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时迁在手机上看到叶瑄工作室公众号发出的讣告,一时发愣。
他以为自己没睡醒,揉了揉眼睛再三确认,确实是叶瑄的名字。
「叶瑄女士因车祸不幸于2020年7月31日22时逝世,享年39岁,遵照叶瑄女士遗愿丧事从简。
今定于2020年8月2日9时,于银河园殡仪馆22号厅举行告别仪式。
谨此讣告。」
这……
上个礼拜看她朋友圈还定位在佛罗伦萨和几个意大利少年共饮这杯香槟酒,怎么今天就……
所以不是总有一句话说,谁也无法预知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好歹是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巫时迁因宿醉而刺痛的太阳穴暗暗地又被这则消息插入了根银针,肆无忌惮地翻搅着。
他带了些莫名的烦躁把手机丢至床头柜上,太空灰边角撞上银灰金属烟灰缸,锵了一声,半满的烟灰雪崩般凹了陷。
朋友突然意外逝去,任谁都会有些难以言说的无力感。
叶瑄不是他今年身边第一位去世的友人,上个月他刚去上海送别另一位朋友,对方是知名服装杂志的总编,年龄和叶瑄相近,在连续加班后于办公室猝死。
而家里小孩才刚上小学,任谁听了这事都要大叹一声“天意弄人”。
叶瑄这事也是如此,她女儿……几岁来着?高中毕业了没有?
缓了一会儿,巫时迁挠了挠前两天刚铲短的头发,毛毛刺刺的手感让他还有些不适应。
昨晚他在酒吧喝了一排烈酒,飘着魂儿回到家想垫碗出前一丁再睡觉。
翻遍厨房,才发现前晚他已经煮掉了最后一包麻油面,家里弹尽粮绝,所以昨晚的最后他只能挠挠咕咕叫的小肚腩睡下。
睡到这会儿他早已是前胸贴后背,低血糖警铃铛铛铛的在脑内震耳欲聋,额间有冷汗簌簌冒出。
巫时迁赶紧扒开床头柜抽屉,谢天谢地,找到了两小块可怜巴巴的黑巧。
等待巧克力在舌尖融化时,他靠着铁制床头闭起眼,竭力忽略心悸不停的恶心感,和叶瑄的陈年往事也在这一刻冒了出头。
可真的是陈年了,时间给回忆蒙上了一层蜡黄,关于叶瑄的故事自然也遗忘了一些。
碎片般的片段拼拼凑凑,他和叶瑄相识于十多年前,经由出版方介绍,希望他能为叶瑄即将出版的小说拍摄其封面和内插。那时候他拍明星模特拍得多,静物和风景反而已经很久没人找过他,想着换换口味也不错,便忽略了可以称之为很低的报酬,应承下来。
后来才知道叶瑄和他一样,老家都在水山市,同为80年代人,两人的共同话题多了起来。再之后,他就成了叶瑄每一本出版小说的御用摄影师。
这些年来,叶瑄是如何一步步打拼至今时今日的高位,巫时迁看在眼里,所以他打从心里敬佩叶瑄。
所以,真的很遗憾。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待心跳平稳了一些,巫时迁掀开被子跳下床。
坐在马桶上玩了快半小时的消消乐,他想着,唔,可能是最近太少吃青菜了,
放弃了“一日一便”后,他洗了把热水脸,抹开镜子上白茫茫的雾气,他看着镜子里那个有黑眼圈且胡子邋里邋遢的男人。
要刮吗?他拎起刮胡刀。
唉,算了,麻烦。
刮胡刀被丢回透明玻璃杯里,轻飘飘的塑料在玻璃中弹跳了几下,终是归于平静。
从衣柜里抽了条裤子换上,他把昨晚随意丢在地上的衣物用脚尖勾起,浓重的烟酒味让他也忍不住皱了皱鼻。
他抱着脏衣往厨房的洗衣机走去。
“嘶——”
走近岛台的时候有什么东西硌了他脚,疼得他原地狂跳,低头看了眼那个银色耳环,弯腰捡起。
脏衣一股脑地塞进滚筒里,洗衣液的瓶子倒转了好久,实在一滴都磕不出来了,巫时迁回忆了一下,好像很多天洗衣服他都没用上洗衣液了,自己是有多久没去超市了?
他把空塑料瓶子丢进脚边的垃圾桶,算了算了,再洗一天清水衣服吧。
冰箱里除了酒还是酒,空****得凄凄惨惨戚戚,惨白的灯光晃得他脑瓜子疼。
他不禁想,如果现在出了什么事没法出门,他应该会饿死在家中吧。
回房间套了条短裤和T恤,他抓起手机给舒曼发了条微信:“你上次说弄丢了的耳环找到了,你什么时候过来拿?”
发完信息,巫时迁抓起烟和门禁卡,出了门。
“牛肉加粿,做十五块钱的吧。”巫时迁对着店老板下单。
“好,禁烟哦,你在门口抽完再进来。”
“知道啦,烦死了。”
阿雄的肠粉店做小学生生意,为了保护祖国花朵,阿雄在店里挂上了禁烟标志。
抽完了一根万宝路,巫时迁把烟头滋一声按熄在垃圾桶上方,才走进店里。
中午人多,店里全都是刚放学的学生,只有一张桌子还空了个座位。
“这个位子有人坐吗?”他向另外三个小孩问道。
“没有,叔叔你坐吧。”
巫时迁如鲠在喉,连十五块钱的超豪华版肠粉都食之无味。
他才三十五岁而已,就要被叫叔叔了,等他四十五,岂不是要被叫爷爷了?
微信进来了条信息,他本以为是舒曼回复他了。
点开竟看到是「叶瑄」发来的信息,吓得他差点儿把嘴里的牛肉碎喷到对面的小男孩脸上。
颤颤抖抖地点开信息,发来的是一小时前他已经看到的讣告,以及一段话。
「您好,我是叶瑄的女儿苏曈,家母生前有说过,希望告别式上能有曾经的朋友前来见她最后一面,希望您能抽空前来吊唁,本人将不胜感激。」
八月寒蝉鸣泣,巫时迁匆匆忙忙走进殡仪馆,比室外低了近十度的冷气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睡过头了,昨天下午刚到了羊城就被几个朋友拉去吃饭喝酒足疗一条龙,闹钟重复响了好多次才把他喊醒。
自然是没来得及吃早餐的,恶心感一泛起来就没完没了,似乎跳一跳就能有酒精从鼻孔里流出来。
灵堂摆放着叶瑄笑得明艳动人的大型照片,现场摆放着许多书迷粉丝送来的花圈。
现在的吊唁花圈也不再古板无趣,粉丝们似乎都很清楚叶瑄的喜好,定了很多造型特殊的花圈,白紫相间的百合星星,白黄相间的**爱心,还有花朵拼成的巨大「瑄」字。
他把帛金送出,环顾了一圈,有几个叶瑄后期公开过的小男友都来了,他一想到等会儿要和小鲜肉们站在一起,又尴尬了几分。
他往走廊走去,想跟家属说一声就先离开,自己也算是心意到了。
隔着二十来米的距离,他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正向着宾客鞠躬答谢。
小姑娘一袭黑裙及膝,两条麻花辫于倾身时在半空中划出美好的弧线。
她侧身对着他,女孩白皙的颈侧和蜿蜒起伏的侧脸,在冷艳阳光中被镀上了一圈白茫。
随着两人之间距离缩短,入眼是右臂上的绣着白色显眼“孝”字的乌黑袖纱,是盖住脚踝的白棉袜和泛着蜡光的黑玛丽珍皮鞋,是耳上小巧可爱的白雏菊发夹,是自动转化成慢动作的睫毛微颤。
一切非黑即白,如四五十年代的黑白映画。
“苏曈,如果有什么需要阿姨帮忙的,你尽管开口。”一位看着跟叶瑄差不多年龄的女士噙着泪花抱了抱女孩。
“嗯嗯,没事的黄阿姨,您别哭,妈妈希望看到大家都开开心心的。”女孩也回抱了泣不成声的女士。
巫时迁站在一旁,等着女士哭哭啼啼地走开时,才上前打了声招呼:“您好,请节哀。”
他倾身鞠躬,再次抬起头时撞进女孩一双湿漉漉的鹿眸里,和刚刚的从容不迫相反,女孩似乎突然紧张了几分:“您好,我、我是苏曈,感谢您愿意前来……”
巫时迁也没太在意,正想开口说自己身体不适需要先离开,忽然一阵眩晕袭来。
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砰”一声抵住身后白墙,没吃早餐真的有点饿过头了,脑内的警铃声再次响起,他赶紧举手捏住自己刺痛的眉心,想让恶心感减退一些。
“这个给你。”
一只小巧白嫩的手举起至他眼前,掌心放着块红纸包装巧克力。
“谢谢……”
巫时迁没想太多,直接取了糖果,火速拆了包装纸就往嘴里塞。
微苦包裹着香甜,舌头的温热很快熨开了巧克力的丝滑,尽管生理上还没有缓解,可心理上他舒服了一些。
这时候也想到了什么。
巫时迁看向苏曈,有些疑惑:“……你怎么知道我低血糖?”
“或许在场有人还记得,我母亲以前提到过,说我在小时候问过她人死了是不是就会成为星星。她很现实地告诉我,人死了推进火化炉,再出来就是一捧灰,被风轻轻一吹就散咯,还说我听到之后哭到鼻涕都流出来了。”
本来该是无比悲痛的告别式现场难得响起了阵阵欢笑。
少女站在母亲的遗照前致辞,声音如三月暖风和煦拂过。
巫时迁发现她微笑时和叶瑄有着三四分的相似,尤其那双笑眸的眼尾会微微下垂,像某种可怜兮兮的小动物,小猫、小狗,或者小仓鼠。
他见过太多模特,或冰冷美艳,或热情火辣,或清纯可人,可是像小姑娘这样素着一张脸儿,在这样本应悲伤的场合还能笑得如此鲜活夺目,巫时迁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他回了回神,继续听苏曈的发言。
“母亲还说过,人类太脆弱了,没有可以抵御外力的甲壳,没有可以振翅高飞的翅膀,没有可以躲藏于水底的鱼鳃,可能一个微乎其微的细菌就能使人类丧命。”
“也是因为这样,她活得格外认真。”
“在这里的大家应该都知道,我母亲有很多段感情,还把每一段感情经历都写成了文章,有人喜欢她的文字,就一定有人讨厌她的文字。”
“网络上有过一段时间有人发起了「抵制叶瑄」、「叶瑄滚出文学圈」之类的话题,我也问过母亲有没有后悔过。她说,怎么可能后悔,每一段感情她都是全身心地投入,她很感恩每一位出现在她生命里的人。”
叶瑄早期写青春疼痛言情小说,离婚后转战自媒体,是很早期崛起那一批的情感公众号,也就是巫时迁收到讣告的那个号。
叶瑄离婚后的每一任男友都有专属的文章专栏,谈恋爱的每个点滴都会仔细被她写成各种酸甜苦辣的文字。成熟稳重精英律师A先生,高冷闷骚心理医生C先生,可爱黏人大学生F弟弟,风流倜傥小纨绔J先生……简单来说,叶瑄把自己活成了一部部小说。
女孩说到动情处,声音有些哽咽,巫时迁揉了揉有点泛酸的鼻尖。隔壁的不知道是F弟弟还是H弟弟,已经哭成泪人儿了,可惜巫时迁身上没纸巾,不然真想递一张给他。
苏曈也缀着泪珠,欲掉不掉地挂在眼尾,她继续发言:“我在母亲身上学到,要诚实对待自己的心,要保持真实。我想今天来跟她道别的,一定也是喜欢她这一点的人,是见证她真实存在过的人。”
“虽然母亲说人死后尘归尘土归土,可我依然愿意相信,她会在夜空中注视着我们。”
“感谢诸位今日愿意前来。”
少女似沾满晨露的铃兰,微微倾身,有晶莹剔透的露水从空中坠落。
巫时迁体内那潭丢什么都不会溅起水花的死水,咕噜一声,冒了个气泡。
他有点恍惚了,一股他陌生的感觉从脚底爬起上升,有些什么漫过他的胸腔,堵住他的喉咙和鼻腔。
眼角似被蚂蚁咬了一口,酸且疼。
等他回过神来,抬手一揉,脸上竟是一行湿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