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高家大宅的主院灯火通明,一个个仆人川流不息,送热水的,送姜汤的。但每个人的行动都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别说走路了,连呼吸都是屏住的。
杨氏坐在椅子上,面色铁青,身体微微的颤抖着。没有人敢向她这边看,除了坐在旁边的安姐,但此时她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虽说不上铁青,却非常严肃,而且一双眼睛微微的眯着,看的人心里发渗。
过了片刻,曹妈子陪着一位郎中从屋里出来了,杨氏连忙站起:“关先生,我家三姑娘……”
关郎中看了她一眼,沉吟了片刻:“虽说现在白天还暖和,夜里却是有寒意的,三姑娘这次恐要病上一场。好在三姑娘过去身体不错,又正年轻,好好调理的话应是无碍的,我先开几个方子,过几天再来。”
“多谢先生。”杨氏连忙行礼,安姐也跟着福了福身,那关郎中连忙避到一边,那边自有丫头已经拿好了纸笔等着他开方。他写了个方子,又做了一些叮嘱,就出来了。而他这边刚离开没一会儿,那边高老爷就回来了,他本在外面应酬,是接到家中传信才匆匆赶回来的,“怎么了?静姐怎么了?”
“老爷……”杨氏嘴唇哆嗦着,眼眶迅速的红了,高老爷一怔,就想歪了,连刷的一下白了,“三丫头、三丫头……”
“父亲,三妹妹无事!”安姐连忙道,“郎中刚走,说三妹妹这次也许会病上一场,却不会有什么大碍,父亲不用太过忧心。”
高老爷长长的出了口气:“大娘子,你真是吓死我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往里走,安姐想了下,拉住他:“父亲,你还是先听听是怎么一回事再去看三妹妹的好。”
高老爷一怔,微微有些不快,但还是停了下来。安姐看了杨氏一眼,见她情绪还在激动中,就道:“三妹妹,这次是自己跳到池子里的。”
“什么?”
“已经证实了,用了晚饭,三妹妹就把身边的人都打发开了,说要静静心,过了一会儿就跳了池子。因为人都被她打发走了,她刚跳下来的时候也无人发现,后来还是卫妈子正好路过,听到不对,往池子边看了看才发现的,连忙喊了人把三妹妹救出来。我同姨娘刚听到的时候也很意外,还以为她遭人推攘,连问了她身边的几个丫头都是不知情的。”
“可这也不能说明是她自己跳下来的呀,也许她受了什么惊吓?”
安姐摇摇头,叹了口气:“我同姨娘早先也是这么想的,是三妹妹自己说的。”
收到消息的时候,她同杨氏都是大吃一惊。认真说起来,高家现在是少有的平静,没有不靠谱的小妾耀武扬威,也没有婆媳大斗法。舒姐被拘在高老夫人的院子里,高老爷亲自派了两个妈子去照看,说是照看,其实就是看管,衣食住行不会亏了舒姐,但要想自由却是难了,就算高老夫人想给个方便也不行。
当然,要说得宠的妾也不是没有,杨氏现在就是一个明晃晃的例子,在外人看来她这个妾做的那是绝对成功——高老爷为了她,连正妻都不娶了!
但杨氏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大包子,你让她被人咬两口不难,让她去害人,那简直需要一场绝对的进化。所以杨氏母女真没想过家里会出这种事,当听说静姐是一个人的时候落的池子,杨氏还想到了驱邪上!
“不用查了,是我自己跳的。”虽然杨氏想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类的东西,安姐却不会这么想,她首先想到的就是球球,虽然还只是个小狗,但球球颇有原主人的风采,经常会做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前段时间的丰功伟绩就是总偷留哥的鞋子,而且只偷那种老虎头鞋,偷了之后就藏在自己的窝里,也不知道到底是出于什么心理。
虽然摘星阁离主院比较远,她还是联想到了这只抽风狗身上,并且发散性思维的想到了朱抵。而就在这个时候,静姐开口了。一开始她很怀疑自己的耳朵:“什么?”
“就是我自己跳的!”静姐躺在床上,擡着下巴,一边哆嗦着一边回答。
“为什么?”难道是突然有了跳水的欲望?
“为什么?因为我在这个家过不下去了,因为我被你们母女逼的过不下去了。”静姐说着,带着一种嘲弄,话里话外都带着一种满满的恶意,“嫡女被一个妾给逼的过不下去了,也不知外人会怎么看。”
杨氏杨氏瞪着眼,过了好一会儿红了眼圈,“三姑娘,你这话、你这话……”
她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是哆嗦着走了出来,安姐担心她也连忙跟了出来。这个答案远远超出她们的意料,可更令她们无法接受。安姐还好点,知道青春期的熊孩子思维不能按正常人看待,杨氏就想不通了。她虽主持中馈,可大多事情都是按照张氏早先定的方针做的,这一是张氏定的的确不错,二来也是她不想越过这个主母,不管对张氏有多少怨恨,那都是她自己的私怨,在明面上她还是想让众人看到她对张氏的尊敬的。
而对静姐姐弟呢,她也是极宽厚的,毫不亏心的说,比张氏在时还要宽上几分。从吃食到衣物,甚至时月钱她都给涨了上去。当然张氏在时必会私底下再给自己的孩子其他补贴。但张氏的箱子、库房她从未动过,就想着待这段忙过,让高老爷来处理。张氏的遗物当然是由轩哥和静姐继承的,连同庄子铺子的收益她也不想插手。如果高老爷想自己接管,那是高老爷的事,她是不会管的。
从哪方面来看,她都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但静姐却用这种方式来对抗她。是的,静姐没有成功,她也根本就没想过成功,真想寻死,她自有大把的手段,她要的,就是让所有人看看她杨氏是怎么苛待他们姐弟的!要让全京城的人都来骂她啊!她完全不难想到,待这事传出去后外面会怎么说,张家会怎么插手,甚至连言官,都有可能参她!
她做错了什么?她做错了什么!
“老爷、老爷……”她哭着跪了下来,“这个家我是当不了了,老爷还是让我……到庙里去静修吧。”
“大娘子!”高老爷抱着杨氏,“你已做的极好,是那个孽障不知好歹,我、我、我……”
他想说打死静姐,到底有些不忍,最后道:“你放心,我必会给你一个公道!”
他说着就要往里面去,安姐再次拉住了他:“父亲此时不易进去,没得三妹妹更厌了我们。”
“难道她不讲道理,就还要让着她了?”高老爷道,“你这话说的也混账了!”
“其实真说起来这事也有我一部分责任,早先是我从姨娘那里讨来了照看三妹妹同轩哥这个任务的,谁知最后却是这么一个结果。”说到这里安姐苦笑了一下,“我想再试一下,父亲。若真不行,我同姨娘就先避到外面庄子上吧。人言可畏,总不能因为这个,而真耽误了父亲。”
高老爷一怔,这个事出来了就不能当没发生。就算家中下人能管住,郎中那边能打点,静姐姐弟那边又该如何?现在张家不时就会派人来看望她们姐弟,有些下人可以打发了,可若是马姨娘这样的人前来,那是怎么也打发不了的。到时候静姐一哭诉一掉泪,张家就必会拿这事做由头。当然,也可以把静姐姐弟给送出去,但张家一样会怀疑,最后还是个麻烦。自然,也不是真没有办法,可那就需要雷霆手段了。所以现在要不扭转了静姐的思想,要不,就要由安姐母女先退了。
对于这点,安姐也很懊恼。她并不怎么贪恋京城繁华,可就这么退下总免不了憋气。但她更不想让高老爷被张家拿捏甚至被言官参本,当然,这次她也要狠狠的教训一下那个不知好歹的丫头!
“父亲,就让我先进去看看吧。”安姐抿着嘴,“我要好好的同三妹妹说道说道。”
高老爷看着她,慢慢的点了下头。
安姐进去的时候,静姐姐弟正在相对无言。轩哥没有话,静姐也没有话。虽然面对杨氏的时候她很骄傲很硬气,内心还是恐惧的,她没有想到掉到池子里竟是那种感觉,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要死了!她曾想过自己不怕死,在张氏的死讯传来的时候她先是不信,当她明白那是真的时候,却是真的想死了。
她一个人住在那个院子里,都说阴冷,还有一些不好的传闻,她却不怕,为什么?就因为她不怕死!可当她跳到那个池子里,冰冷的池水淹没她的时候,她怕了,前所未有的怕了。她突然想到自己的那些漂亮裙子,大把的首饰,想到她过去的那些梦想,她甚至想到了安姐。她想……她还没打败她呢!
不知为何,在她快死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安姐也没那么可恶了。那个时候她只想活下来,只要能活下来就什么都好了。
“三姐,你这次真傻……”轩哥终于开口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就算你厌恶二姐,痛恨杨姨娘,也不必这么做啊。”
“你懂什么?”虽然充满了后怕,此时静姐却是绝对不会改口的,她瞪着眼,咬着牙,“你知道什么?我若不这么做,才没有我们姐弟的容身之地呢!这些日子以来父亲可有关心过你我?我吧,一个姑娘家,再怎么着还有张家,还有老夫人,以后无非就是找个夫婿的事,不是我说,张家有的是人想结这门亲呢。你呢?若无父亲带着,以后还有什么前程?”
“这样父亲就会带着我了?”
“这样父亲就会注意你了!”
“这样父亲就会讨厌你们了!”安姐说着走了过来,静姐脸色蓦地一变,“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蠢蛋的。”安姐扫了旁边的轩哥一眼,然后直视静姐,“我知道你的心理,无非就是觉得我们母女对不起你,可是你扪心自问,我们哪里对不起你了?是克扣了你的饭食,还是短了你的衣裳?当然,夫人与大姐姐死了,你一时不能接受,想找个出气筒这我能理解。所以我愿意没事过来受你冷眼,受你嘲笑。你闭嘴!是的,每次你都没能占到便宜,但那不是因为你没做,而是我比你更厉害!有哪一次,是我先攻击你的?这天底下再没有要白白受气受打的道理吧!我愿意这样,是因为我记得你是我妹妹,我们都是高家的女儿!是因为我记得那一年我们一起在这个院子里听曹妈妈在这个院子里讲课;是因为这些年我记得你送我的玩具首饰!高静琪,我记得你是我妹妹,可我没想到你竟这么愚蠢!”
静姐的脸变的煞白,有气的,更有一份茫然。安姐的话让她想到了那些年一起玩闹的日子,那时候舒姐同安姐两人总是斗气,安姐总是落败,一次还摔了脑袋。那时候她还帮着舒姐,后来想想确实不该。但也就从那时起安姐变了,变的聪明有主意,舒姐再没有赢过她。就连她也常常在她面前吃瘪。所以她还是看她不顺眼,哪怕她多吃了一点饭食呢,也要讽刺两句——多么单纯无知而又美好的日子啊,当时觉得这不顺眼那不如意,现在想想,却是一片阳光灿烂。连那时的气恼也带着一种甜甜的感觉,就像福瑞斋的玫瑰饼,从里到外都透着一种甜香。
“这天底下有一种人叫损人不利己,这种人是最愚蠢最无知的!人都是有私心的,想要为自己捞好处是天经地义的,所以,哪怕是伤害了别人,哪怕对自己有好处,也是说得通的。你也闭嘴!”
这一次安姐却是对轩哥说了,本来正准备插言的轩哥顿时说不出话了,一直到很久以后轩哥都记得这一次的谈话……或者说是责骂,每次想到他都会有一种,就是这一次安姐的咆哮,改变了他的人生。
安姐此时当然不知道他后来的这场感悟,她瞪着眼,指着这对姐弟,恶狠狠的咬牙:“现在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否则我把你们统统都打成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