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姨娘一大早就醒了,看着小丫头明显一脸睡意的面孔,她不由得暗暗感叹:年轻就是好啊!想当年,她也是怎么都睡不够,但这一眨眼,也像老太太一样,开始夜里睡不着了,特别是二娘子去了之后……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痛。
早先,她是张老夫人身边的二等丫头,有点体面,并不怎么出色,不过容貌还行,因此被张老爷看中收为了姨娘。一步成了半个主子,她的境遇不知被多少姐妹羡慕,她也觉得自己运气好,直到她有了孩子,才知道这不见得,是运气。
因她是姨娘,所生的孩子也就天生的比别人第一等,明明一样是张家的闺女,可就要去讨好别人。有时候她觉得心酸,有时候又不免觉得这是自己想的太多的缘故。讨好别人又如何,生来就锦衣玉食不要比食不果腹强?早先一样的丫头,配给小厮后,生下来的孩子还是奴才呢!
马姨娘觉得人就是要学会对比,不要同比自己强的比,看看比自己差的也就平衡了。
“姨娘戴花呢,还是戴珠子?”
“珠子吧,就戴那个小珍珠的钗子就好。”
丫头帮她梳了头,又仔细的帮她上了妆,她的一张脸总算不显得那么浮肿难看了。她看着镜子中的人,五官还是美丽的,丹凤眼,眼角上挑,鼻梁挺直,樱桃小口。只是皱纹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了,早先的明媚现在只剩下沧桑。
“姨娘长的真美。”
丫头赞道,她微微一笑,正要答话,就听外面传来张老夫人身边三竹的声音:“姨娘起了吗?”
“是三竹姐姐啊,姨娘早起了。”
“那感情好。”说话间三竹就走了过来,只见她穿了件石青色的暗花绸缎褙子,头发梳的规规矩矩的,只上了点胭脂,看起来却精神奕奕。马姨娘连忙迎上去,“姑娘怎么来了?”
“来找姨娘讨碗粥喝啊。”
“看姑娘这话说的,姑娘若肯,我这里天天燕窝等着呢。”
“那我可要天天来,不过今天就罢了,老夫人叫姨娘一起去用饭呢。”
马姨娘一怔,当然不敢耽误,匆匆穿了件褙子就同她一起往外走。到的时候张老夫人这边已经摆了饭,她年龄大了,不想应酬那么些人,早免了下面的晨昏定省。不过下面总要来请安,但也是看她的时间略坐一下。所以此时屋中并没有其他人,马姨娘到了就要下跪,张老夫人连忙拦住了:“你也是我房里出来的,还讲这些规矩做什么,快过来一起坐了。”
马姨娘小心翼翼的坐了个边。
张老夫人道:“今天的南瓜粥熬的好,还不快给你们姨娘盛一碗?”
那边自有丫头用镶金边的小瓷碗盛了一碗粥过来,又摆了调羹等餐具。马姨娘不敢不吃,也不敢多吃,只用调羹慢慢舀了粥喝。待她喝了几勺,又夹了两筷子菜后,张老夫人道:“今天叫你来,还是因为静丫头。昨儿我得到消息,好像高家出了什么事,一会儿,你过去看看吧。”
马姨娘连忙应了,张老夫人又道:“早先二娘子给静丫头看了几门亲,你可有中意的?”
马姨娘心中一惊,嘴中则道:“我是个愚笨的,也不太懂这些,还要拜托老太太了。”
张老夫人很满意她这个态度,点了点头:“二娘子早先看的那几个,要不,就是诗书传家的,要不,就是自己身上有功名的。我知道她的想法,大概是觉得静丫头性格鲁莽些,想找个能担待的住的。这倒也不能说错,可她到底年轻,老话说擡头嫁女的,能是错说的吗?”
“那老夫人的意思是……”
张老夫人看了她一眼:“不是我为自己娘家说好话,但俊哥儿你也是从小看到大的。要人品有人品,要家世有家世,模样也周正,本身还是个举人。唯一不足,也就是早先娶过妻,但他先前那个只留了个长女,静丫头嫁过去,不吃亏!”
张老夫人说的语重心长,目光却如电,马姨娘低着头,连呼吸都放慢了,她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心中却在不断的大喊,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
那俊哥儿虽然人品不错,可也只是没什么劣迹。虽说年龄还不大,可他的嫡女已经八岁了,另外还有一个庶子两个庶女!而且据说与前妻感情甚笃,静姐嫁过去,哪有舒心日子过?何况他虽说是有功名的,却迟迟不能中进士,学问上也平平,看样子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当然,曹家的家世是好的。可人口众多,曹老爷子身体还硬朗,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分家,静姐正嫁过去了,憋也憋屈死了。
“这事,你好好想想,对了,帮我也给静丫头带点东西过去,他们现在没了娘,你更要上点心。”
马姨娘应了,旁边自有丫头提了个盒子送过来,见张老夫人再没有别的吩咐,她行了礼就退了出来。她出去后张老夫人就让撤了席,席妈妈上前一边帮她捏肩一边道:“老夫人又何必一早就这么劳心?”
“你不懂。”张老夫人摇摇头,“昨天那消息是半夜得得,静丫头那边险些出了大事呢。”
席妈妈一怔:“这是怎么说?”
“好像回去过的也不快活。也是,到底自己的娘不在了,那高博荣又一向是个重女色的,现在杨氏当家,他们姐弟哪能又什么好日子?要不是得了这个消息,俊哥的事我也不会提。”
“可这事……”席妈妈有些犹疑,曹家的门第是有的,可现在也只剩门第了。说起来也是国公府,下面子孙却没几个出息的,连曹老爷早先也就挂了个虚职,曹夫人不时的还要来这边打些秋风。早先曹夫人就有同这边结亲的想法,但嫡出的看不上他们家,庶出的她又看不上。前两个月就吞吞吐吐的打静姐的主意,直接就被张老夫人回了,还好喷了曹夫人一通,“俊哥再好,也没个官职,你要有这个想法,先让他中了进士再说!”
待曹夫人走了,张老夫人还有些气愤:“真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静丫头现在是高博荣唯一的嫡女,能去与人做填房?”
那时候她也觉得曹夫人是痴心妄想,可今天,张老夫人却自己提起了这件事?
“此一时彼一时,谁能想到静丫头在自己家却过不好呢?”说到这里张老夫人叹了口气,在这件事上她是有私心,但也不是没考虑静姐。静姐那脾气也必须找个有短处的,否则哪个男子能受的了?
不提张老夫人这边如何,那边马姨娘魂不守舍的提了东西回去,一路上很是纠结。在张家这些年她不敢反对张老夫人,可又觉得这事实在太离谱了。前段日子不还说高博荣要高升的吗,怎么突然就要静姐去与人做填房了?
“姨娘……”她正胡思乱想着,身边的丫头犹疑的开口,她回过头,“什么事?”
“姨娘,方才您进去的时候,三竹姐姐叫了我说话。静姑娘好像昨天晚上跳了池子。”
“什么?”马姨娘的脸色一下变了。
“说是被救了上来,可是,好好的三姑娘为什么会跳池子啊。”
马姨娘咬着下唇。是啊,好好的静姐为什么会跳池子?那丫头倔强着呢,都敢给老太太甩脸色,现在却被逼的跳池子!一时间马姨娘也不纠结了,她决定立刻到高家去看看,若静姐姐弟真受了什么委屈,那她就请大夫人出面再把他们姐弟接回来。突然的她明白张老夫人为什么会提俊哥了,曹家再不行,也还是国公府,又同张老夫人是这种关系,以后曹张两家都能替静姐出头。其实马姨娘并不反对静姐嫁到张家,好歹她在这里,怎么也能看顾一些,但与静姐同辈的,不是说了亲就是实在提不起来,要不是就是庶出,这种条件别说高家,就是她也不同意的。
马姨娘来到高家的时候,静姐还在床上躺着。果然就像关郎中说的那样,当天晚上她就得了风寒。汗出了一身一身的,直到早上热度才退。因此马姨娘看到她的时候,就见她脸色苍白,嘴片上全是干皮,半靠在那里甚是憔悴,顿时,她的眼就红了:“我的姐儿呀,好好的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静姐眼皮下垂,没有答话。马姨娘瞪着旁边的曹妈子:“二娘子临走前把这对姐弟托付给你,你就是这么照看他们的!你对得起二娘子吗?”
“是老奴疏忽。”
“疏忽?只是一个疏忽就完了吗?你说,姑娘到底是怎么掉到池子里的!”
曹妈子没有说话,旁边的静姐却是一惊,脑中不由得回想到昨天晚上安姐的话:“你愚蠢!愚昧!无知!你那是什么表情,不服气?好,我今天就说到你服气!你跳池子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令我们母女难堪吧,这事要传出去我母亲是再不要想主持中馈了,弄不好还要被下到庄子里。你觉得这是你的胜利吗?幼稚!我们来假设你的计谋成功了会如何吧。我母亲到了庄子里,谁来主持中馈?是你?还是老夫人?我告诉你都不会是,父亲不会再让老夫人管家,也不会让你来!你不用不服气,经此一事,父亲绝不会再信任你!”
“三妹妹,你要真是有手段有能力,就应该走两条路:一,展现出你的能力,让大家都看到,在这个家中你自然就有了地位,你是嫡女,这是你的天然优势,到时候你再找张家暗示一番,不难拿到管家的权利。这是最好的路,但是你没有走,当然,以你展现出的智商来看,也走不了这条路。”
静姐不知道智商是什么意思,但能听出不是好话,想要反驳,可安姐哪会给她机会?
“二,那就是设计我姨娘害你!”安姐盯着她,“你以为在这个家中你需要在意的是谁?我?还是我姨娘?都不是,是父亲!早先的吴姨娘为什么能耀武扬威?因为父亲喜欢她!为什么我姨娘能主持中馈?因为父亲信任她!所以你要想在这个家有体面,那就要得到父亲的信任。现在,你把我姨娘排挤走了,但你得到父亲的信任了吗?得到父亲的喜欢了吗?都没有!相反,父亲会厌恶你,会觉得你不懂事。你也的确不懂事,因为这件事对我姨娘的损害无非就是先退到庄子里一步,可她有我这个姑娘,我又同南安王府结了亲……而且,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二公子很喜欢我。”
虽然当时极度恼火,但当听到安姐这一句的时候,静姐还是被惊住了——这还要不要脸啊!
“所以,我姨娘早晚是会回来的。相反,这事对父亲却是严重的。家中最近的情形你也见了,从热闹到平静,早先一波一波的人前来,现在那些人都上哪儿了?都说父亲是要被大用的,可一直没有音信,你在这个时候再闹出这种事,你说,对父亲会是什么影响?父亲会因此而高看你?喜欢你?信任你?”
“还有,这事闹出来,你觉得谁最欢喜?张家!因为他们终于有借口插手你们姐弟的事情了!”说到这里,安姐的嘴角充满了讥讽,“也许,这就是你要的?有张家插手,你能嫁的更好?轩哥的未来更有出路?若是如此,那就当我前面的话没有说!”
“静丫头在我们那里几年了也好好的,这一回来就出了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耳边,再次传来马姨娘愤怒的质问,静姐回过了神:“姨娘不要再说了,这事和旁人都无关,是我淘气失足落了水。”
马姨娘一怔,静姐看着她:“倒是姨娘,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这事?”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都掉池子了还要藏着掖着?姑娘,我在这里,你有什么委屈,都可以说!”
“我没有委屈,姨娘多想了……”这么说着静姐的目光看向远处,是的,她没有想过要隐瞒——那她还跳什么池子啊,她还想借张家借力,但现在,张家也知道的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