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己十年没见父亲了。
她十七岁参军那一年,顾海潮亲自来送她。
那些年父女俩聚少离多,见面的时候还有点生分。
他第一次走了个后门,找人跟领导打了招呼,给父女俩争取了个吃饭的机会。
有一年冬天顾海潮去西宁那边抓毒贩,冒着风雪来看顾己和爷爷,顾己拉开门的时候,他胳膊上带着血,袖子上还破了三个洞,顾己好一会儿都没认出这是她爸,眼疾手快就把门关上了。
过了好一会儿顾己才听到他在门外说:“阿己,我是爸爸呀,你开门。”
顾己不信,最后还是爷爷去开的门。
那一晚,看着伤痕累累的儿子,爷爷拍掉他身上的雪,给他换了件自己的衣服,让他去洗了把脸,没问发生了什么,只问他:“吃饭了没有?”
顾海潮笑着说没有,人一抓到,他就赶着来看他们了,明早天一亮就得走。
老爷子嗯了一声,叫顾己穿上衣服,带上他们俩出去了。
那时候天已经很黑了,雪下的很大,顾己看着他们一步步走过的脚印觉得有趣,再看着父亲和爷爷时而低声交谈的样子,一点都不觉得冷。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时候的她踏实而又满足。
爷爷站在一家已经关门了的餐馆门口,少有的求人帮忙,说是多加点钱,麻烦老板回来给他们做个吃的。
那个老板做的炕锅羊肉很正宗,每次老爷子发了工资,都要带上顾己去吃一顿。
那次的炕锅羊肉,顾己没吃多少,老爷子几乎一口没吃,全都让顾海潮一个人吃完了。
吃完了还说下次来了还要吃。
后来顾海潮从东州调任钦城任缉毒支队队长,工作越来越忙,他们一家人就更少见面了。
他再也没来过西宁吃那家炕锅羊肉。
参军那天,顾海潮带着顾己进了一家餐馆,有点没话找话:“我找了很多家餐馆,这家有炕锅羊肉呢。”
那时候顾己还不像如今一样沉默寡言,饭桌上和他聊得还不错。
顾海潮说:“你刚出生的时候,我就盼着你这辈子自私点,大公无私,爸和爷爷替你担着,你把自己顾得好好的,开开心心地长大,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顾己笑了笑:“我是爷爷的孙女,你的女儿,追求怎么可能就那么点,多丢人?”
顾海潮哈哈大笑,端起茶杯:“咱们顾家,两代从警,到我闺女还能出个军人,闺女,咱们以茶代酒碰一杯,到了部队,要好好听领导的话,好好训练,报效祖国。”
顾己跟他碰杯,还文绉绉地说:“你跟爷爷护人民,我给你们守山河。”
一句话说得顾海潮热泪盈眶,那是顾己第一次那么明显地在父亲眼里看到骄傲。
但其实那天的炕锅羊肉,特别难吃。
六个月后,顾海潮牺牲。
八个月后,他的搭档郑前进牺牲。
此后十年,顾己一路从新兵蛋子到狼鹰特种大队的队长,卧底任务无数,她要为父辈报仇,也要守住他们心心念念的山河。
顾己擦干净墓碑上顾海潮的照片,向他敬了个军礼,她在心里说:“爸爸,我来看你了,咱们顾家,如今是三代从警了。”
我继承了你的警号,做的是和你一样的工作,甚至职位都和你一样。
我会牢记你的梦想,会尽我的全力,守护你为之付出生命的事业。
闫利民看着一排排的墓碑热泪盈眶,这里有他的前辈,有他的挚友,也有他的后辈,在如此和平的年代里,他们前仆后继地牺牲在各自的岗位。
聂忠华往郑前进的墓碑前放了厚厚一沓报纸,上面压着两颗苹果。
他活着的时候交代过他:“万一哪天我也牺牲了,你跟晓光来看我的时候,就给我拿点报纸,我瞅瞅你们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那些报纸上,都是这两年警方在缉毒和禁毒方面的报道。
日光越来越烈,他们越过一排排墓碑看向远处飘扬的红旗,仿佛父辈们在默默回应着他们心底的呼唤。
我们看到啦。
我们知道啦。
你们做得很好。
你们也要注意安全啊。
你们要再接再厉啊。
“给他们敬个礼吧。”
闫利民说:“给你们的父亲,你们的叔叔,我们的同事敬个礼,他们都看着呢。”
顾己和聂忠华面向红旗的方向,庄严而又敬重地敬了个礼。
离开的时候,闫利民又转身去看,留下一声叹息。
聂忠华问:“闫局,怎么了?”
闫利民摆摆手,像是自言自语:“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顾己和聂忠华一起问:“谁?”
“没什么。”
闫利民又叹了口气:“行了,回去休息吧,顾己啊,原本叫你是想跟你说警号重启的事情,现在也不用去了,你也回去吧,让忠华送你回去。”
“好。”顾己应了一声。
闫利民他们离开以后,有人从树影处出来,他怀抱一捧鲜花,一步一步地走向顾己他们刚才去过的地方。
他的鲜花放在了郑前进的墓碑前,沉默良久后,他跪下去,对着郑前进的墓碑磕了几个头。
他的额头磕出淤青来,但他丝毫没有感觉,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
顾己没再回家,直接让聂忠华把她送到了市中心一处高档小区附近。
仁增已经在小区门口等她了。
正是那个当初给顾己送来粉色小电动的黝黑少年。
顾己下车后,他激动地跑过去:“阿己姐,我阿姐还在睡呢,我不敢叫她,你赶紧去管管她吧。”
顾己面无表情:“她起床气那么大,我不敢。”
仁增笑得露出一口白牙:“阿妈说了,她如果打你你就找阿妈,她给你做主。”
顾己说:“估计你阿妈来给我做主的时候,我已经被你阿姐弄死了。”
她说完又笑了笑:“菜都买了没有?”
仁增一脸得意:“那可不,我一大早就去了菜市场,回去你洗个手咱们就能吃。”
“干得好。”顾己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给你零花钱。”
“得了吧。”
仁增笑话她:“我姐说你比我还穷呢,让我不能花你的钱,昨天知道你给我买衣服,差点没揍死我。”
顾己无言:“真的,我没那么穷。”
仁增摁了电梯:“你有。”
“我没有。”顾己咬牙切齿。
电梯一开,仁增走进去:“可是我阿姐说你真的很穷。”
顾己:……
电梯到十六楼的时候,仁增连滚带爬地从电梯出来,控诉着哀嚎:“不穷就不穷嘛!我都二十岁了你们还打我!我不要面子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