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曈回到家时已经快到晚上十点,虽然有殡葬公司和叶瑄工作室的阿姨姐姐们帮忙,可是亲属方始终只有她一个人,着实把她忙得晕头转向,连饭都没吃一口,连躲进角落里舔舐伤口都没有机会。
她小心翼翼地把泛着清冷光芒的骨灰瓮放到餐桌上,说了声:“妈妈我们回家啦。”
本来还有什么跨火盆、洗柚子叶等等步骤,苏曈全部省略了,对她来说,这不是多么“晦气”的事。
她解开麻花辫,发丝有了形状记忆没有立刻散开来,她一边抓散头发一边走向卫生间,米白色的静音拖鞋在光亮的木地板上轻踩而过。
氤氲而起的暖气湿了眼,当一切真的尘归尘土归土时,苏曈还是忍不住再哭了一次,泪水混着热水被下水道无情吞噬。
明明七月中旬妈妈还带她去了意大利,说是庆祝她终于从十二年应试教育中解脱。
“要么旅行,要么读书,身体和灵魂必须有一个在路上,既然你已经读完书了,那我们就去旅行吧。”
在三一教堂下晒太阳背罗马假日的台词,在LaTerrazza(那不勒斯著名酒店)被几个意大利少年搭讪,在布拉诺岛数着房子们究竟有多少种颜色,在米兰大运河边挑中了一枚心水的古董胸针。
明明31日晚上两人还一起吃了饭,因为那天收到了水山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而几个小时后,她却见到了躺在太平间的妈妈。
“……为了躲避闯红灯的行人……电线杆……送来医院的路上已经不行了……”警官的话断断续续钻进她耳内。
在医院,苏曈拨了苏阳在非洲的电话号码。
不通,不通,永远都不通。
自从父母离婚之后,她没有再和苏家的老人,也就是她的爷爷奶奶有过联系,她知道,爷爷奶奶一直都不喜欢她和母亲,而且他们二老都在美国,联系上了一时半会也赶不回来。
苏曈连叹气的声音都夹着颤抖,不再理会她的亲生父亲这次又得消失多久,很快在手机里百度了一家殡葬公司委托其全程处理后事。
关了花洒,苏曈习惯性地用玻璃刮将玻璃和瓷砖上的水渍刮去。
她伸手抹开镜子上白茫茫的雾气,看着镜子里鼻尖眼角都红透了的自己。
加油吧苏曈,她给自己打了打气。
少女套上珍珠白的灯笼袖绸面睡裙后,提着洗衣篮走至阳台,将衣服分别装进相应的洗衣袋里,再放进洗衣机内。
贴身衣物是手洗,茉莉花的悠悠香气飘进没有月亮和星辰的夜里。
一个人的屋子格外寂静,可苏曈早已习惯了这份独处。母亲在世时也并非每天都在家里,而她高中读的是寄宿学校,只有周末能回家一趟,有的时候不巧碰上叶瑄出了国,两母女得有两三个礼拜没能见上面。
手机连上餐边柜上的蓝牙音响,随机播放着她常听的老歌歌单,有些年代感的旋律和女声很快飘出,她跟着比自己年龄大一轮的音符轻声哼唱。
“……待ち合わせした場所へと、胸うときめかせて……”
(在相约见面的地方、胸中怦怦跳着)
“……Happybirthday,Loveforyou……”
她走进厨房,冰箱里还装着她早上多做的半碗沙拉,她淋上油醋汁,连同银叉子一起捧到餐桌上。
“妈妈,我吃饭咯。”她对着骨灰瓮说道。
几个月前又有人起了个「叶瑄快点去死」的tag,听说公众号后台每天都有数之不尽的恶意辱骂,于是叶瑄真的写了篇文《如果当我死去》来回呛那些人。
叶瑄写了一个她所期望的葬礼,要有A先生到Z先生都前来吊唁的葬礼,要大家不痛哭流涕的葬礼,要她女儿写一千字致辞的葬礼。
叶瑄还写了,她希望火化后能够海葬,要将她的骨灰撒进海里,最好是她的老家——水山市的大海。
妈妈前面的遗愿她都尽量做到了,就剩下海葬……她跟妈妈常年在羊城居住,已经很多年没回过水山市了,海葬对她而言更是陌生名词。
脑海里突然闪过早上在殡仪馆走廊里发生的事。
唔,自己真是沉不住气,尽管有想过他这么早起床应该会有些低血糖,提前备了巧克力在口袋里,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他怎么突然把头发剪成短寸了呀?之前的长度不是还能扎起个小辫子吗?
苏曈挠了挠右手掌心,今天递糖时巫时迁的指尖在她掌心轻轻划过,她似乎还能记住那时的触感。
像被春日里爬出湿土的蚂蚁啃了一口,酥酥麻麻的。
水山市吗?
那她可以再麻烦他一下下吗?
“……黑皮birthday吐油~黑皮birthday吐柏轩~黑皮……”
黄妍夹杂着些许水山市口音的生日歌在烛光摇曳和掌声中欢快地飘摇。
巫时迁被迫戴上买蛋糕送的小尖礼帽,不情不愿地海狗式鼓掌,竭力抑制着自己的白眼不要往后翻。
餐厅里被黄妍关了灯,只剩若干红黄光斑在一室昏暗里闪烁跃动,巫家使用年份最长的红木餐桌上,搁着被十八根蜡烛挤得快看不清原始面貌的奶油蛋糕。
成堆烛火带起的热气,使巫柏轩清秀帅气的年轻脸庞变得朦胧迷幻,他闭着眼,等母亲唱完生日歌后才睁开眼。
他倒吸一口气,嘟着嘴吹蜡烛,一次没能吹完,他又鼓了气再吹一次。
“我们家的柏轩十八岁,是个小伙子咯。”一直在旁边默默拍掌的巫青山走去把餐厅的灯开了。
“是啊,不知不觉就过去十八年了……”黄妍不知想起什么,有着细纹的眼角溢出了泪花,似蛋糕上未干的烛泪滑进蜡烛身上起伏的沟壑里。
巫时迁把滑稽的帽子摘下,掏出手机看起短短几分钟里已经多达五十几条的未查看信息。
二老每一年都要伤春悲秋一次,他对母亲的伤感早已麻木了。
巫青山走回卧室里拿出藏了好多天的礼物,沉甸甸一个大白盒子,黑色苹果标志很明显。
回到餐厅时黄妍已经把蛋糕切好了正往纸盘上装,最大的那一块,自然是给巫柏轩的。
他把礼物递给巫柏轩:“来,今年的礼物,也是恭喜你上大学的礼物。”
巫柏轩眼睛一亮,语气里有掩不住的喜悦:“哇!谢谢爸爸!”
Macbookpro,13英寸,还是最高配置,他之前只是和爸妈提起过一次自己的喜好,没料到他们真的会买。
“你爸不懂那些什么什么型号,研究到头都大啦。正好茶铺里有个客人是搞电脑的,你爸托他给你挑的。”黄妍把第二大块的蛋糕装盘后放到巫时迁面前。
“谢谢爸爸妈妈!”还未脱去稚气的少年笑得明眸皓齿。
巫时迁从手机上抬起眼,嚯,他爹还真是舍得,想当年他上大学的时候,巫青山只给了他一部小灵通。
父母疼爱这个比他小十七岁的弟弟他早就知道了,可他时不时还是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亲生的。
阴阳怪气地啧啧啧了好几声,巫时迁正准备享用蛋糕,猝不及防又被点了名。
“时迁,你没有准备礼物吗?”黄妍瞪了他一眼。
巫时迁终是翻了个白眼,囫囵吞了一大口蛋糕,才站起身走去客厅,回来时在亲弟弟面前放下一大黑塑料袋子。
“送的什么东西啊,怎么用垃圾袋装啊。”黄妍皱了皱眉,扒拉开那看上去有些脏兮兮的塑料袋。
“对对对,我送的就是垃圾,不要就还给我呗。”
巫时迁抬着杠,坐回自己位置上继续享用剩下的蛋糕。嗯?这家蛋糕还可以啊,不会过甜过腻,奶油口感刚刚好,等过几天舒曼飞回来时也订给她吃吧。
垃圾袋刚打开个口儿,巫柏轩又睁大了眼,惊讶道:“哥,你真的买了?!”
斜睨了他一眼,巫时迁发音懒散:“嗯哼。”
“我的天啊……谢谢哥!”
巫柏轩赶紧从黄妍手里接过银灰色纸盒,包装封口下的一片纯黑色块上印着一部白线条相机,左上角是如血一般的小红圆点。
徕卡Qtyp116,他也只是在朋友圈转发过一次开箱评测而已。
呜,他有些感动了,亲哥果然还是亲哥啊。
“相机啊?很贵的吗?”巫青山背着手站在巫柏轩身后,看他哆嗦着手开箱。
“嗯!比爸你的礼物贵一倍!”
“哇塞,你哥今年怎么对你那么好?”巫青山摸了摸下巴。
“切,你也不想想前几年他送了什么!每一年就是发个微信红包意思意思一下,有一年居然还提了盒过期月饼回来!”黄妍嘴上嫌弃,可还是把剩下的蛋糕切多了一块进巫时迁的纸盘里。
她这个大儿子活得粗糙得要命,就爱吃甜的这点稍微精致一点。
“全画幅的机子先玩玩吧,如果之后真想碰单反,再来我工作室挑部机子试试看。”巫时迁没抬头。
“好!”巫柏轩已经小心翼翼地从防护海绵里取出机子,捧在手心里爱不释手。
“对了,我学校报道那天,哥你陪我去吧?”
“你把时间发我吧,我得看看那天有没有工作。”
“好哦。”
吃了甜的自然得喝点茶解腻。
客厅家具为器型端方的红木系列组合,巫青山的喜好常年不改,只是明式直棂围子上搭着两三个炫彩民族风刺绣靠垫,整体风格有些跳脱。靠垫的绣花局部已经脱了线,是好些年前父母去云南旅游时黄妍带回来的。
茶几的电磁炉上,不锈钢水壶盖微微跳动着,热烟成形,从细嘴壶口袅袅而起。
指腹捻起茶米,纳入白瓷茶碗,高悬的滚汤于碗口绕圈倒入,刮走浮起的茶沫。
第一遍茶水洗杯,再一次注入沸水,循环斟入茶杯,至茶汤将尽时,再点滴分注进杯中。
功夫茶过程繁复,可巫时迁没什么喝茶的心,巫青山再好的茶,到他这里也是一口闷。
他正回复着老伙伴们今晚的酒局安排,突然怀里被黄妍丢进了一包什么。
透明塑料袋装着红彤彤的布料。
“什么来的?”他还没解开袋子,一整包鼓鼓囊囊在手里掂了掂。
“你明年本命年,我今早在菜市场看到有红衣服,就给你买了一打。”
黄妍手叉着腰,脸色无比严肃:“我问过素年大师,他说你如果明年再不成婚,之后就会孤、老、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