,我似乎真是同**结下不解缘了,想摆脱也摆脱不开了!也许,这就是社会的现实吧?社会上有**存在,你岂能摆脱得掉呢?蒋介石剿共十年,到头来,不也是一个跟头又栽在**手里了吗?从西安事变开始,不是又只好承认**的存在,正式承认了合作吗?只是,柳苇,她死得太早,也太冤枉和凄凉了!想到这里,他抬头看看儿子,发现家霆那张清秀的脸庞,两只黑色的眼睛,简直与他母亲一模一样。柳苇似乎还活留在儿子身上。他忍不住又动了爱怜之心,用手轻轻摸摸儿子的头,说:“你在黄先生处,阅读那些报纸和杂志吗?”
家霆点点头:“看!天天都看!”
童霜威去热水瓶里倒水斟茶喝。他知道儿子对抗日是狂热的。儿子前两天去参观过一个画家的“战地素描画展”,回来说:“将近一百五十幅画,是那个画家到各个战区去画成的。有许多画,画的是士兵抗日作战的场面,还有京沪沿线的一些画。黄先生同画家认识。”
童霜威肯定:黄祁一定是左倾的。他明白:如果家霆天天都看那些进步报刊,后果将会是什么。儿子一定也会从年少时就变得左倾了!变得“进步”了!他将会走上他死去的母亲的道路的。儿子已经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儿子会仇恨谁呢?问题如此现实,矛盾如此尖锐。刹那间,童霜威感到背上冷汗出得冰凉。他是一个心头常常交织着矛盾的人,他反对剿共和血腥的屠杀,他也在心中暗自赞叹**人的清贫无私,觉得他们那种可怕的革命性,可以使得中国强盛。可是,他自己却不愿做一个**。他喜欢中庸,怕那种过于激进的阶级斗争的做法。他是国民党员,但又在心中反蒋,反感蒋介石的**横暴,反感对日退让,使东北沦陷、冀东变色,也痛恨国民党成事之后,日益加剧的派系之争和腐化谋私作风。他自己虽也干过贪赃枉法的事,却又原谅自己,认为是不得已而为之,比起别人来,自己还是洁身自好的。因此,对政治上的失意怨懑疾首。西安事变后,见国共合作抗日了,他赞同,也懂得这种“合作”,是一种想同化吞并并排斥**的合作。他对此并不乐观。所以,儿子如果走一条与柳苇相同的道路,他觉得危险,无限隐忧。现在,儿子虽然还小,他必须赶快注意。他心里盘算:在适当的时候,一定要使家霆摆脱这个补习教师!我不希望他长大做个**!当然,我也并不希望他做国民党!我应当让他有点真才实学,做个工程师,做个医生。那样,儿子的一生也许会平坦些,会顺利些,会幸福些,也会真正对人类对国家做点贡献,比搞空头的政治要强得多他摸着儿子的头说:“看得懂吗?”
家霆点头,逞能地说:“懂!不懂有时黄先生讲给我听。”
童霜威更默然了。他又转眼看冯村的信,吟着冯村信上引用的令孤楚的那首诗来了:“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冯村是赞成他不回上海,主张他在适当时机到武汉的呀!他特别将“与抗战同进退”这一句,在脑子里考虑再三,沉吟起来:是呀!从武汉来香港时,冯村是并不赞成的。现在,冯村明确提出了“与抗战同进退”的问题。在香港作寓公,在武汉、重庆政界人士心目中是什么想法和看法呢?他觉得,冯村提出的意见确实是对的,只是对的意见并不一定实现得了。香港平静安宁得可爱,去到汉口,又要经受战火的磨练。自己一个在政治上被冷落的人,硬要去凑热闹又何必呢?家已经拆散了,再去武汉或重庆,离上海更远,带着家霆,生活不安定,经济负担也会不轻,何如在香港再观望观望?见冯村信上说的:“适当时机望俟机归来。”他想:也好,既来之,则安之,等“适当时机”时再说吧。
家霆在问:“爸爸,我们再回汉口去不好吗?冯村舅舅劝你回汉口呢。敌机空袭我不怕!”
童霜威有点不耐烦了,摇着头说:“天下事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的!你小,不要多管!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现在无法考虑去武汉。”
家霆皱皱眉,带着孩子气地自言自语:“我真想冯村舅舅呀!我长大了也想做新闻记者。黄先生本来也办过报的。”
童霜威想:对呀,黄祁原来也是报馆里的编辑呀!你看看,对孩子的影响多大!家霆已经决定长大后学他们的样子哩。他倒也并不反对儿子长大做新闻记者,中央多少要人全是办报起家的嘛!
新闻记者是“无冕之王”!但像张洪池这样的记者就是报界败类了。冯村和黄祁当然不是张洪池之流。但儿子将来做一个像他们那样的记者好吗?他也拿不准了。儿子的话不好回答,他岔开去说:“信上说起你小叔军威的事,说已经打听到一些确讯了。你黄先生要来面说,他怎么不跟你一起来呢?”
家霆坐在对面一张椅上,说:“他忙!吃了中饭立刻就来!”他从铁栏杆的窗户里正张望着天上一群飞翔的鸽子。
童霜威纳闷地自言自语:“为什么信上不写,要让黄祁来面说呢?黄祁没有告诉你什么?”
家霆也好似在思索,说:“黄先生早说过要来拜望你,来同你谈谈,一直抽不出空来。也许今天来,是要跟你谈谈。”
童霜威长叹一声,说:“唉,你小叔不知怎么了?有一天,我做过一个梦,见他突然来了,穿着军装,负着伤,浑身是血,膀子少了一条。”
家霆出神地听着。他知道爸爸想念小叔,担心小叔在南京牺牲,平时有意不在爸爸面前提到小叔。其实,他是常常惦念小叔的。这时,说:“我也梦见过小叔。小叔要是哪一天平安回来就好了!爸爸,我真想南京呀!”他有意把话从小叔身上岔开去:“要是在南京,这时候,鸽子都在抱小鸽子了。前边池塘里长满了浮萍,可以捞到黑色的小蝌蚪!篱笆上的茑萝也快开红花白花了!”
童霜威没有说话,父子俩都沉默着,想着心事。
厨房里,二房东太太炒菜的香味阵阵飘来。童霜威闻着菜香,说:“家霆,今天,是爸爸的生日。我请二房东太太下了伊夫面,添了些菜,我们吃面。你知道,过生日人家说是祝寿,实际是纪念自己的母亲。因为这一天,母亲分娩子女是经历苦难十分痛苦的。这一天被叫作‘母难’就是这意思”
正说着,见郭太太端一只红漆托盘敲敲门进来,说:“童先生,食饭!”她将几只菜和两碗伊夫面连同托盘都放在桌上。三十多岁的二房东太太,两个眼睛凹凹的,个儿矮小,穿一套暗色的唐装,后脑勺梳了个发髻,用广东腔说她自己认可的普通话,有时不好懂,有时腔调很可笑。
童霜威起身说:“谢谢!”
二房东太太笑着说:“呒客气!呒客气!”她把“客气”念成“哈—黑!”轻轻转身就走了。
童霜威看看桌上的油鸡、叉烧、脆皮烧乳猪肉、橄榄菜炒肉片、红烧鱼和面条,去壁橱里拿出一瓶“三星斧头”白兰地来对家霆说:“吃吧,吃吧!”自己开了酒瓶塞子,用一只小玻璃杯倒了一点白兰地,喝将起来。他没有酒瘾,只是这种英国酒战前在南京潇湘路时常准备着,有客来时招待一点,兴致好时喝一点,伤风感冒时也喝一点。到了香港,一次在永安公司见到了这种酒,顺手买了一瓶,说是爱好还不如说是怀旧。心里有着块垒和感慨,使他想喝一点酒。白兰地辛辣的苦味刺激得眼睛发凉发酸,他闷闷地搛菜吃,喝着酒。没有酒量,只喝了几口,脸色就红了。头脑里想的事多了,反倒像一盆糨糊,理不出个头绪来。他一口喝干了杯中残酒,吃起面条来。
他本来没有午睡的习惯,今天心情特别复杂,闲居的无聊与寂寞,和知与季尚铭等的威胁,因生日引起的感触,儿子家霆身上所起变化的隐忧,冯村来信造成的思索,军威下落不明导致的悬念都使他在饮酒之后想倚枕休息片刻。他草草吃完了碗中的面,让家霆吃完后,把剩菜、碗筷等都用托盘给二房东太太送回厨房里去,自己走到里间准备小睡一会。谁知,这时,听到过道外有“笃笃”的敲门声,照例是二房东太太的声音,在用广东话问:“嗨冰个?”
家霆一听来人回答的声音,喜笑颜开地说:“黄先生来了!”说着,跳跳蹦蹦地出房去了。
童霜威想:睡不成了!心里也盼着黄祁来,可以打开心里的闷葫芦。他迈步走出来,只见家霆带着黄祁已经进来了。黄祁仍旧是头发蓬松的老样子,一套半旧的灰色学生装,使他显得分外年轻。童霜威请黄祁坐,拿桌上的香烟请黄祁吸,说:“正等着你早点来呢!今天我们吃面,其实你来吃面多好!”他说这些话时,显得漫不经心。
黄祁说话开门见山,吸着烟说:“冯村兄给我来了信,提到一件事,让我面告。我实在太忙,不然,饭前就来了。”他石膏一样的脸毫无表情,但额上的细纹里似藏着秘密。
童霜威急切地说:“舍弟军威参加保卫南京,不知怎么了?他好吗?”他仿佛突然有一种恐怖的不祥的预感。
家霆在一边睁大了眼看着黄祁。
黄祁脸色严肃,摇头说:“我很抱歉!请看看吧,这里有他的血书!”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从里边抽出一条脏污、揉皱了的白手绢来。
听到“血书”二字,童霜威热血猛地冲上了头部,脸红着,心跳着,连忙接过那块用血写了歪歪大字的白手绢,胸间似乎一下子蹿上来一股东西,烧得喉咙发痛,嘴巴发苦。家霆也凑上来看,不小心大腿“嗵”地撞到椅角上,但不感到疼痛。
白手绢上,血写的字迹已经模糊变色,但确实是军威写的。童霜威捏紧手绢,眼中迸出痛苦的火花,忍住泪水看着,写的是:
一死抗日
军威叩别
12.11
童霜威心上像被刀尖儿挑了一下,盯着血书,流下滚热的泪水。他掏出手帕拭泪,见家霆也在啜泣了。漫长的等待,长久的惦念和盼望,难道竟是为了得到这样一个结局?他头脑沉重,心烦意乱,耳里轰鸣着,眼睛刹那间望出去,似乎什么都变得一片苍白。
一线残留的希望都不存在了:战争为什么这样残酷?
黄祁叹口气说:“请不要难过。冯村兄给我信,要我当面来把这血书交到您手上,并要我进行劝慰。原因是他不放心,怕您伤心,要我来劝您节哀。”
童霜威强自抑制住心中的悲痛,平静下来,摸出万金油来往太阳穴上擦,问:“遗书是怎么到冯村手中的?”
黄祁吸着烟,口气平静刻板,嘴角的皱纹一会儿显现一会儿消失,说:“有个姓许的青年,是教导总队的一个传令兵,湖北人,南京大屠杀中幸存逃出来后,一直带着这块手绢。手绢是童军威连副生前交给他的,托他如果逃出,要将血书交给您。冯村在武汉报纸上登了寻人启事,他看到了报纸,找到了冯村。这青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一路讨饭到了汉口,手绢始终藏在身边。”
军威像人生旅途中的一个过客,匆匆逝去,永远不会再回来?
童霜威悲痛起来,一种心痴神迷的忧伤使他心酸,说:“求仁得仁,他作为军人,为抗日而死,死得其所,我本来不应当难过。但既是手足,岂能不动感情!”说毕,又落下泪来。家霆也陪着流泪,将那块写有血书的手绢接过去,仔细再看起来。他记得小叔那条粗壮有力能将他吊起来的胳臂;他记得小叔看到他时那种生气勃勃的笑容;他记得小叔教他唱《满江红》的歌:“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黄祁劝慰地在对童霜威说:“不过,童连副交这块手绢给那位姓许的传令兵时,还安然无恙,身上带着武器。因此,他虽有死的决心,活着的可能还是存在的。希望他也许有什么奇怪的遭遇,现在还并未牺牲。”
童霜威明白,黄祁的话是劝慰,但也觉得:军威活着的可能性不是一点也不存在的,点头说:“是啊,谢谢你,惟愿如此!”他心里确又燃起了一点希望之火。
家霆似乎是自言自语,轻轻地说:“是啊,小叔枪打得可准了!
在军校打靶总是百发百中”他的意思似是说,小叔枪法好,可能逃得出南京。没人理睬他,他也就不说了,仍旧拿着写血书的手绢细看,像要在那上面寻找小叔的音容笑貌。
童霜威不再流泪,想同面前这个青年人谈谈了,问道:“你一直在香港工作的吗?”
黄祁吸着烟摇摇头,说:“不,我是从南京到汉口,又由汉口到香港来的。”他的烟快吸完了,将烟头拧灭。
提起南京,童霜威就有感情,说:“啊,在南京什么地方工作呢?”
黄祁笑笑,笑得带点讽刺,说:“我在上海,大学文科毕业后,到南京找一个亲戚设法送礼谋事,弄到了某要人的一封八行书,起先想进铨叙部,可是谈话没谈好:一个科长接谈,看了介绍信,问我:‘你会点什么?’我说:‘动动笔杆的事都还可以,比如等因奉此之类,我都干得!’科长又问:‘你同某要人什么关系?’我太老实,说:‘没什么关系,是个亲戚去找他的。’科长说:‘好,你回去等着吧!’这一等,竟石沉大海了!”严肃的青年此刻态度变得玩世不恭。
童霜威又敬黄祁一支烟,自己也吸一支,说:“那你没进铨叙部?”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寻求一点刺激平息感情。
黄祁笑笑,说:“是啊,后来进了财政部,还是我的亲戚又帮我到处送礼、张罗,弄到了另一个要人的一封八行书写给部长。信写去后,我去到财政部,出来一位主任秘书,问:‘你精通什么?’我这次变得聪明不敢夸口了,摇头说:‘什么都不大精通!’他又问:‘你同部长是什么关系?’我笑笑摇摇头,没有回答,也不敢回答。他却敬我一支烟,说:‘我明白,一定是亲戚吧?’我笑笑,他竟说:‘明天请你就来上班吧!担任秘书!’我就这样进了财政部,可是后来他弄清我真的底细后,又将我裁下来了。失业后,我教过书,打临工,什么都干过。”
童霜威见黄祁将生活中的坎坷经历说得如此轻松幽默,明白:他是对政府的**用的讽刺手法,也是故意说得风趣,排遣掉军威的血书带来的伤感。他觉得黄祁直率可亲,忍不住说:“我可以直率地问一句:你是!-#-吗?”
家霆抬眼看着黄先生。黄祁却笑笑,摇摇头,说:“有人说我像**,因为我生活朴素,又激烈主张抗日,平日还有点正义感,好像这些都是属于**的东西!其实,要做个**人并不那么简单。鲁迅先生生前,有人怀疑他是**,其实他并不是。冯村来信,说他在武汉,有人给他戴红帽子,其实我知道他也不是。
我们都是一样的爱国,一样的有正义感,一样的希望进步。除此之外,岂有他哉!”说完,慢慢抽烟。
童霜威点头,吸着烟想:说得也是有道理啊!十年剿共,杀掉多少正直有为的年轻人哟!一个青年带了一本《马氏文通》,被逮去杀了!因为宪兵机关将清人马建忠撰的这部语法书,误当成马克思的著作了!一个农村姑娘,包袱里查出了一块红布,作为嫌疑犯逮捕用刑了,说她那是一面红旗!从今往后,这样的局面还会再来吗?难说!但天下事往往物极必反!挡水的堤坝决裂崩溃以后,水是难以阻挡的;蒸汽带动的火车奔驰以后,用马是拉不回原地的。也许还会有残酷的反复,维持旧有的状态一成不变,恐怕是困难的了。只愿我的孩子,不要卷入这种残酷的反复里去。他的生母已经付出了血的代价,他应当平平稳稳成长,顺顺当当做人。现在,他逐渐在由蒙昧走向清醒,对他的教育和引导多么重要!面前的这个青年,应当说,是一个很好的年轻人。但是,他究竟是属于左倾的那种年轻人,如果是中间一点的年轻人来做家霆的教师岂不更好?因此,他说:“冯村来信向我介绍了你,让我有事可以同你商量。实际上,我已经早就很麻烦你了。孩子的补习,这次从‘六国饭店’搬到此地来,今天又为军威的事劳你过来,真是多亏你了!”
黄祁厚厚的嘴唇抿成一条线静静听着,朴实地说:“没什么,都是应该做的事。我同冯村兄交称莫逆。他托的事,我都会尽心做的。再说,最近在两件事上,我也很钦佩您:一件是您留在香港不回上海;一件是您不能不从‘六国饭店’秘密搬出来住。今天,令弟的血书也使我感动。何况,我又非常喜欢家霆。能为您尽一点力,不完全是应该的吗?”他不再吸烟,将香烟揿灭。
童霜威从黄祁的话里,察觉家霆把什么事都同他的黄先生讲了,有点生气,想:以后倒是要注意,孩子大了,不能什么事都让他知道。但对黄祁的话,听了心里却受用,说:“我因为赋闲,武汉又常遭轰炸,居住不易,所以来到香港暂时安身并养养病。在香港,本来也不想参与交际应酬。现在住在这里,就可以隐姓埋名,过点平安静谧的日子了。”
家霆在边上忽然插嘴说:“黄先生主张你还是去汉口参加抗战的好。他说:你不该在香港待着,大家在为抗战出力,你也该为抗战出力!”他的眼光盯住了爸爸。
童霜威有点难堪。家霆太心直口快了!黄祁也感到家霆说得过于率真,打圆场说:“我的意思是,以您的声望地位,以您的学识才干,是完全应当为抗战出力的。再说,您的思想,比中央要人里的那些顽固保守的家伙,要高明得多。您给我的感觉,是比较开明,比较爱国。所以,我认为您在香港做寓公,太可惜了!”他声音爽朗,脸色坦然而严肃。
童霜威听了,颇有感触,又觉得这青年人太卖老了!你有什么资格来开导我呢?闷闷地一口又一口地吸烟,转瞬又想:是呀,年轻人说得也不错呀!他同冯村在信上说的一段话是一样的呀!我是惭愧!在内心里我是拥护抗战的,只是我也有消极情绪,直到现在,我仍然看不清这场战争要打多久,会如何结局。抗战之初,我因战争的突然爆发而战栗震动过,又因初期上海战事的坚持乐观过。随着上海和江南的撤退,以至南京的沦陷,我又黯然神伤,内心充满矛盾,也有时产生动摇我这个人为什么老是既有一介书生的清高又有世俗的鄙陋呢?军威牺牲了!他死于抗战,死于日寇之手。我应当为他报仇!更坚决地拥护抗战应当是我的行动。他心里这么想,却并没有想去武汉和重庆的愿望,嘴上回答黄祁说:“其实,为抗战出力也不必一定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都能为抗战出力。我心里面,有一面抗战的旗子,我心外面,有一条民族主义的防线!”他说的倒也是实话。
黄祁那因欠缺睡眠而发黑的眼圈,给人一种沉思的感觉,点头说:“啊,是的!是这样!”只是又说:“以后,您有什么事要办,请让家霆告诉我就行。冯村兄不在这里,他给我的信上说,希望我在有些事上能够代替他。”他站起身来,似是要走了,朝窗外看看。外边,正无声地飘落着细雨了。
他是一个认真负责的青年,但不是一个感情外露的热情青年,有时严肃得有点冷。只是童霜威却被他的这几句恳切的话感动了,忽然思念起冯村来了,留客说:“你再坐一会谈谈再走吧。”
黄祁摇摇头,说:“我还有事,改日再来吧。”
童霜威忽然说:“听家霆说,你有不少报纸杂志,比如汉口的《新华日报》什么的,可以借给我看看吗?”
黄祁似乎出于意外,说:“当然可以!”他似乎很乐意,说:“家霆,明天起,你常带些报纸杂志回来给你爸爸看!”
他走了,不肯让童霜威送。童霜威对家霆说:“你送送你黄先生吧。”
家霆送黄先生到楼下。细雨在纷飞,柏油路上湿漉漉地发亮。
家霆说:“黄先生,我上楼给您拿伞。”黄祁笑笑,说:“这么小的雨,用不着。”他大步流星,说话间在霏霏细雨中已经走远了。
家霆上楼回来时,发现爸爸坐在椅上,捧着小叔的那块写着血书的手绢又在看,脸上又是泪水纵横了。在他记忆中,还没有看见过爸爸有过这么伤心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