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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南风 正文 第067章 零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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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展在广州一个新开不久的商场举办,下沉的中庭广场摆满了桌子和展板。本地社团占了三分之二,剩下的社团多是来自周边城市,深圳、江门、新会……都有社团来参展。

    因为免费入场,所以来逛的人非常多,人头济济,摩肩擦踵,现场还有许多角色扮演的coser,当中有不少已经小有名气、甚至已经被杂志邀请过做专访的coser,大家排队围着他们等着拍照和合影。

    很多社团印了宣传画可以免费领取,一些有了漫展经验的社团更是做了不少周边,像是钥匙扣、挂饰、明信片、手绘文件夹……等等。

    那些社团主笔的名字在杂志上经常能看到,所以姜南风兴奋得不行,和几个姐姐们在会场内来来回回地穿梭,拿了宣传画或买了周边,再去找主笔们签名。

    “梦想岛”的主笔自然是“莲”,在摊位展板上最显眼醒目的位置挂着他的画。

    他这次将擅长的水墨风格融进了作品内,画的是一位素衣少女坐于莲池中,与仙鹤嬉闹戏水的情景,画面素雅优美,仙鹤栩栩如生,女孩俏皮活泼,在现场众多日漫风格的作品中更显个人特色。

    早上漫展才开场没多久,已经有客户说要买下这幅画,开价一千。“梦想岛”一行人没想过还能这样子卖画,但连磊然拒绝了,说这画非卖。

    姜南风和姐姐们逛了一圈,回到自家“地盘”,发现展位前站了不少女生,热闹得很。

    走近一看,果然是来找“莲”签名的粉丝,她们准备充分,自带专门用于签名的画本,连大头笔都备好。她们叽里呱啦,毫不吝啬对“莲”的夸赞,说连磊然与前几期杂志专访的那位“美男子漫画家”相比,真是赢他九条街。

    “你们太夸张啦。”连磊然擡起头冲她们笑了笑。他把签绘完的画册交还给她们,再和她们合影握手,最后女生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姜南风这才能从桌子旁边的缝隙钻进展位内,噘着嘴调侃道:“大大真的好厉害啊,跟明星一样,握手签名合影一条龙哦。”

    连磊然蓦地擡手轻弹一下她的脑门:“你再阴阳怪气试试看?”

    姜南风捂住额头哼哼唧唧:“她们是怎么知道你来了漫展的啊?”

    “说是在《漫友》的论坛上看到的,有人专门发了个帖子,介绍参展的社团和主笔。”连磊然简单解释了一下,从桌子底下拿出一盒巧克力,“刚才的女生们给的,你要吃吗?”

    姜南风撇撇嘴,心里酸溜溜的:“这可是粉丝们给大大的一片心意,我怎么能吃呢?”

    从小就看少女漫画的姜南风又怎会不知道,巧克力代表着什么,瞧瞧,连包装盒都是爱心形状的呢。

    连磊然慢条斯理道:“不吃我就收起来了哦,明天带回家,好好供在书桌上,毕竟是粉丝送的礼物……”

    姜南风赶紧夺过来:“吃吃吃,我吃!”

    高兴也伸手,一句“南风我也要”说一半,就被妻子小雅猛撞一下,示意他不要当两个年轻人的电灯泡,接着被妻子拉去逛展和跟其他社团负责人交换联系方式。

    姜南风嚼着巧克力,见连磊然一直擡头看着她这次挂墙的作品。

    她这次也是一副手绘,画中的少年围着红围巾,微笑的嘴边有白雾聚集,“他”伸手去摸纸箱里的流浪猫,猫崽也冲他友好地摇起尾巴,

    ——姜南风在画的时候才越发觉得,这半年来自己的学习并不是毫无进步,她现在学会了先好好观察自己想画的对象,在脑海里归纳好画面,再落笔起稿,而不是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画哪算哪,她也会去认真打磨细节,一点一点地调整,使画面的完整度更高。

    她笑嘻嘻地问:“莲大大要给我评画吗?”

    连磊然佯装痛苦:“这么艰难的任务还是留给顾老师吧。”

    “喂!”

    连磊然笑得眉眼弯弯:“我的评价就是,画得很好。”

    他指着画中在路灯下纸箱里的那只猫咪,问:“这是‘细细粒’吗?”

    姜南风连连点头:“对!看得出来吗?”

    “看得出来啊,毛发颜色一样的。”连磊然又指那逗猫的男生,问,“那这个男孩,你画的是谁啊?”

    姜南风愣了愣,然后很快回答连磊然:“没有专门画谁耶,就是、就是随便画了个角色。”

    但当时她构图起稿的时候,满脑子全是陆鲸在路灯下跑向她的那个画面。

    连磊然安静看了一会儿画,蓦地开口,语气有些遗憾:“好可惜,我还以为你画的是我。”

    朱莎莉今天没跟姜南风一起行动,早上先到漫展溜达了一圈,给女儿拍了些照片,然后就和广州的朋友吃饭去了,等到下午才过来商场。

    漫展只举办一天,活动接近尾声,人群陆续散去,许多社团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高兴他们也是。他们一行人计划明天下午开车回家,连磊然会坐他的车一起走,而姜南风则和母亲坐大巴回汕。

    大家忙着撤展,朱莎莉便拿相机在旁边给他们记录下来这一刻。

    晚上姜南风要跟陆姨姨吃饭,没法跟社团的人齐齐去吃回转寿司,她帮忙把画框放上车,小声地跟连磊然说了句“明天一路顺风”。

    连磊然点头说“你也是”。

    七点多陆嘉颖来宾馆接她们两母女,她开一辆颜色好拉风的小轿车,新发型也有新发色,姜南风大呼“姨姨你酷毙了”。

    陆嘉颖在南园酒家定了包间,酒家内美轮美奂的岭南园林让姜南风看呆了眼,也让朱莎莉手里的相机快门停不下来,还没上菜,她已经在庭院内拍完一卷胶卷了。

    吃饭时,陆嘉颖问姜南风漫展好不好玩,姜南风嘴里咬着块烧鹅,点头如捣蒜说“特别好玩”。

    她把今天发生的许多事描述给陆嘉颖听,包括连磊然的画有人出价四位数的事。

    “那南风你的画呢?卖出去了吗?”陆嘉颖问。

    “当然没有,我又没有名气。”

    “哎呀,这关名气什么事,只要画得好,那就是好作品。你那张画姨姨能不能买下来啊?”

    朱莎莉惊诧:“你喜欢的话,叫南风直接送你就好!买什么买!”

    陆嘉颖说:“那不行,那可是南风花费时间和精力画的作品,不能白要。”

    姜南风有些小感动:“谢谢姨姨!不过那张画我和朋友交换了,等下一次我画张新的再给你看。”

    撤展的时候她跟连磊然说好了,回去后要交换两张画。

    “可惜可惜,姨姨的新办公室里有点空,想要挂几张画呢,下次的画记得要留给我哦。”

    “好!”

    朱莎莉这时候插了一嘴:“不过那张画还挺适合嘉颖你的。”

    陆嘉颖眨了眨眼:“啊?为什么?”

    姜南风也疑惑,接着就听到老妈说,“那张画她画的是陆鲸耶,你外甥。”

    刚进嘴里的豆腐来不及咬,直接滑下喉咙,把姜南风呛得猛咳嗽:“咳、咳咳——我没有画陆鲸啦!那就是随便画、随便画!”

    为什么都说那个男生是陆鲸啊?就不能是巫时迁吗?!

    饭后三人还去珠江夜游,江面波光粼粼,船只切碎月光,途中姜南风见陆嘉颖接了几次电话,说着什么“感冒”、“板蓝根”之类的词。

    送两母女回宾馆的路上,陆嘉颖中途停了车,进了一家路边的药店,但很快她就回来了,说:“这家没有,得去别家看看。”

    朱莎莉问:“你要买什么药?”

    “这几天广州有不少人得了流行性感冒,说很多药店的板蓝根都被抢完了,朋友叫我看见药店就进去买一点。”

    “啊,中午我和朋友吃饭的时候也听她们说起这件事,情况很严重吗?”

    陆嘉颖单手转动钛盘,笑说:“不用紧张,应该没那么严重。”

    姜南风坐在后排,望着陆续走进药店的路人,隐隐约约感受到一丝紧张。

    最后陆嘉颖买到了几包板蓝根冲剂,给了朱莎莉一大包,让她们放松心情好好休息,明早她来接她们去饮早茶。

    姜南风洗完热水澡,出来时桌上已经摆了两杯热气腾腾的板蓝根,朱莎莉让她记得喝,接着进浴室洗澡。

    姜南风正捧着杯子吹热气,桌上的手机突然“噔噔噔”响起,一看,是「201老陆」。

    她直接接起:“喂,阿公吗?”

    陆鲸低声说:“是我啦。”

    “哦,干嘛啊?”

    “就是那个、那个。”陆鲸难得有些吞吐,“刚刚巫叔叔来家里,说广州有什么感冒,好像很多人中招了,又说要买板蓝根冲剂,还要买什么白醋……你看用不用叫莎莉姨先去药店买包板蓝根?”

    “有啦有啦,你小姨已经买了,给了我们一大包,我现在正喝着呢。”姜南风抿了一小口,烫得她舌尖都麻了,她把杯子放下,有些疑惑,“这流行性感冒这么严重啦?但买白醋干嘛?也是拿来喝吗?”

    “不是喝的吧,好像说拿来擦桌子和拖地板。”

    “哇,那岂不是整间屋子都酸溜溜?”

    “是吧,但说是能消毒杀菌。”陆鲸换了话题,“明天你们下午几点的车?”

    “和小姨饮完早茶就回来啦,对了,我妈说明天要在酒楼买些手信回去派街坊,问你有没有想要吃的。”像是入乡随俗,姜南风一句话里头带了好几个粤语。

    “无所谓啦,阿姨买什么都行。”陆鲸答。

    说是这么说,但隔天晚上收到姜南风拿来的老婆饼,陆鲸还是莫名羞恼了好一会儿。

    他知道自己变得奇怪,一丁点儿东西都能让他想入非非。

    这半年内,陆鲸开始明显感受到自己身体出现的变化,变得不男不女的声音,被拉扯得极疼的骨骼,不知不觉露出脚踝的校服裤子,还有某天早晨起床时湿了一片的睡裤……

    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觉得好丢架粤语,丢脸,把弄脏的衣物先藏了起来,等到晚上洗澡时再偷偷拿出来丢进洗衣机里。

    藏在胸口里的那个口袋已经装了不少东西,沉甸甸的。

    陆鲸竭力控制住,以防里面的东西满得溢出来,那样把他和姜南风之间的关系也弄得一塌糊涂。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姜南风心里的身份是什么。

    是朋友,是邻居,是伙伴,是“好兄弟”,甚至是家人,不带一丝旖旎和暧昧。

    他也清楚一早就住进姜南风心里的那个人是谁。

    所以有些话,陆鲸叫自己无需说出口。

    说了也没用,他不想两人见面时变得尴尬,能像现在这样,同一张桌子上和和气气地吃饭就足够了。

    世界也在变化。

    本以为并不严重的“流行性感冒”成了“非典”,翡翠台和本港台喊它“沙士SARS的粤语发音”,小孩子们懵懵懂懂,大人们慌慌张张,谣言四起,一醋难求。

    几乎家家户户都在熏醋,把门窗关紧,卡式炉上坐着一锅白醋,让它慢悠悠地烧,酸醋味充斥满家里每个角落,连学校也是,周末统一“消毒”,周一的桌椅上全是醋味。

    两块钱一瓶的白醋价格水涨船高,听陆嘉颖说,深圳有人把囤积的白醋卖到几百块钱一瓶,都还被哄抢一空。

    姜杰打来电话,叫她和妈妈出门尽量戴口罩,勤洗手,白醋没用,要用酒精消毒。

    三月下旬,“沙士”在香港淘大花园大爆发,TVB每个时间段的新闻都在讲这件事。

    直到四月一日那一天,一则突发新闻宛如从高楼落下的玻璃碎片,把许多人扎得头破血流,痛不欲生。

    那一天姜南风放学回家,发现朱莎莉坐在地上,低着头在哭。

    客厅没开灯,只有电视屏幕亮着,但电视又被按了静音,好似夜里不出声的鬼魅,把母亲的侧脸映得惨白。

    姜南风心惊,飞快上前,问朱莎莉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朱莎莉脚边散落一张张黑胶唱片,几乎每一张的封面上都是张国荣——姜南风已经很久没见过它们了,不知道母亲之前将它们收在哪里。

    “哥哥他走了……怎么会这样子……”

    朱莎莉泪水满面,声音含糊,手里用来擦眼泪的纸团已经皱得不像话,一擦,脸上就会沾上纸屑。

    见状,姜南风赶紧用手去替她拨去那些纸屑,不解地问:“啊?哪一个‘哥哥’?惠州那个舅舅?”

    很快她瞄到电视上走马灯般滚动的新闻标题,反应过来,“哥哥”指的是那位巨星。

    老款的山水牌黑胶唱机笨重,在电视柜旁边安静了许多年,但朱莎莉一直没有丢弃它,给它铺上蕾丝盖头,再放上当时在海滨路早市工友的摊位上买的花瓶,插着植绒的塑料的鲜艳的花朵。

    朱莎莉拿起花瓶,掀起蕾丝布,给唱机通上电,再取了张黑胶碟放进去。

    “你爸以前嫌它老,嫌它过时,我才不这么觉得,我觉得黑胶碟永远不会过时,我不像他那样,总是喜新厌旧……”

    “九七年,哥哥来我们这里开演唱会,很庆幸那次我去看了……那时候我们位置远,前面的人总站起来,我就算站到椅子上也比别人矮,你爸直接把我抱了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演唱会,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我们以前也有很多相同爱好、有很多共同话题,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变化……”

    “我们曾经还说过,如果哥哥年纪大了,要举行告别演唱会,一定要买票去看……”

    “姜杰不讲信用就算了,可为什么连哥哥、连哥哥都……”

    碟片一圈一圈地绕,朱莎莉在干净的歌声之中回忆往事。

    在熟悉的副歌响起的时候,朱莎莉跟着轻声哼:“……我是什么,是万世砂砾当中一颗,石头大这么多,我也会喜欢这个我《我》@张国荣……”

    母亲边哭边呢喃,粤语很不标准,但姜南风觉得无所谓,母亲唱得很好听。

    也像是在跟谁对话。

    以前姜南风很少听朱莎莉说起过去。

    这个时候,她才知道母亲原来也会追星,母亲有她的少女时光,母亲有她的青春期,母亲有爱过一个人……

    没有哪个妈妈生来就是“妈妈”,朱莎莉和姜南风,其实没什么区别。

    过了不知多久,朱莎莉渐渐冷静下来,开始觉得自己好丢脸,在女儿面前目汁目滴。

    她擤了擤鼻涕,哑声跟姜南风说:“老妈没事,就是下午听到消息,太难受了……你回来后洗手洗脸了没有?差不多要去隔壁吃饭了——”

    “妈。”姜南风蓦地打断她,语气认真,“以后等我赚了钱,我带你去看演唱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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