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幽长的走廊进入左尽头的包厢,宾主都到齐了,帅冠宇和万洪波以外的三位大佬崔明智也认识,得梁业引见,哈腰向他们问好。
「董事长,小崔最近离职了,刚才来找我,说想向您汇报一些情况。」
在座的哪个不会听风辨雨,帅冠宇明白是冲着帅宁来的,认定这丫头又做了不齿之事授人以柄,可不能让股东们看笑话,淡定搪塞道:「如果不是紧急情况就改天再说吧,几位老总都在,别妨碍人家用餐的兴致。」
万洪波不放大舅子滑脱,问崔明智:「你想汇报什么情况?」
他赶鸭子上架,崔明智急得口齿:「是、是关于宁总的。」
那三位董事立刻向他聚焦,看得出都很在意帅宁的近况。
帅冠宇慢慢放下筷子,平静发问:「她怎么了?」
话音未落,帅宁走进包厢,她刚才去卫生间了,回来撞见崔明智也吃惊不小,严肃质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当面对垒,崔明智不胜惶恐,像哑弹卡在炮筒里,从颈窝红到头皮。
万洪波替他接话:「宁宁,小崔说要向我们汇报一些关于你的情况。」
帅宁脑中顷刻弹射出答案:姑父这是要借刀杀人。
他把崔明智找来告我的状,当着股东们逼爸爸处置我,这冷箭放得有够刁钻。
她责备自己犯了致命错误——没能做到知己知彼。只看到万洪波争权夺利的势头,未算准他的心有多黑,计有多毒。
我跟他没什么感情,被陷害不足为奇,可爸爸对他们全家恩重如山,他居然忍心当着外人的面给他难堪。万洪波啊万洪波,你为了侵吞集团,已经六亲不认了。
她看向万洪波,四道目光当空交击,隐隐有枪戟铮鸣,镇定道:「这个人违反公司纪律已被我开除了,没资格站在这儿说话。」
崔明智低着头也能感到她锐利的锋芒,来时的豪情壮志被恐惧稀释不少。
场面已倾向窘促,只万洪波游刃有余微笑:「正因为他不在公司任职了,说话会更客观,你就不好奇他要说什么吗?还是早料到他想说的话了?」
形势不妙,但绝不能露怯,帅宁挑眉蔑笑:「是姑父叫他来的?」
她一放箭,梁业忙狗腿地来挡驾:「不,小崔刚才找到我,求了好半天,我只好临时带他过来了。」
帅宁拿眼角余光挑着崔明智,看不出他竟有这狗胆。当初她一直防着他与万洪波勾结,考察多时以为此人可信方着手训化。现下训狗不成反被咬,说明她识人的眼光还欠火候。
帅冠宇见妹夫定要与女儿刀兵相向,不得已出面控场,问崔明智:「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淌过大风大浪,不怕捡烂摊子,充其量折损一点颜面,只当还儿女债,
崔明智细瞧帅冠宇,几个月不见,他竟老得不成样子。过分消瘦的脸已不余脂肪,松垮的皮肤像晾衣架上缩水起皱的织物,似乎能随风摇曳。耷拉的眼皮盖住眼眶,堆出疲态沧桑,犹如打了大败仗,被迫割地赔款,从此一蹶不振的君主,再不复往昔指点江山的风采。
儿子们的死对董事长打击太大了,至今让他心力交瘁,我若在这儿数他女儿的不是,出他的洋相,丢他的脸面,让他被股东们嘲笑,他将做何感受?
崔明智的心软似奶油,冻硬了也至多是块霜淇淋,一抿就化,一戳就破,事到临头圣母附体,不忍往帅冠宇胸口捅刀子。
梁业见他举棋不定,催促:「小崔你说吧,没事的。」
崔明智被他轻轻一推,像中了锥刺,惊颤一下举起手背使劲抹额头上的毛毛汗。
帅宁不由自主翻白眼,被这种脓包暗算真他娘的丢脸。
「有什么就说什么,没人会难为你。」
帅冠宇侧身转向他,表情平和,语气还带着长辈的体贴。
崔明智心头一热,实在狠不下心动刀,不知怎地改了口,结结巴巴道:「是、是这样的,宁总在公司上班的这几个月一直很用心。处理公事认真负责,为拓展人脉,寻求事业帮助,每天都努力应酬。为花果岭前期宣传创造了很多利好条件,所取得的广告效应大大超出预算。在鹊州政府的公关工作也做得很好,使得花果岭和金辉世家两个专案都能够顺利推进……」
他演了一出反转剧,将惊异分发给每一个人。
梁业惊呼:「小崔,你刚才在外面不是这么说的啊,怎么到这儿就全变样了?」
崔明智装傻:「我就是这么说的啊,你还听我说别的了吗?」
「你、你……」
梁业有口难言,张着大嘴恨不能一口咬死他。
崔明智见状也暗中生恨,心想:「你也知道那些话会丢董事长的脸,不敢当面讲出来,却撺掇我去捉蛇。我若真说了,你和万洪波会兑现承诺?骗鬼去吧!」
那三位董事面面相觑,中间那姓苏的老头儿笑眯眯对帅冠宇说:「看来他是专程来夸奖宁宁的,让你这做父亲的好好表扬表扬她。」
老鬼们分明都瞧出端倪,却见风使舵装糊涂,这是上流社会的圆滑,亦是他们的弱点。
帅宁也搞不懂崔明智为何突然倒戈,但此刻能利用这一弱点从容反击了,笑对叶洪波:「姑父,您还有什么想问他的吗?尽管问吧。」
万洪波老脸发沉,认定被她和崔明智联手欺诈,做了「瓮中捉鳖」里的大八王。
崔明智被他轻轻一瞟,脸上好像少了一块肉,禁不住打个寒颤。他落得两头不是人,前路更凶险了。
那一老一小犹在打擂台,帅宁听万洪波问:「小崔这么拥戴你,你干嘛还开除他?」
立马装腔作势道:「我初到公司,赏罚得分明,公司条例规定无故旷工三天者予以解雇。如果因为他是我的助理就加以包庇,其他人肯定会说我偏私,以后就不会服从管理。身为总经理怎么能带头破坏公司制度呢?所以我必须开除他,给众人做好表率。」
她很有做戏子的潜力,似模似样挑不出毛病。崔明智被自个儿套牢,眼睁睁看她得意,已是泄气的皮球。
万洪波懊恼失语,苏董则笑着打圆场,恭维帅冠宇:「老帅,你们家宁宁处事公正,是当老板的好料子。」
帅冠宇暂时猜不透时局,莞尔道:「老板不能这么严酷,见错当罚,但不必太过,动不动开除助理说明她还不够稳重。」
继而薄责帅宁:「小崔给你大哥当了两年秘书,听说办事很得力,也很守规矩。这次偶然旷工,你应该酌情处理嘛。」
顺茬问崔明智何故旷工。
崔明智尚未想好说辞就听帅宁说:「他以前是董事长秘书,现在降职成总经理助理,满心不乐意。那天我心情不好骂了他两句,他就说以前大哥一直对他客客气气,不像我脾气坏,老爱使唤他。一气之下就用旷工来抗议。」
崔明智气不打一处来,后悔手下留情,刚才就不该饶了她。
没想到帅冠宇竟替他说话。
「你是不如你大哥有涵养,我不问都能想到你是怎么苛待人家的,老板和员工从人格上讲完全平等,你不尊重人家,怎么能要求人家尊重你?」
这话既安抚了崔明智,又为自己立了体面,即便是假大空的官腔也令人称赏。
崔明智顿时像吃了人生果般畅快,心中叹服:「董事长就是董事长,帅宁这辈子都混不到她老子的境界,气度决定的。」
脑筋还没转过弯,那女人再发惊人之语。
「爸爸,我后来一想也觉得他没犯什么大错,既然这样就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回公司上班,您看如何?」
帅冠宇笑道:「这么简单的事你自己决定,不过也得问问人家愿不愿意回去。」
崔明智不知帅宁葫芦里卖什么药,被她定睛一瞅,脸上爬满火虱子,大脑也乱了程式。
帅宁轻笑:「他气性挺大,可能还得好好哄一哄,今天先这样吧,回头我再跟他细谈。」
帅冠宇颔首而笑,招呼客人们吃菜,回头问崔明智:「小崔,要不你也坐下吃点儿?」
崔明智哪敢在鸿门宴上久留,慌忙向众人告辞,朝餐厅外逃奔。
才出酒店大门,梁业追上来揪住他,神气活似黑松岭上吃人的野猪。
「崔明智,你搞什么鬼!两面三刀哄得我团团转,连万董你也敢耍,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崔明智也怨他们太不择手段,反斥:「是你们的做法太过分了,董事长待你们不薄,你们多少也该为他考虑啊!」
梁业只当他诡辩,恨极咒骂:「你还装蒜,以为我没看破你的招式呢,你和宁总合伙演了一处苦肉计诱我们上钩,当着大股东给自己长脸,叫万董难堪,真本事没有,鬼把戏倒成堆成套!」
崔明智一听,心知万洪波也必定把他和帅宁当做了黄盖和周瑜,今后断不会善罢。他尚未逃脱帅宁的魔爪,又树一个强敌,真是泥船渡河,解衣抱火。
「随你们怎么想,总之别再打歪算盘,我不会替你们任何人干坏事!」
他推开梁业向霓虹深处逃窜,再不能摆脱如影随形的恐慌。
周一来到,叶茹薇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去公司。
「例会2点钟开始,宁总中午到公司,你最好提前过来见她。」
为了让他冷静考虑,这几天她没来打扰,不知他一直惶惶不可终日,听他交代在唐阁的经历,也替他捏把冷,忙说:「幸好你没当众拆董事长的台,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万董比宁总厉害多了,你惹恼他才要小心呢。」
崔明智在冠宇待了这么些年,比她了解万洪波的能量,和他比帅宁那点路数只算小打小闹。
「薇薇,我觉得我这回真完了,上海是待不下去了,只能去别的城市谋生。」
叶茹薇劝他别太悲观:「宁总不是让你回公司吗?你先听听她怎么说,我觉得她没糊弄人,你走的这段时间她一直没招新助理,你来看看情况再说吧。」
经她再三动员,崔明智在午间时分来到冠宇地产,跟陈美兰接头确认帅宁已到公司才乘电梯上楼,
这次造访形如做贼,遇到同事便七慌八乱,那些人见了他,眼神也多与好事围观者雷同,各自猜测他此行的原由。
经人通报,他获准来到总经理办公室,帅宁正躺在转椅上看文件,听他问好,不抬眼地回应:「来了?」
崔明智打了许多预防针,牢牢抑制住怨气,恭敬道:「我是来向您道歉的。」
他一板一眼装孙子,帅宁也心安理得当大爷,两眼依旧没往他身上放。
「嗯,那就赶紧道吧。」
「……对不起,我有眼不识泰山,不该冒犯您这尊大佛。」
「怎么听着像讽刺呢?」
「对不起,您误会了,我重说。我不该以下犯上,明知您的朋友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还在他们面前伤您的颜面。更不该不经您批准擅自离职,还有那天晚上的事也是我不对,我拦车,骂人,强行拽您,惊了您的驾,就是猴子坐宫殿,小鱼撵鸭子,纯属找死。求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这井底之蛙,跳梁小丑……」
他专心背诵文稿,全当在饰演卑躬屈膝的孬种,待会儿脱离剧本还是一条好汉。
检讨完毕,帅宁也看完手上的文件,抬眼斜睨他,脸上浸润着标配的嘲讽。
「还像那么回事。再说说唐阁的事吧,那天姑父为什么会找上你?」
对这审问,崔明智也早有预备,撒谎无意义,当下如实招认。
真话没有漏洞,帅宁不再追查细节,继续盘问:「你既然铁了心报复我,都到现场了干嘛临阵退缩?」
「……我不是退缩,是同情董事长,明总烨总去世后他一下子老了十几岁,我看着揪心,不想他再为子女的事当众出丑。」
这理由击中帅宁的笑点,讥嗤:「我爸爸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同情他。」
崔明智义正辞严道:「当时他在我眼里不是亿万富翁大人物,只是个刚失去儿子的老父亲,我也是做儿子的,也有关心爱护我的爸爸,推己及人才会那么做。」
这话是间接批评帅宁这做女儿的不如外人体贴,抨击力度还挺大,他说完也有些懊悔,下意识低头避闪。
凡好斗者皆皮糙肉厚,帅宁承认自己是不孝女,别人骂到点子上她并不计较,还因为崔明智的正直善良多给了他一些人品分,觉得这人良心真不坏。
「这事就这么算了吧,再说另一件,那天你到了KTV就甩脸色,事先对我有什么不满?」
崔明智被问得措手不及,猛然醒悟:「莫非她当时看出我在生气,故意出那种下流题目来激将?」
斗胆相询,还真是。
「说啊,我做了什么让你恨成那样?」
「……您批评同事,他们都以为是我告的状,还在背后造谣诽谤我。」
崔明智一一陈述被同事误会、污蔑的遭遇,连「当面首、抱大腿、攀高枝」的脏水一块儿倒出来。
帅宁呵呵直笑,像看好戏的观众。
「效果还不错嘛。」
「效果?」
「我就是想让同事都误会你,才故意那样骂他们。」
她狡诈的目光射过来,成分包括幸灾乐祸、如愿以偿、自鸣得意。
崔明智恍然大悟,原来他早已是她的网中鱼,被烹调装盘,吃干抹净方回过神来。
「你怎么能这样?我哪点对不起你了?」
他怒极发抖,像个死不瞑目的幽灵,孟婆汤也消不掉这深沉的冤屈。
仔细追索,唯一得罪这女人的地方就是上次在鹊州酒店里发酒疯,她当时装大度,背后却展开处心积虑的报复,杀人并诛心,蛇蝎也毒不过她!
已到爆发边缘,帅宁恰到好处泼下一盆冷水。
「姑父是不是让你监视我?」
崔明智被釜底抽薪,气焰倏然飞降,听她讽笑,赶忙辩解:「宁总,我从没出卖过你,万董让梁业问我你的情况,我都说你在认真工作,绝没有半句坏话。」
他没干过亏心事,不能让对方取得陷害他的理由,故而拼命保卫道德高地。
岂知又没猜准帅宁的心思。
「我知道,你要是出卖过我,就不会好端端站在这儿了。」
女人的笑脸好似雨林里的毒蘑菇,艳丽而危险。
崔明智已觉察她的暗示,本能装傻:「为、为什么?」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姑父派来的?我让你帮我处理公务,让你去找孙老板改翡翠山湖的标底,让你去陪酒卖笑都是在考验你。只要你跟姑父那边透半点风,我立马就会知道。」
她一交底,崔明智才明白自己已在地雷阵里久居多时,他曾在许多问题上纠结告密与否,险些触碰雷、管,回忆前情细思极恐,刚刚消退的惧意反败为胜。
帅宁显示出猎食者的姿态,目不转睛盯着他:「一山不容二虎,姑父怕我妨碍他夺权,一开始就防着我,想在我身边埋眼线,可惜看错了人。」
崔明智脸上青红不定,促刺道:「宁总,我不是那种两面三刀的小人。」
「看出来了,你是我大哥相中的,他别的地方一般般,眼光还不错。我也亲自考察过了,你还算个正派人。」
接触的第一天起,帅宁就展开了对他的考核。
这小助理世故圆滑胆小懦弱,但具备一些难能可贵的闪光点。在前女友受辱时挺身顶撞上司,说明他重情。被村民打劫时英勇护驾,说明他重义。遭受诬陷侮辱暴起反抗,说明他有自尊。顾念董事长的感受放弃报复,说明他知是非。
下贱的心腹好驾驭,但人至贱则无敌,贱到突破底线那就是恶毒小人,近之恐养虎为患。能伏低做小又不失骨气,能垂耳下手又不泯良知的才做得亲信。崔明智通过考验,对双方都是幸事。
当事人可不这么认为,质问她为何离间他与同事间的关系。
「想让你为我办事。」
「啊?」
「你想明哲保身,在我和姑父间鼠首两端,我当然要先断了你的退路,你被其他人孤立才会忠心依附我。现在预期目标已达成,你不止和同事产生裂痕,还大大得罪了姑父,想在上海立足,只能跟我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