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他为她挡的最后一剑,……
如是菩提树干枯落叶,玄天塔塌,倾圮成了一地碎石,宫钟鸣丧满神都,可笼罩在大徽上空、护佑了大徽十载的两仪菩提大阵颤颤巍巍,最终却竟依然高悬。
叮铃——
叮铃铃——
急促的的金铃之音从九方辛夷和姬渊的腕间响起,那是一连串的、仿佛风吹风铃般的响动,似乎要将此刻凝滞的气氛彻底撕裂,让尚且有些怔然的所有人看向天穹。
——羽化登仙一剑斩退北满的陛下驾崩,又有国师舍身为万民而祭国,就连凝司空也已经躺在了一片血泊之中,了无生息。位于大徽朝权势最中心的三个人竟是一夕全部归去,那破开风雪的紫霞与剑气余色尚在,可不知何时,却又悄然染上了其他的色彩。
平妖监檐下的铃铛轻颤,在发出了一阵急促尖锐的铃音后,竟是难以承受般,蓦地爆裂开来!
是妖气。
一缕幽微的妖气不知何时浮凸在了神都的街头,上空,蔓入了每个人的呼吸之中。
平妖监中,从玄天白塔倾圮开始,所有人便都已经停下了手上的活儿,难掩惶然惊惧地站在一起,听得窗外铃音与爆裂之声,无数主薄像是被惊醒般,愕然看向檐下,监司们握紧手中的刀剑符箓,有些紧张地挑开一窗户,看向窗外:“是我的错觉吗?我好像闻见了妖气?神都会有妖气?是铃坏了,还是我眼瞎了。”
直到平妖监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宿绮云脸色很差地站在门口,看着愣在原地的同僚们:“都愣着干什么?妖气都到家门口了,还不抄家伙去平妖,是等着妖祟在神都横行吗?!”
“塔塌了,国师没了,阵、阵怕是也没了。”有人有些瑟缩颤抖地开口:“靠我们有什么用……”
宿绮云一脚踹翻了那主薄面前的矮桌,扯着那人的领子,一字一句道:“塔塌了,我们捉妖师顶在百姓头上最后的塔,国师没了,阵没了,所以能够从妖祟里面护佑大家的人,就只剩下我们了!当初成为捉妖师的时候,难道各位所想的,就是在这平妖监的小桌子面前度过一生吗?!”
她将那人扔在地上,大步走到墙边,拍了拍银钩铁画般烙印在墙上的字迹:“平妖戡乱,护佑苍生,这不是我们平妖监的职责所在吗?!”
常年行走在外的监司们早就回过神来,神色一肃,已经运足三清之气,向着平妖监外而去,而那些终年埋首于案卷面前的主薄们虽然战战兢兢,却到底被宿绮云的这一番话说得脸红不已,从桌下身上到处摸平时藏的符箓,然后也开始急急忙忙向外跑去。
三千婆娑铃的铃音大震,刚刚回鞘的却邪剑也在不安地低鸣,姬渊的手按在曳影剑上,只见那黑剑上的金龙也如被唤醒般,一圈圈一层层地震荡,好似就要脱剑而出。
“神都怎么会有这么浓的妖气?”姬渊拧眉:“就算两仪菩提大阵真的塌了,也绝不至于这么快就妖气四起,这分明……”
“像是早有预谋,甚至可能就在等这一刻。”九方辛夷低声道:“可今日发生的这一切,又岂是能被算到的?”
两人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凝重。
却听一阵车马声从身后传来,一队神卫军从朱雀宫的方向疾驰而来,为首的神卫军统领下马向前,两人面前抱拳:“陛下驾崩时,唯有二位在场。太子殿下如今坐镇太极殿中,事关国统,还请二位移步太极殿。”
言罢,那统领擡起眼的刹那,眼底竟然有妖气一闪而过!
姬渊的手指一动,曳影几乎就要出鞘,却被九方辛夷一把按了回去,她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神卫军统领,道:“好。但还要请太子殿下稍等片刻。”
言罢,她向着那棵枯而未死的如是菩提树走去。
她一边走,单手一伸,掌中已经出现了一柄巨大的白骨杖。
这一刻,整个神都的妖风好似都被震慑般,瑟缩停滞了一瞬。
神卫军统领悄然后退了半步,眼睁睁看着身形娇小的少女手持巨大的白骨杖,在高高举起时,掌心有血顺着骨杖蜿蜒而下,一滴滴落在那如是菩提树上,旋即,她猛地将那柄白骨杖插在了树前的土地上!
大地嗡然,枯败的如是菩提树悄然擡头,在方相血的刺激下,竟是再次生长出了绿叶!
可与此同时,那树身之上却竟然像是悲泣般,沁出了如血泪般的琥珀色汁水。
摇摇欲坠的两仪菩提大阵硬是被这方相之血和白骨杖重新撑住,在满城呼啸、似是要忍不住沸腾肆虐的妖祟们感受到了某种来自上古的震慑,不得不重新瑟缩颤抖,再被已经散入整个神都城中的三清观弟子抑或平妖监监司们收入袋中,抑或一剑穿心。
做完这一切后,九方辛夷才折身,甩了甩手上的血珠,额头带着一层薄汗,干脆利索地上了神卫军统领身后的马车:“既然太子殿下有请,那便入宫吧。”
马车一路沿着朱雀大街向着尽头的太极殿而去。
如此情势,神都百姓门窗紧闭,隐约还有遥遥的尖叫与哭声传来,虽然有捉妖师很快赶到,却依然让人惊惧不已。
前两日还热闹非凡年味十足的神都大街上,那些对联红花都已经急急忙忙被撕了下来,白缟还未来得及高悬,只空余了一星半点没有被撕完全的红痕,看起来仿佛像是繁华和盛大最后的残念。
马车颠簸,姬渊和九方辛夷相对而坐,有血腥的气息淡淡弥散开来。
“抱歉,方才又用了一次心头血。”九方辛夷看着车外,轻声道:“很疼吧?”
姬渊却只是注视着她:“你疼吗?”
九方辛夷没有注意到他眼瞳中的深意,只摇了摇头:“可能是疼多了就习惯了,只是辛苦你了。”
“你有想过,太子为什么要让我们入宫吗?”姬渊倏而开口。
“陛下驾崩,他总要有一个名正言顺接过帝位的由头。”九方辛夷道:“只是我想不明白,这妖气又是从何而来。”
姬渊定定看了她片刻,问:“你心里……可有怀疑过谁吗?”
九方辛夷认真想了想,到底还是摇头:“我在神都这些年,神都从未有过妖祟出没,实在乃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她似有所觉地看向姬渊:“你知道什么吗?”
姬渊道:“你都不知道,我又能知道什么呢?”
九方辛夷微微挑眉,有些狐疑地看他一眼,想要收回目光时,姬渊却道:“阿橘,你怕背叛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最相信,觉得最不可能与你为敌的人,突然站在了你的对立面,你会怎么样?”
马车碾过石板路,骤而停了一下,神卫军统领冷声道:“何人拦车?!”
“谢玄衣。”一道有些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让开。”
有刀剑出鞘声传来,九方辛夷在心底叹了口气,扬声道:“让他进来吧。”
神卫军统领冷冷看了面前的人片刻,终是让开了身子。
谢玄衣一身黑衣劲装,一言不发地跃上了马车,在看到姬渊时,微微一愣,坐了下来。
姬渊掀起眼皮:“你来干什么?”
谢玄衣面无表情:“顺路,杀人。”
九方辛夷微微挑眉,有心想问,但看着谢玄衣的脸色实在难看,心想大约是这朱雀宫中还有其他与谢家有关的仇人,于是只看了他片刻,又收回了目光,并没有注意到谢玄衣捏着尽欢剑的手骨节发白,甚至没有对上她的目光,只在她转过头后,才极其轻微地用余光看了她一眼,又慢慢闭眼,掩去其中的苦涩与绝望。
马车继续向前,有小太监和禁军上前拦路,言说马车不能过朱雀门,却被神卫军统领呵斥一声,于是马车竟是径直越过朱雀门,继续向前。
太极殿就在眼前。
谢玄衣起身,看也没看姬渊和九方辛夷一眼,竟是就这样一跃而下。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神卫军统领在车外高声请两人下车。
九方辛夷应声起身,但她向前两步,车帘都掀起来了一半,却又停下,厉声对着车外人道:“都退后!”
神卫军不明所以,但依然在神卫军统领的一个手势下退开来。
姬渊有些愕然地看着九方辛夷,却见她这样说完后,将车帘放下,然后倏而折身回来,俯身看向他:“阿渊,你……是否还有事情瞒着我?”
她的双手捧着他的脸,车厢狭窄,这样的姿势将两人拉得极近,她的呼吸铺洒在他鼻尖,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每一根睫羽,看到她脸上细碎柔软的绒毛,和她这样逼视他时,眼底倒映出来的他的身影。
目光交错出无数种光影,她勒令所有人都退开,竟然只是为了问他一个这样的问题。
她已经问过他很多遍了,每一遍的最后,他都在骗她。
这次也不例外。
姬渊想到了在玄天白塔中,自己的阿娘说过的那些关于男人的话语,不由得轻轻笑了起来,他那双浅色的双眸在看着她时,
温柔又无奈。
他的眼睛在说有,可他的嘴却说:“没有。”
那双捧着他脸的手似是在这一刻褪去了所有温度,九方辛夷深深看着他,有些咬牙切齿地开口,连说了三个好。
“好,好,好。没有是吧。”
然后,她蓦地放开他,拂袖而去,在跳下马车的刹那,已经将剑匣背在了自己身上,调整到了最容易反手拔剑的位置,手捏九点烟,擡步向前走去,完全没有任何等姬渊的意思。
太极殿的门大开,神卫军在两侧肃容而立,铁甲反射出冷冽的光,朱雀宫不用素缟,因为风雪已经将整座神都染成了雪白。
帝王驾崩,要钟鸣三万下。
钟声从深宫传出来,一声一声,沉闷而肃穆,像是要敲击在所有人的心头。
倘若神卫军的身上没有淡淡的妖气,而此刻朱雀宫的上空没有被遮天蔽日般的妖气覆盖的话,这的确像是极正常的一场入宫谒见。
又或者说,如果此刻站在太极殿那九重高阶尽头的,不是一袭盛装明红,华服曳地,却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熟悉面容的话。
九方辛夷倏而顿住了脚步,仰头看去。
妖气猎猎,天光却依然不偏不倚地打落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格外雍容,格外威仪,好似她生来都应该站在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
四目相对。
片刻,她带着一点恍然和无奈地苦笑了起来,一只手已经悄然搭在了身后的剑匣上。
“阿姐。”
凝玉娆也笑了,她看向自己阿妹的眼眸依然是含笑而温柔的,就像是九方辛夷设想过无数次的姐妹再相逢之时的样子。她们的再相逢,或许是在百花深处的凝府,也或许是她悄悄翻过铜雀三台的宫墙,在青梧殿中找到她,但绝不该是在太极殿上。
她笑得轻柔又温婉,可她的口中却冷冰冰道:“谢玄衣,你还不动手吗?”
太极殿前,有九根盘龙柱,九条骨白色雕龙各自盘踞,怒目利爪,鳞甲须髯,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一道影子从中骤然浮凸出来,尽欢剑影横斜,如秋水般划破空气,带着养了这若干天和这一路而来的杀气,笔直向着九方辛夷的方向而来!
姬渊神色微变,曳影就要出鞘,可九方辛夷手中的那柄扇子却已经横在了身前!
谢玄衣本就最擅长匿踪而行,他先一步下车,便是为了麻痹九方辛夷的感知,他知道她的境界已经比他高绝出许多,他的机会也只有这一次,所以此刻从影中持剑而出,起手便是毫不留情的杀招!
尽欢剑揽动太极殿前的风,这一剑出,也已经将谢玄衣的心彻底搅碎。
九方辛夷如一道轻烟般向后退去,她躲开最起初的剑势,蓦地侧身,九点烟的扇骨沿着尽欢剑身向上划了几寸,连同她整个人都贴近了谢玄衣的身体,再骤停擡手!
扇骨带着婆娑密纹一并击落在谢玄衣的腕骨,她这一击没有留力,于是扇下一声骨碎,尽欢剑铿然落地。
婆娑密纹锁住谢玄衣的手,也锁住他的所有动作,九点烟的扇尖悬停在谢玄衣的喉前,因为心头淌出的某种难以言语的汹涌情绪,让九方辛夷甚至没能在最后一刻收住力,于是扇尖割裂肌肤,一缕血顺着谢玄衣的脖颈流下。
“原来你顺路要杀的人,是我。阿爹要杀我,阿姐要杀我,如今连你也要杀我了吗?”她笑了一声,声音近乎呢喃:“阿满,为什么呢?”
谢玄衣的眼底是一片麻木的绝望:“她的手里,有我阿娘最后一缕魂魄,我……”
他似乎觉得即便是这样的解释,也在这一剑面前太过苍白,倏而止住话头,带着说不清的恨意,低声道:“方才在马车上,你为什么不问我有没有事情瞒着你呢?”
九方辛夷蓦地移开指着他喉间的扇尖,将上面染的血抖落,脸上带了讥嘲的笑:“我想问的人,永远不会回答我。我以为会一直对我坦诚的人,却在等着我问。”
姬渊的神色一顿。
谢玄衣却紧紧闭上了眼。
她与谢玄衣擦身而过,不去管自己身后失魂落魄般跪在地上的少年,径直向前走去:“阿渊,你方才问我怕不怕背叛,如果我觉得最不可能为敌的人,突然站在了我的对立面,我会怎么样?
“会生气,会愤怒,会问为什么。”九方辛夷的神色比任何时候都更轻描淡写,她仰头看向冷眼看着这一切的凝玉娆:“人类的情感总共也就这么多,我还能怎么样呢?你说对吗,阿姐?”
凝玉娆莞尔一笑:“可是阿橘,阿姐觉得,你的愤怒,还不太够。我猜你的心里一定还有很多疑惑,不如你再来问阿姐几个问题,看看阿姐能不能让你更生气一点。”
九方辛夷看着玉阶之上熟悉又陌生的人,缓缓开口:“进铜雀三台,是你和阿爹一早就计划好的。就算我没有要替阿姐嫁去谢家,阿姐也会想办法在路上脱身,再将我送去扶风郡,对吗?”
“是。”
前生今世的画面从这一刻起在九方辛夷脑中重叠,她一步步向前走去,直至踩在那九重玉阶上,擡步向上:“我这一路,是阿姐早就计划好,布置好的吗?”
“是,也不是。”凝玉娆依然温柔地看着她:“阿橘,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完全地掌控和指引别人的人生,便是算无遗策也做不到。我只是知道谢晏兮早就死了,这场婚事自然从头开始都是骗局,我也知道谢家是阿爹早就与陛下计划中要削权的第一个世家,我不过在背后稍微推波助澜了一下,让陛下在动手的时候,手段稍微激烈了那么一点,仅此而已。”
宫墙之外,遥遥传来一片兵戈交错般的嘈杂,九方辛夷却仿若未觉,径直向前:“阿姐真是好手段。阿姐口中不痛不痒的‘一点’,便是扶风谢氏的三百多条人命,还一箭双雕,让阿爹从此与陛下离心,从此渐行渐远。”
凝玉娆掩唇而笑,眼底闪烁的,却是权势之上的冷酷:“太温和的手段,在权削世家这样的宏图面前,都是懦弱。如果从一开始就这样畏手畏脚,还谈何天下一统,谈何集权于朱雀宫?所谓变革,就是要在一开始,就以雷霆之势让所有人都惧怕,臣服,再难生出反抗之心!”
这样的阿姐,是九方辛夷所陌生的。
可是这一刻的她,分明又在太极殿前熠熠生辉,像是褪去了所有之前的糖衣包裹,终于露出了内里真正的模样,心高气傲,野心勃勃,却也姿容焕发。
“阿姐,难道你入铜雀三台,就是为了这一天吗?”九方辛夷道。
“你以为是我自愿的吗?我在这里,自然是一场交换。陛下怕阿爹难以掌控,阿爹也需要铜雀三台有自己的眼线。这个人本应也可以是你的,可惜陛下恰好觉得,我穿宫装时的身姿,与他想要复活的那位,有三份相似。”凝玉娆不掩眉眼的讥嘲:“所以这个人选,变成了只能是我。”
九方辛夷再上了一层玉阶:“既然如此,戳穿姬渊和谢玄衣的骗局,取消婚约,下旨封位,阿姐直接入宫就是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一定要绕这么大一个弯,让我入局?”
“因为我们的这位陛下,做事最是弯弯绕绕。想要力量,却要以明皇后的复生为幌子。想要我做替身,却不想落得夺臣子妻的声名,所以你的替嫁,便是最好的遮掩。”凝玉娆笑了一声,用手中带着羽毛的团扇遮住一半面容:“你我女流,在这件事里,原本只是最微不足道的棋子罢了,可是他们忘了,棋子也有自己的思想,也有自己的喜怒,所以才能造就如今这样的局面。”
九方辛夷向上登台阶的脚步顿住。
凝玉娆像是在说出这些后,终于从一个凝家嫡女的符号,变成了一个真正长出了血肉、灼灼燃烧的野心家。
而这些话语已经在她
的心中积压太久,直至今日,她终于可以盛装于此,一字一句地将自己这些年来所做之事陈列于天下。
“你走了以后,阿爹让我选过。但我还是选择了入宫,因为距离陛下越近,越能摆脱阿爹的控制。要知道,想要在青梧殿做点什么,可比在我们凝府的后院里做点什么,要容易太多了。”
这一次,她不等九方辛夷再问,已经径直自己说了下去:“那时,你我约好,以凝二十九的刺杀来消除阿爹对你我二人姊妹情深的怀疑,可事实上,从更早的时候开始,我就开始疑惑,为什么阿爹不允许我们之间有姐妹真情。若说嫡庶有别,那么从一开始你回到凝家时,阿爹便不应该放任你我私下的亲近。我们的那些小把戏,骗过我娘息夫人也就罢了,是决计瞒不过阿爹的。”
“我总要知道一个为什么。”
“直到我发现,每年的除岁之夜,你要去给阿爹消弭业障,而阿爹看你的眼神里,竟然带着忌惮。从那一刻起,我便知道了,你的身份,绝不如我娘息夫人所想那般简单。”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地方埋藏着其他地方找不到的秘密和答案,一定是皇宫。阿爹不想我入宫却也没有别的人选,陛下需要我入宫,而你正好乐意替我出嫁,一切都像是天注定。”
“可我却发现了两仪菩提大阵背后的事情,发现了大徽立国最初的那些事情。阿橘,你身上的妖尊封印是假的,那不过是阿爹为了控制你、让你时刻带着他们忌惮无比的剑匣、封印你的记忆和实力的手段罢了。更甚者,阿爹让你去替嫁是假,想要借你和谢玄衣的手,去反过来揭开陛下登仙和复活这件事才是真。到了最后,除了想要借着谢家的壳,将自己不好过手的那些肮脏生意全都归到谢家名下,顺便收拢谢家三味药之外,他更是想要借由你们,握住足以威胁陛下、让他不敢对凝家轻举妄动的把柄。”
“阿爹让我入铜雀三台,让我在监视陛下之余,也在枕边诱导他,让他改变想法,保全世家。”凝玉娆微微仰起头,眼中是一片讥笑:“可事实上,用言语诱导陛下,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我不必做他的枕边人,我只要允诺他,我能够为他实现他内心底最想要的一切,他就自然会按照我所说的去做。”
“人的欲望实在太容易被看穿了,一旦被看穿,想要掌控一个人,便也变得容易。那些设立两仪菩提大阵的初心,在这样那样的欲望面前,就像是孩童的玩笑。”
凝玉娆张开双臂,华服的广袖垂落下来,一片璀金的刺绣反射出炫目的光:“我什么都不用做,只用轻轻地推一把,就可以让人坠入自己欲望的深渊,再难脱身。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为什么人人都这么渴求权势,因为权势的背后,便是易如反掌地掌控别人的命运。陛下要力量,要全天下的权势,要世家自取灭亡,他所有这些不敢诉诸于口的心愿,只要我能替他实现,他便会什么都满足我,什么都听我的。”
九方辛夷有些愕然地看向自己的阿姐,听懂了她这些话语背后的含义:“你是说……不仅是谢家的灭门,包括谢尽崖用来复活明夫人的一颗颗返魂丹背后,都是你对陛下和谢尽崖的引诱?!白沙堤的屠村,难道也是你指使陛下所为?阿姐,你见过那些返魂丹是怎么形成的吗?那些返魂丹背后……是人命!是一条又一条无辜的人命!是生离死别,是人间血泪!”
她轻轻摇头,眼底写满了哀伤:“阿姐,你不是这样的人……我认识的阿姐,不该是这样枉顾苍生,玩弄性命的人。”
那样的神色似是灼伤了凝玉娆,让她猛地转过头去,近似不敢与九方辛夷对视。
“阿姐,你是神都最光芒璀璨的贵女,是神都中是唯一身世显赫却真正愿意带着家仆去妖瘴中平妖戡乱的捉妖师,你从小就教导我,能多杀一只妖,能多救一个人,都是无上的功德,不必去看别人怎么说,怎么评价。你我虽锦衣玉食,也要记得忧国忧民,心怀天下……阿姐,我知道,这样的你不该被困在铜雀三台,更不应该被困于一方后宅,所以我心甘情愿替阿姐嫁去谢家。”九方辛夷注视着她,一字一句道:“可就算被困住,所有你说的这些原因,都不足以让你变成现在的模样!阿姐,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实说到底,也没有什么。”凝玉娆终于轻轻叹了一口气:“只是在发现这一切的时候,阿橘,我很失望。”
“这些男人,怎会都如此狭隘。用这么大的手段,去做这么小的事情。”凝玉娆冷笑起来:“这么多条人命,自己养大的女儿,所有这一切,都敌不过芝麻大的一点私欲。”
“我很失望。”
“站在这个天下权势最中心的这些人,竟然都是这些丑陋的模样。就连我最崇拜的阿爹,也不能免俗。”凝玉娆摇了摇头:“我曾问过阿爹,做这一切,是否是因为他也对如此心智不坚、会因为一己私欲而枉顾苍生的陛下失望,问他是否想要取而代之。”
九方辛夷蓦地擡头。
“可是阿爹说不是。”凝玉娆眉间有冷意和遗憾:“我多希望他说是,多希望他是我想象中那样,愿意为万民请命,真正为天下而不惧己罪的阿爹。只是可惜,就连他也臣服于了自己的私心。”
太极殿上,一声长叹。
凝玉娆深深凝视自己的阿妹:“阿橘,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懂我的人,在知晓了这一切后,你觉得,我会如何?若你是我,你又该如何?”
九方辛夷捏紧手中的九点烟,将想要说的话咬在嘴边。
“阿橘,我做的这一切事情,即便没有我也会发生。陛下迟早会发现心软和一时的仁善只会掀起更猛烈的战火,世家的反扑会让更多百姓陷入水深火热,最终生灵涂炭。大徽百废待兴,国之初立,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倒不如让这一切由我而起,由我而终。”凝玉娆向着九方辛夷伸出一只手,像是希望自己的阿妹能握紧自己的手,站在自己的身边:“阿橘,你会理解我的,对吗?”
“阿姐实乃算无遗策。你算到了如此这般,陛下和阿爹的反目,你大约也猜到了我的真实身份,知道国师大人能反借两仪菩提大阵给予天下世家重创。”九方辛夷轻声道:“我猜,就连在最开始的时候,安排谢玄衣去长水深牢,再拥有了一个新的身份……也是你安排的。”
凝玉娆弯了弯唇角:“那时他一夕遭遇这般家中剧变,六神无主,逃到山中,摸出应声虫后联系的第一个人,是你啊,阿橘。”
九方辛夷浑身一怔,蓦地睁大眼,慢慢回身,想要看向谢玄衣,却又停住了转身的动作。
因为她知道,他定然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现在此刻的狼狈模样。
“是我接了那一通应声虫,给他指了一条路。”凝玉娆言笑晏晏,道:“阿橘,与其说是我的安排,倒不如说,是你给了我这样安排他的机会,让他也成为我计划中的一环。比如刚才,他提剑来杀你时,你的心中,可有愤怒?”
九方辛夷叹息一声,不得不诚实应道:“有。”
凝玉娆于是笑了起来。
她站在朱雀宫太极殿前,眉间之间俱是畅快和愉悦,那时一种被利用的棋子反而变成了执棋之人,而今也终于将整座棋局尽数握于掌中的痛快。
“阿姐,最后一个问题。”九方辛夷仰头看向台阶之上,距离自己一步之遥的凝玉娆道:“为什么一定是我?”
“因为我想要真正的天下大乱。唯有自下而上,自上而下的大乱后,在所有一切的废墟之中,才能完成真正的重建。”九方辛夷不走最后那一步,凝玉娆却兀自向前一步,柔和却热切地看向阿妹的眼睛,道:“姬睿死了,九方青穹死了,阿爹死了,太子被我软禁,两仪菩提大阵也摇
摇欲坠,如今便只差一件事了。”
她走到她面前,让九方辛夷转过身,然后她俯身在她耳边,用一种轻柔如夜莺般的声音道:“阿橘,我需要你,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阿姐至始至终,最需要的人,都是你。方相一族的愤怒,可引百鬼夜行,百妖出世,阿橘,阿姐想要你来帮我,搅乱这人间最后的清明。然后你我一道,执掌世间。”
九方辛夷慢慢擡眼:“阿姐,你疯了。”
凝玉娆大笑起来,仿若没有听到她的话,只伸出带着长长的、镶满宝石的护甲的手指,引着九方辛夷的目光向前,另一只手在她身后轻轻一推。
“在这道宫门打开后,去看看吧,然后让阿姐见识见识,什么才是这世上最盛大的愤怒,什么才是百鬼夜行,什么才是真正的……天下大乱。”
说完这句话,凝玉娆的身形蓦地变得虚幻起来,只留下了最后一句让九方辛夷心神俱颤瞳孔骤缩的话语。
“姬渊,要我帮你开门,迎你的旧部入宫城吗?”
九方辛夷像是被蓦地钉在了原地,她明知自己身后,凝玉娆已经悄然在这一刻隐去了身影,也知道她是在刻意引诱自己的情绪。
她不想像是被凝玉娆方才出言讥嘲的那些人一样,真的顺着她的安排向前,可是这一刻,她的心底还是升腾起了真实的、难以控制甚至难以言语的愤怒!
宫外的嘈杂和喧嚣似是已经告一段落,天地俱寂,她的心中已经猜到了什么,慢慢转头,看向按剑而立的姬渊:“是我想的那样吗?”
她像是在这一刻才第一次认识面前的人,她曾与他交颈拥吻,曾见过他对这世间一切的厌恶,知道他提剑杀尽了那些高喊着复国的口号、实则想要满足一己私欲的人,宁可让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也不愿意淌入这一池浑水。
可是如今……
站在那里的身影穿着一身如谢府初见时的石青色宽袖外袍,在一片雪色之中,挺拔冷冽如修竹,他搭在曳影剑上的那只手上,因为她压下却邪剑匣的剑气而受的伤尚未好全,一切都那么熟悉,可一切却好似都已经变了。
姬渊慢慢转过头。
两人隔着太极殿前的风雪相望,他们所站的距离并不远,却仿佛已经遥遥。
“是。”
她听到他的声音这样说。
想要簇拥姬渊登上皇位的公羊春带着亲兵就在宫外,而神都城外,那些流民之后,更是压城而来的世家府兵,只等姬渊一声令下,便会打着肃清超纲的名号,破城而入,接管神都。
“你早就知道,这一切的背后,是我的阿姐。”
其实并不知道。他也是在最后的最后,才猜到了这其中的究竟,比如公羊春这样笃定且有恃无恐的背后,原来是凝玉娆的手笔,又比如司空家的虚芥影魅竟敢如此猖狂地频频现身于世间,却又不知究竟是在向谁传递这世间的无数消息。
可此时此刻,所有的解释其实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所以他还是道:“是。”
九方辛夷不可置信般笑了起来:“连你……也想坐上那龙椅,变成天下共主,九五至尊吗?”
姬渊转过头,声音很轻:“是。”
九方辛夷轻轻吐出一口气,她擡起手,怒火已经席卷了她的所有理智,被背叛,被利用至此,她几乎已经难以维持自己神智的清明,只剩下最后一根紧绷却将要断裂的弦在维系她此刻的平静。
她就要遥遥打开宫门,但她到底还是在手指将动之前,停住了所有动作,然后看向姬渊。
“姬渊,我问你最后一遍,你还有事情瞒着我吗?”
她的神色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平静,可那样的平静背后,却压抑了太多情绪,看向姬渊的目光里,甚至隐约有了几分乞求。
——我知道你有苦衷,我知道这一定不是你最初所想,我知道你做这一切,一定还有别的原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
姬渊读懂了她所有的情绪,看懂了她所有的未尽之意,但他最终也只是笑弯了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
“我快要死了,这算吗?”
言罢,不等九方辛夷自己动手,他的剑气已经漫卷,将朱雀宫的宫门蓦地打开!
宫门之外,是公羊春的偃影漫卷,是他带着已经经历过一场厮杀后、志得意满气势汹汹的亲兵,步步紧逼,踏过朱雀宫门。
然后,公羊春蓦地擡臂,向前一指!
“杀了那个妖女!以清君侧!”
他想要杀九方辛夷很久了,他早就看出来了这个女人对三皇子殿下的影响,只要有她一日在,殿下就一日会被她束缚,牵制,永远不会成为大邺的陛下。
而现在,他终于找到了最好的机会!
数千条偃影合而
为一,将公羊春掩护其中,寒光乍现,便已经蓦地到了近前,穿过整个太极殿前的空地,跨越殿前的九重玉阶,向着站在最上方的少女面门而去!
他当然知道姬渊身上的枯荣转轮,所以他一直将余先生带在身边,那时解血契时,余先生偷偷留两人的血,此刻只等这一剑命中九方辛夷之时,余先生便以身为祭,将两人之间的这一层束缚,彻底解开!
公羊春甚至算好了,他这一剑出时,姬渊会想到两人之间的枯荣血契,他应会想到,九方辛夷无论如何也不会受伤,所以他绝不会以身涉陷,前来拦剑。
机会仅有这一次,而他势在必得。
剑声在偃影中发出呼啸之声,弓箭手列阵,向着九方辛夷的方向齐齐挽弓出箭。
于是刀剑满天,箭雨漫天,齐齐向着九方辛夷而来!
如此声势,就算她是凝神空渡,今日不死也要重伤!
九方辛夷咬牙,反手按在剑匣,她最不想向人出剑,可此情此景,她也已经顾不了太多。
然而,就在却邪剑将要出鞘的前一瞬,一道身影已经出现在她面前,将迎面而来的剑,漫天落下的箭,全部都挡在了她的身前!
鲜血崩裂。
曳影搅出游龙般的剑气,将漫天的箭雨斩落,然而公羊春的那一剑,却到底还是在他的目眦尽裂中,没入了姬渊胸口!
“殿下——”
公羊春撤去剑气偃影,下一瞬,却邪已经出鞘,将他连人带剑,重重斩落开来,滚落九重玉阶之下!
九方辛夷却根本来不及去看他到底死了没有,一手接住姬渊摇摇欲坠的身子,一手再度举剑:“退后!”
亲兵哪里见过这样几乎能揽动风云的剑和暴戾的剑气,竟是在九方辛夷的这一声之下,硬生生向后退了三步!
九方辛夷这才低头看向怀中的人。
他洒在地上的血燃起了一片离火,火灼烧在她的衣袖和肌肤上,她却毫发无损。那一片漫天的箭雨落下,她并非毫发无损,可她的衣衫被划破,箭矢落在她的身上,却仿佛直接穿过了她,没有带来任何伤痕。
这一瞬,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改了血契。”她抱着姬渊满身是血的身体,颤抖着想要去捂住他的伤口,可是他伤得太多,也太重了,不一会儿,便已经成了一个血人:“姬渊,你疯了!连你也疯了吗?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姬渊却像是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他其实早就算好了。
公羊春策府兵而起,又有凝玉娆在宫中接应,两人表面合作,实则相互利用,只等最后一刻再斗个你死我活,看究竟谁能上位,届时恐怕半个神都都要化为废墟,民不聊生,若是旷日持久,被北满嗅到这个时机发兵南下,定然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唯有他可一人燃血,将旧部和整个两仪菩提大阵、连同神都所有横行的妖祟都焚烧殆尽,同归于尽,还这世间一个真正的清明。
而他也早就将这一切秘密告知了当今的太子殿下,太子清风峻节,有昭昭之明,只等这一切都落幕,自可收拾残局,一统河山。
他在这世间已经了无牵挂,闻真道君业障已消,元勘和满庭过了年关也就满了十四岁,而他与阿橘之间的血契也已经解开,所以他便是要走上这一条众叛亲离的路,也无所顾及。
他算尽了这一切,却唯独没能算到,自己最本能的反应。
原来他看到她身处险境时,第一反应,竟已经变成了无论如何,也要护她周全。
他为她挡的第一剑,是为博她信。
第二剑,是为赢她真心。
唯独第三剑,毫无算计,无关利益,只剩下让他自己都惶然的本能。
他为她挡的最后一剑,原来是刀剑相加,万箭穿身。
只可惜这个时候,她已经不信他,也没有真心了。
但那又怎么样呢?
他已别无所求,自然甘之若饴。
太极殿前陷入了一片血海与火光,天地之间在这一刻,好似只剩下了他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眸。
他慢慢擡起手,想要最后摸上她的脸,却又看清了自己手上染满的血,有些厌恶地拧了拧眉,到底没有触碰到她,只悬在半空,勾勒出了她的轮廓。
可九方辛夷却蓦地向前倾身,将自己的脸压在了他的掌心,反手扣住他的手指,眼中不知何时,已经盛满了泪水。
姬渊于是笑了起来:“阿橘,我要这人间海晏河清,也要你见世间时,展颜顺遂。”
离火燃烧在两人身边,姬渊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火中流逝,他看着九方辛夷,轻声道:“我其实想过无数次,如果这一切能够重来。可是无论怎么设想,无论怎么重来,有多少欺骗、算计和无奈,我想,我也还是会像这样爱上你。”
九方辛夷的眼中蓦地落下了一滴泪。
那滴泪穿过风雪,落在燃烧在两人周身的离火中,似是传来了一声奇妙的、难以言喻的碎裂之声。
不似玉石,不似瓷器,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这一声碎裂后彻底静止,风也停,雪也驻,只剩下了火光中相拥的两人。
无数记忆的碎片如光影般闪烁在两人的瞳底。
九方辛夷的眸子变得越来越亮。
某种桎梏般的封印轰然碎裂。
这一刻,她终于想起了她遗忘的那些,前世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