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昨天晚上开始,十四岁的童家霆突然感到家里的气氛有点异常。
家霆的爸爸童霜威,字啸天,是司法行政部秘书长,又是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昨天傍晚,爸爸回来了,家霆发现爸爸脸色沉重,有心事,吸着香烟,在客厅里来回蹀躞了很久。然后,天黑下来了,吃晚饭时,听到秘书冯村同他谈话。
黑黑瘦瘦的冯村,用匙喝着蛋花汤,不温不火地问:“秘书长,看来,老蒋在西安生命危险了?”
童霜威先是嚼着饭沉吟,接着点头:“,事态严重呢!”语气就像轻微的叹息。
“中枢准备怎么办呢?”
“今夜中常会和中政会都要开会讨论处置办法。看来,张学良是要褫职严办的,可那有什么用!”
“您看这事会怎么发展?”
“等着看吧。”
家霆有一张天真快乐的面孔,逗人欢喜,用筷夹着红烧鲫鱼吃,眼里充满询问,抬起脸插嘴问:“发生什么事啦?”
童霜威一脸不容置辩的神气,皱皱眉训着说:“小孩子,不要多管闲事!”
晚饭后,虽然北风呼啸,窗子上结满了冰霜,童霜威仍让尹二开着那辆深蓝色“雪佛兰”轿车送他外出,上友人家串门去了。冯村在楼下自己的房间里像吃生蚕豆似的读日语:“阿纳得汪,堕纳多的斯卡,划达古西划”家霆的房间,在冯村的隔壁,嫌冯村读日语的声音讨厌,“乓”地关上了门。他心里空荡荡的,先做功课,后来孤寂得要命,钻进被窝,戴上了矿石收音机的耳机听中央广播电台的儿童故事节目。听着听着竟迷迷糊糊睡着了,电灯还是冯村走过来替他关的。
今天,是礼拜天。上午,童霜威一早就心事重重,打了两个电话,匆匆忙忙坐尹二驾驶的“雪佛兰”又出去了。家霆和初一同班的好友谢乐山去玄武湖钓鱼。
谢乐山是广东人,绰号叫“皮猴”,长得矮小结实,在班上调皮捣蛋出名。他父亲是监察院的监察委员谢元嵩,跟家霆的爸爸熟识。老子是朋友,儿子做了同学当然也会亲三分。两家住处离得近,放学两人常常一同骑自行车回来。天冷风大,寒气凛冽,湖水清澈,鱼不上钩。上午,两人钓不到鱼都很扫兴。
中午,爸爸没有回来。午后,家霆同谢乐山到学校练习吹号、打鼓,为开冬季运动会作准备。同学里大家都在传说:“老蒋昨天在西安给张学良抓起来了!”“说不定会给杀了!”是怎么回事也弄不清。问教童子军课的体育教师刘克平,刘老师脸上毫无表情,说:“报上登了,自己去看吧!”学校里张贴了《中央日报》,围着一些人看。反正,有人紧张,有人气愤,有人无所谓,有人照样很高兴。家霆是属于无所谓和照样很高兴的。这恐怕同爸爸和冯村都并不崇拜蒋委员长有点关系吧。爸爸有时摇头说:“老蒋这个人呀!”冯村有一次说:“老蒋是在学德国的希特勒和意大利的墨索里尼!”家霆上初一还不满一学期,对这一类事儿既搞不太清,兴趣也不大。打了一会鼓,咚不隆咚咚就跟谢乐山他们打打闹闹玩篮球去了。五点钟光景,刘克平老师跑来说:“别嘻嘻哈哈了,都回家去吧!”谢乐山还要玩,家霆就独自骑车回家了。学校在大石桥,经过石婆婆巷,穿丹凤街、安仁街,过小铁路,经过高楼门、百子亭到家。除了丹凤街那一小段是菜市,鹅卵石的路面,两侧挤满店铺,车辆行人熙熙攘攘,其他街路都比较冷清。天冷,西北风打着唿哨,吹得地上尘土飞扬,家霆踩着“海格里斯”跑车,忽然又想到了昨天吃晚饭时爸爸沉重的脸色。那样沉重的脸色平日很少见到。是为什么呢?难道西安发生的事真有天塌下来那么严重?
天空一片灰色,树梢晃动,时而剧烈,时而缓慢。剧烈时,树枝就发出呻吟般的叽叽声。
家霆轻轻哼着学校里音乐老师新教的歌:
男儿报国志气豪,
热血涌如潮
“海格里斯”跑车转弯到了潇湘路,家霆已经可以看到自己家里那幢青砖三层楼大洋房的屋顶上停歇着的六十多只鸽子了。白色的,花的,蓝灰的鸽子,有的翻飞扑翅,有的咕咕啼叫。“海格里斯”跑车上了潇湘路,开始颠簸起来。潇湘路两侧都是老柳树,路面是用巴掌大的石块铺设的。现在是寒冬,粗壮的、歪脖子的老柳树的叶片早已脱光,只剩下了轻盈、低垂的枝条。这条路本来没有。三年前童霜威以七千块钱一亩的地皮价,向保长夏德宜买下了二亩七分菜园地,又花了两万六千元,在去年盖起了这幢假三层青灰砖挂洋瓦的别墅式花园洋房。需要建一条通道外出,他就设计了一条绕过水塘穿过大柳树间的通幽曲径,取唐代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诗中的“碣石潇湘无限路”一句中的“潇湘”二字,给这条未来的通道起了一个诗意的名字:“潇湘路”,让冯村拿了他的名片找南京市地政局去交涉。地政局给修了这条约摸有五百米长的石子路,答应以后再改成柏油路。自此南京市城北就多了一条新路。在路口的一棵大柳树上,民政局来钉上了一块蓝底白字搪瓷牌,上写三个魏碑字:“潇湘路”。
潇湘路,本来只有童公馆一家,列为一号。接着,去冬到今夏又迅速增加了两家邻居。二号,是军委会办公厅的副主任,贵州人管仲辉;三号,是中央党部党务调查处处长,浙江人叶强。他两家也盖的花园洋房,只是后来居上,盖得更讲究。童霜威公馆在西面,东面左边是管公馆,右边是叶公馆。
家霆骑车到了潇湘路一号自家门口,朱红大门紧闭着。十多只鸽子正在天上绕圈子飞翔,又有一批鸽子“咕咕咕”地停歇在矮小的青砖红瓦的门房顶上。家霆按了电铃。顿时,透过铁门边的缝隙,看到门房里走出来了“老寿星”。
“老寿星”是门房兼花匠刘三保的绰号。刘三保身材粗壮,日晒加上嗜酒,脸是古铜色的,神情有点木讷、憨厚。当年,盖潇湘路一号童公馆时,刘三保是泥瓦工。年岁大了,一天失足从三楼脚手架上跌下来,瘸了一条腿。他会侍弄花草,童霜威又需要个门房兼花匠。五十五岁的刘三保孤身一人,无家无眷,只要求有个安身之地赏口饭吃。童霜威觉得“上天有好生之德”,见他笑呵呵的长得又像个寿星,就收容了他。
刘三保年轻时,在左臂和右臂上各刺了一条青龙。家霆喜欢看他臂上两条张牙舞爪的青龙。前两年,南京市警察厅下令抓过“刺花党”,凡身上、背上、臂上刺花的抓了不少。刘三保哪是什么“刺花党”,当时怕出事,找江湖医生用石灰拌药膏想将臂上的青龙烧掉,但未成功。逮“刺花党”的风过去后,刘三保的两条青龙保存下来了。他轻易不给人看,夏天也不愿多露胳臂。可是他喜欢家霆,家霆要看,他总捋起袖子光着臂膀笑着说:“看吧,可惜没法剜下来。不然,准送你一条!”刘三保头发银白,头顶大部牛山濯濯,一脸笑容,额上多皱,确像福禄寿三星中的老寿星。开汽车的司机尹二说:“你不但长得像寿星,从三楼跌下来跌不死也算老寿星了!”给他起了个“老寿星”的绰号。现在,潇湘路一号里,除了童霜威和方丽清夫妇俩,家霆、秘书冯村、烧饭的庄嫂、侍候方丽清的丫头金娣以及司机尹二,都叫惯他“老寿星”了。
“老寿星”给家霆开了门,说:“少爷回来了!”他一定又在门房里用花生米、豆腐干下酒了,脸上红通通的,近前叫人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儿。喝了酒,他说起话来显得笨嘴拙舌。
家霆将跑车架在门房边,从车笼头上拿下挂着的书包,照例问:“鸽子喂了没有?”
“喂了,喂了,你的宝贝还能不喂?个个都吃饱喝足了!”刘三保跛着腿,显得有点弯腰驼背,去关大门。
家霆说:“老寿星,快把窝里的鸽子都赶上房顶,我马上去赶它们飞!”
刘三保刚笑着答了一声:“行!”关好铁门回身看时,家霆影子也不见了。
家霆习惯地绕过洋房正门,跑到厨房找庄嫂。庄嫂年轻守寡,一头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梳了个漂亮的发髻。她默默地攒钱,自己俭省过日子,身上总穿得干干净净、板板正正,常有客人夸她“能干”、“标致”。
进了厨房门,见庄嫂围着“波俏”!,正在灶上铁锅里用麻油煎豆腐。厨房里暖和,家霆跑到灶前暖手,说:“饿死了!什么点心?”
庄嫂去拿桌上一只小钢精锅,说:“红枣百合汤。”
家霆嘟嘴:“又是百合汤!”
“先生让煮给你吃的!”庄嫂说的“先生”,指的就是童霜威。
南京城里的规矩,佣人普遍叫东家“老爷”。童霜威不喜欢佣人叫“老爷”,规定只许叫“先生”。南京出产野生的百合,百合吃了补中益气、温肺止咳、滋补营养。可是百合味苦,尽管加了白糖,家霆总不爱吃,只是听庄嫂抬出了爸爸,只好不做声。
家霆端着钢精锅,走出厨房,从侧门一跳一蹦进了吃饭间,将书包“乒”地扔在桌上,去碗橱里拿出小碗和调羹,盛了一碗百合汤,三匙两匙喝干了甜汤,匆匆吃掉了红枣,百合全剩了下来。他边吃边想着心爱的鸽子。明年春天,南京又要举行赛鸽大会。家霆同班同学杨南寿家里养了四十几只鸽子,今春比赛,一只“青毛”得了一等奖,发了银盾和奖状,还发了鸽笼、鸽哨、鸽子雕塑模型等奖品。家霆真羡慕呀!做梦也常想着自己养的鸽子里能冒尖飞出一只得奖的信鸽。他也学杨南寿,天天都要赶鸽子飞,训练鸽子的耐力。昨天他要汽车夫尹二给他做一面大旗子绑在竹竿上,他好拿了旗子上屋顶挥舞,赶鸽子飞。尹二答应了。可是,尹二现在没在家,做的旗子放到哪里去了?
家霆本来决定到尹二的房里找一找。走出吃饭间到了厨房门口,想:还是先问问庄嫂吧,就站在厨房门口问正在向炉膛里塞柴火的庄嫂:“庄嫂,我让尹二做的旗子他做好了没有?”
“对对对!”庄嫂白净的脸孔被火光映得红通通的,用手背拂着额前的头发指着门后说:“我拿给你,在门背后靠着呢。他昨晚找了床破绸被面给我,要我给剪裁。说是他做的,其实你差使他,他差使我!”
家霆拿起大旗子一看,乐了。做得真好,真像面大旗子!绸被面是鲜红的,经过剪裁,崭新,红光灿烂,有方桌那么大,手一扬,轻盈地呼喇喇飘起来了。家霆夸了一句:“真棒!”拔腿就跑。
他从边门进了吃饭间,又从吃饭间穿过通道经过冯村的房门口,“咚咚咚”上了楼。冯村的房门开着,冯村正在写字桌前趴着,不知用毛笔在写什么。估计总是给爸爸起草或抄写什么东西吧。
家霆的脚步声也没有惊动他。家霆先到二楼。二楼自从方丽清带了丫头金娣回上海后,门都紧闭着,阒静无声。家霆又“咚咚咚”到了三楼,拉只凳子垫脚,要从大气窗里爬出去上屋顶。
他在学校运动场上荡秋千、走浪木、攀绳索,把胆练得很大。
第一次从这大气窗里爬上屋顶,是今春为了掏麻雀蛋。成群的麻雀都在屋顶的洋瓦下面衔草做窝。春天时,下了蛋,挨着瓦翻开找,可以掏到许多一个个有棕色花纹的小蛋。可是屋顶是斜的,从屋顶到了屋脊可以骑马式地坐在上面,比较保险;在爬上屋脊去时,却非常危险。万一失足滑跌,从三层楼上翻滚下去,下边是水泥地,准会脑袋开花。“老寿星”见他爬屋顶,笑着警告过他:“可别学我呀,你也想做瘸子?”他根本不当一回事。他在家里调皮捣蛋,好在没有谁跟在后边管他,他也有心避着不让人知道,只要不被爸爸知道就挨不了骂。今天也这样。他将套着红旗的竹竿送出大气窗,接着,双手使劲一撑,玩双杠似的身子凌空攀上了气窗。
两腿一曲一甩爬出气窗到了屋顶瓦片上。他一手攥着套着红绸的竹竿,一手扶着屋棂,踩着瓦顺着斜坡向上,伛偻着身子猴子似的爬到了屋顶最高处,骑马式地跨坐在屋脊上。
黄昏停留在四外,白昼的余光还闪耀在天边。天真冷,北风呼呼地吹,成群的乌鸦在远处天空中聒噪地飞叫。家霆挥舞着竹竿,红绸飞扬。屋顶上停留的鸽子都被赶上了天:小巧玲珑的“青毛”,肥大的黑头、黑尾、白身子的“点子”,雪白的“白儿”,翅上带着蓝黑花纹的“鱼鳞斑”,通体瓦灰、长嘴白鼻的“大鼻子”合成一群绕着圈子飞。圈子越飞越大,六十来只鸽子越飞越高,瑟瑟的北风中,尾部带着哨子的鸽子振翅翱翔,哨音“嗡嗡嗡”“呜呜呜”忽沉忽细地响着,真是好听。鸽子多数是从城南夫子庙买来的。家霆仰脸看见:他最喜爱的花了十元买来的那只“鱼鳞斑”和另一只尹二给他挑选来的“点子”,始终是带头飞在鸽群最前边,他心里高兴,明年春天,它俩是一定要送去参加比赛的。
天,阴阳怪气,云层浓厚。家霆跨坐在屋脊上不断挥舞红旗。
一会儿,感到有点累了,鼻尖和双手也被冻得红疼了。他将竹竿插在屋顶瓦缝里。竹竿笔立,大红绸随风翻飞。仰脸看着红绸火苗似的鲜艳飘抖,他觉得美极了,歇着张望起四周来。
如今,南京的要人们都时兴盖住宅。城南住户栉比鳞次,要人们选中了城北的处女地。曾几何时,城北从山西路一直延伸到玄武门,本来一些空旷荒凉的菜地、野坟地、荒地,都成了中央要人们的公馆和花园。达官显要们的花园、洋房连成一片以后,形成了一个“新住宅区”。南京的城北和城南顿时分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城北高雅、洁净,现代化;城南肮脏、拥挤,古老破旧。平时,在地面上看不鲜明,现在,家霆上了屋顶向下鸟瞰。南面、西面、北面一幢幢、一所所拉开距离的新建花园、洋房,式样多变,颜色各异:西班牙式、德国哥特式、法国式、日本式奶油粉墙红瓦顶的、红砖红瓦的、青砖青瓦的、青砖红瓦的真是好看!远处靠近丹凤街的小铁路上,一列火车正呼啸着驶行,“嘁喀嘁喀”的车轮声和“呜呜”的汽笛声听得很清楚。
往近处看,自家花园前面的清水塘边,长满了密密灰黄的芦苇。两亩多地的花园里,草坪和大树枯萎、萧索,雪松、龙柏和竹林在寒风中绿茸茸。一条煤屑路由北向南,笔直通往池塘边。花园中央的琉璃瓦八角亭,色彩绚丽。东面,是邻居管仲辉和叶强两家。管公馆的花园里有假山石,树木蓊郁,藤萝虬盘,住宅很大,东洋式二层楼的房子。据说是管仲辉到日本考察时看中的式样,让人从日本弄来了图纸仿建的。叶公馆的花园里,新修砌了莲花喷泉。天冷,喷泉的水停了,正雇了几个壮工在挖地,不知是不是挖个养鱼池。一条黑白花的矮腿哈巴狗摇着尾巴在花园里跑来跑去。叶公馆的洋房,说不出是哪国式样的,精美、新颖,莹光耀目,玻璃门、玻璃窗特别多,阳台也多。
看着鸽子飞翔,听着鸽子的悦耳哨音,家霆忽然看见叶公馆洋房里走出来了一个人:瘦高挑的个儿,瘦长条的白净脸,一头稀疏的黑发,戴副眼镜,披件黑呢西装大衣。他一出来,黑白花的矮脚哈巴狗就蹿上来摇头摆尾“汪汪”地跟着他摩耳擦身。虽然离得远,家霆仍感到那人锐利、凶狠的目光正在下边仰着脸看自己。这不正是叶强吗?家霆早听说叶强权大,能随便抓人、杀人,他心里含糊这种人。叶强身后跟着出来了一个矮个子、穿黑色中山服的副官模样的人。叶强手搭凉棚盯着在屋顶上的家霆看看,又用手指指点点,同矮子叽叽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哈巴狗也昂头对着家霆“汪汪”吠叫。
家霆心里发窘,想:一定是说我顽皮,爬屋顶!他爱面子,向后挪了个位置,把身子移到叶强看不到的地方,低着头,想:反正你看不到我,我也不在乎你!他同叶强并没有什么接触,却厌恶这个大特务。叶强两只眼像蛇一样,寒丝丝的;叶强笑起来,是皮笑肉不笑。今天,偏偏上屋顶赶鸽子飞又招惹了他。家霆决定避开同他照面,恶作剧地想:我赶鸽子飞,你管得着吗?
绑在竹竿上赶鸽子飞的红绸像面大红旗,随风呼喇喇飘。家霆拔起旗子,为了向叶强示威,他用力挥舞。红旗“哗哗”响,鸽群绕着大圈子、响着哨音飞得更高了。家霆忽然发现:远处通向百子亭的柏油马路上,有些行人停步在瞩目张望。是张望我吗?是张望鸽群飞舞?
他无法判断为什么那些瞩目张望的人指指点点,好像在议论些什么。他骑在屋脊上又向前挪了一步,偷偷伸头窥视叶强家里。叶强已经不见踪影,估计是进屋去了,只剩下哈巴狗仍在跑前跑后。家霆挺一挺胸,伸直了身子,又将红旗插好。蓦然听到“雪佛兰”轿车的喇叭“嘀———嘀”两响。由西面湖南路方向对直开来的深蓝色“雪佛兰”,已经轻盈起伏地开到潇湘路上来了。
尹二的习惯是每到潇湘路口,先揿两下喇叭通知“老寿星”准备开门。
深蓝色的轿车正在潇湘路上驶来。
是爸爸坐的汽车!家霆心里一惊,突然想到了爸爸昨天吃晚饭时沉重的脸色。爸爸心里不高兴,要是看到儿子爬在屋顶上赶鸽子飞,准要大发雷霆。家霆估计:爸爸的汽车从远处开来时,一定已经看到一切了!躲也来不及了!惟一办法是赶快离开屋顶爬进屋子,下楼钻到自己房里去假装做功课。
他将插在屋顶上的套着红绸的竹竿忘掉了。像个猴子似的,他“哧溜溜”地顺着瓦楞往下滑,滑近大气窗口,猛地攀住窗户,闪身用两腿往里揣,“乒”地一跳,双脚落地进了三楼。“哧”的一溜烟“咚咚”由三楼一直跑到了楼下,才惊魂稍定,到吃饭间里拿了书包,跑回房去掏出英文课本装作读书。
“雪佛兰”的喇叭又响了两下,听到刺耳的开铁门声。冯村皮鞋“橐橐”地从房里走出来,绕进客厅出正门迎接童霜威去了。家霆也想出去,一想到刚才爬屋顶的事,怕挨骂,终于决定:不去!一会儿,听到爸爸皮鞋“喀喀”的脚步声:稳健,沉重。爸爸从正门走进客厅里了!客厅里的电灯金光闪闪地亮了。
听到童霜威在问:“家霆呢?”
冯村的声音在回答:“放学回来了!大概在做功课。”
“喀”的一声,门开了!家霆看到爸爸满脸涂霜地站在屋门口,背后跟着冯村和替童霜威提着黑色公事皮包的汽车夫尹二。
童霜威两只严厉的眼睛瞪得很大,饱含责怪之意。
“又爬屋顶了!不怕摔死吗?”童霜威摇头叹气,“看你,这么冷的天,穿得这么少,不怕冻病了吗?”
家霆站起身来,手摸着英文课本,低着头,不敢言语。
童霜威把怒气对着冯村发泄了:“我不在家,不管管事吗?由着小孩子胡来!”他回身在客厅里踱步,边踱边说。
家霆耷拉着脑袋也进了客厅,躲在冯村身后。
冯村挨了训,仍旧笑着,也不解释,这是他的本事。童霜威喜欢秘书这样。
童霜威继续在发火,对着家霆来了:“家霆,你在屋顶上挥舞的红旗哪里来的?”见家霆仍闷不作声,又问冯村:“你知道不?我不在家,屋顶上,家霆竟在那里挥舞红旗赶鸽子飞,像话吗?”
冯村突然变得目瞪口呆,用一种莫名其妙的脸色望望家霆,嗫嚅着:“红旗?”
童霜威回身在客厅里一张沙发上坐下,从“茄立克”香烟罐里抽出一支烟,擦洋火点上,吸一口,吁了一口气,继续训斥:“西安事变,今天报上说:西安城上发现红旗!好呀!我家屋顶上也出现了红旗,潇湘路有好些人站着围观呢!这不是要找事吗?”
家霆抬起头来,眼睛正同尹二的目光碰个正着。尹二挤挤眼睛,给家霆做了个鬼脸。家霆明白,尹二是说:可别说红旗是我给你做的呀!家霆又低下头去。他喜欢尹二,当然不会出卖尹二。他决定采用低头沉默战术。向来如此,爸爸发火的时候,让爸爸去骂,你低下头默不作声。骂上一阵,他火气消了,事情也就完了。这一点,冯村懂得,家霆也懂得。
童霜威火还没泄完:“从今天起,不准再上屋顶赶鸽子飞,要再不听话,不准你再养鸽子!把你的鸽子全都杀了吃掉!”
这话家霆最怕听。去年春天,后母方丽清就说要庄嫂杀几只鸽子吃。家霆知道了,大哭了一次才没杀。要是爸爸下命令不准养鸽子,把鸽子全部杀了吃掉,那是完全可能的。挨训到这里,家霆淌眼泪了,用手背拭泪,呜咽起来,泪水滴到客厅海蓝色的地毯上了。
见儿子哭了,童霜威火气消了一些,语气和缓了,吸着香烟说:“以后,给我好好用功,少顽皮!”
冯村见机缓和了一句,说:“今天是礼拜天。”
戴顶褐色鸭舌帽的尹二,在一边也顺水推舟:“先生,上楼歇一歇吧。”他将黑牛皮公事皮包递给冯村,说:“冯秘书,我去擦车了!”他这是打岔,想调和气氛,也放了心,知道家霆不会讲那块红绸的事。说完要走,忽然听到过道里电话铃响:“滴铃铃,滴铃铃”
冯村用手捋了一下头发,说:“电话!”转身从边门走出客厅,赶快到过道里接电话去了。
大家都在听着是谁的电话,连尹二也停住了脚步。
只听冯村“喂”了一声后,接着“是的!”“是的!”马上说:“好,请等一下。”立刻走到客厅边门口,说:“秘书长,隔壁叶处长的电话!”
“他的电话?”童霜威皱一皱眉,脸上似是在思索,自言自语,“他什么事?”说着,将香烟揿灭在一只船形细瓷英国烟灰缸里,站起身来,迈着稳健、沉重的步子去接电话。
家霆细细听着,心里有一种预感,说不出为什么,仿佛预感到叶强打来的电话可能同自己有关。只见冯村轻声对尹二说:“尹二,快!快上三楼屋顶上去把一杆红旗拿掉!”
尹二机灵,点头说:“红旗插在屋顶上?对!我去!”
说完,尹二“通通通”跨着大步就上楼去了。
家霆呆若木鸡地听到过道里响起了童霜威清晰果断的声音:“啊,是秋萍兄吗?对对对,我是啸天啊!什么事?红旗?
屋顶上还插着红旗?啊,小孩子太调皮,胡闹!是的,马上叫人去拿掉!对对,对对对,谢谢,谢谢,好!好!”
家霆心里火烧火燎,不知如何是好。童霜威挂断电话已经回身又进客厅来了,脚步声一步一步,重得好像每一步要踩死一堆蚂蚁似的,大声说:“叶秋萍!这个混账王八蛋!什么事他都要监视!为这还亲自打个电话给我,混蛋之至!”
冯村解释:“我已经叫尹二去三楼上屋顶了!”
童霜威气得又在沙发上坐下了,火上加了油,大声训斥家霆:“给我这样闯祸,还了得吗?红旗,是**挂的,你懂吗?雨花台,杀了那么多**,没听说?唉!唉!”他一声一声叹着气,“西安事变,你不知道吗?”
家霆低着头用手背揉眼睛,其实并没有眼泪,他是想用眼泪软化爸爸的心,减少爸爸的火气。
冯村在一边圆场,也是故意岔开话题:“秘书长,小孩赶鸽子飞的东西跟红旗根本不是一回事!叶秋萍也太小题大做了!西安方面有新消息没有?”
童霜威叹气摇头,似乎没有情绪多谈什么,摸出万金油来往太阳穴上搽,勉勉强强答了一句:“看来,西安已被**控制了。
今天听说,老蒋的顾问端纳!打算坐飞机去西安了!”说到这里,童霜威叹着气问冯村:“你看,这局势会怎么样?看来,张学良、杨虎城是被**操纵了!”
冯村思索着说:“唉,事情坏就坏在这多年来的剿共上。说实话,决不可将具有武装力量的**军队拿来同乌合之众打家劫舍的土匪等量齐观。**是个政党,有主义,有组织,有那么多不怕死的党员,有纪律,又有第三国际做背景,主张抗日,能争取人心。剿了这么多年,元气大伤,外患更深。”
“我不是问你那些,我是问你,你看老蒋会怎么样?”
“难说。生杀之权在**和张、杨手里。老蒋为消除异己,杀人从不手软。谁也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童霜威点头,说:“是呀!要是那样谁将上台呢?”
冯村说:“秘书长,您看呢?”
童霜威思索着说:“胡汉民死了!汪精卫在国外,说不定,又是汪呢!何应钦,也未始不想染指。”
冯村笑笑,说:“唉,那就真是‘一蟹不如一蟹’了!”
童霜威不再说话,站起来踱步,摸出有金链子的金怀表来看时间,心情烦躁。他对蒋,心里历来不满。这样的大事,说与他有关实在好像关系不大,说与他无关却又不是完全无关。他总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嘛!蒋在,他不满,蒋不在,换了别人,他也不满。
一种预感使他感到时局要有大的变动,使他不安,使他理不清思绪,想不出前景。所以,他只有叹气了。
空气沉闷,只有壁上的自鸣钟“滴答滴答”在正步走。
突然,“咚咚咚”楼梯响,是尹二从三层楼屋顶上取了红旗下来了。
尹二出现在客厅边门的门口,轻松地抖抖手里半尺宽的一条红绸,说:“先生,其实嘛,哪是什么红旗呀!就这么一条旧绸被面上撕下来的赶鸽子飞的飘带!隔壁姓叶的真是吃饱了饭乱管闲事欺侮人!”
童霜威看看那一长条红绸,不吱声:颜色倒是红的,在电灯下绸面闪闪发亮,但确乎不是一面红旗。
冯村为了缓和局面,也帮腔说:“是呀,这算什么红旗呢?”
家霆瞅瞅尹二手里的红绸子,心里明白:滑头的尹二,他将原来那块大红绸撕掉了一大半,这当然不像红旗啦!
只听童霜威生气地骂了一声:“叶秋萍这个王八蛋!”
家霆心里想笑,但不敢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