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的画面一并涌入脑海。
那是交叠的,她身为凝辛夷和九方辛夷活过的、无数次的前世。
是的,这已经不是她的第一次重生了。
记忆太蜂拥,她已经分不清哪一次才是伊始。
而她也终于看清了,这一次次溯回背后的全貌。
……
命运是多么荒诞的一个循环。
时北满南下,大邺无力抵抗,节节败退,唯池庐九方氏誓死不退,死守边境三个月,满门殉国。从此显赫一时的池庐九方氏,就只剩下了与方相寰云一起隐居的九方青穹一人。
昔日的成王世子姬珩和凝茂宏乃是为了国将不国的天下,而恳求了有能力扭转星宿、形成星命幻象的九方青穹和方相寰云钩织出昭示不详的星命,以助自己宫变登基;又劝说昔日的宣威将军何呈宣叛变,重新整合组织大邺摇摇欲坠的边防力量,硬生生阻住了北满的南下,给满朝衣冠南渡,保存大部分的百姓性命和民生之力留够了时间。
倘若没有这一道篡改的假星命,或许苍生还在大邺千疮百孔的江山中白骨成山,苦苦挣扎,民不聊生。
姬睿揭竿而起,篡位而上,血洗半座长德宫,将那些弄权的奸佞与太监们杀了个干干净净,靠着龙溪凝氏的帮助,几乎在瞬息之间便掌握了彼时的京城。只可惜大邺实在积重难返,大厦将倾,即便如此,北方的战局也已经绝难再有任何改变。
所以姬睿无奈却果决地率满朝文武南下,舍弃故地,背井离乡,却也能从北满的手中保住更多愿意南下的百姓,以澜庭江为天堑,让内外交困的大徽和百姓能有一个喘息之机。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场姬睿、凝茂宏与九方青穹力挽苍生之狂澜的史歌。
可这样的星命,却使得还在襁褓之中的姬渊从此背负上了破军之命,离火之运,所有的业障都落于他的血肉之中,让他从此成了无父无母的弃儿。也让明贵妃从此背负了心狠手辣祸国妖妃的声名,写入史书,此生、永生再无解脱。
直至大徽神都初建,与气势汹汹的北满隔江而治,然而妖祟冲天,民不聊生,百废待兴,唯有两仪菩提大阵可解此局,护佑天下苍生,抵御北满于澜庭江北岸。
可这样的阵,需要以血为阵眼。
唯有曾经驱鬼夜行,于人间有大功,可镇一切邪祟与恶的方相一族的血脉,才能做这两仪菩提大阵的阵眼,镇压漫天妖邪,振兴人族气运。
因为只有国富民丰,盛世太平,世间百姓安居乐业,六畜兴旺,人族的气运才能蒸蒸日上,得以镇天地妖邪,捍百世昌平。
于是方相寰云摘下黄金傩面,放下手中白骨杖,让九方青穹忘了自己,让自己唯一的骨肉至亲九方辛夷忘了自己,亲手将她封印在了长湖之下,再折身入玄天白塔,义无反顾地将自己沉入菩提树中。
因为这是身为方相族人,自方相娘娘起,万世的使命。
她们拥有这世间最强大、最百病不侵、万邪退避的体质,注定也将承担起这天下最沉重的责任,舍己济世这四个字,早已写进她们的血脉深处。
这是她亲眼看着一寸寸建起来的,在开始之前就已经注定了的,她的葬身之地。而她亲手选择的守墓人,则是她这一生挚爱、却已经将她彻底忘却的丈夫,九方青穹。
两仪菩提大阵,夺尽天下菩提之力,以方相寰云的血肉之躯为阵眼,还要褫夺献祭意图起阵之人心底最重要的东西。
所以凝茂宏失去了一对儿女,姬睿失去了自己已经凝神空渡的修为,而九方青穹在失去了妻子后,连最后的、对自己女儿的记忆也一并忘却。
世间始见光明。
……
而那个本该被淹没在这样滚滚洪流之中、连姓名都不会被记录下来的孩童,却因为闻真道君的一丝怜悯,背着一身离火之命,被带去了三清观中,悉心养大。虽然性子冷淡了
些,实在厌世了些,嘴毒讨厌了些,却也是所有人心中三清观最惊才绝艳修为高绝的大师兄。
倘若所有人都能初心不改。
倘若凝茂宏还是那个视天下世家为毒瘤的蔺文,立志要将这一场天下归一进行到底,纵六亲绝断亦不惧。
而不是开始想要维护世家的权柄,想要在权势的洪流之中保住凝家,开始觉得人性本恶,如果没有世家维护世间正道,靠凡体之人简直无稽之谈。
倘若姬睿还是那个觉得苍生何辜,悲悯天下百姓,觉得自己所有的力量都是为了保护弱小的成王世子。
而不是在为了两仪菩提大阵失去了修为和力量后,开始多疑,没有安全感,喜怒无常,开始觉得天下人均为供养皇室而生,想要以两仪菩提大阵的气运渡己身,一边削藩,削世家力量,却又想要依靠世家力量。
倘若九方青穹还是觉得自己可以靠手中的巫草,哪怕短命,也要为这个天下趋利避害,找出一条康庄之路。
而不是看着昔日抱负相同的同伴已经分道扬镳,说着要去为天下卜一个至少不会流那么多血的未来,实则逃避般十年未曾下塔一步,纵血泪流尽,依然停留在原地。
——倘若他们还如少时那般,拥有拯救天下的抱负,拥有那些天真却太过珍贵的少年义气,以为自己只要想,就可以无所不能,改变这个世界,哪怕为之付出生命,付出一切。
那么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那个命运颠沛的孩子将以善渊的名字长大,纵横四海,平妖戡乱,或许也会成为闻真道君那般名满天下的捉妖师,在三清观拥有自己的道观,桃李天下,然后也去后山挑一只猴子,一只三花懒猫,兴许还会有一只有些吵闹烦人还挑嘴的鹦鹉,来渡此生。
而沉睡于长湖之中的少女,也永远都不会睁开眼,宛若在母亲的腹中般,安静且一无所知地承受自己身为方相血,则为天下计的命运。
可惜。
可惜人总有私欲,总会变得面目全非。
桩桩件件种种。
所以姬渊第一次杀人后的离火才会从三清山边滚落至长湖之中,所以沉寂于长湖之中的凝辛夷才会血脉震颤,婆娑铃响,剑匣示警,直至她从湖中醒来。
他们的命运开始了第一次的交错。
直到兜兜转转,阴差阳错,再遇见那个与彼此的命运注定交缠环绕,难解难分的人。
今生今世,前生前世。
生生世世。
一如九方辛夷记忆之中的前世。
阿姐失踪后,她被送上了去往扶风郡的马车。这一次,她是以自己的名字嫁过去的,为了藏拙而不敢在鹿鸣山出手,还是善渊赶来救了她。所以普一开始,便已经与伪装成谢晏兮的善渊师兄相认。
那本是一个极好的、比这一世要更好的开端。因为最初的坦诚而毫无欺骗,彼此信任,他们在新婚之夜之后,还有过一段极是甜蜜的时光。
直到她随他去往三清观,给闻真道君解开眼中业障的时候,被认出了她方相一族的身份。
命运之轮开始转动。
那些隐于暗处的阴谋如毒蛇般缠绕,她始知凝茂宏为了阿姐失踪的一夜白头是假,阿姐凝玉娆的失踪是假,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她心甘情愿来到谢家,去经历这一切以后,再去憎恶这个世间。
她与姬渊商议好,她坐镇于谢家之中,姬渊斡旋在扶风郡之外,如之前约定好的那样佯装感情不和,相互交恶,在无数的蛛丝马迹中寻找幕后之人浮出水面。他们没有共同经历这一世的一切,虽然也勘破了姬睿最后的阴谋,然而两仪菩提大阵已经彻底被毁,她的力量不足以压阵,更被凝玉娆最后的背叛与欺骗刺激,愤怒失控。
于是百鬼夜行,玄天塔塌,等到她回过神来,也只得眼睁睁看着一切都无力回天,人族倾覆,妖族破阵而出,世间大乱。而这一切,也只剩下了姬渊的帝王离火可以终结。
那便是她梦中星野低垂的夜,火色将神都的天空染红了大半,整个世界都陷入了天旋地转的坍塌,她有些无措地起身,与所有人一起奔逃,然后在火色的尽头看到了姬渊的身影。
那道被血染红,却依然笔直如剑的身影,他拎着曳影剑站在漫天火色中,咆哮的金龙剑影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虚弱,但他还是一人一剑,以剑气铸墙,让漫天的妖祟在他的滔天离火之中被烧尽,让身后的苍生百姓可以再多一点时间离开。
“阿渊。”她顿住脚步,然后开始泣不成声撕心裂肺地哭着向他跑去:“阿渊——”
姬渊让她不要回头,让她走,他的声音甚至能穿透重重时空,落在今生她的耳中,让她每每想到,便心颤难耐。
最后从身后抱住他的时候,她说:“阿渊,我们失败了,我们没能做到。”
我们尽力了,却还是没能阻止这一切。百鬼夜行,百妖嚣闹,这一行燃尽神都的火,还是点燃了半边夜色。
他侧头过来,俯身吻住她的眉心。
那一刻,无数次前世记忆的末端都汹涌入她脑海。
所有失败的重点,每一世的尽头,她最后看到的,都是他燃血焚世却温柔的眼睛:“没关系,至少我们都已经尽力。大不了,我们从头再行来过。”
她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却选择在生命的末端与他结血契,将他满身的伤引到自己身上,只为他能再多坚持一瞬,为神都百姓多争取一点离开的时间。
而最后的最后,落在她耳中的最后一句话,是他的声音。
“阿橘,我愿为你,千千万万次,千千万万世。”
她若是愤怒失控,引百鬼夜行,他便以离火焚世,燃尽妖鬼,涤荡世间。
以神魂引离火燃起的刹那,便是他冲破桎梏,想起前世所有的时刻。
这世间,永远有他为她兜底。
他一次又一次地耗尽帝王血,引破军星照耀人间,离火屠世,忍烈火焚身之苦,激发两仪菩提大阵的力量,来将所有的一切重启。
他知道每一次的重生之后,九方辛夷关于前世的记忆都会残缺不全,更会将他彻底忘却。他们将一次又一次地在尔虞我诈和算计中相逢,在彼此试探中经历又一次的爱与恨。
可他永远相信,无论重来多少次,九方辛夷的初心都不会改,她也还是会像这一次和每一次那样,纵使知道
此去生死未卜,结局难料,却依然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搏天下乾坤朗朗。
而他,也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心甘情愿重蹈覆辙地爱上九方辛夷,被她改变,因为她而看到苍生,听到苍生对他的回应,然后再与她一同奔赴这一场未知的生死和凶险。
他们的命运难解难分,始终交错,所以才会笃定,即便一切重来后,他们的注定遇见,注定彼此利用、猜忌再相爱,注定历经一切,却还是会交付最后的信任。
便如在那些记忆的碎片之中,她也看到他漂亮削瘦的手指中撚着巫草,漫不经心地为自己起卦。
卦师不能占自己,生死除外。
三卦皆是死卦。
但他满不在乎地将巫草一扔,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身来,翻身上马,向着神都一骑绝尘而来。
所以他说,他瞒着她的最后一件事,是他快要死了。
可是比起死,他更怕的是,再也见不到她,哪怕一眼。
……
菩提树有那么多片树叶,冬尽春回,循环往复。而这一次,菩提叶落尽,姬渊的帝王血流尽,已经不会有下一次重来。
此时此刻,今生今世,便是他们一遍又一遍以血肉和性命轮回,向这个千疮百孔的世间做出的最后一次努力。
记忆和视线一起归拢,再对视的这一眼,宛如刹那间沧海桑田。
九方辛夷摸上姬渊苍白失血的脸,轻声道:“傻子,你要改血契,何必去找别人?枯荣转轮的血契,本就是方相娘娘所创的鬼咒术。这世上,还有谁比我更在行。”
姬渊却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他那双桃花眼中,敛着这无数次以他的血轮回重启后,对她依然极致的偏爱和温柔,他早已一次又一次地为了她和这个天下倾尽了血肉神魂,直至如今的灯枯油尽。
可他的眼中,纵要神魂俱灭,也没有一丝后悔。
“阿渊,你愿为我千千万万次。”九方辛夷看着他:“总也要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吧?”
她擡头,向着宫城之中的虚空看了一眼,眼中有了一抹尖锐却轻蔑的杀意:“不到最后,焉知鹿死谁手。阿渊,你要活着看我,为这天下,斩落这一剑。”
他于是笑了起来,眉眼温柔,清俊无双。
“好。”
九点烟一寸寸展开,直至最后一截扇骨。
三清之火从扇骨上燃起,一道,两道,直至九根扇骨皆燃,青烟袅袅,冲天而起。
“吾以方相血,上请十二傩。”
黄金傩面覆盖在九方辛夷的脸上,她仰面向天,口中长长吐出一口三清之气。那是存在每个方相族人的心血之中,纵时光流转难以磨灭的上古神息。
青烟与神息在半空交错,于是太极殿上,满城擡头,皆可望见那铺天盖地、令人神魂俱颤的巨大可怖虚影。
十二傩神听召齐聚,怒容低眉,阅尽苍生。
“枯荣转轮,福祸相依。”九方辛夷低头,与怀中的青年额头相抵,一抹金红色的光从两人的额间亮起,再舒展开来,逐渐变幻成了一个繁复的阵图:“生杀予夺,皆听我意。”
那一刻,她的眼底变成了纯粹的白,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只剩下了黑白二色,任她牵动生与死。
于是她看到了无数条死之线从虚空而来,虚幻层叠地落在姬渊身上,几乎要交错成一张细密的网。
泪水从她的眼中滑落。
“姬渊,我不允许你死。”
生杀予夺,她乃本始。
她不让他死。
所以这所有轮回以来、每一次的枯荣转轮之力,都要穿越无尽的时光而来,只为重聚他的神魂,倒溯他流淌一地的鲜红,填补他千疮百孔的血肉。
这才是真正的、方相一族血契中的,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