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事变发生后的第六天———十二月十七日,国民政府已经明令颁布讨伐张学良,何应钦被特派为讨逆总司令,空军已经开始轰炸渭南。
童霜威看得很清楚:中枢主要是两派,一派以何应钦为首,主张讨伐西安,趁此使老蒋送命,好取而代之,也在**这一点上讨好了日本,可以和缓中日关系。一派是以宋美龄、宋子文、孔祥熙等为代表的蒋系亲属集团和嫡系人物,主张和平解决,以营救蒋介石。这做法,英、美也支持。谁胜谁负,难以预言。童霜威不属于甲,也不属于乙,既感到超然,也感到惶惶惑惑,无所适从。
晚饭后,一种郁闷无奈的心情笼罩在童霜威胸中。他穿着古铜色的厚骆驼绒长袍,围上围巾,戴上礼帽,带了冯村就近抄小路,向东去不远处玄武门的城墙上散步。
荒烟衰草,一登古城墙,天已暮色四合。冷月升起。银光下,湖上和四下里淡淡的白雾氤氲浮动,到处仿佛都蒙上了清凉的水气。南京城北,此时已经清静下来。远处近处电线杆上都亮着昏黄的金莲似的灯泡。夜,幽深、萧条。看看朦胧中的湖光山影和冬日的枯树荒草,看六朝时留下的古意盎然的城堞,再看看从十六日起戒严的南京城,童霜威沐着冷风,心事浩茫,也说不出为什么会有凄凉心情。那玄武湖畔台城上的垂柳和烟景,是清代公认的“金陵十八景”中著名的一景,叫作“北湖烟柳”,亦即唐诗中写的“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此刻,夜色茫茫,从台城上眺望岸堤,叶片落尽的垂柳,朦朦胧胧,烟气更盛,使人有一种置身幻境的意味。童霜威不同冯村说话,只是俯瞰景色闷闷散步。冯村懂得他的脾气,也默不作声紧紧相随。
向东望去,月光下水光粼粼,是玄武湖五洲公园;向南向西张望,树影掩映间一幢幢公馆洋房已经家家灯火辉耀。也说不出为什么,童霜威忽然吟起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怀古》来了:“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吟着吟着,牢骚地对冯村说:“在南京建都快十年了,现在该算是老蒋的鼎盛春秋时期吧!可是我看国民党也贪污腐化得差不多了!不说别的,你就看看这些花园洋房吧!钱是哪里来的?我盖房子,是用的我做律师时的积蓄,加上方丽清的财产。我是个搞司法的,我问心无愧。可是,叶强、管仲辉他们呢?他们要是不靠贪赃枉法,能盖比我还大还讲究的花园洋房?”他说这话时,怀着的是一种狐狸没吃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复杂心理。他历来有个想法:有个清廉的名声,有利于自己的宦途飞黄腾达。但这个目的达不到,心中就不能不有怨尤。见人贪污,他也眼红,但心中总想:违法乱纪的事可干不得,损了名誉太不值得!复杂心理就是这么来的。
冯村懂得他这种心理,点头像是发自内心地说:“秘书长说得对啊!现在就是正派的好人吃亏啊!你清廉,可是你既不是C.C.,也不是黄埔;既不是宋家孔家的亲戚,又不是西山会议派或者政学系,就无人器重你这种清廉。要不,你早就一定更加得意了。”
童霜威未予置答,只是吁一口闷气。
他早年从上海南洋公学毕业后,去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学的法律。回国后,做过律师,与现在中枢的一些要人一同办过《民国日报》。后来,又参与创办《上海大学》。加入国民党后,在暨南、大夏等大学做教授,先后著有《中国法制现状研究》《历代刑法史论》《刑法释义》《民权与法治》等书。因为早年留学日本,有些日本法界人士的关系,一度应日本法学界之聘,去东京主讲过中国古代刑法。回国后,司法界一些上层人士大为重视,被请入南京,任过司法院顾问、法官训练所所长、中惩会委员。正因为他不属于任何派系,又有学术地位,外加是留日的,遂被安排为现在的职务:司法行政部秘书长、中惩会委员兼秘书长。这是可起点缀门面的作用的。这一点,他心中有数:自己既是占了无派系的便宜,也吃了无派系的亏。所以听了冯村的话,感到无言可答,只是皱着眉叹一口气,说:“大局要起变化了啊!看来,老蒋能否生还,难说。中枢已经陷入一片明争暗斗的混乱中了!”
西安事变的发生,实在出乎意外,这事变会使南京政界起什么沉浮变化呢?他说不准,心中忐忑,就是苦恼的根由了。
冯村摸不透童霜威心里想的什么,像谋士似的献策说:“看来,何应钦已有了指挥调动军队讨伐的大权,举足轻重。今夜,您是否到管仲辉家去坐坐。他是何的亲信,又是何的同乡。这两天,我见他家的汽车进进出出。今天白天,到他家的汽车也不少。他的看法一定能代表何的看法。去谈谈,听听消息也好。”
童霜威点头“”了一声,说:“对!”心中想:看来,何敬之如果得意,管仲辉也要大得意的。在他那里听听消息,联络联络感情,颇有必要嘛!前几天我按兵不动,是要看看事态的发展。今天,是到时候了!为什么不去管仲辉那儿聊聊呢?平时大家私交不错,心中既然苦闷,听听聊聊也好想着,说:“回去吧,今夜我去拜访一次。”
两人默默无声。冯村打着手电筒,陪童霜威又从原路漫步回来。
冷月在天,北风瑟瑟,口中嘘出的热气化为白雾。寒冷无声无息地侵入全身。天有雪意,远远空旷处,有些本地小户人家住的平房,灯火宛如萤光。有一家门前,好像正在烧化一堆锡箔,火光闪烁,衬得夜色分外浓黑。
经过潇湘路一号后边靠近三号叶强公馆旁边的池塘,只听风吹塘边的芦苇萧萧作响。叶公馆黑色大铁门两边,水泥灯柱上的两盏白圆灯罩的门灯雪亮,哈巴狗正在里边“汪汪”乱吠。不远处二号管仲辉公馆的大门口,停放着两辆轿车,门灯也是灿烂辉煌。童霜威轻声对冯村说:“看!找管仲辉的人不少啊!今夜要迟一点去。”
冯村机灵地点头:“我先打个电话同他给您约好。”
童霜威点头,说:“对!”
两人绕了一个圈子,回潇湘路一号来,门灯熄着,虽有月光,门前仍黑黝黝的,同管、叶两家一对比,童霜威心里有点生气,说:“省这点电干什么?关照刘三保:夜里门灯要开着!”
冯村应了一声:“是!”正去揿门上的电铃,却发觉后边不远处有一道强烈的电筒光射来。他同童霜威都回头一看,童霜威已经轻轻在说了:“咦!叶秋萍!”语气意外而惴惴不安。
冯村看到,正是叶强。
叶强穿一身黑中山装,披着件黑马裤呢獭皮领大衣,头戴一顶呢礼帽,手拄“司的克”,由一个打电筒也穿黑大衣的副官陪着,正在从岑寂中走过来。显然是到潇湘路一号来拜访童霜威的。
潇湘路一号两盏乳白圆灯罩的门灯一起亮了,照得四下里白亮亮一大片。“老寿星”刘三保开了大铁门。童霜威带着拖拖沓沓的迟疑,迎着走过来的叶强跨步过去,说:“啊,秋萍兄!你?”
穿黑大衣的副官手里提着四瓶不知什么东西,抢先一步递给冯村说:“嘉兴的莼菜,处长特地让带来送给秘书长尝尝的。”
叶秋萍脸上阴阳怪气,一双眼睛冷冷的,温文尔雅地左手拄着“司的克”,伸出右手来同童霜威紧握,一口浓重的浙江口音,说:“啸天兄,我是特地来看望你作夜谈的。先一会儿,听说你去台城上散步了。恰巧,我也有客人在。客人走了,听说你散步回来了,我立刻跟踪而来!夫人到上海去了?估计你一定清闲,我来夜访,大局蜩螗,很想听听高见啊!”
童霜威心头泛起一阵反感:他这么说,是向我示威还是怎么?这种干特工的,真像明朝的“厂卫”、清朝雍正时的“血滴子”,监视人的行动倒成了习惯,连我的散步他都监视着呢!那天为家霆赶鸽子飞引起叶强打电话来的事又浮上心头。他想:看来,对这种人不可不防!由此,想到:今夜要是去管仲辉家,倒是必须小心,可不能让他看见了。心里想着,脸上却哈哈笑着,举起右手作“请”的姿势,说:“请请请,请进去坐。”
叶秋萍嘴里连声说:“好好好!”随童霜威进了大门朝里边走。
冯村当先去开了客厅的大门,“啪啪”拨亮了客厅里的梅花形大挂灯和枝形壁灯,将叶秋萍请入客厅。穿黑大衣的副官将叶秋萍送进客厅,替叶秋萍将呢礼帽、獭皮领大衣挂上衣架。冯村邀他说:“走走走,到我房里坐坐。”两人一同从客厅侧门走出去了。童霜威请叶秋萍在上首沙发上坐下。庄嫂已经用托盘送了两碗新泡的盖碗龙井茶进来,给叶秋萍敬了茶,也给童霜威敬了一碗。童霜威正同叶秋萍寒暄着,庄嫂已经轻轻退出客厅掩上门走了。
两只泡茶的江西景德镇盖碗瓷质细腻白亮,使人看了心里爽豁清净,冒着腾腾热气的碧绿茶叶幽爽清醇,馨香甘雅。叶秋萍和童霜威都端杯呷了一口。客厅里,生着有洋铁皮管子的花盆式大火炉。火封着,温度适中。叶秋萍放下手杖,搓着双手。他仅不过四十岁光景,拿手杖是讲究气派,当然也是防身。那是一种拔开就是利剑的手杖。童霜威将“茄力克”香烟罐递去,叶秋萍却摸出自己的扁金烟盒“嗒”地打开取了一支香烟衔在嘴上。
叶秋萍用打火机点烟,忽然用手指指通向家霆卧室的那扇门,问:“啸天兄,这里可有耳目否?可以密谈一番的吧?”
童霜威心里颤动了一下,明白:刚才进客厅时,家霆的房里亮着灯,叶秋萍一定也注意到了。这种干特务的,真是处处精细小心!呵呵一笑,说:“那是小儿的房间,他还小,大概在做功课什么的,一会儿也就睡了。我们所谈的事,他听不清也听不懂。”
叶秋萍近视眼镜下,两只蛇眼忽然泛出一种肃杀之气,带着一种逼人的猜度和审视,吐口烟,点头说:“西安出了张学良劫持统帅的事,最高领袖蒋先生蒙难已经六天了。这次事变,令人切齿痛心。蒋先生的蒙难,是国家民族的大不幸。其蒙难情形之严重,胜过于民国十一年总理在观音山的蒙难。张学良所标榜的口号,根据报告有所谓‘容共抗战’,想必啸天兄也有所闻,不知对此有何见教?”
叶秋萍是蒋的同乡嫡系,又是!-!-陈立夫的同学,也留过美,他的观点、态度,不说童霜威也明白。
童霜威心里想:你今夜来的目的何在呢?还判断不明白,也许是来看看我的态度?他带着戒心,装得庸碌地叹口气说:“唉,现在,最关心的是蒋先生的安危了!不知实情究竟如何?秋萍兄,你消息灵通,我本来早想去拜望你听你谈谈。现在大驾光临,望能赐告一二。”
这是官场上的一种谈话伎俩:对付无从回答的问题时,就反答为问,或答非所问,再或王顾左右而言他,让对方来谈。
叶秋萍掏出手帕来擤鼻涕,端起盖碗茶,喝了一口,脸上又阴阳怪气了,捧着茶碗说:“南京现在是戏中有戏啊!有人正在玩一套把戏,表面看来是为了要营救领袖,出动大军讨伐西安,实际是想置领袖于死地!然后取而代之。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令人气恼哇!”
童霜威抻了抻皱缩的厚骆驼绒袍衣边,点头,也佯作义愤地说:“是啊,但不知蒋先生陷入张、杨之手,能否吉人天相脱险归来?”
叶秋萍吸着烟思索着说:“据端纳去西安后传来给蒋夫人的消息,蒋先生的安全以及和平解决的希望都是有的。现在,就是要节制军事行动,以便顺利进行商量和营救。”
窗外,北风呼啸拍打着窗子,吹得花园里的大树枝杈晃动,传来一种野兽吼叫般的声音和“吱吱叽叽”的音响。
有打更的敲着竹梆子走过:“笃!笃笃!笃笃!”城北一带,中央要人的公馆多,游民乞丐早被取缔,常有军警宪巡逻,但仍保持着更夫打更的制度。冬夜听到古老、单调的更声,使人有一种寂寥、凄恻的感觉。
童霜威故作坦率地说:“西安兵变,显然同东北军与西北军之赤化有关。如果提出容共抗战的条件,怎么处理呢?”
叶秋萍苍白的脸上气色阴沉,用食指往烟灰缸里轻轻敲着烟灰,说:“张学良勾结逆寇,劫持长官,延续残匪生命,阻碍中央大计,罪无可逭。所谓容共抗战,实在是幼稚可笑。抗战目标在求生存,而容共的结果必致灭亡。所以抗战与容共合在一起,根本是有害无利,达不到救亡图存之目的。但现在领袖在危险之中,一切应当将他的安危放在第一位!适当施加军事力量,使张、杨就范,不是不可显示,但有人毛毛躁躁,别有用心,想从中渔利,就是其心可诛了!”
童霜威怕得罪他,心里凉丝丝地凑和着说:“秋萍兄说得有理!”
叶秋萍将吸着的半支烟揿熄在烟灰缸里,又掏手帕擤鼻涕,听了童霜威的话,表示欣悦,说:“啸天兄,今夜我来,是想拜托你一件事的”
童霜威忽然感到一阵燥热,是坐得离火炉近了,说:“愿意效劳!不知是什么事?”
“这些天,管仲辉家里车水马龙,他自己也很活跃。据我所知,他的言行已到了赤膊上阵的地步了。你是知道的,他是谁的亲信?所以,我很想知道一下他的想法。也想通过他,知道一下他上边的人的想法。别看他庸庸碌碌大大咧咧,我自己去既不方便,去了他也是什么都不会说的。啸天兄,你去,可就不一样了。你无派无系,向来超然。再说,平时你们私交也不错”
童霜威有意声明一句:“哈哈,西安出事到今天,我同管慎之还没有见过面哩!”想假笑未笑出来。
“是的!”叶秋萍点头,又掏出烟盒取一支香烟点火,目光执拗,说:“所以,想请啸天兄不露形迹地去同他谈谈。”叶强经常是个飞扬跋扈独断独行的人,此刻,给童霜威的感觉又是如此。
童霜威心里有点生气,沉吟着,搔搔颧骨,但想:倒也好,本来今夜我正想去同管仲辉谈谈的,怕被你知道。这一来,我干脆大摇大摆去了。面上佯作盛情难却,说:“,行!我就遵秋萍兄之命勉为其难吧!”
叶秋萍表示满意,苍白、瘦削、阴阳怪气的脸上隐隐一笑,说:“那,我就告辞了!”他准备要走,拾起倚在茶几上的“司的克”,去拿衣架上的呢礼帽。
童霜威起身开了通向过道的边门,叫了一声:“冯村!”
冯村陪同叶秋萍的副官马上踢踢踏踏走过来。副官从衣架上拿起獭皮领大衣给叶秋萍穿上。
叶秋萍拱拱手,说:“打扰打扰!”态度谦恭。
冯村早已去叫尹二开车送叶秋萍。刘三保也早开了大铁门。
叶秋萍摆手说:“就在后边,不要车送,我走走很好。”但童霜威坚持,叶秋萍也就带副官上了尹二开的“雪佛兰”,招手告别。
送罢叶秋萍,回到客厅里,童霜威对冯村说:“你打个电话给我联系一下管仲辉,说我马上去看他。”
冯村提醒说:“要不要迟一点去?”
童霜威哈哈笑了。他并不想把刚才叶秋萍托办的事告诉冯村,摇头说:“无需顾忌,我这人无派无系,比较超然,人所共知。
再说,都是近邻嘛!走访走访也很正常。”
冯村眨眨两只好思索的眼睛,顺从地点头应了一声“”,去过道电话机旁拨号打电话。
童霜威独自在客厅里踱步,想:哼!我能为你叶强作奸细送情报干特工吗?你也忒小看我童某人了!依我的身份、地位和为人,有必要为你干这种勾当吗?我当然是犯不着得罪你的。我去谈我的,不管他管慎之说什么,有干系的话我一句也不会告诉你!
正在想,冯村打完电话回来了,说:“管主任在家,说恭候大驾。”
尹二送叶秋萍已开车回来。但童霜威不坐车,围上围巾,也不戴礼帽,决定带冯村走到潇湘路二号去。
管仲辉,字慎之,他是办公厅副主任,但掌着实权。他公馆前两盏白圆灯罩的大门灯仍旧雪亮,但门口先前停着的小轿车已经不在了。冯村陪童霜威到达潇湘路二号时,除了门口的卫兵外,管慎之的一个戎装佩上尉衔的副官,已经笑容可掬地伫候在门口。
将客人引进了陈设华丽的客厅,童霜威让冯村回去。
冯村刚走,管仲辉就出现在客厅门口了,热呵呵地咧嘴笑着说:“啊,啸天兄,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欢迎欢迎!”
童霜威打着哈哈,说:“慎之兄,我们近在咫尺之间,我怎么能不来聆教?”
管仲辉是那种“脑满肠肥”型的军人,凸着大肚子,头上已经开始拔顶。今夜,可能客人刚走,身上仍旧穿着呢军装,挂着武装带,中将领章发出闪闪金光。同童霜威握着手,马上说:“走走走,啸天兄,到楼上去坐坐!”
见他亲切热情,童霜威心里高兴,跟他穿过宽大的过道,从铺着毡毯的楼梯走上二楼。
二楼上,暗香浮动,一间大卧室里门半开着,看到一座四扇排门的织锦屏风挡着视线。听到里边隐隐约约有女眷的说笑声。管仲辉将童霜威带到了一间小会客室。壁炉里烧着木柴,炉火正旺,温暖如春,室内布置得很雅致。沙发前的平桌上摊着几本《良友》杂志,几上一只白瓷盆里养着一盆清水,里边是雨花台的文石和一棵葱绿的水仙。壁上挂的是刘海粟的一幅画,还有于右任写的一幅字,都用绫缎裱得精美、素雅。于右任的字写的是李商隐的金陵怀古诗《咏史》:
北湖南埭水漫漫,一片降旗百尺竿。
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
一个标致的小大姐,用福建漆盘托着送来了两盖碗龙井茶。
管仲辉见童霜威在看于右任写的字,问:“写得如何?”
字当然写得好。童霜威知道管仲辉对诗文书法基本一窍不通,只不过是附会风雅追趋时尚才挂点字画的。这点现在南京城里官场上很时兴。便说:“于胡子这字写得很好啊!”
管仲辉用手指敲着沙发扶手说:“不怕啸天兄见笑,这字的好坏我是不大懂的。再说,这诗的第一句我就不大懂。整首诗的意思说懂也懂,说不懂也不懂。做诗的人好像都喜欢这样,叫人似懂非懂。”
童霜威倒喜欢他的坦率,说:“这第一句上的北湖,指的就是玄武湖。南埭,指的就是鸡鸣埭。这首诗《咏史》是读史有感于陈后主因荒淫亡国的历史教训,指出仅仅依靠优越的山川形势而不注意政治清明,仍旧挽救不了灭亡的命运。”
童霜威是据实而言,说这番话并无什么影射或寓意。管仲辉听了,木木呆呆,也毫无任何触动。他气色红润,情绪很高,似乎有什么得意事,常有笑容和笑声,转身从玻璃橱里拿出一瓶进口的“三星斧头”白兰地酒和两只高脚玻璃杯来,给童霜威和自己各斟了半杯,举杯敬童霜威说:“我今天下午去汤山温泉洗了个澡,浑身舒坦。来来来,啸天兄,喝一点解寒。”又将一木盒马尼拉雪茄烟递过来,请童霜威抽一支。
童霜威接过雪茄,剥去玻璃纸,嗅了一嗅,点火吸了一口,感到辛辣。他平时偶尔也到管仲辉公馆里来过,每次均是在楼下大客厅里谈谈。今天,管仲辉请他上楼在小会客室里坐,使他感到高兴。又见管仲辉那种舒畅得意的神态,更料到这是与时局脉搏息息相关的。因此,不卑不亢却又带几分亲热地开头说:“慎之兄,张、杨在西安率部叛变后,早就想来找你聆教了。只是见你这里门庭若市哈哈拖到今晚才来。时局方面,你了解内情,应当指点一二啊!”
管仲辉喝着白兰地,辣得半闭着眼睛,咂着嘴巴笑声朗朗:“啸天兄,我也实在是瞎忙,天天想去拜访,总是杂事牵扯,未能如愿。西安之事,实在出人意外。所好南京城里,还有人能中流砥柱做出决策,进行讨伐。不给叛军和**一点厉害,事情是不好解决的!”
童霜威夹着雪茄,轻描淡写地问:“老蒋的生命不会有危险吧?”
管仲辉笑笑,淡漠地说:“兵法上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嘛!要是不讨伐,不轰炸,靠京沪基督徒禁食一日为他祈祷祝其早日脱险,恐怕人家也不能轻易放了他。讨伐了,轰炸了,用铁腕手段,倒是有用军事进攻做讨价还价的资本。你说是不是?”
传来一阵悠扬的风琴声,不知弹的是什么曲子,软绵绵的,很好听。不知是管仲辉家什么人弹的。
童霜威倚在沙发上听着风琴声,点头说是,问:“西安方面有什么新消息否?”
管仲辉热得敞开了军衣领子,松了武装带,说:“听说**的代表团已经到了西安。我看呀,**去了,戏就唱得火爆热闹了!委员长也就更危险了!剿共十年,仇气那么深,他们能不杀他?今天,听说委员长让人由陕西带了手令给何敬之,说是叫停止轰炸。”
童霜威说:“他就是喜欢下手令!手令是真的吗?”
管仲辉笑笑,说:“我看是挟持之下写的手令。用的是缓兵之计,轰炸也许会暂停,但是刘峙已是讨逆军东路集团军总司令,顾祝同是西路集团军总司令,统归讨逆军总司令何敬之指挥,今天已经通电就职,一声行动,马上能直捣西安彻底扫荡!”
童霜威从管仲辉的话语、表情中,感触到了一种政治上的得失感,忽然觉得自己今夜在管仲辉这里挂个号是对的了。他同何应钦平时毫无来往,更无渊源。现在看来,蒋要脱险,确乎有点不可想象。何应钦取而代之似乎颇有可能了!何应钦上台后会怎么样?难说。但比蒋也差不到哪里去吧?点着头,问:“慎之兄,你我虽然交往不多,但互相知心,可以无话不谈。打个比方,如果万一委员长在西安被害,这是很有可能的,中枢会有何种人事安排呢?”
风琴声仍在继续。童霜威听得清,弹的是家霆最近常在唱的那支什么《大路歌》的曲子。但,琴声忽又戛然而止了。
管仲辉有点得意忘形,笑得朗朗出声,说:“你还看不出来吗?我看,军事方面,众望所归在何敬之,比较明显用不着说了。党务方面,中央在西安事变发生后立即电告在海外疗养的汪精卫。汪先生十四日有复电到京,今天得到消息,说他即由法国马赛启程回国。他如回来,领导全党绝无问题。政府方面,林森是尊烂泥菩萨,他的国府主席总是不会动的。汪精卫任行政院长,其他各院、部作些适当调整,那也好办。你说是不是?”
童霜威吸着雪茄,头有点晕,心里想:怪不得外边说何应钦有野心,叶秋萍也大为戒备,让我从管仲辉这里探听消息。看来,的确可能连组阁计划都订定了呢!沉住气,脸上平静,一切都不形于色。
远处隐隐有火车汽笛声“呜呜———”,从和平门方向传来。听到火车汽笛声,使人仿佛连火车车轮在铁轨上那种“嘁喀嘁喀”声都能听见似的。
管仲辉起身去壁炉前用铁叉拨动柴火,突然放下铁叉转身笑盈盈地说:“啸天兄,听说你同汪兆铭过去私交不错呀,是吗?”
童霜威同汪精卫仅仅是一般的关系。汪精卫在民国二十四年十一月一日国民党四届六中全会开幕式上照相时被刺,枪伤治好后就出国赴欧洲到法国去了。在那个阶段,童霜威出于对蒋的一种不满,也出于一种官场上应酬交往的惯例,曾偶尔去登门看望。汪精卫却表现得诚恳热情,待之以礼。但童霜威并不愿做亲日派,也不是改组派,更不是汪精卫的广东同乡。见全国多数人都把汪精卫骂作秦桧,他也不想往那个茅屎坑里跳,沾得一身臭。后来,就不去了。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听管仲辉这么说,为提高自己身价,就不否认,慢悠悠地说:“熟是熟的,私交也许谈不上啊!你知道,我是个无派无系的人啊!”说这话时,心里懊丧,忍不住又说:“汪回来了,政治上的事,怕就要按他的决策办了呢。”
管仲辉回身来仍在沙发上坐下,连连点着大脑袋,说:“对对对,汪兆铭如果回来,当然要联日剿共。从东京来的消息,日本外务省首脑开会作了决定:关于张学良的叛变,日本政府不应采取利用中国乱事而为日本图谋或易滋误解之任何行动。是友好的表示呀!中日两国同文同种,孙总理当年革命,深受日本朝野人士的支持。对日空气一天比一天紧张起来并非上策呀!”
童霜威不想点头,也不想摇头,咂一口酒不咸不淡地说:“,中枢要人中,日本留学生不少啊!”这句话什么意思,他自己也说不清。
管仲辉继续慷慨激昂:“近年来,政府对日政策的动摇和欧美派的影响,加上**到处火上加油,促使日本一步一步敌视并进逼我们。其实,明眼人都知道,国联本身是没有力量的。英法对于中国是不愿帮忙的,美国是保持孤立的,苏俄是靠不住的!中国想同日本交战,打败日本,那是痴心妄想。中日邦交确实需要赶快修补了!也许这次会是一个大好转机呢!”
窗外北风呼啸,白兰地酒辛辣刺鼻,童霜威揿灭雪茄,一口一口微吮着酒,感到身上火辣辣的。管仲辉的话太大胆了!近年来,“亲日派”已是“汉奸”的代名词。日本留学生都不愿意沾上一顶“亲日派”的帽子。可又很容易被人戴上这样一顶帽子。汪精卫沾了这顶帽子,在中央党部吃了三枪。虽有人私下议论这是蒋介石蓝衣社干的,太不应该。可是喝彩的人比比皆是,很不少。童霜威平时就特别警惕这一点。问诸内心,对于日本,他有点旧的感情,也有些日本好朋友,觉得自己是个日本留学生无形中就有一种背景上的依靠力量。可是,另一方面,日本野心太大。占了东北,又占华北,更在绥东嗾使匪伪进攻,实在难以忍受。一种民族感情,在他心上占了主要地位,他心里不能不激起民族义愤,希望中国强硬些,希望用抗日情绪和抗日行动来使日本收敛些。现在听了管仲辉一番言论,他不但不同意,甚至还颇有反感。却不想反驳、辩论,只是暗自心里叹息。他点着头,嘴里说着:“慎之兄高见!高见!”心里却大不以为然。
管仲辉喝干了杯中的白兰地,脸色更加红润,显得十分高兴。突然又叹口气,搔着快拔顶的头皮,发牢骚说:“啸天兄,你过于夸奖了!我这人,不像你有学问,是个武人!这些年,实在不得意!一个不值钱的中将,有兵权的肥缺总是轮不到我。老蒋对我总是那么吝啬,仿佛别人干得了的差使就不能给我干!其实,酒囊饭袋身在高位的人太多了!人只以为我也是黄埔系,可不知道我这黄埔系与老蒋不是同乡,走不通裙带上的路子,拽不着英美派的关系,进不了复兴社的大门。这就不值钱了!”
童霜威插上一句说:“你同何敬之既是同乡,又是先后袍泽,他对你可是不错的。”
管仲辉扳着手指头,骨节扳得“啪啪”响,叹口气带点酒意说:“平心而论,他对我是还可以。但你要知道,他这人呀,有点优柔寡断婆婆妈妈,极怕老蒋猜疑,遇事总是谨慎三分。他这军政部长,连擢用一个营长都要签请老蒋批示。至于党国大计,更是只能听语气看脸子,不敢随便开口。其中苦衷,只有我这种知情人明白。老蒋他,现在我是可以斗胆议论几句了。这人毒辣凶残,奸诈阴险,最会消除异己。上海滩上青红帮流氓的那套手腕他最会应用,对人是睚眦必报。这次西安出了事,虽然如丧考妣者不少,拍手称快的也不少。等着看三本铁公**!”
童霜威暗想:要是我把今夜管仲辉讲的原原本本都搬给叶秋萍,叶秋萍真是如获至宝了。但何必这样做呢?我会给你叶秋萍当特务吗?我宁可脚踩两条船,你们两方面,我都不得罪,我都挂个号!想到这里,又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微笑来了,只是心里并没有愉悦感。
管仲辉看见童霜威露出微笑,以为是同意自己刚才谈的那番话,嘴角掠过欣喜和得意,说:“啸天兄,今夜我也是兴之所至,同你**裸谈了心里话,只能你知我知,不足为外人道也。”
童霜威连连点头,说:“慎之兄,这你放心。你所谈的,我深有同感。我与人相交,历来抱着亲爱精诚之心,宁可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正因如此,到今天,既不愿在派系上卖身投靠,也不愿像邵元冲!那样著书立说作违心之论吹捧老蒋。于是,人都说我书生气,我才真是最不值钱的法界人士了!”说到这里,频频摇头,叹口气说:“改天,找个合适的时机,慎之兄你陪我去看看何敬之。对他,我是素所仰慕的。”
管仲辉虽然似乎大大咧咧,其实是个精明人。听话听音,颇能明白童霜威的心意,马上大包大揽地说:“行!我也早有此心。何敬之对啸天兄你是久仰的,以后依仗之处甚多。我陪你同去谈谈,同去谈谈。”
童霜威感到满足,欣慰地哈哈一笑,掏出怀表一看,站起来说:“慎之兄,早点休息吧!我回去了,以后再来聆教。”
管仲辉倒也不留,亲热地站起身来送客,说:“过几天,我去回访你。远亲不如近邻嘛。我们做邻居是叫人高兴的事。可惜,潇湘路不该盘踞着搞调查做爪牙的坏家伙。听说,这些天,有人专在数点我家门口的小汽车,明明是监视我的行动嘛。这种坏蛋,啸天兄,你也不可不防。有朝一日,我———”他咽住半句话未往下说。
童霜威点头表示同意,为了谨慎,一字未答。
两人一同下楼,一个副官早在楼下客厅门首备好了管仲辉那辆新式“福特”轿车。管仲辉送童霜威上车,副官也上车与司机并肩坐着,陪送童霜威回到潇湘路一号。
轿车喇叭一响,刘三保开了大门,冯村出来接童霜威进客厅,那副官同驾车的司机回去了。童霜威跨步走进客厅,见家霆房里已经熄灯,问:“家霆睡了?”
冯村答:“睡了。”忽然神秘地凑上来说:“秘书长,刚才有件怪事!来了一个人”
童霜威诧异冯村的神情和语气为什么如此紧张,在沙发上坐下,问:“什么人?”他察觉冯村的脸色特别,惊骇中带着忐忑,不禁诧异地看着冯村。
冯村声音里有一种严重的语气,说:“刚才,日本总领事馆来了一个人”他在靠近童霜威的沙发上坐下了。
“什么?”童霜威心上如有火一灼,额上冒汗了,从双眉的皱纹中,显出踌躇与思考,反感地说,“夜间上我这儿干什么?这时外边不是戒严了吗?”
冯村压低嗓子说:“戒严哪挡得住他们哟!从高楼门到这里很近。来人是个身穿薄棉袍外加中式马裤呢大衣的人,戴顶礼帽,腋下夹个黑皮包,像个办公事的,一点看不出是个日本人。他知道我的名字,在这儿等了你约摸一刻钟。自称是日本总领事馆的,有重要机密事要面谈,名叫若杉。”
“若杉?”童霜威挖掘着记忆的深井,思索着记忆中有无这个名字,毫无印象。只想到去年,日本总领事馆有个名叫吉野的人来潇湘路夜访,说他也是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的学生,来叙叙同窗之谊的。但后来,这个吉野竟在谈话时说:“中国积弱,赤祸弥漫,苏俄最后必将占领中国而侵入太平洋、赤化东南亚。中国对内力不能剿灭**,对外难以御苏。中国应当与日本提携,**防苏,由日本代庖对付苏俄。”
当时,童霜威听了忍不住说:“中日两国同文同种,中日两民族应当相亲相重,但是日本一意步西方帝国主义后尘,不断侵略中国,这样岂能谈到什么提携?日本应当退出华北,退出东北。现在,中国民众抗日情绪高涨,日本如果不断咄咄进逼,迟早中国人是要抗战的。那样,必然对中日两国都不利,望你们三思。”
那夜,谈得不欢而散。今天,日本人又来了!这是为什么?显然,他们在中国的活动是不会放松的。准是想四面八方打听西安出事后中枢的情况。这个“若杉”,也许是个假名字呢!他们的“中国通”是非常多的!
童霜威想到这里,紧张地问:“他找我干什么?”
“没说干什么。”冯村答,“我估计也许是想打听西安出事后中央的情况。”
“你没跟他说什么吧?”
“当然没有!”冯村摇头,“看到日本鬼子我就心里烦,我知道你去年跟那个日本人吉野谈话的情况。这种人现在万万沾不得!这我明白。”
“那就好!他们也真厉害呀!简直是无孔不入了。没想到对我,他们也在注意!”童霜威连连摇头有点烦恼,“我虽是留日的,可我决不做亲日派!我同他们素来不搞什么名堂。再说,我是个中国人,堂堂正正的中国人!我决不去沾他们这股臊气。”
“可他丢下了一小盒东西!”冯村从沙发上起身去壁橱上面取下一个四寸见方的用黄绸布包着的小盒子。
“什么东西?为什么收下?”童霜威快发火了。
“他坚决要留下。再说,当时,我既不便贸然做主,也想了解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我问他:要是你回来知道了不收怎么办?他说:不收,可以退到总领事馆给他。所以他丢下就走,我怕声张,也没有去追赶。”
童霜威拿手掂掂小盒子,小盒子很轻。童霜威递给冯村说:“打开看看!”忽又说:“不!不能开,不要开它!估计总是什么礼品之类的东西。混蛋!不能收它,这是毒药砒霜!明天,你亲自给我退回去!”稍沉吟一下,又说:“不行!这样退不妥当。还是我去同叶秋萍谈一谈,让他派个人代为退去的好!”话刚说完,又变了主意,忽又说:“不,也无需给他这种人知道。‘不做亏心事,敲门心不惊’!还是明天你给我送去的好。就写张纸条附去,上写:‘素昧平生,原物退还’!”
冯村斟酌着说:“对,这样写好!既不得罪他,也表白了态度。”
童霜威忽然似乎感到一阵疲劳,看看手表,见刚只十点钟,琢磨了一下,对冯村说:“给我接个电话给叶秋萍,我要同他谈谈同管仲辉谈话的情况。”
冯村问:“管仲辉说了什么没有?”
童霜威笑了,说:“说得不少,我慢慢再告诉你。可是,我一句也不会告诉叶秋萍。我要对叶秋萍说:‘管仲辉是个滑头,什么要紧话都没说。’”
冯村也笑了,去拨号打电话。
炉火,可能熄灭了。看不见的寒冷,溶化、侵入他的全身。这时,童霜威望望北风呼啸的黑黝黝的窗外,发现月儿被灰色的云团遮没,天开始飘雪了。鹅毛般的雪花,正漫天飞舞地飘降下来,天气也真像这时局和人事一样变幻无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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