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是当时病得神志不清,才决定要走艺考的路……”
姜南风嘴里嘟嘟囔囔,但手里画笔不停,快速在画纸上起型。
旁座的余皎噗嗤笑出声:“你别每次被‘韭菜’批评,就念一遍这句话。”
姜南风蓦地伸长脖子,瞅一眼在画室另一端指导其他学生的老师,才小声说:“你看他,给小婧指导的时候轻声细语,来到我这就是个暴躁大魔王,恨不得把我画里头所有毛病全挑出来。”
过了那段混沌且酸苦的日子,姜南风跟朱莎莉认真表达了自己未来想学美术的想法。
姜杰当时还没上深圳,他表示只要姜南风喜欢,他会无条件支持她,无论是精神还是经济上。朱莎莉反而有些犹豫,担心她没有正统美术的基础,在这条路上会走得异常辛苦。
后来姜南风信誓旦旦地向母亲保证了自己一定不会三分钟热度,朱莎莉才同意让她试试看,但学习方面得先跟上大队伍,把中考好好考完再讨论画画的事。
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姜南风拼了老命和三门理科死磕到底,所有消遣娱乐都暂时说拜拜,也不再排斥补习和刷题。
虽然中考成绩比起之前进步许多,但很遗憾,最终还是比华高的分数线低了些许。
赞助的话,一中三万,华高两万,朱莎莉豪迈地大手一挥,说哪间都行,让姜南风挑自己喜欢的。
最后,姜南风选择了没有纪霭、杨樱、陆鲸在的华高。
纪霭和陆鲸去了一中。
纪霭不用多说,而陆鲸这种人真的是“犯众憎”,这家伙整天玩电脑打游戏,平时的考试成绩在中游徘徊,可一到大考总能出人意料。就像这次中考,考试前他还偷摸着玩网游,这下连远在广州的陆嘉颖都怒了,说要把家里的网络停掉,他才稍微收敛一点。
分数线一出来,这家伙竟踩线进了一中!
简直就是天理难容!老天爷不长眼!
而本以为一定会去母亲在的一中的杨樱,最后竟选择去了大海对面的津高。
津高的升学率和一中不相上下,不过它是一所寄宿高中,杨樱会在每周周五的傍晚回家,再在周日傍晚去码头坐渡轮过海上学。
姜南风明白杨樱为什么这么选择,只是对大家分散到不同的学校感到伤感。
去了津高的杨樱似乎更乖巧了,而且她没再学钢琴和舞蹈,钢琴姜南风还能理解,舞蹈她就不明白了。问杨樱,杨樱说现在每个周末只有一天半的休息时间,再去上舞蹈课就太累了,而且在津高有晚自习,她连压腿都没时间了。
姜南风也试探问过她,还有没有和那高大个有来往,杨樱摇摇头,笑着说早就没有了,她就是一时贪玩,才去旱冰场玩过几次。
关于江武,姜南风也去问过陆鲸,陆鲸说,大概是中考前两三个月的时候,江武去广州了,姜南风这才松了口气。
中考后的那个暑假,姜南风开始来这家画室学画。
是连磊然介绍的,城内大大小小的画室有几个,但专门做美术艺考生系统培训的目前只有这一家。
创办画室的老师叫顾才,普通话念他名字时和潮汕话的“韭菜”接近,顾才知道自己的外号,也没阻止学生们这么唤他。
接近四十岁的男人长了张娃娃脸,姜南风初到画室时觉得他面相随和亲切,但后来第一次被他评画时,瞬间将他选为“人生中遇过最凶的老师”,姜南风在这儿学了快半年,就没从他嘴里听过一句好话,作品也没上过墙。
连磊然安慰她,说顾老师很负责,评画一针见血,一下就能精准抓住大家的薄弱点,在他画室呆过的美术生基本都有飞跃性的进步。也让她不用太介意,顾老师就是这个性格,对谁都没好态度的,连磊然在画室这么多年,可没少被嫌弃过。
但姜南风现在觉得才不是呢,胡婧和她同样是零基础,但“韭菜”对她可温柔了。
余皎耸耸肩:“大家都善待靓女嘛,像我们这种呢,就只能靠才华倾倒众生啦。”
姜南风一听,更沮丧了:“那我就更惨了,即不是靓女,又没才华。”
“那边的,窸窸窣窣说什么啊?”
突然传来的问话让姜南风蓦地缩起脖子,像只小鹌鹑一样,余皎也是,两人藏在各自的画板后面挤眉弄眼。
姜南风如今只怪自己过分年轻,盲目自信,曾以为自己还有好多潜力未被挖掘,未来肯定是只高贵小天鹅,结果,现实告诉她,她只是一只飞不起来的小鸭子,还是肥肥的那种。
但还能怎么样?既然这是她选择的道路,爬也要把它爬完。
好!那就先订个小目标,她要“上墙”!
“韭菜”对画画时听歌这件事没有明令禁止,所以姜南风戴上一边的耳机继续画画,时不时跟着“大笑姑婆”轻声唱:“乱唱的歌也觉悦耳,乱拍的拖我也愿试《小飞侠》@杨千嬅,2002年11月22日发行……”
“年纪细细,拍什么拖……”
阴森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姜南风吓一跳,手一抖线条又重了。
回头见是“韭菜”,她赶紧摘下耳机,结结巴巴:“老、老师……”
顾才没好气提醒她:“说多少次了?细节,注意细节。下手轻点,你的画总跟你人的性格一样,大大咧咧的,是个粗线条。”
“知、知了……”
下课后,顾才叫姜南风留下,把她刚完成的静物素描点评一番,毫不客气地把画中问题一一列举出来:暗部太闷太重、主次拉不开、色块过渡生硬、排线不够细腻……
姜南风本来给自己建立起来的信心又一一被击垮,末了她垮着脸问:“老师,我真的一点儿优点都没有吗?”
顾才刚点了根烟,闻言,挑眉看她:“你觉得自己的优点是什么?”
姜南风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觉得打形和透视都比以前好挺多的。”
“嗯哼,你见我现在说过你透视的问题吗?换作半年前的你,你能有这样的自信吗?你刚来的时候,三个小时的素描练习里,你连个圆锥体都画不好。现在呢?三个小时你能画出什么,心里有数吧?”
顾才懒洋洋地吐了口烟,继续说:“既然来了我这里学画,我当然得不停给你批评和建议了。未来你的路还很长,有夸赞也会有批评,夸呢可能只会夸你画得好,贬也一样,只会说你画得烂画得丑,你想找个人真心实意地帮你看看哪里能有改进的地方都难哦。”
姜南风没想到顾才会一连串地说那么多,惊讶又感动,一句感慨脱口而出:“真没想到大魔王也能说出人话……”
“……嗯?什么?”
“没有没有,”姜南风赶紧改口,“谢谢顾老师指导!我们下周再见!”
顾才瞄了眼门口,扬扬手:“去吧去吧,去拍你的拖吧。”
姜南风差点呛到自己的口水,转过头,在门外见到了探头探脑的连磊然。
她慌忙解释:“你不要乱讲话,我们现在还是朋友!”
怕羞的少女落荒而逃,顾才轻笑一声,叹一句,年轻可真好啊。
连磊然见姜南风蹦蹦跳跳跑出来,笑问:“今天心情这么好,上墙了?”
“哪有可能!不过‘韭菜’夸我了,我就挺开心的。”姜南风已经自动把老师刚才那段话当作表扬和鼓励。
连磊然戏谑道:“哇,韭菜魔王今天是转性了?”
教室里传出一声咆哮:“你们两个臭小鬼!能不能走远点再讲我坏话?!”
姜南风和连磊然面面相觑,接着不约而同笑出声。
连磊然的练习基本每期都上墙,姜南风跑去隔壁教室瞅了一眼,语气羡慕:“什么时候才轮到我上墙啊?”
“快啦。”连磊然帮她拎过工具盒,“我觉得在我们去广州之前,肯定能上。”
一声“我们”,像只小蝴蝶倏地从姜南风的耳侧飞过,惹得她耳朵发痒。
今年夏天发生了许多事,其中包括“HAPPY”书吧的高老板与其妻子共同成立了本地的第一个漫画社团——“梦想岛”。
姜南风和连磊然两人都第一时间加入了,第一次开社团会议的时候,高老板笑称“在这里的都是祖国漫画事业的未来栋梁”。
今年年底最后一个周末,在广州会举办一场漫展,“梦想岛”报上了名,拿了个摊位做宣传,还可以卖自制周边。
高老板夫妇和另外两位社团的女生会上广州负责活动,姜南风也好想去,但朱莎莉当然不同意她单独一人跟几个成年人出远门,尽管大部分都是女生。
姜南风立刻搬出第二套方案,眨着眼问亲爱的妈妈要不要和她一起去“旅行”,除了漫展之外,两人还能去其他景点逛逛玩玩。
这话一出,朱莎莉当晚就同意了,事情顺利得姜南风都觉得不可思议。
再想一想,老妈好似和她一样,也有许多年没出去旅游了。
那个周末连磊然也会去广州,他除了去漫展,还要去了解一下美院附近的出租屋情况——连磊然今年高二,暑假之后要开始集训了,画室虽然有配备宿舍,但环境比较恶劣,他想要在外租房。
去广州的明明就有好些人,但那声“我们”,让姜南风竟有一刻觉得去广州的只有她和连磊然。
连磊然送她去公车站,今天的公车来得慢,等告别连磊然上车时,天已经暗下来了。
公车走了一半的时候,书包里的手机响了——这台诺基亚8250是朱莎莉的,周日姜南风外出的时候就会带上,方便母亲能找到她。
来电显示是「201老陆」,姜南风接听电话:“喂——”
话筒那边的陆鲸不拐弯抹角:“阿公问你什么时候回来,要炒菜了。”
姜南风把自己在的位置报给他,陆鲸说了句“知道了”,就挂了电话,连“拜拜”都不说。
姜南风盯着被挂断的手机,几乎要被气笑,这叛逆期的小孩真不好搞,动不动就甩脸色给人看。
上了高中的陆鲸明显越发寡言,仿佛越长越回去了,变回了当初刚到好运楼时那模样。
是那个别扭又矫情的“冷屁股”!
姜南风下车时,月亮早已升起,挂在未黑透的天空中。
她顺路先去租书铺取了自己订的两本漫画杂志,再往家走,快到街口时,她忽然想起家里的素描纸用完了,便转了个方向,想去美术用品店买一包。
老戏台前仍停满大货车,司机们的吵闹声依旧,姜南风心有警惕,但已不像三年前那么杯弓蛇影。
人刚走到店门口,手机又响了,她接起,陆鲸问她怎么还没回来,阿公的菜都炒完了。
姜南风如实道:“我来买包素描纸,买完就回来。”
“去哪里买?”
“还能哪里?戏台旁边的美术用品店呀。”
话音刚落,那边电话瞬间挂断,姜南风一愣,骂了句“没礼貌的死小孩”,去柜台付钱。
刚走出店,远远的,姜南风就瞧见有个人往她的方向跑过来。
“哒!”
路灯正好在这时候亮起,姜南风看清了,跑进蜂蜜色光圈里的是陆鲸。
昏黄灯光在少年身上如飞鸟掠过,地上的影子时短时长。
宛如跃出海面的鱼群,灵感瞬间在脑子里蹦出来,姜南风一下子就想好了社团参展的作品她要画什么内容。
陆鲸跑到她面前稍有些喘,见女孩呆愣在原地,难免疑惑:“你怎么了?这么盯着我看。”
姜南风回神:“没事没事,你怎么来这了?”
陆鲸瞥一眼在戏台上搭桌子吃饭的男人们,再扬扬下巴指向不远处的食杂铺:“阿公叫我买初汤鱼露,你在这里等等,我买了就回来。”
他跑过去又跑回来,手里拎一瓶初汤:“走吧。”
短短时间内姜南风已经在脑子里把构图想好,擡腿跟在陆鲸身边往回走,这时候才忽然反应过来,问他:“阿公不是已经炒完菜了吗?怎么这时候才叫你下来买初汤?”
陆鲸脸不红气不喘地回答:“今晚炖了鸡脚汤,要蘸。”
来汕四年多,陆鲸觉得自己的舌头跟胃都被同化了。
牛肉丸要蘸沙茶酱,炖鸡爪要蘸鱼露,卤鹅要蘸白醋,炊鱼要蘸普宁豆酱,炸虾枣要蘸橘酱,连平平无奇的清汤萝卜都有“最佳拍档”——本地辣椒酱……
陆鲸以前觉得怎么只是吃一顿饭就得用上这么多种酱料,如今不用等陆程提醒,看着餐桌上的菜肴,他就自动自觉地去倒搭配菜肴的酱料。
姜南风先回家放了东西,再到陆家吃饭。
母亲与父亲离婚的事整栋好运楼都知道了,朱莎莉到底还是给姜杰留了几分薄面,只在有厝边问起的时候,言简意赅地说一句“没感情啦各自安好就行”。
但不知道为什么,陆爷爷知道了真实原因——姜南风怀疑是某人没拉紧嘴巴的拉链,总之姜杰离开的那天,陆爷爷没去送他。
两家凑一起也就四个人,陆程干脆让她们两母女都到201吃饭,有时他精神欠佳时,朱莎莉就会邀两爷孙到203吃饭。
吃饭时,陆程提到了两母女过些天上广州的事,说已经交代了陆嘉颖带她们到处去玩玩,朱莎莉忙道:“哎呀,你找嘉颖说这事干嘛?她生意那么忙……我们两人随便逛逛就行,不用麻烦她!”
陆程大声说:“跟我们客气什么啊!”
姜南风倒是开心,她对省城的印象,基本上都是从陆鲸口中得知的,车水马龙,高楼耸立。
她挺想去看看陆姨姨工作和居住的地方,还有陆鲸好久以前提起的那些大商场和大酒楼,再坐坐那条“大蚯蚓。”
饭后,陆程收拾厨房橱柜时,嘀咕道:“奇怪,怎么多了瓶初汤?”
在旁边刷碗的陆鲸面不改色:“是不是你买过之后自己忘了?”
陆程拍拍脑袋,叹了一句:“身体不中用,现在脑子也不中用了。”
他问陆鲸:“你小姨今天还问我,你为什么不跟着南风她们一起上广州?你也好久没回去过了,就没想回去看看吗?”
刷碗的动作顿了顿,很快陆鲸沉声道:“不去。”
他本来确实有过要跟着去广州玩两天的念头,姜南风也有问他要不要跟着他一起去看漫展,她会有作品挂墙。
但他不想见到连磊然。
不想让自己总处在那种消极负面的情绪里。
就像挑选高中时那样,他本可以往下选择华高,可去了华高,势必每天都要看见那家伙。
要是事情闹得不好看,姜南风会夹在他俩中间,甚至,他和姜南风连朋友都可能没法再做。
所以他挑了一中。
陆鲸反问阿公:“那你呢?你也好久没去过广州了吧?小姨说,你还没去她的新公司看过。”
“不就是工厂变大了吗?有什么好看的。”老头子不以为然地挥挥手,“知道她过得好就行。”
‘那你阿公一个人住在这边,好像会很寂寞哦。’
陆鲸时不时就会想起这句话——他觉得,可能连姜南风本人都忘了这句话是她说过的。
当时的他也没想到,这句话像颗种子一样落在他心里。
他没察觉,没在意,等日子一天天过去,低头一看,那种子竟发了芽,长了花。
陆鲸把洗好的碗倒扣在沥水盘上,声音有点哑:“我妈妈那套房子……一直空着,如果我大学去了广州读,你就上来住吧。”
陆程愣了一会儿,才明白男孩的意思,吞吞吐吐说不出句完整话。
“你一个人在这边,身体不好,脑子不中用……”陆鲸把阿公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接着说,“小姨会一直很担心。”
他也会。