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后悔的,还有张氏。她不是稍微的后悔,而是悔断了肠子。
一听到东海舰队封江,她就知道事情不好了,回过神立刻就要收拾东西,想着不管怎样先离开上海再说。但他们这边东西还没收拾好,那边钱氏就带着妈子家人到了。话说的客气,说现在不太平,张氏一行住在客栈实在不安全,还是跟她回衙门里的好。张氏试探着说要离开,钱氏立刻就笑:“好妹妹,你看咱俩一见如故,又有四姐姐的关系在,我又怎么能让你冒这个险。我都亲自来接你了,你还不给我这个面子吗?我知道你们张家的家丁不俗,但这漫天遍野的闹倭寇,纵使你带了些家丁又有何用?何况我看你这次带来的张家人并不多啊。”
这话听这柔和,却是带着刺的,也表明了他们的态度。钱氏亲来,与其说是给她面子,不如说是给张家面子,但她要是不识擡举,那人家也不是太在意张家。这种情况下她只有跟着钱氏回到知府衙门。
在这衙门后院里,她们倒是被当做贵宾招待的。好吃好喝,钱氏还每日找她们母女过去谈话,言辞间多有试探张家的意思,她只有装作听不懂。可钱氏又岂是好打发的?往往说笑着,就来了一句,弄的她每次和钱氏见面就如同上刑法。而这两日钱氏不再叫她过去,她的心则更提了上来。
从她们受到的招待上来看,钱氏应该还是看重她们的。可这突然不叫,又代表了什么?
这几日张氏日思夜虑,每每看到心姐就悔恨不已。反而心姐看得开,总是安慰她,说这经历一般人是不会有的,待她回了京城,静姐不知要多羡慕她呢。
张氏听了,只是更为痛悔。她虽没经历也知道,钱氏敢走这一步,那是上海知府铁了心要谋逆了。而拘着她,却并不是看重她张家女儿的身份——她不过是一个庶女,张家会给她丰厚的嫁妆,会给她找一个还过得去的夫君,会做她的靠山。却绝不会为了她改变整个家族的立场。她最大的作用,还是因为她是高老爷的妻子!
而高老爷,是江宁知州。
张氏知道,她若想和心姐安然无恙,唯一的办法就是高老爷投敌,可这投敌,就是谋逆!
这几日她不仅让孙妈子等人打听,自己也放下身段与下面的妈子丫头结交,她倒不奢望能就此逃出,可哪怕能向外面透出些只言片语呢,也许、也许就有希望了?
但这院里的人虽对她们非常恭敬,却从不交谈。钱氏把整个知府后院打理的水泄不通,围在他们附近的又是心腹中的心腹。所以她使出了浑身解数,却毫无进展。
“母亲也不要太过忧虑了。”这一天心姐一边帮她梳着头,一边道,“看看就这几日,母亲就多了多少白发?”
“若你能出去,我就算头发全白了又如何?”
“我知道母亲最主要还是担心我,但我真的很庆幸与母亲一起出来了。”心姐蹲在她身边,擡着头看她,少女的眼眸明媚而纯净,还带着细碎茸毛的年轻面孔上没有丝毫惧怕,“若母亲一人现在又成什么样子。”
“我若只有一个,就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母亲是这样想的,但女儿不是。女儿想跟母亲一起呢。”她说着,把头靠在张氏的膝上,“这段日子,女儿真的很高兴很快活,看到了过去从没看过的景色,见识到了过去想都想不到的东西。女儿真的觉得足够了。这十几年,我有母亲疼着宠着,从未缺衣少食,从未受气挨打,已比很多人要强上百倍了。”
张氏的手,颤抖着摸上她的头发,她想这怎么够?这怎么够?你还有很多很美好的日子,你还有很多很多东西没见过,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没经历过。
“二妹妹在吗?”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钱氏的声音,张氏的身体一颤,心姐擡起头,“母亲?”
“无事。”张氏勉强挤了下嘴角,“你在屋里,我出去看看。”
她说着,整理一下自己的头发,带笑走出来:“原来是钱姐姐。”
今天钱氏穿了身黑色的明花褙子,头发梳到后面,依然是朴素装扮,身边只带了两个妈子,却没有丫头。
“我正说要找钱姐姐呢。”
“哦,二妹妹可是有什么事?”
“倒也没有什么,不过这两日没见钱姐姐,怪想呢。”
钱氏看着她,慢慢的笑了,“我就说与妹妹一见如故吧,这不咱们就想到一起了?我看找个时间,咱们不如结为异性姐妹,以后就真是一家人了。”
张氏自然应允,钱氏道:“这两日,我事情繁多,就是今天也忙得很,也就不与妹妹绕圈子了。今日来找妹妹,却是要有一件事要请妹妹帮忙了。”
“姐姐请说。”
“就是要麻烦妹妹与心姐到江宁走一趟,到江宁劝劝高大人。妹妹知道的,蒋王、寿王素有大才,又一心爱民,此次举旗完全是为百姓计、天下计,却是没有一点私心的。不过有些人不能理解两位王爷,也不过是一些误会。就比如高大人。”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看了一眼张氏。虽然早有猜测,但真从钱氏从里听到,张氏还是变了脸,见钱氏看过来,她才反应过来,连忙挤出一丝微笑。对她这个反应钱氏还是满意的。这代表着张氏就算惊讶、震撼,却没想过反抗。其实她也不觉得张氏会反抗。名门勋贵家养出的闺女,从小锦衣玉食,嫁的又是要靠着自己娘家才能出头的夫君,婚后两女一子,虽子嗣单薄了些,早先却是独一份的,现在虽多了个庶子,现在却只是个婴儿,可以说完全没有竞争力,这张氏的命,真是只有一个好字来形容了。
这样的女子,除了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斗斗气,就没吃过什么苦头,更不要说冒险了。所以她立刻一笑,拉着张氏的手:“一会儿呢,妹妹就与心姐上路到江宁去劝劝高大人,我相信高大人还是能明白过来的。你要知道寿王不是打不下来江宁,不过是觉得这么做没意义,高大人也是为了大明,不过见识浅薄了些。”
张氏喏喏的应着,怔了一会儿才仿佛反应过来:“夫人说的,我明白了。不过我还要劝劝心姐,夫人知道,小孩子,总是不太懂事的。”
钱氏看着她,张氏道:“夫人放心,这里面的厉害我是知道的。就算我不为自己,也总还要为孩子。”
钱氏这才露出笑容:“妹妹这么想就对了,妹妹快去吧,我就在这里等着。不说我,寿王的二十万大军都在等着妹妹呢。”
张氏脸色更白,转过身就趔趄的向里屋走去,连行礼都忘了。钱氏此时当然也不会同她计较这些,她看着旁边的合欢树,心想,总算走到了这一步。下面就希望心姐能被张氏说动,以她这些天的观察来看,这心姐倒是个外柔内刚的。走到这一步,她不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不见一丝惧色,看起来却比张氏要有风骨。
“如果真不行,就不带她。”钱氏在心中盘算着,与其担心心姐闹意外,不如只让知晓厉害的张氏前去。不过心姐是高老爷的第一个孩子,又一向受宠,份量也是不轻的。相比之下张氏除了占个妻子的名分,倒不见得在高老爷心中占了多少位置。最后钱氏想来想去,决定还是看心姐的态度。
而此时,张氏已经来到了屋中,心姐见她脸色有异,连忙扶着她:“母亲?”
她刚才虽在屋里竖起了耳朵,但张钱二人站的远,声音又不大,她并没有听清说的是什么,发觉张氏的身体一直在微微抖着,她连忙道:“母亲可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张氏擡起头,直直的看着她,心姐被看的不由有些发毛,又叫了她一声。
“心儿……”
“母亲?”
“心儿,你自小懂事,又聪明,我就在你弟弟妹妹身上的花的心思更多,你可有怪我?”
“母亲说的哪里的话?”心姐道,“我怎么会怪母亲?”
“这次,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你才会来上海,若不然……”
“这事母亲就不要再说了。母亲本也是一心为我好,我岂会不知?事到如今,也不过是命数。母亲,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她这种态度令张氏心中更痛,不过却清醒了不少,她咬了下嘴唇,点点头,把刚才钱氏与她说的话都说了。心姐面色沉重的听了,过后一笑:“父亲是个好的,将来必得重用,母亲也不用担心了。”
说到这里,她慢慢的跪了下来:“母亲生我养我,为我操心。好容易将我养大了,却不能侍奉母亲,待有来世……”
说到这里她一向平淡的面容也有了变化,张氏更是痛不自已,一把抱住她:“我的儿啊……他们哪个人做皇帝与我何干?什么奸臣小人与我何干?这朝中的事,与我何干……父亲,父亲,我好恨!我好恨啊!”
对朱全,她并没有什么尽忠的决心,更不要说为了他的皇位拉着自己的女儿一起送命了。但她非常清楚,若她今日在城下劝说高老爷,明日静姐与轩哥就要倒霉。若高老爷不听劝也还就罢了,若真的就此开了城门,那就是她那一对儿女送命之时!此时此刻,她只恨逼她前来的张老爷,恨他为什么明知江宁不稳,还要她过来,恨他为什么要参与到这种事里,恨他令她落到这种境地。她虽只是庶女,却也是他的亲生女儿啊!她是在张家受尽了宠爱,但她又何尝没有回报张家?张老夫人为什么喜欢她,因为她从小懂事明理会赔小心,参加大小聚会从不出错,别人说起来,总要夸一句:“不愧是在老夫人身边养大的。”
不知为张老夫人挣了多少面子。
少年时,她没有虚荣吗?身边姐妹嫁的都是官宦子弟,士绅之家,她又岂会没想法?但家中一句话,她还是没有任何犹疑的就嫁给了高老爷了。她想着她是张家的女儿,受了家族的供养,就要为家里出力。可是,为什么要让她做这种事,为什么要让她的孩子也落到这种境地?
就在心姐跪在张氏面前的时候,安姐也跪在杨氏的床前,杨氏面色惨白,连嘴唇都泛着一种不祥的白色。安姐无措的看着她:“娘,娘,娘你不要吓我……”
“我没事的。”杨氏勉力道,安姐立刻用力的点头,心中则充满了悔恨。她想,他们为什么要离开江宁呢?江宁是有可能出问题,但那只是有可能,也许三年五年甚至十年都不可能出事呢。偏偏她自以为聪明,觉得要远离是非,一力主张回老家。可是这古代远行又岂能和现代相比?
早先他们虽然也是远行。但京城到天津那是什么路段?一路上道路平稳不说,还有不少自发形成的小集市,虽然他们也不买什么东西,但只是看看,也是个调剂。而到了天津,更是繁华之所,有管家在前面打理,几乎感觉不到什么不便。待上了大船,过了最初的新鲜,是有些气闷,可因为准备的齐全,吃穿用度也没有太受委屈。
而这一次,她才知道古代出行的厉害。在江宁附近还好,出了江苏的地面,道路就变得难走了。明明是官道,几个时辰走下来,也有可能见不到几个人。好容易碰到个县,往往也是穷困不堪,想找个过得去的馆子都难,至于说好些的客栈更是千难万难。总算高二老爷是打理惯了俗物的,一切有他出面,总算坚持了下来。眼看这就要到安县了,杨氏却生了病,一开始他们都以为只是染了风寒,最后却发现是疟疾!
高二老爷一家立刻被吓的躲的远远的,她也被唬住了。她早先东跑西跑,知道这个病就算在现代也要及时治疗,在这古代更是要命的病!他们身边是跟着白郎中,但他看妇科、儿科还行,对疟疾却不擅长,而且这小小县城,也找不到什么能医圣手。除了一般的治疗,却是要杨氏硬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